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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无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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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朦胧中,温寒烟闻到潮湿的青草气息。

    她?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回到那个几乎已经记不清的地方,回到温柔的?梦里。

    温寒烟挣扎着从一阵痛楚里苏醒过来,刚支起身,肋骨处传来的?钝痛登时刺得她险些重新跌回去。

    一道身影刚走到门边,望见这一幕,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奔过来,一把?托住她?后背,扶着她?慢慢躺回去。

    “阿烟,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这么?冒失?快躺下!疼不?疼?”

    温寒烟怔怔看着逆光而来的?人:“阿婶……”躺下时扯动肋骨,她?“嘶”了一声?,忍着疼猛然转过头四下环顾一圈,“我娘亲呢?”

    阿婶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小心翼翼掖了掖被角,如今霜寒天冻,阿烟又?受了伤,若是着了凉发了热,那可就麻烦了。

    做完这些,她?才将被随手扔在门边的?药碗端过来,苦涩的?药香顺着氤氲逸散的?白雾飘过来。

    阿婶用勺子?舀了一口,在碗边荡了荡,又?细心吹了吹,才递到温寒烟唇边,“阿烟,先喝药。”

    “阿婶,您告诉我吧,娘亲去哪里了?”

    阿婶拗不?过她?,无奈将药碗放回一边:“你娘亲去找村长了。你啊你,整天梦里耍剑还不?够,醒过来还要拿着树枝当剑耍,前日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被村长儿子?打晕了过去,躺在这两天了,把?你娘亲急得?啊……她?去要个说法。”

    “阿烟,既然你醒了,你跟阿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村长儿子?欺负了你,咱们可不?能因为人家里威风,就这么?忍气吞声?!”

    温寒烟瞬间坐起来:“她?去找村长了?”

    父亲早亡,娘亲一个人将她?拉扯大,孤儿寡母本就在村中备受欺凌,今年?又?是严冬,若不?是阿婶心善,偶尔来帮衬送些吃的?和烧的?炭火,她?们恐怕都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娘亲去找村长,哪里能讨来什么?说法,万一受了欺负……

    “哎,阿烟,你别乱跑,伤还没好——阿烟!”

    温寒烟顾不?上伤痛,飞快翻身下床,蹬上鞋子?,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便直接冲了出去。

    外面天寒地冻,村中稀稀落落没什么?行人,大多都躲在屋里,一家人围着一个炭炉坐着烤火,今年?实在是太?冷了,简直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动怒。

    温寒烟一路往前跑,每走一步,肋骨便被颠得?刺痛一分。

    她?咬着牙不?断地向前跑,穿过结了冰的?河畔,远远望见草垛子?上,缓慢地走过来一道人影。

    “娘亲!”

    一点点挪动过来的?人影顿了顿,紧接着,挪动的?速度变得?更快乐一点。

    “阿烟?你怎么?在这?阿婶呢,她?不?在家里陪你吗?”

    温寒烟加快了速度,肋骨处已经疼得?麻木了,她?额前皆是渗出来的?冷汗,热汗遇上空气,几乎瞬间就结了冰。

    太?冷了,她?没有穿外衫,一身单薄的?里衣几乎冻成硬邦邦的?一片冰,覆在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断裂的?肋骨,她?感觉那里好像又?裂开了,但是没有那么?疼,仿佛紧接着便被冻住,连发丝都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两个人的?身影在漫长的?草垛子?上化作两个小小的?黑点,黑点越来越近,最终汇成一个紧紧贴在一起的?更大一点的?黑点。

    娘亲空着手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脸上有几处明?显的?刮伤,大多在颧骨位置,像是脸被按在地上擦破了皮。

    温寒烟眼?神变了:“娘亲,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处伤,又?不?敢碰,生怕碰的?疼了,半晌又?将手收回来,死死地攥在掌心里。

    “他?们把?你怎么?了?”

    娘亲脸色稍有些尴尬,眼?神闪躲,没有看她?。

    “没事,就是来的?路上太?急了,地又?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温寒烟小口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散开,指甲嵌入掌心。

    “都怪我。”她?刚出声?便噤声?,低下头,眼?睛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不?该惹麻烦的?。”

    娘亲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却?得?罪了村长的?儿子?。

    日后,只会更艰难。

    温寒烟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几乎滚落出来的?热意憋回去,刚坠在眼?尾的?泪便被寒风掠夺了温度,结成一层冰。

    一只手却?猛然揉了揉她?的?发顶。

    “说什么?傻话?”

