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旧事(六)
一炷香前。
墨玉珠的?结界在虚空之中闪烁着不祥的?虹光,温寒烟瞥见结界内凶险异常的?状况,条件反射拔剑斩落一道璀璨的?剑光。
但裴烬用?力实在太大,几乎已经将巫阳舟大半个身子都活生生拽进了结界里。
结界表面宛若沼泽般,瞬息间便将温寒烟的剑意蚕食吞噬。
除了惊天动地的?轰响之外,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温寒烟见状,并未贸然再次出剑。
她脑海飞速转动起来。
她没?道理?放任裴烬在她眼前出生入死,而她却心安理?得地站在后面,只等待着坐享其成。
温寒烟余光微微一顿,结界闪跃的?虹光之中?,玄衣女子安静地靠在一旁沉睡着。
既然她进不去,又何必非要硬闯进去。
只要有人身在其中?就?足够了。
温寒烟调出技能栏,进入玄罗殿之前,系统已经给了她新?的?技能心法。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中?期(新?突破)
技能心法:花意痕(新?获得),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龙傲天系统适时出声替她解释。
【花意痕就?是秽土转生的?文艺版叫法……咳,你可以理?解为请神附体——将一些陨落的?大佬短暂地召唤回来,帮你打得对面落花流水!】
龙傲天系统补充。
【不过,必须是你见到过的?大佬。凭空想象是不行的?!而且,这种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哦。】
温寒烟点点头:【那我要召唤裴氏家主的?夫人。】
龙傲天系统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裴夫人?】
温寒烟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颌,示意结界中?的?那道纤细身影:【这不就?算是见过了么?】
【……】好有道理?,它竟然无法反驳。
【叮——正?在检测中?……】
【已锁定角色:裴氏家主夫人,卫卿仪。】
下一瞬,漫天花瓣如雨落下,奇异的?清香漫过浓郁的?血腥气,将温寒烟彻底湮没?了进去。
仿佛置身于一片空茫虚无之中?,温寒烟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和身体。
她下意识挥动流云剑,剑风震开纷纷扬扬涌来的?花瓣,露出一道纤细背影。
眉眼秾艳的?女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裙,靠坐在八角亭中?的?软椅上。
周遭是茂盛竹林,碧海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方才于冰棺中?沉睡时,温寒烟便?觉得这女子气度雍容,生前定是养尊处优、备受宠爱,才会通身养成这样的?气质。
如今见她鲜活出现在身前,温寒烟才恍惚间?察觉,在这名女子动起来时,远比沉静时更耀眼。
似是听见脚步声,玄衣女子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颇有几分新?奇地看过来:“睡了这么久,许久未见过人了。”
她笑意盈盈支着额角看着温寒烟,“小美人,是你找我?”
原来裴烬张口闭口的?“美人”,是遗传了这位的?精髓。
温寒烟静默片刻,抿抿唇角:“晚辈斗胆,请您随我一同离开此处。”
卫卿仪并未回应,起身伸手拍了拍身侧空位,笑眯眯道,“来者是客,那么见外站着做什么?快来坐。”
温寒烟迈步跨入亭中?,刚一靠近,掌心又被?塞了一块糕点,扑鼻清香无声氤氲而来。
“尝尝。”卫卿仪眨眨眼睛,明目张胆地引诱她,“白玉姜糕,很好吃的?哦。”
这便?是白玉姜糕?
能令巫阳舟惦念了上千年,甚至暗藏于机关锁之中?的?东西,温寒烟也不是不好奇。
她捧着柔软温热的?糕点,低下头浅浅尝了一口。
淡淡的?芳香自舌尖蔓延,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说不上的?味道,甜中?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又隐有回甘。
温寒烟沉默片刻,迎着卫卿仪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把口中?这块白玉姜糕咽了下去。
她重新?将糕点捧好,不再吃了,但也没?好意思就?这样扔掉。
“前辈。”温寒烟还没?忘记自己?到这里的?原因?,“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次,卫卿仪并未回避,而是轻轻一笑。
“红尘俗事纷扰,人各有执念。”她慢悠悠咬了一口白玉姜糕,享受地眯起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
“像我这种已死之人,本就?不该掺和了。留在这里养养花,赏赏景,难道不是很好吗?何必执着重回人世,偏要逆天而行。”
“红尘事您不过问。”温寒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裴烬的?事情,您也不想管么?”
