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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无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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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幽凌和阁。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动静传过来,东幽人心惶惶。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大的动静。”

    “好在宴席结束,其余仙门世家大多都已经离开了,否则岂不是看了东幽的笑?话?”

    “笑话倒也不至于,有老祖坐镇,谁敢在东幽闹事?呵,自?取其辱罢了。”

    “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

    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传来,低声?议论的家仆猛然噤声?,转身行礼,“召南少爷。”

    “私下口?舌若是被家主知道了,是要挨罚的。”司召南笑?眯眯站在葱茏绿意间,“下不为例,这一次我便不罚了。”

    “多谢召南少爷。”

    “退下吧。”

    “是。”

    家仆们低着头退下,安安静静行至无人处,才翻个白眼瞥向身后,冷笑?。

    “不过?是个旁系出来的,我们尊他一声?‘召南少爷’,他还?真将自?己当大少爷了,可真威风。”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姓司的奴仆,跟我们有多大差别?”

    “……”

    几人咽不下那口?气,忍不住啐了一口?,说多了又觉得?没意思,发泄一番便转身走了。

    他们并?未看见,司召南立在日光下,在灌木花圃旁又站了一会?。

    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一张柔和的脸被阳光映得?发白,唇边带笑?。

    几名路过?的侍女余光瞥见,脸颊羞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回过?神来,才知道被盯着看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发现了,也?看着她。

    “召、召南少爷……抱歉。”

    “无妨,何必道歉?”司召南微微笑?道,“今日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分明是有些唐突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听起来极自?然。

    侍女红着脸低头,不着痕迹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香囊,声?音细若蚊吟,“我今日戴了您前些日子送的香。”

    司召南却听清了,他闷声?笑?了下,“你喜欢便好。”

    回到房间里,司召南慢条斯理燃起熏香,拿起弯剪袖间窗边的绿藤。日光大片大片涌进来,照亮了桌面上还?未做完的香囊。

    “都下去吧,我不用你们伺候。”一边梳理新叶,司召南一边含笑?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召南少爷,那我们先退下了。”

    脚步声?迅速退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鸟鸣,还?有他轻轻的呼吸声?。

    司召南停下动?作,一只手捏着弯剪,另一只手拢在袖中,微微一动?。

    传讯符虹光自?袖间逸散出来,他垂下眼睫,“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催动?无妄蛊。”

    虚空之中传来回应,“不错。”

    司召南轻抚绿藤,这是榕树,在东幽这样遍地都是槐树的环境下,并?不容易生长,一来是水土不服,二来是人有心为之。

    为了养大这棵榕树藤,他不知耗了多少心思。

    柔嫩的叶片被日光照得?通透,脉络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碾碎了。

    司召南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知主上这件大礼,他是否喜欢。”

    对?面一声?轻笑?。

    “不足够的话,也?没关系。毕竟,这还?是只开胃小菜,不是吗?”

    司召南也?笑?。

    “是。”

    浓云翻涌,日色沉落,猩红刀光将天幕渲染上瑰靡色泽,如同泼洒的血色,坠入层叠云海之中。

    一道金色流光飞掠而过?,宛若凤凰金羽撕开血色。

    司鹤引踏空疾行,神情里游刃有余的情绪消失殆尽,眼神深晦沉郁。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皆是东幽以一当百的精锐。

    任何一个单放出去都能坐镇一城一镇的修士,此刻却像是落难逃窜的蝼蚁,仓皇地被追赶,被屠杀,一个一个从虚空之中栽倒下去。

    惊呼声?,惨叫声?。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不同的声?音穿破耳膜。

    东幽供奉魂灯的祠堂里,无数道视线震惊看着魂灯,日月同辉般长明的魂灯就像是被吹灭的蜡烛,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整面墙的魂灯尽灭。

    然而人们甚至来不及惊愕,另一面的魂灯已如风中枯叶般飘摇。

    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亲眼见证这一幕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他们是东幽中人,是九州第一世家,过?惯了安逸平静,高高在上的生活。

    记不清多久了,这是他们久违地感受到惶惶不安。

    究竟是什么人来了?