    温寒烟愣了愣,“娘亲……”

    “阿烟,你有什么?错?”女人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却?蕴着些无奈的?悲伤。

    她?想抱住温寒烟,却?又?记得?她?肋骨受了伤,一时间又?是后怕又?是心疼,指尖在她?肩膀上紧了紧,不?敢再用力。

    “对不?起……是娘亲没用。”

    女儿受了欺负,她?却?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来,反倒要女儿担忧,拖着这么?一身伤,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来寻她?。

    “阿烟,你冷不?冷?”

    温寒烟重重点头:“冷!”

    说完她?便紧紧抱着娘亲的?腰,将整个人都用力埋进去。停在她?肩头的?手僵硬了片刻,终究没有推开她?,而是紧紧地、用力地抱着她?,手臂微微发着颤。

    两个冰冷的?身体在凛冬之?中拥抱着,相互取暖。

    “娘亲,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剑修,帮娘亲把?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全都打跑!”

    娘亲轻轻摸她?的?头。

    “好,娘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剑修。”

    “娘亲,这个冬天真的?好冷。”

    “没关系,阿烟。”

    “再冷的?冬天,也是会过去的?。”

    人在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时间那么?漫长。但再漫长的?一天,也有尽头。

    日升月落,那个冬天总算过去了。不?只是那一个冬天,还有许多许多个冬天。

    新芽萌生,绿意抽条,草长莺飞的?季节。

    “阿烟,你知道吗?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在你太?爷爷,太?奶奶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咱们温家村就已经有过仙缘。”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那时候来了个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说咱们温家村是有大机缘的?,现在看来,那个大机缘就是你了。”

    “我怎么?早些没想到?你小时候总是做那些梦,比划得?有模有样的?,这不?就是仙缘吗?”

    娘亲一边笑一边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已经流露出岁月的?痕迹,几根华发在青丝间若隐若现。

    她?一包接一包地将东西往包袱里塞。

    温寒烟看见她?要将包好的?青团也往里塞,连忙抬手按住她?。

    “娘亲,这些不?用带,仙山上怎么?会缺我一口饭吃?会有很多好吃的?。”

    娘亲动作微微一顿,片刻,还是将青团往包袱里塞。

    “听?说仙人苦修,很累的?,而且还要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屁股?”

    “是辟谷。”

    “对对,就是那个,阿烟,这些东西你从小就爱吃,上了仙山之?后,可能就吃不?到了。哎,光吃也不?行,若是太?干了会口渴的?,阿烟,你从小便爱喝梨汁,也带上些。”

    “娘亲,真的?不?用!修习仙道之?后,时间金贵,来不?及吃这些东西的?。而且,若非灵膳,寻常的?杂粮五谷杂质颇多,于修行有碍。”

    “啊……这样啊,那路上可以吃,这里离仙山那么?远,路上你会渴会饿的?。”

    “距离远那是对咱们而言的?,对于仙人来说,还不?就是一下子?就到了?师尊会带我一起去的?,有他?在,很快就会到了。”

    “……也是。”

    娘亲动作顿住,她?盯着敞开的?包袱看了片刻,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阿烟从小爱玩的?玩具,还是留在家吧,以后阿烟勤勉修道,没有时间玩这些。

    年?前刚找村里最好木匠做的?一把?桃木剑,算了,日后阿烟会有更好的?剑。

    刚织好的?新冬衣,用不?上,修仙之?后阿烟就不?会再怕冷了。

    多好。

    拿到那包刚塞进去的?青团时,娘亲蓦地低下头。

    “阿烟,你要好好的?。”

    她?指尖用力,在柔软的?青团上掐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往后你成了仙人,动辄闭关一百年?,娘这些东西,你可能再也吃不?上了。”

    温寒烟一怔。

    “娘亲……”

