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一时之间, 扶薇也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偏偏宿清焉仍是用这样无辜真诚的神情望着?她,这让扶薇心里愈发堵得慌。
都到这个时候了, 他还要骗她?
她心里的愤怒终于压过了难过,愤而朝宿清焉抬起手。
她的手悬在?那里, 巴掌却没有落在?宿清焉的脸上。
宿清焉望了一眼扶薇抬起的手, 朝她迈出一步,问:“薇薇,怎么了?”
扶薇的手慢慢放下来,她闭上眼睛好生缓了一会儿, 然后她重?新睁开眼睛, 冷漠地看着?宿清焉,淡声:“你是这个世上最虚伪的人。”
扶薇转身就走, 什么东西都没拿,连外衣也?没披, 快步踏出卧房。
“花影!”她提声喊人, 脚下的步伐却是不停,压着?火气怒气冲冲地继续往外走。
花影已经歇下了,被扶薇这一声带着?冷意的寒吓了一跳,赶忙一边穿衣裳一边追出去?。
扶薇走出了宿家院门,宿清焉才?追出来,不是他反应慢, 而是他拿了扶薇的外衣。
“把外衣穿上,夜里凉。”宿清焉蹙着?眉,将臂弯里的外衣递给她。
扶薇向后退, 根本?不接。
宿清焉只好将外衣展开亲自给扶薇穿。
“你别碰我!”扶薇甩开,宿清焉刚搭在?她肩上外衣落了地。她甚至气恼地拂了拂自己的肩——宿清焉刚刚碰过的地方?。
宿清焉困惑地看着?她, 低声哄着?:“薇薇,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你还在?这演!”扶薇已经控制不住音量。
有人从宋家院门往外探头往这边瞧。
扶薇不愿意在?外面?争吵被人瞧见,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薇薇!”宿清焉怎么可能让她这样走,赶忙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我说了你别碰我!”扶薇几乎在?崩溃的边缘。这段时日面?对两个人的种种仿佛都成了一种笑话。她拼命维持体面?,偏宿清焉不让她走,她心里的愤怒快要压不住。
“薇薇。”宿清焉蹙着?眉再上前一步,想要去?抱扶薇。
扶薇突然拔了花影腰间的短刀,刀刃锋芒在?夜色里闪过,她将刀刃抵在?宿清焉的颈侧,盯着?宿清焉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第三遍重?复:“别碰我!”
蘸碧和灵沼这个时候才?从宿家出来,一见这个场面?皆是懵了。
离得近的花影更是早就吓呆了。她许久不曾见长公?主?这般勃然大怒。
宿清焉握着?扶薇的手腕,没松手。
他看也?没看贴在?他颈侧的刀刃,始终皱眉凝思望着?扶薇,他开口:“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我不会让你这样生气地跑回去?。”
微顿,他再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松手。”
扶薇手中用力,刀刃立刻割破宿清焉的颈侧,鲜血沁出来。
宿清焉神色不变,并不躲,也?不松手。
宿清焉从不妄言,说了不会松手就不会松手。
“哈!”扶薇突然笑了,“宿清焉,哦不……我是该叫你宿清焉还是叫你宿流峥?”
“什么?”宿清焉茫然不解,“薇薇,你认错人了吗?”
梅姑从宋家出来,听见这对话心惊肉跳。她几乎是本?能地尖叫了一声,慌张扑过来,伸手去?握刀刃,刀刃立刻割破了她的手心。
扶薇一怔,立刻松了手,短刀落到地上。
看着?梅姑被刀刃割伤的手,扶薇冷笑:“一对骗子?母子?!”