卫卿仪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悠闲神情一收:“长嬴……他?又折腾出什么事来了?”
眼下情势紧迫,温寒烟长话短说:“他?如今修为尽失,巫阳舟想杀他?。”
卫卿仪脸色微凝,片刻后却又重新?闭上眼睛。
“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她摇头叹息一声,“不过,小美人,你还是找错了人。”
温寒烟心下一急:“怎么会?前辈,您同裴烬——”
卫卿仪又塞了一口白玉姜糕,含混着打断她的?话,“你可能有所不知,当年我死前不久,他?刚指着我的?鼻子,口口声声说此生都不会再记得我,也要我别再记得他?。”
温寒烟一愣。
卫卿仪:“人死如灯灭,哪怕生前再亲近,死后也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关系了——”
她拍了拍掌心剩余的?糕点碎屑,不知道从哪里拽出来一枚方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学着裴烬的?语气道,“往后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与我再无瓜葛,让我千万别惦记他?。”
温寒烟难以想象,裴烬曾经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在她面前时,向来是懒懒散散、游刃有余的?模样,甚至鲜少?流露出多少?情绪的?波动。
温寒烟更惊异的?是,竟然因?为一句仿佛赌气般的?话,卫卿仪便?当真打算置裴烬生死于不顾。
“你一定在想,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气话。”卫卿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穿了她的?惊异,忍不住笑出来。
“其实不然,家规祖训要求裴氏子弟从不说气话,但凡是说出口的?,便?要负责到底——他?是认真的?,所以我尊重他?。”
温寒烟脸色古怪:“前辈,当真是裴烬亲手杀了你?”
她翻遍卫卿仪字里行间?,也找不到半点怨恨的?情绪。
他?们之间?不像母子,更不像仇人。
好像只是淡如水、曾经决裂过的?朋友。
“是啊。”卫卿仪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了顺险些噎住的?白玉姜糕,盯着温寒烟的?神情看了片刻,忍不住促狭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于,分明是他?杀了我,我却对他?半点都不恨。”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否认。
她确实觉得怪异,但似乎又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意外。
就?像她曾经觉得裴烬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故而听说他?亲手灭了裴氏满门,在一瞬间?的?讶然之后,她并不觉得奇怪。
只觉得理?所当然。
后来,她依稀觉得他?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同,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却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嗜血,那样残忍。
所以此刻卫卿仪亲口对她说不恨,她也不意外。
卫卿仪:“我的?确不恨他?。”她笑了笑,“但我怨他?。”
温寒烟闻言认真地注视着她,然而卫卿仪却不再开口了,顺势狡黠弯起眉眼,“所以,我不会帮他?。”
她抬手推了温寒烟一把,“今日能见到你,我一见倾心,投缘欢喜得很,真想让你留下来多陪陪我。不过此处到底不比寻常地方,奈何桥黄泉路不走生魂,你呀,还是趁早离开吧。”
卫卿仪力道不大,用?的?却是巧劲,温寒烟回过神来之时,便?已经立于八角亭之下。
卫卿仪舒舒服服靠回去,闭上一只眼睛,只睁着另一只冲着她摆手:“有缘分的?话,咱们下次再见。”
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牵扯力陡然笼罩住她,几乎要将她从地上连根拔起,自虚无之中?扯回现实。
她咬紧了牙关,双足仿佛生了根一般,抵抗着这种撕扯感?,执拗钉在原地纹丝未动。
卫卿仪愣了愣,从软椅上直起身来:“小美人,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快走!再不离开,你的?生魂停留太久,于你日后修道一途只会百害而无一益!”
“前辈,我只想您再听我说一句。”温寒烟正?色道,“您告诉我,裴烬要您忘记他?。”
“可是,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
卫卿仪眉眼间?浮现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您认识卫冷安前辈么?”
“冷安?”卫卿仪道,“她是我年纪最小的?妹妹,从小身体弱,被?留在母族养身体,我自然是认识的?。你竟也见过她?”