    娘亲没再出声?,将青团放在桌上,又?去拿包袱里小水壶装着的?新鲜的?梨汁。

    一只手拦住她?。

    “我刚才想了想,我现在还未引气入体,还是会饿会渴的?。”

    温寒烟将青团塞回去,将梨汁也塞回去,又?把?桃木剑、新冬衣,一切刚被掏出来的?东西,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些,她?飞快地将包袱打结。

    “怎么?会再也吃不?上呢?”温寒烟看着娘亲的?眼?睛,“我会每年?都回来看你的?。”

    娘亲眼?睛里溢出几乎克制不?住的?笑意,她?嘴角用力绷住,却?还是替温寒烟忧心。

    “那怎么?能行?虽然娘没修过仙,可也是明?白事理的?,做事情讲究专注专心,你若是年?年?都跑回来,你的?仙途可怎么?办?”

    温寒烟摇摇头,坚定道:“我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平日里努力一些,旁人花两年?时间才能做成的?事,我只花一年?,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回来看你了。”

    娘亲抿着唇笑,将包袱拎起来放在温寒烟肩膀上,摆摆手:“走吧,快走吧。”

    温寒烟转过身,白衣胜雪的?青年?仗剑立在远处,许是听?见动静,一双淡漠的?眼?眸转过来,不?偏不?倚地看向她?。

    “师尊,我准备好了!”温寒烟笑着加快步子?,临了又?依依不?舍转回头,用力挥挥手,“娘亲,我走了,明?年?春天便回来看你!”

    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身往回走,听?见她?的?话,身体一点点转回来。

    温寒烟唇角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娘亲转过头,一双眼?睛黑洞洞的?,眼?球不?知何时被挖去,只剩黑黢黢的?血窟窿,干涸的?血痕倒映出冲天的?火光。

    她?张了张口,话还未说,一大口黑血已经涌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温寒烟猛然惊醒,呼吸急促,睁开眼?睛。

    烛火明?明?灭灭,朦胧的?视野之?中,是熟悉的?床幔,淡雅熏香袅袅自镂空香鼎里逸散,在虚空之?中化作一缕青烟飘动。

    “醒了?”一道清淡男声?响起。

    温寒烟狂跳的?心脏仿佛随着这道声?音重新落回原处。

    她?循声?望过去:“师尊?”

    “嗯。”

    雪色的?衣摆似水落下来,一只微凉的?手覆上她?额头。

    “烧已退了。”云澜剑尊垂下眼?睫,“可还有别处不?适?”

    温寒烟懵懵地摇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又?似乎弄错了什么?事。

    可是能有什么?错?这里是落云峰,是潇湘剑宗,是她?自小便生活的?地方。

    床边坐着的?是她?的?师尊,是她?最亲最信任的?人,若不?是他?救下了她?,她?早已死在凡人界一处遭了山贼的?村落里。

    “师尊……”她?极尽依恋地唤他?,伸手去拽他?袖摆,贴在脸颊额心。

    心口却?陡然一痛。

    温寒烟缓缓低下头,一柄长剑自床边落下来,穿透了她?胸骨直刺入她?心脏。

    “师尊……?”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云澜剑尊冰冷的?眼?神。

    他?眼?也不?眨地反手一拧剑柄,利刃陷入心脏,毫不?留情地转了一圈,碾碎了血肉。

    鲜血喷涌而出,几抹血痕飞溅上那张英俊却?疏离的?面孔。

    “嫉妒同门师妹,屡屡出手陷害于她?,心思歹毒到甚至要夺她?性命。”云澜剑尊浑身浴血,她?的?血,眼?神仿佛看着一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垃圾。

    “你有何资格叫我师尊?”