她转身就走。
她想立刻离开宿家,她想一个人冷静一会儿,要不然她不确定自己在?愤怒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薇薇,浮薇!”宿清焉迈步欲追。
梅姑目光闪烁,“哎呦”了一声,假装昏倒。
“母亲?母亲?”宿清焉赶忙扶住母亲。他再转头看向扶薇,夜色里她的背影都是气愤的姿态。
宿清焉没有再追扶薇,而是搀扶着?母亲回了房间。
他沉默地去?拿药箱,给母亲的手心上药、包扎。他低着?头,一边仔细给母亲上药,一边说:“母亲,我知道您是装昏倒的。”
梅姑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宿清焉。
“给您上了药,我一会儿去?寻她。”宿清焉拿起纱布,小心翼翼地缠上母亲的手,“母亲不用担心我和她的事情,清焉能处理好。”
梅姑也?顾不得手心的疼,用力握住宿清焉的手,说:“我不准你去?!你要是去?了,我就一头撞死!”
扶薇明显已经知道了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若这个时候宿清焉追过去?,扶薇告诉了他真相,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梅姑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儿子?。
“母亲,”宿清焉皱眉陷入两难,“您这又是何必?因?为她拿刀,您怕我受伤吗?我和薇薇只是……只是闹了些夫妻间的小矛盾罢了。您别担心。”
梅姑硬得不行只能来软的,她劝:“我儿,你不懂女人的心。有时候女人想一个人静静,就莫要去?吵她。都这么晚了,你追去?再吵起来,她今晚还要不要休息?薇薇身体一向不好。不如就让她冷静冷静。日子?就不是只有今天一天,等她消了气,你再去?寻她,好好说话不行吗?”
宿清焉迟疑了。
梅姑再道:“你连她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追过去?能干什么?让她说?那她说的过程岂不是又气一回?不若你先?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良久,宿清焉点?头:“母亲说得对,是我误会母亲的用心了。”
梅姑十分勉强地挤出一抹笑来。
她看着?宿清焉自我反思的神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她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和扶薇说实话,而是让她自己发现了。梅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更是不知道怎么对扶薇开口。没想到如今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她更后悔让儿子?娶妻。不过这件事儿,她后悔也?没用。儿子?大了,她哪里能做他的主??别说流峥,就算是清焉,也?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并非对她言听计从。
顾琅说,这场十几年的戏不能这么一直演下去?,人总要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梅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若是赌输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着?儿子?,心酸地想要落泪。她从不后悔当年的逃离,可有时候她也?会很?茫然不知道带走他们?两个到底对不对。
若没有带走他们?,是不是他们?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不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至少平安无恙。
梅姑心痛地闭上眼睛,不想落下泪来。
扶薇回到绘云楼,段斐得了消息,从床上跳下来,连衣裳也?没穿,冲下去?迎她。
“阿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想来陪我是不是?”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满眼写着?欢喜。
扶薇这一路上也?没能平复心情,此刻见了段斐,才?强压着?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不早了,去?睡吧。”
她提裙上楼。
段斐侧了侧身,让开路,目送扶薇经过他身边往楼上去?。他早就看见了扶薇身上没有穿外衣。他目光闪烁,忽地开口:“阿姐,姐夫惹你生气了吗?”
扶薇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段斐看在?眼里,他的眸色渐冷:“没有人能惹阿姐不欢喜。他能让阿姐开心,我便叫他姐夫。可他若惹阿姐生气……”
“阿斐。”扶薇打断他的话。
段斐立刻停了先?前的话,道:“阿姐,你说,阿斐听着?。”
扶薇侧过脸看向他,淡声:“回你的房间,睡你的觉。”
段斐眸色微变,瞬间又是乖巧的笑脸:“好,我听阿姐的。阿姐也?早些休息。”
扶薇回到房间,没让蘸碧、灵沼她们?几个跟进来。房门一关,没人瞧见,她的双肩立刻疲惫地耷拉下去?,没精打采地朝床榻走去?。
她突然回来,卧房里没有烧炭火,虽然已经是三月末了,可还是有些凉。她抱膝坐在?床榻上,用锦被将自己围起来,不至于那么冷。
扶薇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本?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今日已是罕见的冲动行事。可她逼着?自己只能闹到这里了,她必须冷静下来,习惯性地维持体面?。
她在?接触宿清焉之前,查过他的家底。整个水竹县的人都知道宿家有两兄弟宿清焉和宿流峥。这说明,宿清焉并非单独骗她自己。
扶薇冷静地思考。
可宿清焉真挚的眉眼忽地跳到扶薇的脑海中,他用一双干净的眸子?望着?她,真诚地说:“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之人,合该是我最信任之人。”
他曾说过的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他做到了吗?
