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
玉竹苑的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整个盛京城也跟着风声鹤唳。
各部官员但凡是与此案扯上关系的,皆是查了一遍,一旦扯出根带出泥, 事情便变得越来越复杂。
景元帝雷霆大怒,一连在早朝时骂了好几天。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生怕不知何时帝王的怒火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因着安王宁王不在京中, 平王又身有疾而免了朝, 唯一在朝的顺王被他当着百官的面狠狠一通训斥,训其无所事事, 斥其碌碌无为。
所有人都觉得顺王倒霉,以一人之力抵了其他三位亲王的灾。但谢姝知道, 顺王一点也不冤枉。他挨训绝非是因为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相反是因为做的事太多, 才让皇帝震怒。
原因无它, 只因玉竹苑背后东家就是顺王。
顺王在世人眼中, 一直是宁王的跟班, 当他与宁王一起时, 世人的目光全在宁王身上, 没有人会在意他。
他平日里再是表现平庸,无论说话还是行事,皆给人一种唯唯诺诺的感觉, 骨子里依然有着对那个位置的觊觎。
天家的阴私,烂账太多, 他又有几分聪明, 事事都没有出头露面, 所以景元帝的怒火虽然烧到了他身上,表面上却没什么大影响。
而齐国公府, 在越来越多证据面前成了出头鸟,被景元帝一怒之下夺了爵。
听到这个结果时,镇南王妃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至少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不仅保全了性命,祖产也能保住,日后就算没有身份地位,也能衣食无忧。
但夺爵不是降爵,从一品国公府到平民,赵家人谁也接受不了。所以一家人搬出国公府的第二天,赵芙就哭上门来。
赵芙毕竟是镇南王妃最疼爱的侄女,哪怕失望,哪怕怒其不争,却还是有怜爱。尤其是听到赵芙说父母迁怒于她,要将她逐出家门时,更是心疼不已。
“姑母,芙儿错了,您原谅芙儿好不好。芙儿以后都听您的,您就让芙儿留在您身边侍候您吧。”
这个要求,让镇南王妃为难起来。
因为这不是镇南王府,而是公主府。
“姑母,芙儿保证听话,芙儿绝不给您添麻烦。求您可怜可怜芙儿,不要赶芙儿走,否则芙儿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谢姝一来,听到的就是赵芙这番话。
赵芙在看到她之后,居然跪下来求她。
“公主殿下,以前都是民女不懂事。民女已经知错,求你可怜可怜民女,给民女一条生路吧。民女愿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看到自己的侄女如今这样,镇南王妃自是心里不好受。
谢姝不会读心,却也知她必定已经心软。
人心最是易变,一时硬一时软,赵家人算计萧翎时,她可以硬起心肠来为了自己儿子放弃自己的娘家。如今娘家已得到该有的惩罚,她多少会生出几许愧疚之心。何况赵家如今落魄至此,身为赵家女的她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
但赵芙真的知道错了吗?
对此,谢姝持怀疑态度。
她身为儿媳,倒也愿意卖自己的婆婆一个面子,顺便想看看这个赵芙到底想做什么。若真存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正好彻底一并收拾。
听到她同意赵芙留下来,镇南王妃反倒迟疑起来。
“这不妥当,若不然我搬回王府住吧。”
“……姑母,您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若是因为芙儿累着您,那就是芙儿的罪过了。公主殿下是您的儿媳,她应该也不希望看到您劳累折腾吧。”
赵芙急切地说着,不停偷瞄谢姝。
谢姝不说话,目光极其平静。
见她不说话,赵芙又哭起来。
“姑母,公主殿下都答应了,您怎能拂了她的好意?”