    温寒烟张了张口,剧烈的?疼痛和极速失温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她?发出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影壁之?后剪影掠动,又?走出来一道纤细娉婷的?身影。

    来人穿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白衣,发间簪着精致珠玉钗,那双与?她?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中写满了慌乱。

    “师尊,师姐她?……”

    “她?不?配做你师姐。”

    云澜剑尊面不?改色抽出长剑,愈发多的?血涌出来,他?置若罔闻,细细擦拭过剑身上的?血,送入剑鞘之?中,转过身将纪宛晴揽入怀中。

    自始至终,没有分给床上逐渐冰凉下去的?人一点眼?神。

    “别怕,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师尊,您对我真好……”

    温寒烟像是一抹游魂,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浓情蜜意,你侬我侬,在漾满了她?血腥气的?、属于她?的?洞府里。

    她?突然想起来了,不?对,这都是系统告诉她?的?那个话本里的?故事。

    她?高热失去记忆,是在六岁那一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她?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落云峰,更不?应该见到云澜剑尊,她?不?会像儿时那样依赖他?。

    她?早已大闹四象峰朱雀台,叛出潇湘剑宗。

    她?应该在……

    东幽。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之?中的?瞬间,周遭景致轰然溃散破碎。

    她?急速坠落下去,宛若沉入一片冰冷的?寒潭之?中。

    空气被掠夺一空,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下一瞬,她?抓住了一抹温热。

    紧接着,以一种平和却?不?是强势的?力道,不?容置喙地将她?拽出水面。

    温寒烟彻底清醒过来,斑驳的?树影自窗柩里映下来,在她?视野中摇晃。

    一道慵懒的?男声?慢悠悠自发顶落下来。

    “做噩梦了?”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玄衣宽袖的?人大马金刀倚坐在窗沿,一条长腿委屈,手肘搭在膝头,懒散支着额角看她?。

    温寒烟再次看到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舒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裴烬没出声?,视线缓缓向下扫一眼?看向她?的?手,片刻又?撩起眼?睫,似笑非笑盯着她?。

    温寒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梦中她?抓住的?那块浮木,原来是他?的?手。

    她?连忙松开手。

    彻底清醒过来,温寒烟回想起在东幽里发生的?那些事。

    司珏和司鹤引已死,司槐序以浑身精血祭阵镇压榕木人,裴烬受无妄蛊反噬重伤……

    “那你呢?”她?下意识勾起手指,将掌心最后一点布料扣紧,“你有没有事?”

    裴烬抽回衣摆的?动作略微一顿,他?单手按在床沿,稍倾身,微微一笑:“难得?睡美人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心我。”

    温寒烟面色一僵,迅速松手。

    “你睡了很久,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死人都足够轮回转世,活蹦乱跳了。”

    裴烬撑起上半身,慢条斯理理了理袖摆,转身走了。

    他?前脚出去,空青后脚就挤了进来。

    “寒烟师姐,你感觉如何了?”

    “我没事。”温寒烟感受了一下,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枯竭的?灵力竟已恢复了八成,剩下两成她?不?急着调息,如今神清气爽,是真的?没事。

    她?四下打量一圈,“这里是何处?”

    “是辰州不?知道哪里的?一处客栈。”空青解释道,“出了那么?大的?事,东幽我们是不?敢多待了,但是又?不?知道应当去哪,卫长嬴让我们先留在辰州,随便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微顿,他?看一眼?温寒烟脸色,见她?当真面色如常,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寒烟师姐,方才你魇住了,无论我们怎么?唤你都叫不?醒。卫长嬴说他?有办法,便把?我们全都赶了出去。”

    说到这里,空青语调流露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没别的?办法,只能退出去。但在门外的?时候我还在想,若是他?在骗我们,实际上是对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那该怎么?办?”

    “好在,他?倒是没骗人,你总算没事了!”

    温寒烟抿抿唇角。

    图谋不?轨?

    他?们之?间,该不?轨的?早已不?轨过不?止一次,但这些话,她?没法对空青说。

    沉默片刻,她?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日后你不?必如此提防他?。”

    空青一脸稀奇:“寒烟师姐,我分明?记得?,起先你虽没有明?说,可对他?也是百般戒备的?。”

    他?撇了下唇角,“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如此好了?”

    温寒烟不?欲多谈这个问题。

    她?和裴烬的?关系,算得?上好吗?

    他?们之?间永远不?似她?和空青,亦或是她?和叶含煜那般简单纯粹,但眼?下也的?确算不?上恶劣。

    许多纷乱,她?尚且还未理清,更无法同旁人去提。

    好在空青也并未纠结太?久,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温寒烟身上。

    “寒烟师姐。”他?顿了顿,迟疑片刻,斟酌着措辞小心道,“你……是不?是想落云峰了?”