    这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司鹤引也?想?知道。

    他起先以为来人正是寂烬渊那个大魔头,但这么久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此人身上有魔头的气息。

    即便近千年未出现在九州,可仙门世家的每一个人,对?裴烬的气息都绝对?不会?陌生。

    世家弟子记事起的第一件事,并?非学习如何引气入体,而是学会?如何辨认寂烬渊之下的那个杀神。

    他的气息,他的招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他们此生中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只是距离裴烬血饮九州实在过?去太久,见过?他的人大多都死?在昆吾刀下,再加上仙门世家凋敝,知道他长相的人便更少。

    司鹤引也?从未亲眼见过?裴烬,只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他不敢妄加断言。

    可若此人不是裴烬,那他会?是谁?

    司鹤引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几乎是同时,一抹凛冽劲风逼上他面门。

    一片衣摆被整齐削落,飘扬而下。

    司鹤引呼吸不稳,若非他方才条件反射侧了下身,此刻掉下去的就不是他的衣摆,而是他的一条手臂。

    “反应倒是挺快,不错。”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那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似乎还?满意地鼓了鼓掌,笑?意盈盈。

    话音微顿,他话锋微转,笑?意中逸散出令人胆寒的恶意,“别分心,否则下一次,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司鹤引在口?腔里尝到血腥气,他一言不发疾行遁走,并?非是受了多重的伤,而是他几乎咬碎牙根。

    他分明是炼虚境的修士,本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能同那人交手几个回合,却没想?到自?己全无还?击之力?,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动?地抱头鼠窜。

    甚至,司鹤引隐约觉得?,这也?是对?方故意放水,有意为之。

    若那人想?要他的命,或许比杀陆鸿雪多少要多费点力?气,却也?多不了多少。

    那人只是想?要欣赏他此刻狼狈丑态。

    就像是在替温寒烟出气一般。

    司鹤引眸光浮现几分厉色。

    他猛然俯冲而下,双手掐诀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金光冲天而起,一端笼罩自?身护体,另一端如惊雷般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高声?喝令:“抓住温寒烟!”

    随着他话音,东幽精锐于虚空之中急停急转,如风中飘絮,狂云卷集,自?苍穹倾轧而下。

    温寒烟不慌不忙单手挽了个剑花,长袖一扫,冷冷嗤笑?。

    “找死?。”

    逼近的东幽精锐还?未来得?及近身,便在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轰然炸开,数十?上百人一瞬间消弭殆尽。

    血雨簌簌落下,血雾弥散开来,湮没金光,将整片天地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温寒烟如今究竟是什么修为?!

    在那一瞬间,司鹤引下意识去想?,若是换作是他,能不能做到温寒烟这样精准果断。

    他竟然无法给自?己答案。

    他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同温寒烟交手,对?方这一击他能不能拦得?下。

    这一次,他隐隐有了答案,却伴随着浓墨般的思绪不断往下沉。

    不行,温寒烟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下!

    司鹤引见势不妙,反手掐灭法阵撤退,一边跑一边捏碎传讯符,灵光四散,在他身前拼凑成一朵端方恢弘的九叶莲。

    “老祖!”司鹤引边跑边道,“贼子自?恃修为甚高,高调闯山,死?伤弟子无数,欺我东幽无人——”

    “恳请老祖出关,主持大局!”

    温寒烟猛然抬眸,虚空震动?,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颠倒,一股强横的力?量和威压瞬息之间铺陈开来。

    一道金光洞穿天幕,从内探出一只手,仿佛将苍穹撕裂一道缝隙。

    虚空破碎,紧接着,一道身影缓步自?内向外走出。

    就在这道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东幽众人整齐划一跪拜下去,以头抢地,不顾战况恭敬行大礼。

    似乎对?此人的崇敬远高过?自?身性命之忧,又或者,他们无比坚信,此人出现之后,再也?无人能伤他们分毫。

    司鹤引也?紧跟着行礼,身为东幽家主,他并?未跪拜,只倾身弯腰:“槐序老祖。”