信任?
那一日宿清焉说那些话时,扶薇的感动,铭记至今。可现在?再想,竟是荒谬地可笑。
气愤和难过让扶薇的冷静难以维持,她抓起身边宿清焉的枕头,狠狠地砸出去?,扔到地上去?。
第二天一早,梅姑想要在?宿清焉去?找扶薇之前先?去?见扶薇。可是她到了绘云楼却吃了闭门羹,扶薇并不见她。
不多时,宿清焉来了绘云楼。
花影带着?八个身手了得的侍卫拦在?门口,冲宿清焉摇头。
下午,扶薇正在?书阁和段斐议事,灵沼提裙上楼禀话:“主?子?,宿流峥过来了,要见您。”
段斐立刻盯着?扶薇的表情。
扶薇将手边的一壶茶水递给灵沼。
灵沼先?接过来,再疑惑问:“这……请主?子?明示……”
“泼他脸上。”扶薇收回目光,翻开名册,忙起正事。
灵沼缩了缩肩,不敢多嘴,悄声退出去?。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我们?出去?走走吧?”
扶薇快速浏览着?风云州那边将帅的名单,眉头越来越紧。
“卫行舟不行。”扶薇说。
“可是阿姐当初想嫁去?卫家的时候明明说卫家有助于夺兵权。”段斐心中一揪。难道阿姐不是因?为兵权才?和卫行舟定亲?
扶薇摇头:“有用的是卫行舟的父亲,卫横。”
她又用略带指责的目光看向段斐,问:“卫行舟才?多大?他就没打过几次仗,你怎么能把主?帅之任交给他?”
段斐没说话。
扶薇叹了口气:“卫行舟到了战场上,能活下来都是他命大。”
“死就死了呗。”段斐脱口而出。
扶薇微惊,立刻盯向段斐。
段斐轻咳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本?就是每个战士不可畏惧不可逃避之责,军中不可有懦夫。”
扶薇审视着?段斐,没说话。
段斐的脱口而出含了太多的真心。纵使当初扶薇只是因?为兵权选择卫家。他只要一想到卫行舟曾是阿姐的未婚夫,他心里就有一根刺。凭什么?凭什么和阿姐沾上关系?
风云州危险?那卫行舟若死在?风云州,还能得个英勇牺牲的好名声,算是赏的善终了。
“卫横还在?牢中?”扶薇问。
“那老东西伤了阿姐,没有赐他死罪已是恩典,怎么可能放出来。”
扶薇道:“你亲自写旨,宽恕卫横,令其到风云州戴罪立功。”
“不行!”段斐立刻道,“他毒害阿姐,害得阿姐那般难受,甚至害得阿姐差点?丧命,怎么可以放他出来!”
“阿斐……”扶薇轻叹了口气,“你是一国之君,很?多时候要把私人恩怨放在?国事之后。”
扶薇反思,是不是她一味自己拿出意,没有好好教段斐?也?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教还来不来得及?