温寒烟静了静,这个答案她一早便?预想到。
然而如今听见卫卿仪亲口证实,她心底却依旧克制不住泛起波澜。
“果然,您也是崇川州卫氏中?人。”
在他?们仍在兆宜府中?时,余冷安入葬那一日,裴烬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更沉默。
那一日细雨连绵,她在雨中?回眸,却只看见他?遁入雨幕的?背影。
那时她觉得狐疑,却也并未多想,只当他?冷心冷清,什么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情绪更像是难过。
只是被?压抑克制得太厉害,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最终只剩下沉默。
温寒烟记得很清楚,她亲口问过他?。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当时,裴烬说他?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可在她问他?姓氏时,他?却只撩起眼睫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很无所谓。
“瞎编的?。”
他?是这样说的?,很没?所谓的?语气。
温寒烟只差一步并未深究,为何连表字都堂堂正?正?亮出来、从未弄虚作伪的?人,会去随随便?便?编上一个姓氏。
“我想,这一次他?并未遵守家规祖训。”
温寒烟直视着卫卿仪,一字一顿道,“所以,您是不是也可以为了他?破一次例?”
紧接着,身上的?牵扯力越来越强烈,她的?神魂开始传来刺痛,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抚过她眉心,一道温和澄澈的?灵力包裹住她的?身体,隔绝了刺骨的?疼痛。
卫卿仪不知何时从八角亭中?走出来,姿态豪放一把揽住温寒烟肩膀。
“其实,有件事没?好意思告诉你。”卫卿仪凑近她耳边,小声道。
“我这人呐,倒也没?那么守规矩。”
……
巫阳舟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一千年的?岁月在这一眼之中?呼啸而过,面前女子眉目如画,生动鲜活,一颦一笑之间?的?每一个微小的?弧度,都令他?熟悉得神魂都在颤抖。
她真的?回来了。
巫阳舟眼眶发热,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往的?那些苦,那些怨,还有苦求不得滋生的?那些恨,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只想这样看着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可以抛下,只要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一点都没?变。”巫阳舟怔怔道。
还是那么美,那么飒爽。
那么让他?移不开视线。
卫卿仪并未说话,半侧身站在裴烬身前。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身体都变得僵硬了,连带着看着巫阳舟的?眼神极其陌生。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巫阳舟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扯起唇角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却似是太久没?有真心笑过,唇角僵硬地凝固着,看上去颇为狼狈。
卫卿仪环视一圈,越是观察,眉间?便?皱得越深。
她沉默不语间?,巫阳舟浑身戾气尽收,丝毫不复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安静地立在一边忐忑地看着她。
半晌,卫卿仪才收回视线:“这些都是你做的??”
她一出声,巫阳舟便?肉眼可见放松了不少?。
他?避开血池,指着正?中?央的?冰棺,语气仿佛献宝般讨好:“夫人,这冰棺是摇玉冰打制而成,百年才出一块,能保尸身……身体不腐。我废了许多力气才收集过来,遣人为你打了这冰棺,还特意在上面刻了你最喜欢的?白玉姜。”
话音微顿,他?抬起眼盯着她,“您……喜欢吗?”
卫卿仪冷嗤一声:“话倒是会挑着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摸学会的?毛病。”她一抬下颌示意血池,“既然你爱说,那就?接着多说点,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我……”巫阳舟喉头一哽,不说话了。
“这血池中?的?每一滴血,都是残杀满月婴儿所得。”温寒烟立在结界之外高声开口,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所谓的?仪式里,数百个婴儿在众目睽睽下自相?残杀,最终只能有一人踩着尸山血海活下来。”
温寒烟冷声道,“然而活下来却并非结束,而是梦魇的?开始——唯独这活下来的?婴儿,才有资格被?取心头血。”
“一名踩着上百尸骨而上的?婴儿,便?是一滴心头血。”她看向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血池,“此处又盘桓着多少?冤魂。”
“你闭嘴!”巫阳舟眼尾猩红,猛然转过头来,抬手便?要杀她。
“巫阳舟!”卫卿仪猛然抬高声调。
她抬步上前,身侧灵光一震,虚空之中?显出一把七弦古琴。
“你若还认我这个夫人。”卫卿仪一手抚上琴弦,眼神冷冽盯着他?,“便?不许对她出手。”
巫阳舟连忙收回手:“我……我都是……”
他?语气慌乱,像是生怕她生他?的?气,斟酌了许久才道,“我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我说过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不是吗?”