    他压下眼睫,在无人瞥见的角度,唇角浮现起一抹凉意。

    无论来人究竟是谁,老祖既已被惊动?出关,他们绝对?难逃一死?。

    然而等待良久,也?并?未等到老祖出手,更未等到什么惊惶求饶的动?静。

    司鹤引心头一跳,一点点抬起头。

    温寒烟也?在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并?非东幽中人,没什么“不得?看的大不敬”,盯着浮空而立的那道身影。

    这被称作“老祖”之人面容极其年轻,丹唇凤眸,肤色莹白,眉心一点朱砂,着一身反复浅金色锦袍,青丝并?未束起,顺着滑软衣料披散而下,衬得?五官愈发精致,简直面若好女。

    东幽嫡子五官大多染着几分艳,温寒烟先前只知道司珏如是,如今见到这位东幽老祖,才知何谓真正的惊艳。

    许是许久无人胆敢直视,而她的目光又太过?不加掩饰,东幽老祖垂下的睫羽微微一动?。

    温寒烟登时感觉像是被什么锁定住,铺天盖地的威压顺着这一眼呼啸而来。

    周遭甚至是安静的,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她在一片死?寂安宁之中,像是一片飘落的枯叶,瞬息便要被无声?地碾碎。

    即将陷入尘泥之中时,一阵温和的风将她托举而起,吹散了压迫在她身体上的力?道。

    “呼吸。”熟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有点无奈,“你想?憋死?自?己么?”

    温寒烟蓦地睁开眼睛,吸入一大口?空气。

    她晕晕乎乎地抬起眼,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瘫软在地,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打着颤,脚下地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纹路。

    温寒烟丝毫不怀疑,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只需要一个呼吸,甚至比这更短,她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一只手托在她手肘处,力?道不轻不重,将她从里面拽了回来。

    “许久未见,脾气倒真是丝毫不见好。”

    裴烬负手立在温寒烟身前,语调闲散,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从前不过?是脾气不好,如今眼神也?不好,心眼更小。”

    他笑?一声?,“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倒不愧为东幽祖训。不稀奇。”

    司鹤引瞳色骤深,刚踏前一步,身前一只手轻抬了下。

    幅度不算大,却像是在他身前立了一道无形屏障,令他寸步难行。

    “真令人惊讶,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你活着站在我面前。”

    司槐序浮空而立,居高临下压着眼睫,“也?对?,前日冷泉归墟阵法尽破,我早该猜到是你。”

    冷泉?归墟阵法?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原来那日在冷泉,她察觉到异样,根本并?非错觉。

    是裴烬帮了她?

    温寒烟脸色微变。

    冷泉本应是东幽禁地,又有东幽老祖亲设阵法。

    为何有人告知空青和叶少主,邀请他们前去休整?

    扶着她那只手指节微动?,轻轻捏了捏她手腕,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温寒烟收敛起情绪,听见裴烬笑?了一声?。

    “我也?很?惊讶。”他语气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原来你还?没死?。”

    这话一出,四周皆静。

    司槐序自?出现起便轻阖的眼眸总算睁开。

    他意味不明上下扫裴烬一眼,低声?笑?了下:“大言不惭。重伤之躯,苟延残喘之人,也?配跟我提‘死?’字?”

    裴烬黑眸微眯,倒是并?未动?怒:“我这苟延残喘之人,故地重游,几日前大发善心替你喂了几条鱼。”

    说着,他大大方方咳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良久才平复下来,接着道,“或许我身上杀孽太重,任何东西经?了我的手,都得?沾染上死?气,就连你这些养了千年的宝贝也?躲不过?。”

    司槐序皱眉:“梦兰,谷菱,觅露,它们都是你杀的?”

    裴烬一愣:“梦露?”

    “是梦兰和觅露。”

    司槐序一言不发盯着他,片刻吐出一个字:“鱼。”

    裴烬停顿片刻,按捺不住笑?出来,一脸新奇:“你给鱼起名字?”

    司鹤引冷不丁插话进来:“槐序老祖,此人是您的旧识?”