现在?开始教段斐是不是来得及尚且不知,不过现在?换主?帅显然来不及了。段斐的圣旨刚送到京城,卫横刚从牢里出来,风云州却已经先?一步失守。
赵北芪将军战死、齐云鹤将军被擒,卫行舟率援兵到时只能不停后退,保下一座城池。
扶薇疲惫地扶额,她端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点?,不仅没解渴,然而一阵难受得咳。
蘸碧提着?食盒上来,轻轻放在?扶薇的案头,柔声道:“主?子?,姑爷又送了晚膳过来。”
“倒了。”扶薇头也?没抬。
这段时日,扶薇故意不见宿清焉,甚至不去?想他,她不让自己因?私事而分心,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处理和晋国的战事。
而宿清焉每日都会来绘云楼,扶薇让花影拦着?人不见他,他也?不强求,只是一日三餐来给扶薇送上吃食。
蘸碧无奈,只好提着?食盒退下去?。临走前,蘸碧忍不住叮嘱:“主?子?,您最近夜夜睡得晚身体要吃不消的,您早些休息。”
扶薇转过脸望向窗口的方?向,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她疲惫地靠着?椅背,视线落在?蘸碧手里提着?的食盒上。
蘸碧壮着?胆子?朝她走过去?,重?新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里面?的糕点?放在?桌上。她柔笑着?:“是茉莉糕呢。闻着?好香呀。我放在?这儿了,若主?子?一会儿累了吃些点?心再忙。”
蘸碧打量着?扶薇的神色,见她不吱声,悄声退下去?。
扶薇又写了两封诏令,事情暂时安排妥当,她望着?桌上的茉莉糕,这才?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熟悉的清香细甜充斥在?她唇齿之间。扶薇默默将整块茉莉糕都吃了下去?。
扶薇起身,走到窗口,向下望去?,一眼看见立在?长街旁树下的人影。
天色已经黑了,扶薇看不清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扶薇又觉得好笑。什么分不清?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分什么分。
就算不是气他愚弄她,扶薇现在?也?没有心力去?想儿女情长之事。如今任何事都没有战事紧急。扶薇深刻知道两国兵力的悬殊,硬碰只能劳民伤财死伤无数。
扶薇收回视线,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再看一遍军事图。
宿清焉抬起头,望着?绘云楼亮着?的窗口。
她怎么又这么晚不睡?
突然的耳鸣头疼让宿清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再睁开眼,已是宿流峥。
宿流峥拧着?眉,望向扶薇的窗口。
嫂嫂怎么又这么晚不睡?
不过三日,再传来的紧急军情便是与风云州相邻的傅城失守。卫行舟所?带的援兵也?损失了三成。
风云州距离这里很?远,纵使快马加鞭紧急军情也?有滞后性。这让扶薇更是担心不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与紧急军情同时到的,还有耶律湖生送给扶薇的婚书。
“阿姐,别看。”段斐拿走扶薇手里的婚事,嫌弃地往书案上一扔。
扶薇看了蘸碧一眼,蘸碧立刻将婚事拾起,重?新交到扶薇手里。
扶薇将其打开,认真去?看。
段斐看着?扶薇的神色,他的脸色慢慢变了。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声线也?发涩:“阿姐,你不会真的想要和亲吧?”
“若蕲州再失,后果不堪设想。若能停战,和亲也?是一个不错的应对。”扶薇冷静地分析。
段斐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狠声:“不可能!我不准!”
他又奔到扶薇面?前,死死抓着?扶薇的手:“阿姐,我们?找个女人替你吧?”
“耶律湖生认识我。”扶薇顿了顿,安慰他,“耶律湖生这个人,可在?掌控之内。我和亲过去?,日子?也?不会差。”
“我不同意!”段斐暴跳如雷,“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以前要嫁给卫行舟,亲事好不容易黄了,你跑到江南又和一个乡野匹夫纠缠到一起。如今不理那个姓宿的了,又要嫁给别人!那我呢?”
他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红着?眼睛质问:“阿姐,你看看我啊!我到底差在?哪里了,怎么就从来都不在?你的考虑之内啊!”
扶薇看着?段斐这般情景,忽然意识到他在?信中所?写都是骗她。段斐心中的执念一直没消。扶薇皱眉,顿时心里涌上巨大的疲惫之感。
国难当头,她连宿清焉和宿流峥的事情都强压下去?不让自己分心,段斐身为一国之君此时此刻居然来说这些?这几日扶薇吃不好睡不好,无力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阿姐,你又要生气了吗?”段斐落下泪来,“你不是我姐姐啊,你不是……”
蘸碧瞧着?情势不对,和冯安对视一眼,匆匆带着?屋内的两个侍女退下去?。
段斐哭着?问:“你不是我姐姐我不是你弟弟,我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段斐跪在?扶薇脚边,泣不成声。
扶薇蹙眉看着?他哭闹。她轻叹一声,道:“阿斐,姐姐生气从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你想要抛下一切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生活。”
“那样不好吗?”段斐反问,“那样就不会有人议论阿姐了!”