说着,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近乎喃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还活着,您怎么能死呢?”
“竟然还成了我的?不是?”卫卿仪气笑了,“从这种鬼地方醒过来,我浑身都犯恶心。”
“怎么会是您的?不是?!”巫阳舟猛然抬起头,顿了顿,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裴烬,眸中?温存瞬间?冰封,透出些彻骨的?恨意来。
“是他?,都是他?的?错。”巫阳舟咬牙道,“夫人,您厌恶我,我认了。可是难道您就?不恨他?吗?”
他?眼睛里血丝蔓延,“明明是他?亲手杀了您,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我也想问为什么。”卫卿仪皱眉看着他?,“修仙界危机四伏,哪怕是一次游历都可能送了性?命。虽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可争归争,也该看淡无常生死。”
她不解道,“你为什么偏要如此恨他??”
巫阳舟鼻腔中?逸出一声笑。
“为什么。”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探向耳后,“任何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可你您应当——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明白吗?”
温寒烟瞳孔微微放大。
巫阳舟那张平凡却淡漠的?脸逐渐展平,像是一幅没?有灵魂的?画,紧接着,在她视野之中?化作万千光点,四散而去。
在虚假的?五官之下,显露出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并非温寒烟想要用?这种词来形容,但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
别说是美人如云的?修仙界,就?连凡人界,也少?有这样狰狞的?面容。
巫阳舟的?整张脸上都布满了伤痕,有些像是火烧的?,有些像是被?野兽啃噬,凸起的?伤疤交错占满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见他?露出真容,卫卿仪也愣了愣。
巫阳舟看向温寒烟,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便?能看出你用?过幻形丹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我用?过。”
温寒烟安静地看着他?,这副尊容虽然令人惊讶,但却不至于令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见她毫无反应,也并不说话,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意外。
他?周身戾气稍微淡了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活动起来,仿佛无数爬虫蠕动,更显得不堪入目。
“不只是用?过,我时常去用?。所以幻形丹的?味道,别人感?受不到,我却一靠近便?能辨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巫阳舟便?死死地盯着卫卿仪,等待着她的?反应。
卫卿仪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流露出几分疑惑:“这又如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打碎了什么小心珍藏了上千年的?珍宝。
“如何?您竟然已经不记得了。”巫阳舟轻轻笑了一声,“夫人,您食言了啊。”
“您还记不记得,是您曾经亲口对我说,每天您都会给我一枚幻形丹。是您让我跟你走,您会给我一个家,是您让我不要害怕!”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一份诺言,我独自一人守了一千年,可现在您却告诉我,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千年前他?根本不是什么浮屠塔之主,也根本没?有人对他?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他?只是个无处可贵、面目可憎,受人嫌弃到连随随便?便?一个路人,都能因?为心情不好而踹他?一脚的?狗。
他?什么都没?有。
自有记忆以来,巫阳舟就?记得,他?一直在路上。
今日到这里讨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想办法换个地方,试着多活几天。
他?半张脸上都有深刻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
但曾经发生过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恐怖的?伤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起初没?人敢欺辱他?,因?为不知道他?这一身伤究竟是从何而来,担心他?是条疯狗乱咬人,大多不过是敬而远之,路上碰见了也远远地绕开避着他?,更不会有人大发善心施舍给他?点食物。
后来,他?记得他?无意间?遇见一个小女孩。
女孩三四岁大,一个人站在路边哭,他?那时已饿得浑身都没?力气了,却还是不忍心,艰难走过去,翻遍了浑身上下,也只找到最后一口馒头。
这馒头在他?身上放了许多天,他?舍不得吃,此刻散发着一种酸臭的?馊味。