    温寒烟愣了愣。

    “你方才……一直在叫‘师尊’。”

    温寒烟有点出神,另一个身影这时候也凑过来。

    “丢人不?丢人,多大的?人了,做梦还哭着喊师尊。”

    司予栀一点也不?客气地坐过来,直接占了她?半张床榻。

    她?冷哼一声?,显然对温寒烟遭遇早有耳闻,“温寒烟,你那种师尊,依我看,不?要也罢!往后你来我们东幽……”

    她?猛然顿住声?音。

    哪里还有什么?东幽。

    司予栀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浑浑噩噩醒过来,什么?都变了。

    槐序老祖死了。

    家主死了。

    少主也死了。

    剩下的?所有东幽弟子?,都被困在平霄夙内那棵参天的?万年?青之?中,被槐序老祖亲手所封印。

    从今往后,九州再也没有东幽,没有东幽司氏了。

    房间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门边传来一道声?音打圆场。

    “前辈,这是您新的?本命剑吗?”叶含煜没有进来,只立在门边,望着桌面上乌润的?长剑,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比起在场任何人都要难看。

    空青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东幽浩劫于他?而言,仿若过眼?云烟,并不?入心。

    东幽的?劫难则几乎已成定局,整个嫡系只剩下司予栀一人。

    可兆宜府不?同,叶凝阳还被困在平霄夙阵法内,不?人不?鬼地勉强支撑着。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些天来,几乎从未合过眼?。

    温寒烟看出他?眼?底的?不?安:“叶少主,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们。”

    叶含煜勉强笑了笑,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又?问她?,“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温寒烟还没开口,便有人代她?回答。

    “它原本唤作‘尘光’。”裴烬立在门廊下,日光洒在肩头,模糊了他?的?轮廓。

    他?转过头,散漫一笑,“但既然如今已换了主人,也该换个名字。”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注]”温寒烟望着尘光剑,轻声?道,“是个好名字。”

    意气风发,志气凌云。

    空青听?不?懂太?多深意,只好奇温寒烟想取个什么?新名字:“寒烟师姐,那以后该叫它什么??”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尘光剑感受到她?的?心意,自发从桌上飞掠而来,轻轻落在她?掌心。

    她?指尖抚过冰凉的?剑柄,轻轻搭在那枚白玉之?上。

    “便叫做‘昭明?’。”

    昭明?剑晃了晃剑身,剑柄蹭了蹭她?掌心。

    “它好像很喜欢。”空青看着昭明?剑,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冰冰凉凉的?。

    “你放开,这可是本命剑,温寒烟让你碰了吗?”司予栀拍开他?的?手,被这么?一打岔,短暂恢复了几分神采,“要碰也该是本小姐先碰。”

    房间里闹作一团,裴烬轻笑一声?收回视线。

    “岂是昭昭上天意,况近清明?二月天。”他?百无聊赖撑在门栏之?上,俯瞰街边芸芸众生。

    也是个好名字。

    玄色衣袂浮动,裴烬转身离开之?后,房间里飘出来一句问话。

    “寒烟师姐,如今东幽生变,咱们接下来该去哪?”

    温寒烟眸光微顿,抬眼?去看门外,发现方才还立在那里的?身影早已消失不?在。

    司予栀愕然侧过脸:“你去哪?”

    “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同卫道友说。”温寒烟起身,“你们三人便在此处等我,待我回来,我们便启程。”

    说罢她?便朝叶含煜点头示意一下,离开房中。

    裴烬并不?难找,她?发现自从东幽三危堂那一次无妄蛊发作之?后,但凡她?催动那枚墨色气海,她?便能感知到裴烬所在的?方位。

    温寒烟单手勾住窗沿,翻身而出,身形在空中荡出一道雪色流光,轻盈落在飞檐之?上。

    “接下来,我要去寻方法救下平霄夙阵中那些修士。”温寒烟转头,“至少,我不?能扔下叶凝阳不?管。”

    “你若觉得?麻烦,不?欲同去……”

    司召南说过的?话,她?至今忘不?掉。

    不?知裴烬因她?而受了多重的?伤,此行凶险,又?与?昆吾刀无关,她?没理由要他?陪她?以身犯险。

    话还未说完,便被慢悠悠打断。

    “我陪你。”