“段斐!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将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你懂不懂?”
“那个老东西把我拎上皇位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这皇帝我早就当够了!我只想和阿姐在?一起有什么错?有什么错?”段斐眼中迸出疯狂,“他不过是看我没有根基,才?让我做个临时皇帝!既是临时皇帝我管他山河破不破!”
扶薇瞠目结舌。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扶薇的眼中慢慢泛出酸意,她偏过脸去?,疲声:“是我对不起你父母,没有把你教好。”
段斐看着?扶薇难过的样子?,心中针扎一样的疼,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惶恐道:“阿姐,阿姐……阿姐我说错话了!阿姐你别生气!我怎么说你才?喜欢听?你教我啊,你教我该怎么说?”
段斐去?抓扶薇的袖子?,他心里生出恐惧莫名觉得阿姐离她越来越远了。
扶薇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段斐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她这些年的辅佐简直是个笑话。她声音轻轻地:“我去?了晋国之后,你好好保重?吧。”
“阿姐!”
扶薇将自己的衣袖从段斐手中挣出,略提高音量唤人:“花影!”
花影从外面?进来,扶起段斐。段斐还要再去?拉扶薇,花影拦在?他面?前。扶薇已经转身走往外走。
扶薇走出门外,侧首吩咐冯安:“立刻回信,这婚书我接了。”
顿了顿,她再吩咐:“明日启程回京。”
这一晚,扶薇始终没有去?窗口那边,更没有往窗外望去?。
一场含着?双方?隐瞒和欺骗的露水姻缘,本?就有期限。
宿清焉曾经多次以命相救是真,欺瞒戏弄也?是真。真真假假掺杂,扶薇已经不想去?问他们?母子?欺瞒整个水竹县的人的原因?。
断就该断干净。
扶薇下令明早启程,蘸碧和灵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可时间仓促,等第二天早上,发现还落了些东西,两个人又忙碌着?。
蘸碧一回头,看见灵沼在?发呆。
蘸碧叹了口气,说:“没多少东西要收拾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吧。”
“去?哪儿?”灵沼茫然地问。
“当然是去?跟某人道别啊!”蘸碧瞪她一眼。
灵沼目光躲闪:“你、你怎么知道……”
“你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还问我怎么知道。快去?吧。咱们?这次回京不可能再回来了。把你给他绣的荷包赶紧送去?吧。”蘸碧推了灵沼一把。
灵沼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下的手里的东西,淋着?蒙蒙细雨匆匆跑去?宋家。
王千开了院门,看见是她,转身朝院子?里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能靠,有人找!”
宋能靠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看见灵沼,赶忙跑出来。
“你怎么来了?”宋能靠笑着?,“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灵沼摇头。她抬起杏眼望着?宋能靠,抿着?唇不吭声。
“怎么了?受欺负了?”宋能靠笑着?,“应该不至于啊,谁能欺负了你。”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灵沼闷声。
宋能靠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很?快回过神,追问:“为什么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主?子?要走了,做婢女的自然要跟着?走。”灵沼笑起来,“我就不去?看你砌的小楼模型了,你保重?。”
“你、你不回来了?”宋能靠还在?懵怔的状态中,反应不过来。这消息实在?太突然。
“嗯。”灵沼点?头,“这辈子?,主?子?去?哪儿我就会跟去?哪儿。”
宋能靠吞吞吐吐:“那、那……我……你……”
“你怎么总是这么傻呀!”灵沼甜甜一笑,“好啦,我走啦。”
她又说了一遍:“你保重?。”
宋能靠木讷地点?头,道:“那……你、你也?保重?。”
“好。我会的。”灵沼再看宋能靠一眼,转身离去?。
至于给他绣的那个荷包,灵沼并没有送出去?。既然注定了再无瓜葛,那也?没必要留这么个念想。
宋能靠傻站在?院门口,目送灵沼跑远。灵沼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他还傻站在?那里。
他要送给灵沼的小木楼马上就要做好可以送给她了。
“能靠,你在?外面?傻站着?淋雨干什么呢?”宋能依扯着?嗓子?喊。
宋能靠回过神,挠了挠头,转身往回走。
宿清焉正和宋二、宋能依一同从堂厅出来。宋能靠看见宿清焉,脱口而出:“你媳妇要去?哪儿?”