    温寒烟眼皮一跳,不动?声?色观察着司槐序反应。

    自?这位东幽老祖现身,从开口?到交手不过?瞬息之间,虽说他同裴烬姿态并?不熟稔,但不难看出,他们彼此至少早已明晰对?方身份。

    温寒烟掌心不自?觉渗透冷汗,攥紧了袖摆。

    若东幽老祖将裴烬身份公之于众,日后恐怕永无宁日。

    或许浮屠塔中的戏台皮影,也?是他的安排。

    若东幽老祖便是幕后之人——

    “的确是旧识。”司槐序语气淡淡,鼻腔里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一个老朋友罢了。”

    温寒烟愣了愣,司槐序竟并?未言明裴烬身份,选择了替他遮掩。

    裴烬却是一笑?,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笑?话,“朋友?”

    他没再多说什么。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似乎在那棵槐树下昏暗却宏大的东幽簋宫之中,裴烬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故人相赠。”

    “是朋友?”

    “是仇家。”

    那句将他们带入簋宫之中的引言。

    遥夜新霜凋碧槐,谁遣惊风吹雁序。

    当日温寒烟并?未听出多少深意,如今细细品味一番,才意识到其中暗藏玄机。

    正是“槐序”。

    司鹤引也?并?未预料到,他原本只当老祖出关之后,这一场混乱便能了结,却没想?到来人竟和老祖也?有渊源。

    说起来,寂烬渊那魔头同老祖也?是旧识。

    莫非此人真的是裴烬?

    “槐序老祖,无论此人同您是否有旧,今日他于东幽犯下血海杀孽已是事实。”

    司鹤引躬身行一大礼,悠悠一拜,“还?请您秉公明鉴,给东幽上下一个交代。否则传出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徇私枉法,难以安定人心。”

    司槐序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垂眸睨他一眼。

    “司引鹤?”

    司鹤引静默片刻,“禀槐序老祖,晚辈司鹤引。”

    “司鹤引,你在教我做事?”

    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倾轧而来,司鹤引身体猛然一震。

    他连忙压低身形,“晚辈怎敢。”

    裴烬很?不给面子地大笑?一声?。

    司鹤引眼眸渐深,听他旁若无人嘲笑?了良久,才止住笑?意。

    “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裴烬散漫拈了拈被罡风摧折的槐枝,似笑?非笑?,“今日你我之间定胜负,无论胜败如何,不要牵扯到旁人。”

    “你不想?我杀她。”司槐序再次将视线挪到温寒烟身上。

    这一次,没有如岳般的威压侵袭而来,只是平淡的一瞥,“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死?了都得?护着的人。”裴烬轻轻扯了下唇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迟疑这么久,莫非你不敢?”

    “有何不敢。”

    司槐序甩袖一扫,连同司槐序在内,东幽家仆精锐尽数被一道劲风掀飞,退后到数丈之外。

    温寒烟眉间轻蹙看向裴烬,腕间微紧,他慢悠悠的声?音落下来,“走,我带你去个更适合安顿的地方。”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冷不丁感觉搭在她腕间的手指轻轻点了三下。

    温寒烟一怔。

    两下。

    温寒烟对?上裴烬的视线。

    一下。

    两人身形陡然暴起,却并?非是朝着司槐序,相反朝着另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司鹤引远远看见,神情险些绷不住,脸部肌肉抽搐几下,“槐序老祖,他们要逃!”

    转瞬之间,两道身影已掠出数十?丈,化作两枚小点钻入飞檐斗拱之间。

    【踏云登仙步】闪烁着,温寒烟紧随在裴烬身侧:“你知道该去哪里?”

    “他们不敢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地方。”裴烬一挑眉,“正好,我不是说过?要送你一把新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见他并?未当真要同东幽老祖斗法,温寒烟提着的心落回实处。

    她鼻腔里哼出一道气声?,故意问他:“不是说要同他一决胜负么?”

    “那不叫‘一决胜负’,叫‘他胜我负’。”裴烬漫不经?心道,“一个闭关天材地宝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全盛状态下同我交手。”他嘲笑?,“也?亏他好意思应下来。”

    温寒烟觉得?好笑?:“不战而退,你就不怕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有损你名声??”