“你这孩子,怎地还是如此不知事。”镇南王妃又失望起来,她本来就是客人,哪里还能让自己的侄女留下。
这个芙儿啊……
谢姝道:“母妃,不打紧的,就让她住下吧。”
赵芙心下一喜。
她像是怕镇南王妃会坏自己的事一般,赶紧道谢。
“多谢殿下。”
“不必谢我,你应该谢谢我母妃。母妃心善,再是知道你父母不可能真的对你如何,还是想护着你。但愿你尚有良心与感恩之心,对得起她对你的这份怜爱之情。”
镇南王妃听到谢姝这些话,不无感慨。
娇娇这孩子又明理又懂事,还知道体恤别人,若是芙儿真的知道错了,日后但凡是能学到娇娇的一星半点,她也就知足了。
未怕侄女给公主府添麻烦,她自然是一番耳提面命。赵芙也表现得十分乖巧与感激,一一应下。
谢姝离开时,视线从赵芙带来的行李上划过。
很显然,赵芙是有备而来。
毕竟若真是一时之气离家,谁会提前准备好几个大箱笼,且箱笼里面衣裳首饰齐全,看着像是新置办的行装。
赵芙努力装模作样,自然没有看到谢姝眼底的那抹冷意。
至此,公主府便多了一位女客。
长公主得知后,颇有几分无奈与不解。她可没有老糊涂,自那次破鼓事件之后,便已看出赵芙的心术不正。
当着老太妃和镇南王妃的面,她自然什么也不会问。
毕竟赵家刚失势,身为赵家女的镇南王妃最是难过。便是身为婆婆的老太妃,这个时候也不会多说什么。
然而私下无人时,她自是要问一问自己的孙女。
“娇娇,你怎么能把人留下来呢,你是怎么想的?”
那赵家丫头来给她请安时,面上倒是装得可怜,但那眼晴里可是有掩不住的小心思,一看就是憋着什么坏,或是冲着什么东西来的。
谢姝正在沏茶,一套动作虽谈不上娴熟与行云流水,却有一种自然清新又别样的赏心悦目之感。
“祖母觉得这样的人,是放在外面,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好?”
一句话,让长公主恍然大悟。
她就说她的孙女岂会行事毫无章法,原来是这样。
如此一来,她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可是公主府,一个跳梁小丑若还能掀起浪来,那她李央的一世名声岂不成了笑话。若真有娇娇收拾不了的局面,不是还有她嘛。
她品着孙女亲手泡的茶,眉眼间全是柔和之色。
半个时辰后,谢姝准备去给萧翎送饭。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一发不可收拾。她照旧陪萧翎一起用过饭,然后再离开。
她却是不知道,因为她又是送饭又是陪吃饭,萧翎已然成了清风院所有新老官员羡慕嫉妒的对象。
尤其是章也,竟然大受刺激,从一个百般借口推三推四不肯成亲的人,变成了成天嚷嚷着要赶紧大婚的人。
按他的话说,连萧长情这棵铁树都开了花,没道理他这样风姿卓越又随风飘扬的柳树还光长叶子不开花。
他看着送完妻子之后快成望夫石的人,夸张地摇头叹气。
“别看了,马车都走远了。”
萧翎睨他一眼,“你不懂。”
“……我说萧长情,不就是成了亲嘛,我实在是受够你了,我跟我父亲说的,务必挑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我也要娶妻!到时候我夫人也天天来给我送饭,陪我吃饭,我看你还怎么炫耀!”
两人说话时,谢姝的马车已拐弯不见。
马车一路前行,行至半路时被人拦住。
天气已凉,凉风渐有割肤之感。阳光却正好,普照之处一片温暖。凉与热在人间一重逢,阴阳互转中仿佛隔世一般。
隔着车帘,谢姝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陈颂。
陈颂一脸憔悴,下巴还有青茬,看上去状态十分不好。他拦下马车之后,鼓足勇气才说出一句话来。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姝想了想,命车夫将马车靠边。
她也没下马车,而是把车帘掀开。深碧色绣金的车帘,衬得她越发的玉色天成。当她清澈的眼睛淡淡地看过来时,如平湖秋月。
陈颂只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他怕。
怕忍不住贪恋,怕忍不住再生妄念。如今的他,再也没有资格叫她一声娇娇妹妹。他对她而言,低下卑贱一如这车底的轱辘。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我父亲被人诬告,说他涉嫌买官……”
原来是陈家也受到玉竹苑之案的牵连。
谢姝想着,道:“此案是萧翎在查,若你父亲真是诬告,萧翎必会还他一个清白。”
陈颂闻言,双手成拳。
以前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人人都说他是读书之才,他也曾踌躇满志,却不想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天真。
他不信萧翎,甚至怀疑是萧翎在背后使的坏!