“什么?”宿清焉抬眼望向他。
宋能靠指了指院门的方?向,涩声:“你不知道?她带着?灵沼走了!”
“借马一用。”宿清焉立刻道。
宋能依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两声,去?给宿清焉牵马。借了马,宿清焉没有立刻追去?绘云楼,而是先?回家一趟拿东西。
待宿清焉赶去?绘云楼,绘云楼早已人去?楼空。
宿清焉立刻向长街旁的商贩打听扶薇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追去?,一路追出水竹县。
宿清焉疾驰而追,春风吹起他的广袖白衣,雨雾染湿了他的肩头鬓边。他一手握紧马缰,一手压了压怀里的东西,怕这春雨将其淋湿。
宿清焉终于看见了扶薇的马车,他更快地策马。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扶薇的马车停在?那里,而黑压压的军队停在?她的对面?。
“阿姐,宿清焉追来了。”段斐从窗外收回视线,望向扶薇。他盯着?扶薇的表情,谨慎地问:“阿姐,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你不会想把他带回去?吧?”
扶薇没回答。她听着?马蹄声逐渐靠近,待宿清焉追上来,她素手抬起车边的垂帘,向外望去?。
宿清焉一路快马加鞭,此刻胸膛微微起伏,失了往日的端方?。他蹙眉望着?扶薇,轻声问:“你怎么能不告而别?”
“为什么不能?”扶薇平静地望着?他。
“我们?是夫妻。”宿清焉正色。
扶薇轻笑一声,带着?些玩味的语气:“是吗?”
宿清焉郑重?点?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们?签过魂契拜过天地,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分离。”
宿清焉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婚书。
蒙蒙细雨逐渐变大,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将婚书取出,用手掌护着?避雨。
扶薇视线下移,落在?被他护着?的婚书上。半晌,她探手从车窗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婚书,将其展开,安静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看完了。
她微笑着?将婚书举起来,指给宿清焉看。婚书之上,原本?的“一生”二字,曾被扶薇改成“一年”。扶薇指着?被圈起来的“一年”二字,笑起来:“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宿清焉微怔,急声:“什么一年之期?那是胡乱画着?玩的……”
“画着?玩?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随意画着?玩儿?”扶薇当着?宿清焉的面?,将婚书撕毁。
“不要!”宿清焉阻止。
扶薇的身子?略往车内退了退,避开宿清焉的手。
“一年之期已到,留着?也?无用。”扶薇笑得没心没肺,将碎成一片一片的婚书扔出车窗,扔到宿清焉的脸上。
撕毁的婚书纷纷扬扬,在?两个人之间落于淤泥。
宿清焉嘴唇动了动,脸色逐渐泛了白。
轰隆一道雷声,这场淅沥的蒙蒙细雨听见了号角,忽然唰唰变大,落在?宿清焉的身上,他苍白的脸色在?雨雾里显得更显脆弱。
“薇薇……”宿清焉困惑地摇头,“我不懂,我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会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有好好的反思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是我想不到。你又不肯见我,我想过闯进绘云楼找你,可又怕你动怒。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你本?就体弱……”
扶薇不去?看宿清焉。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宿清焉,又或者宿流峥。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你也?该玩够了。”
扶薇放下车窗旁的垂帘,下令启程。
马车往前走,宿清焉的手却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握着?窗口,跟着?马车往前。
虽然他骑着?马,可马车和他的马并不能做到完全的同频,他的掌心在?窄窄的窗沿磨得血肉模糊。
“停车!”
扶薇愤怒地掀开垂帘望出去?,大声质问:“宿清焉,你想干什么?”
外面?的雨早就将宿清焉浇透。一身淋湿的白衣紧贴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和衣摆滴滴答答往下坠落。他苍白的一张脸亦湿漉一片。
“不要再问我为什么走了!”扶薇怒声,“不要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好,我不问。”宿清焉喉间微动,他拧眉望着?扶薇的眼睛,问:“我只问你,这一年在?你眼里是什么?”