    “我是魔头,又不是什么英雄,怎么可能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再说了——”

    裴烬转过?脸来看温寒烟,染着血的手指微屈,擦过?温寒烟脸侧血渍,那片早已干涸的痕迹擦不去,又有血痕印上去,不知究竟属于谁。

    “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要孤苦伶仃留在这世上守寡?”他轻轻一笑?,半真半假,“我怎么舍得?。”

    他的指腹微凉,随着靠近,温寒烟嗅到一股很?淡的血腥气,她也?有点冷,或许是受了内伤,又失了不少血,从骨髓里渗出冷意来。

    破天荒的,她并?没有那么想?推开。

    像是两个冰冷的人在雪地里互相取暖。

    她听得?出来,裴烬若是当真败了,很?难保证其他人能够信守承诺,放过?她。

    所以他选择亲自?陪在她身边。

    两人不再开口?,速度愈发加快,瞬息间便几乎掠到东幽边缘。

    凭借寻常修士的目力?,已经?难以捕捉到他们的踪迹,然而这样的距离于归仙境大能眼中,不过?是咫尺之间。

    “故弄玄虚。”司槐序声?线微冷,“往哪走?”

    简简单单三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穿透整片苍穹大地,在偌大的东幽寸寸回荡。

    司槐序指尖微动?掐诀,掌心反手向下一压,莲纹金光自?他掌心蔓延涨大,悬垂而下的千万把细剑,宛若空气中摇曳的流苏。

    自?天边覆盖而下的灵阵震颤,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司槐序并?未亲临,只一招,温寒烟便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咬牙勉力?回身,这不知是什么阵法,浩瀚威压几乎笼罩了整个东幽。

    归仙境修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缩地成寸,若司槐序想?,这阵法还?可以更广辽,甚至能够笼罩整个辰州,整个九州。

    无处可逃。

    不知云澜剑尊的那一剑,能挡住几分。

    温寒烟指尖刚按上剑柄,便被一只手拂开。

    “拿着一把断剑,逞什么强。东幽有老祖坐镇,司鹤引将司槐序唤出来,是欺你形单影只,一人一剑成不了气候,有恃无恐。”裴烬挑眉一笑?,“他脑子蠢看不明白,但你别忘了,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哪有当真被他仗势欺人的道理?”

    “我虽被封印了一千年,但到底也?还?是归仙境。”裴烬一边笑?一边闷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她去身后站着,“一朵莲花罢了,我帮你摘了它就是。”

    温寒烟皱了皱眉头,却也?知道对?手是归仙境修士,她此刻的确不该硬撑拼命。

    她脚步向后错了错,视野里是裴烬几无血色的侧脸,她忍不住又从他身后半步走出来,“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替我逞强。你知道这阵法该如何破?”

    罡风呼啸,浮动?他眉间墨发,裴烬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莲华归元阵。”

    他脸色虽然苍白,眉目却染着睥睨狂气,“上一次司槐序用这一招的时候,还?是一千年前。”

    “故技重施,不过?是再做一次手下败将。”

    下一刻,裴烬不偏不倚抬手托住莲纹剑雨。

    轰一声?巨响,气浪辐射开来,将周遭瞬息间夷为平地,修为稍弱些的东幽家仆登时被巨大的威压震晕在地,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万千细剑纷然落下,却丝毫近不了他身,仿佛坠在一面无形的墙上,碰撞出千千万万猩红色的涟漪,宛若一场绵延春雨。裴烬立在阵心之下,指尖一点点收拢用力?,手背上经?络暴起。

    喀——

    碎裂的轻响在倾頽坍塌的轰鸣声?中,显得?极其朦胧,却又在这一瞬如此清晰地印刻上每个人耳膜。

    猩红的涟漪愈发密集,以裴烬指尖微中心,细密的裂痕四散蔓延,只一息之间,圈圈点点的涟漪连同剑雨莲纹一并?碎裂。

    澎湃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周围家仆直接被掀得?倒飞而出,司鹤引也?克制不住被逼退两步。

    裴烬并?不恋战,一只手当机立断拽起温寒烟,片刻不停地掠走。

    他留下一道意味深长嗤笑?,“司槐序,我倒是很?好奇,东幽是何时开始改种万年青的?”