“殿下,我父亲已入仕多年,当年之事若有人诚心诬陷,他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萧大人公务繁忙,恐怕也没有精力去追溯查实。一旦我父亲自辩无门,前程必将断送。”
陈家与谢家交往多年,谢姝对于陈父的印象不差。
正如陈颂所说,陈父已入仕多年,当年之事已无从追溯。但若真是被人诬陷,她相信萧翎不可能不知道。
“陈大公子,这事你求谁都没用。如果父亲真是清白,他就一定会没事。但如果你也不知内情,那便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陈颂拼命摇头,他不信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父亲有才,且是真才实学,岂会干买官出仕的勾当。
“我父亲没有做过,殿下,你相信我,他真的没有做过!”
“那时你多大?你怎知有还是没有?”谢姝垂着眸,心下叹息。“我还是那句话,若你父亲真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便不会被人冤枉。你请回吧!”
深碧色的帘子放下,隔绝了陈颂的视线。
陈颂满心的绝望,还有痛苦不甘。
他如今才知道,世间之事绝非黑白这么简单。势弱官微之人,在朝堂的风雨飘摇中要么是随波逐流,要么是被湮没。
马车驶离,他悲痛大喊,“十年寒窗苦,难道上天如此不公吗?”
这话是说他父亲,也是说他自己。
十年寒窗苦,多少个风霜雨雪的天,他都背负着志向往返在家与学堂之间。如今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要被断送吗?
谢姝记得,有时候举人巷的雾气还没有散时,年少的陈颂穿过巷子里的石板路,去到外面的学堂上学。有时候很晚,月朗星稀之时,那个少年才从学堂归家。
一句十年寒窗苦,不由得让人叹息。她亲眼见证了对方的十年寒窗,自然是比其他人更加感慨。
所以当萧翎夜里回来时,她便提了一嘴。
“今日我碰到陈颂了,他说他父亲也被玉竹苑一案牵连。若真是被冤枉,你就顺手帮一帮,若并非蒙冤,那就算了。”
“所以你答应他了?”萧翎的语气有些不太对。
他一身的肃冷,官服未除。
宫灯晕生出橘黄的光,他迎着光的那面皎皎如明月,他逆着光的那一面则是沉沉似暗夜,明月与暗夜如影随形,却莫名让人觉得心生惧意。
谢姝下意识皱了皱眉,然后摇头。
“没有,我没有答应他,我说你处事公允,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她有感于陈颂的那句十年寒窗苦,是十年寒窗苦的执着与坚持让她有了恻隐之心。
因着快要就寝,她已散了发。
一身的寝衣,看着是寻常的样式,却有着一些改良,瞧着更加宽松与舒适,恰到好处地露出纤细的脖子,显得她整个人看去越发的乖巧娇小。就像是一块极其美味可口的点心,恨不得让人一口将其吞下。
萧翎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狭长的眼慢慢垂下。
然后也不看她,突然抱起床上的绣枕,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
这是生气了!
为什么啊?难道是嫌她干涉他的工作?不应该啊,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干涉过,不是还和他一起去西山大营办过案子吗?
“多乐,你说他生什么气?”
多乐比她还茫然,“奴婢不知道,世子爷会不……不是不喜欢你和陈公子见面?”
这是多乐能想出来的唯一理由。
谢姝却觉得不是。
萧翎不可能是如此气量狭小之人。
多乐倒还算有些眼色,也不用自家主子吩咐,当下跟了出去。
才出还巢院没多远,就看到萧翎在和人说话。她一眼认出对方来,气得狠狠一跺脚,然后又靠近一些。
“表哥,这么晚了你抱着枕头去哪里?”
这是赵芙的声音。
“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怕扰了小殿下休息,今日准备歇在书房。”
“原来是这样。”赵芙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以前在王府里,我瞧着她是个温柔小意之人,没想到当上公主之后也会摆架子。”
“她是公主,难道不应该有架子吗?”
“……”
因为离得近,多乐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萧翎一走,她立马现身。
“这么晚了,赵大姑娘还四处乱窜,莫非当自己还在齐国公府呢。”
齐国公府都不在了,她这分明是在扎赵芙的心。
赵芙忍着气,“我睡不着,四处走走。”
“这可是公主府!”多乐毫不客气地道:“你若冲撞了长公主殿下,或是冲撞了我家小殿下,你担待得起吗?你好歹也曾经是国公府的嫡长女,怎地行事如此不懂规矩?若是换成懂规矩的姑娘家,便是碰到了主家的男主子,那也应该绕着道走,而不是在这里表哥长表哥短的显摆你那新做的衣裙!”