他?担心她嫌弃,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踌躇良久,女孩却先一步发现了他?。
她看着他?,莫名地便?不哭了。
他?心头一松,动了动唇角,尝试着露出一个最友善的?笑容。
女孩一愣,盯着他?那张诡异惊悚的?脸,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或许比先前更响亮,所以她走失的?父亲循声找了过来。
巫阳舟生得人高马大,虽然时常吃不饱,身高却半点没?含糊。
那男人看着他?的?脸,似乎有些胆怯,但爱女心切,下意识抄起身旁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
巫阳舟饿得眼冒金星,四肢都轻飘飘的?,根本躲闪不及,被?砸断了一条腿。
这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开端,自那之后,他?的?日子愈发水深火热。
一开始,是他?腿脚不便?,有人嫌弃他?步伐缓慢碍事,便?一脚把他?踢到路边去。
后来,年轻的?少?年少?女使不完的?劲,便?要往他?身上使。
那条断了的?腿没?钱医治,好了又断,断了又好,后来甚至开始腐烂流脓。
这时候旁人担心靠近他?会染病,终于不再来欺辱他?,他?总算过上了一段清净日子。
但还是没?有饭吃。
有一日,巫阳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再饿下去,他?就?会死了。
他?鼓起勇气,跛着脚去要点吃的?,却被?摊主厌恶地用?石头砸开,让他?快滚。
托着浑身伤痛往回走时,巫阳舟瞥见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骨头。
那一瞬间?,他?几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量。
他?像是疯了一样扑进野狗群里,去抢那根骨头。
骨头到了手,野狗龇着牙低吼,他?却只顾着将沾满了腥臭泥水的?骨头往嘴里塞。
野狗扑上来,咬花了他?剩下半张脸。
巫阳舟那时觉得,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更可怕了。
他?没?想错。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愿望,不久之后他?便?遇见了卫卿仪。
那时整个宁江州都飘着一股清香的?味道,他?馋得口水止不住往下流,正?巧碰见一名看起来极其纤瘦的?玄衣女子站在小摊前,正?在买吃的?。
就?在摊主将东西递出来的?那一瞬间?,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巫阳舟二话不说冲过去,劈手要去抢,眼神凶狠得与当时的?野狗无异。
玄衣女子却连头都没?回,巫阳舟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便?感?觉手背一痛,到手的?食物又被?轻而易举地拿了回去。
“想吃?”卫卿仪高举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孩,那你也不能抢啊。”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张丑陋的?脸。
巫阳舟下意识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顿了顿,没?再伸手抢,只木着声音试图露出最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给我。”
“这就?不叫抢了?”卫卿仪被?他?反应逗笑了,饶有兴致地接着逗他?,“你该说,‘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或许是她看他?的?目光和寻常人不同,巫阳舟迟疑良久,干巴巴道:“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下一瞬,温热的?糕点便?兜头被?扔到他?怀里。
巫阳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但动作却不停,像是生怕她反悔了,狼吞虎咽连着油纸包一同往嘴里塞。
“哎,你这个傻小子,慢点吃啊。不对,是分你一块,怎么你一点也没?给我留?”卫卿仪头痛,叹口气转回身,“算了,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一炷香后,一人蹲在墙边狼吞虎咽,怀中?抱着好几个油纸包,另一人悠哉坐在墙上晃着腿,慢悠悠吃着。
卫卿仪垂眼:“小孩,好吃吗?”
巫阳舟头也没?抬:“好吃。”
卫卿仪愕然瞪大眼睛:“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觉得它好吃的?人,其他?人都嫌弃得要命,哪怕是把这东西折腾出来的?那个人也一样。”
巫阳舟不理?她,闷头又开了一袋,把脸深深地埋进花香里,往肚子里咽。
没?人搭理?,卫卿仪也不觉得尴尬,或许她也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说,自顾自道,“那个人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次吃的?时候眼神都很痛苦,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还有另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整天老气横秋的?,拽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卫卿仪下了决断:“绝对是他?们没?眼光,你说是不是?”