扶薇看着?宿清焉湿漉的脸,眼睁睁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洇出,融进他脸颊上的雨水里。
她狠了狠心肠,脸上挂着?嘲笑,声音又十分冷漠:“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扶薇望着?宿清焉湿漉的脸,说着?最绝情的话,“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宿清焉缓慢地摇头,一字一顿:“我不相信。薇薇,我不相信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真情。”
“宿清焉,”扶薇慢慢收了笑,盯着?他的眼睛,“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她狠心地将宿清焉紧握在?车窗边缘的手用力退出去?,摔下垂帘,冷声:“启程!”
车队扬长而去?,她再也?不会回头。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你刚刚说的都是真话是不是?”
段斐的眼睛里有兴奋的快意。
“段斐,”扶薇声音很?冷,“不要动他。”
卫行舟是个例子?,扶薇不会准许段斐伤害宿清焉。
段斐一愣,从刚刚的欣喜若狂里冷静下来,重?新思量扶薇对宿清焉的感情。
“阿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对阿姐的人?不管阿姐喜不喜欢那个人,我都不会伤害和阿姐有关系的人。”
“你发誓。”
“我发誓!”段斐举起手来,“用我性命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宿清焉!”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道:“用我的性命发誓。”
段斐目光微微起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扶薇仍旧盯着?他,不退步。
段斐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用阿姐的性命发誓,绝对不会动宿清焉一根头发。”
扶薇这才?转过脸,她拿过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这是刚刚她推宿清焉的手时沾到的血。
是宿清焉的血。
宿清焉在?雨中,遥望扶薇的马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地浮动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湿透。
耳畔雨声嘈杂,震耳欲聋一般。
宿清焉身下的马在?雨中不安地扬起前蹄,踏来踏去?。
宿清焉翻身下马,转身往回走。倾斜的雨帘浇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斜线的雨幕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扭曲,一会儿成了骷髅头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活生生的厉鬼。厉鬼们?张大了空洞的嘴巴尖叫,可是宿清焉什么都听不见。
耳畔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嘈杂的雨声。
脚下的路、路边树、再远些的群山,一切都在?动,拼命地晃动着?。它们?一会儿朝宿清焉逼近,一会儿又避他如猛兽般逃离。
“轰”的一声响,那些雨帘组成的诡异图像在?一瞬间消失,雨又变成了雨。
雨落到地上,逐渐变成了黑色、黄.色,黑色和黄.色一条一条地交融,逐渐组合起来,成了一只比山峦还要高大的虎。
虎啸震天。
凶悍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宿清焉狰狞咆哮。鲜血从老虎的嘴边躺下来,孩童的残肢挂在?老虎的牙齿上。
宿清焉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地望着?这只老虎,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他站在?虎口之地,突然驻足。
宿清焉动作生硬地歪了下头,然后他慢慢蹲下来,在?雨水聚成的水汪里去?捡婚书的碎片。
婚书被扶薇撕得粉粹,如今又被这场的大雨浇着?。字迹模糊,拼不成完整的样子?。
宿清焉木讷地去?拾,想要拼凑完成。
邪风猖狂地吹,将他手中的婚书碎片吹走。大红色的婚事碎片卷在?雨雾中,滴着?血,越来越多的鲜血染红了雨。
宿清焉追着?那片婚书碎片往前迈出一步,迈进虎口。
汹涌的虎啸声忽然在?一瞬间消失。
雨只是雨,路、树和山也?只是路、树和山。
婚书没有淌血。
宿清焉站在?雨中,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婚书碎片。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凝视许久。
婚书上的字迹早就被大雨淋得模糊,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了。
宿清焉低下头,将婚书碎片塞进口中。
慢慢咀嚼,一点?一点?品味般尽数吞下。
宿清焉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沾了些血迹,那是他手上的血。大雨浇着?,很?快将鲜血冲刷得干净。
宿清焉歪着?头,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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