早在王府时,赵芙就知道多乐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但那时多乐挤兑的是别人,她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当是一个牙尖嘴利的下人而已。如今她自己被讽刺,其中滋味委实不算好。更憋屈的是,她再也不能用身份地位压制别人,哪怕是一个丫环。
多乐可不管她憋不憋屈,又道:“表姑娘怎么还站着不走?是不是衣裙还没显摆够,要不要奴婢去请我家小殿下出来欣赏一下?”
一听多乐要去请谢姝,她又气又急地离开。
冲着她的背影,多乐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大晚上的还穿了一身新衣裳,头上的金步摇都能把别人的眼睛给闪瞎,怕比她的心里打的算盘珠子还要亮,真当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
但小殿下和世子爷那么聪明,没道理看不出来啊?
进屋之后,多乐将事情报给了谢姝。谢姝初时还轻蹙着秀美的眉,不多时慢慢舒展开来,最后眼中隐有笑意。
“小殿下,你还笑得出来?”多乐就纳闷了,小殿下这心得有多大啊。
谢姝唇角扬着,还在笑。
“你不懂。”
多乐:“……”
她还真不懂!
这一夜,萧翎果真歇在了书房,且一大早就离了府。
谢姝什么也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长辈们皆是担心,又不好多问。
唯有赵芙,见此情形十分痛快。
还是那人说得对,男人不可能不喜欢三妻四妾!
她有心做样子,无论何时何地都照顾着镇南王妃。镇南王妃几次让她歇一歇,她都说自己不累。
老太妃看在眼里,不仅不觉得欣慰,反而有些担忧。
“太妃娘娘,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若不然芙儿弹首曲子给您听?”
谢姝:“……”
这个赵芙啊。
怎么还是老套路。
老太妃顾及儿媳的面子,没有拒绝。
不得不说,赵芙的琴艺确实还不错。哪怕是谢姝不喜欢她这个人,但也不妨碍欣赏她弹的曲子。
时辰一点点过去,赵芙的曲子弹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弹了三首才作罢。
到了近午膳时,谢姝丝毫没有去送饭的迹象。
以往这个时候,她因着要准备去给萧翎送饭,一定会亲自往厨房跑一趟。而此时她坐着不动,像是压根忘记这事。
长公主看了看老太妃,老太妃摇了摇头。
镇南王妃一脸担忧,皱着眉。
翎儿昨日睡在了书房,难道真是和娇娇闹别扭?
几人都看着谢姝,谢姝似一无所觉般拿着一块点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一看就是食不吃味的模样。
“娇娇啊,是不是点心不合胃口?”长公主问道。
恰在这时,萧翎进来。
他一进来就听到长公主这声问话,下意识就朝谢姝看去。
谢姝原本打算摇头,在看到他之后忽地脑子里一个机灵,“也不知怎地,今日这点心怎么吃着有点干,还有点卡嗓子。”
他:“……”
小没良心的是在拐着弯骂他呢。
他走过去,直接将她手中的点心拿过来,送到自己的口中,神情自若地道:“臣觉得,今日的点心和以往的没什么区别。”
“明明就是有点卡嗓子。”
老太妃看着他们,趁人不注意时也拿了一块,掩着袖子将将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谢姝和萧翎齐齐朝她看过来。
她赶紧嚼了几下,然后咽下去。
……,是有点卡嗓子。”
长公主:“……”
萧翎无奈,“祖母,下不为例。”
老太妃面色讪讪,“知道了。”
她把没吃完的点心放下,一脸的不舍。
谢姝道:“刚才祖母也说了,今日这点心就是卡嗓子。”
“那小殿下喝口水,不就不卡了。”萧翎说着,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垂着眼皮,将茶接过。
轻抿几口,然后放下。
“是不是顺滑了?”萧翎说着,又给她递了一块点心,“小殿下再尝尝,必是不会再卡嗓子。”
“……”
【萧翎你丫的,你有完没完?】
萧翎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
居然没完!
【行吧,算你狠!】
谢姝低着着,重重地咬了一口点心。
“小殿下,是否还卡嗓子?”
【如果我说还卡,你是不是一直喂给我吃?】
萧翎的手指叩了一下。
“……”
【行,姓萧的,你赢了!】
“确实不卡了。”她咬牙切齿地道。
这时她听到老太妃在小声对长公主道:“殿下,臣妇算是看出来了,根本就不是点心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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