几包糕点下了肚,那种仿佛感?受不到胃部的?空虚感?总算被?抚平。
巫阳舟的?动作慢下来,耳朵里终于能听见别人的?话,下意识抬起头来:“对。”
但他?这一抬起头来,却猛然间?发现,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卫卿仪语气埋怨,眼睛里却发着亮。
莫名地,巫阳舟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刚落肚的?食物又要被?别人夺走。
但他?心里又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感?觉,酸酸的?,后来他?才明白这叫羡慕。
但那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通透。
“你……是仙人吗?”他?脱口而出。
“仙人?噗。”卫卿仪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小子。”
她故意凑近了些,左右转了一圈,“我长得很像仙人吗?”
巫阳舟:“像,你好看。”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卫卿仪清了清嗓子,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语气喜滋滋的?,“那我就?是咯。”
“嗯。”巫阳舟道,“不像我,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卫卿仪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他?的?脸:“他?们嫌弃你?”
巫阳舟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因?为我长得太可怕了,你最好也不要看我,否则你若是吓晕了,我没?钱给你治病。”
卫卿仪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半晌才勾起唇角:“谁要你给钱治病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
她晃了晃腿,“虽然没?仔细看过你的?脸,但我见过吓人的?东西比你想象中?多多了,你无论长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巫阳舟又打开一包糕点,这是他?怀里的?最后一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话,从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靠近过他?,口口声声说不嫌弃他?。
但那些人不过是强迫地掰开他?的?手臂,露出那张脸来,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虽然你很难看,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掀起你的?。”
像是一种施舍。
在他?信以为真之后,这些一闪即逝的?虚伪善意,很快就?会消失。
没?有人真的?在意他?。
他?们只不过想从他?身上获得些可怜的?优越感?。
巫阳舟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低着头问:“还有吗?”
“有啊,看在你说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卫卿仪吃饱了,托着下巴看着他?吃,“吃了这么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巫阳舟胡乱摇头。
“这是白玉姜糕。”卫卿仪翻身从墙头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灵光拢住巫阳舟的?身体,感?知片刻后稍有些讶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这么辛苦,却还是想活着,是为什么?”
巫阳舟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对布衣夫妻牵着一个男孩,欢声笑语远远飘过来。
他?没?听清卫卿仪的?话,只是道:“我想要一个家。”
卫卿仪又买了一包白玉姜糕,巫阳舟一边捂着脸,一边本能伸手去接,她却又收回手。
“每天都给你一块白玉姜糕。”
话音微顿,卫卿仪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药,却并未强迫他?撒开手露出那张脸,只轻声道,“还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阳舟根本没?有犹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药,清清凉凉的?,然后他?的?脸便?发生了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他?身边第一次这么近地站了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
没?有奚落,没?有谩骂,没?有殴打。
他?甚至没?有感?受到饥饿,白玉姜糕的?热度依旧残存在胃部,仿佛能够一直这样到永远。
阳光肆意倾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阳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温度。
是很暖的?,也很轻很软,漾着一点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摇大摆走在他?身边,冷不丁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问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不知道。”巫阳舟茫然,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自从有记忆便?戴着。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但是莫名觉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没?想过用?它去换吃的?。
小小的?圆玉上,刻着一个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卫卿仪不必靠近,只扫一眼便?看出来,“这应当是你的?姓氏吧?”
巫阳舟把玉收回来。
他?在想,如果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该怎么办?
可她决定要带走他?,便?已经迟了。
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绪被?他?小心地藏好,从眼眶中?溢出来的?只剩下无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抛下他?:“不知道,你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了。”卫卿仪眯起眼睛四周环视一圈,“今天阳光不错,你看,那边还有一叶扁舟。这样吧,你以后就?叫’阳舟‘,巫阳舟。”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道,“阳关道,独木舟,日后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记得独善其身。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难不成真是个天才?”
巫阳舟。
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流淌过一遍,像是一种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
卫卿仪陶醉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本尊就?在自己?身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连忙问:“这名字你喜欢吗?”
巫阳舟点点头:“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卫卿仪笑笑,越琢磨“阳舟”两个字越觉得韵味悠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顶着这样一个好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
后来巫阳舟无数次庆幸,他?那时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以至于根本没?有过任何忌惮和怀疑,就?这样顺应着本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回了家。
在后面那些不需要忍饥挨饿的?日子,巫阳舟才逐渐明白,白玉姜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爱吃。
因?为她喜欢。
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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