    裴烬靠在不?远处的?树荫之?下,一截纤细的?枝头被他?压得?弯折下去,欲坠不?坠。

    他?懒洋洋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树枝,衣袂在空中来回飞扬。

    树影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显立体。

    裴烬翘起唇角,“陪你怎么?会是麻烦事。”

    温寒烟眼?神微顿,“可你……”

    裴烬盯着她?,忽地一笑,“也不?全然是为你。”

    他?闭上眼?睛。

    他?厌恶一切惑人心智的?东西。

    温寒烟想了想:“既如此,我们回东幽。”

    先前那棵槐树下的?地宫之?中,她?曾见到过青阳九玄城的?家纹。

    榕木是九玄城常种的?树种,或许在那里,他?们能找到答案。

    在东幽上空笼罩的?那道结界溃散的?一瞬间,纪宛晴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东幽。

    在东幽深山老林里住了那么?久,她?浑身都难受,做梦都感觉有虫子?趁着她?不?注意爬到了她?嘴巴里。

    这段时间里,东幽接二连三传来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纪宛晴一开始听?见还以为地震了,久而久之?也麻木了。

    好在她?还记得?这段剧情,东幽里有个不?起眼?的?旁系公子?,名为司召南,似乎是个后期的?小boss,极其擅长操控傀儡。

    于是,她?没有收下他?好心送给她?的?香囊,甚至也顾不?上没礼貌,连碰都没敢碰上一下。

    总算是熬过去了。

    纪宛晴一路上日夜兼程,一秒钟都不?敢停歇,这才在第二天清晨望见熟悉的?潇湘剑宗山门。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刚迈步进去,便感觉潇湘剑宗内气氛极其古怪。

    纪宛晴顾不?上四处乱窜的?弟子?,她?心神不?宁,步伐匆匆赶回落云峰,却?见一片空荡萧索。

    她?大步走出来,拽住路过一名弟子?便问:“季师兄呢?他?怎么?不?在?”

    弟子?六神无主地看着她?:“……季师兄他?,他?不?应当是跟你一同回来的?吗?”

    纪宛晴放开他?,又?转身往外走。

    越是往外走,她?便越是听?到更多嘈杂的?声?音。

    有许多人在同时说话,说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天灵盖都泛起刺痛。

    “那是真的?吗?你确定吗?”

    “我不?知道……可是宗主至今未归……”

    “完了,真的?完了,宗主陨落了!”

    “什么??!”纪宛晴猛然回身,“宗主死了?!什么?时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说里根本没有这一段啊!

    潇湘剑宗大乱,弟子?们茫然无措,四处乱转,就在这时,一道钟声?绵长悠鸣。

    铛——

    就在钟鸣响起的?瞬间,弟子?们猛然抬头,眼?睛里燃起光亮。

    “是云澜剑尊!”

    “云澜剑尊出关了!他?如今已是羽化境,有他?在,咱们潇湘剑宗有救了!”

    天边一道流光掠过,凌然剑光裹挟着羽化境修士的?威压浩然倾轧而下。

    剑光被一只手拂袖挥散,灵光间缓步迈出一道身影,身姿颀长,墨发白衣,宛若流云朔雪,清寒高洁。

    正是云澜剑尊。

    纪宛晴心底一松,忍不?住高声?道:“师尊!”

    千万人之?间,云澜剑尊低眸,视线定定对上她?。

    “嗯。”他?看了她?片刻,“无恙?”

    纪宛晴用力点点头,几乎要哭出来。

    年?少不?知熟男香,她?原本对师徒恋不?感冒,但现在才意识到男主和男配之?间的?云泥之?别。

    她?从未在旁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安定感。

    不?仅是她?,几乎所有弟子?都目光灼灼望着半空中那道身影。

    这可是如今九州第一剑尊,是他?们潇湘剑宗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他?们就绝对不?会慌乱。

    云澜剑尊淡淡扫过每一张面孔:“潇湘剑宗宗主,陆鸿雪陨落。”

    在一片躁动声?中,他?轻描淡写吐出几个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杀他?之?人,我必取其性命。”

    “以报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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