    司槐序眸光一顿,手中结了一半的印猛然停下来。

    “槐序老祖。”司鹤引急得?几乎待不住,却又不敢忤逆老祖,“我们不追吗?”

    司槐序置若罔闻。

    万年青便是榕木,是九玄城的东西。

    东幽向来种槐木,哪里来的榕木?

    司鹤引见他不紧不慢立在风浪中出神,急得?快吐血。

    “槐序老祖!”

    温寒烟一阵天旋地转,她本便受了内伤,方才那阵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简直让她伤上加伤。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受这么重的伤,一阵昏沉之间,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揽着,脸颊上扑着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刺痛,裴烬在带着她极速向前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倏然一静。

    温寒烟勉强睁开眼睛,视野刚恢复清晰,便看见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大口?血落在地上,不是她的血。

    温寒烟瞬间回过?神来,她忌惮着东幽中人,不敢喊他的名字:“卫长嬴?!”

    裴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唇色比方才还?要白,近乎没有丝毫血色。

    方才他不顾反噬强行催动?修为,破了司槐序的莲花归元阵,又破了剑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结界,眼下心口?血气翻涌,几乎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甚在意以长袖抹去唇畔逸出的血痕,咳了几声?,声?线却很?稳:“美人,敢不敢跟我下去?”

    温寒烟抿抿唇角,没有拒绝,也?没有质疑,只是突然有点想?笑?。

    “为何每次同你在一起,总是在向下跳。”

    “恐怕是天意,看在你我情比金坚的份上,天道总是在创造机会?,让你我为爱殉情。”裴烬也?笑?,他咽下一口?血,还?有闲心开玩笑?,“但现在我可没有千机丝,没办法再像先前那样缠着你。”

    他话音刚落,左手便被托起,纤细微凉的触感绕上来。

    温寒烟将最后一截千机丝在他们两人腕间缠好,这一段千机丝实在太短,没办法支撑她固定在彼此腰间,每人只够在腕间缠一圈,缠上之后,能够允许他们两人的手活动?的空间愈发小,连抬一抬手都做不到。

    温寒烟指尖微蜷,袖摆垂落下来,掩住她腕间的千机丝:“这次,换我陪你。”

    裴烬垂眼盯着她,分明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一眼下的她仿佛发着光,令他忍不住一看再看,不想?挪开视线。

    他修长五指伸展,一把将温寒烟的手裹在掌心,又嫌不够,五指顺着她指缝滑进去,用力?扣紧。

    “美人,待会?可不要走丢了。”

    温寒烟手腕一僵,裴烬的一片衣料划过?她手腕内侧,冰冷的触感染上她的体温,像水波一般覆盖上来。

    她顿了顿,指尖一点点用力?,也?扣紧了他。

    “是你不要睡得?太熟,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会?等你。”

    裴烬黑眸浮出几分讶然,他薄唇翘起,“不等我也?没关系。”

    “我会?找到你。”

    ……

    东幽剑冢传来一阵轰鸣,饶是今天接二连三的动?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愕然一声?惊叹。

    “有人私闯东幽剑冢!”

    “非东幽血脉之人竟敢进剑冢?简直是找死?。”

    “没有东幽传承印迹之人,剑冢内的无主之剑皆会?将他认作死?敌,片刻不停地攻击,不死?不休。剑冢里头除了剑还?有什么,根本就无处落脚,恐怕刚进去就得?死?了。”

    “……”

    司鹤引也?看见天边拔地而起的虹光,那是有人擅闯东幽剑冢的讯号。

    他紧绷的下颌放松了些许,对?司槐序躬身一拜:“槐序老祖,我们应当不用再追了。他们进了东幽剑冢,剑冢中有那把剑在,他们绝无可能活下来。”

    “剑冢”二字落地,司槐序回过?神,脸色大变。

    “追。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剑冢,尤其是剑冢中的禁地。”

    司槐序双手结印,一道巨大的光墙自?东幽边缘攀升,只一个呼吸间,便将整座东幽笼罩在内,正中心上空九叶莲纹虹光大盛,映出一个“司”字。

    “道泽印?!”

    司鹤引愕然抬眸,老祖竟然用上了道泽印?!

    道泽印只有东幽嫡系长子才有资格持有,拥有此印者,可号令整个东幽。凡身负修为者,见之皆听令,莫敢不从。

    司槐序无妻无子,司鹤引并?非他亲子,而是来自?于他亲自?从众多东幽旁系中,挑选出的血统最纯的一脉。

    司鹤引只从典籍记载之中听闻过?道泽印,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

    道泽印一出,整个东幽都会?被封锁在内,只进不出,所以非异常时刻,轻易不得?擅用。

    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分明无人能逃得?出东幽剑冢,不是吗?

    虽心下狐疑,司鹤引面上不显,恭声?应下:“晚辈这便去追。”

    “你动?作太慢。”司槐序冷淡扫他一眼,“给你一炷香时间,带着人来一齐来剑冢寻人。”

    说罢,他直接破碎虚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虚影消散在原地。

    司鹤引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是。”

    片刻后,他才站直身,却并?未立即去追,反倒飞掠回到临深阁。

    他还?放心不下司珏。

    院中清幽寂静,日光热烈,槐木葱郁,一切都十?分静谧美好。

    司鹤引神情却缓缓沉下来。

    刚进院落,还?未推开门,他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司鹤引一掌拍碎门板,看清房间景致之后,脚步瞬间停下。

    他盯着那个方向,眼神直勾勾的,眼白肉眼可见地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片刻,眼眶都变得?猩红,全无平日高深莫测的气度,虽然一言未发,神情却状若癫狂。

    “家主?”几名家仆闻声?而来,刚站到司鹤引身侧,余光瞥见房间内场景,尾声?陡然上扬,“少主?!啊啊啊——”

    鲜血喷溅上司鹤引面无表情的脸,他眼也?不眨地将软倒的尸体扔到一边,抬脚踹飞。

    连自?家少主死?了都不知道,那就更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他。

    废物。

    少主都死?了,这样的废物,凭什么活着?

    司鹤引抬步走入房中,这里显然被人精心打扫过?,四处都没有血迹,更没有交手过?的痕迹,只有一个本该活着的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到现在都没起来跟他见礼。

    越发没规矩了。

    司鹤引眼神阴沉得?可怕,他缓缓闭上眼睛,司珏的死?不超过?一个时辰,若非有特殊法器遮掩,此处一定还?残存着别的气息。

    但凡是有人出手,那人用的兵刃,灵力?,招式,皆会?留下痕迹。

    片刻,司鹤引睁开眼睛。

    “云澜剑尊?”

    他感受到法器的波动?,是属于云澜剑尊的法器。

    会?是谁呢,谁会?拥有云澜剑尊的法器?温寒烟?

    不会?,她早已被潇湘剑宗遗弃,方才又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哪里抽出时间来杀人。

    那就是那个女人——

    司鹤引神情瞬间扭曲,心底恨怒翻涌,却又无处释放,瞬息间便憋得?脸色涨红。

    袖中传讯符猛然一震,司鹤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道平和的声?音打破诡异的沉寂。

    “做好了?”

    司鹤引指节捏得?嘎嘣作响,“嗯。”

    “他们去哪了?”

    “东幽剑冢。”

    对?面静了片刻,过?了一会?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尘光’如今便在东幽剑冢吧。”

    问话,用的却是陈述句。

    “是。”司鹤引吐出一口?浊气,“老祖亲自?追去,他们活不了。”

    话音微顿,他接着开口?,语速急促了点,“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您要我关照的那个女人却杀了我的儿子。如今事已办成,我却搭进去一个东幽少主——此前您可没提过?这个。”

    对?面悠悠一笑?,不骄不躁,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此事我已知晓。司家主,你大可放心,你该得?到的一点都不会?少,甚至更多。我已遣心腹去寻你,日后若有什么事,你直接同他讲即可。”

    话音微顿,那人气定神闲抿了一口?茶,“算时间,他应当该到了。”

    尾音刚落,三声?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传讯符虹光散去,司鹤引打开门,神情猝然一顿。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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