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自乾门关破, 月城被屠以来,朝野上下众说纷纭。镇南王增援不及是事实,但这些年他一直固守在乾门关也是事实。
    当年之事巧合重重, 宛如天意。哪怕是不少人心有疑惑,哪怕是猜测者众多, 不管如何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所谓的孰对孰错也只在私下流传。
    一旦被摆到了明面上, 尤其话还是从李相仲这个皇长孙口中说出来,那便不是传言猜测这么简单, 势必要论个清楚明白。
    而李相仲图的是一时之快,话一出口已是后悔不迭, 当他看到萧翎那个笑容时, 立马知道自己或许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 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心下冰冷, 后背跟着一阵阵发寒, 脸色也白了几分。
    沉重冷凝的气氛中, 萧翎的耳边响起一道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娇脆声。
    【萧翎, 你故意激他, 到底有什么打算?】
    别人没看到他对李相仲那个挑衅的笑容,谢姝却是看得真真切切。谢姝隐晦的目光看向他时,他也正好看过来。
    忽然, 谢姝福至心灵。
    【你想把事情闹大?是不是想闹到陛下面前?】
    萧翎的长眸颤动一下。
    【我知道了。】
    谢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对李相仲道:“乾门关破,月城被屠, 这些事我都没有忘。但是大殿下, 你说这一切都是镇南王的错, 可有证据?”
    李相仲无言以对。
    当然没有。
    如果有,镇南王府早已不在。
    “我只……是觉得如果镇南王救援及时, 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大殿下真的以为只要镇南王救援及时,那一切真的不会发生吗?蛮丘狼子野心,与贼子勾结里应外合,倘若镇南王一行早些时日抵达,焉知不会同中埋伏而全军覆没?”
    老太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谢姝。十三年来,纵然没有人在明面上说道他们镇南王府的错处,但质疑的声音从来不曾断过。
    这么多年来,无一人试想过若她儿及时赶到,真的就能确保乾门关不破,月城也能安然无恙吗?更没有人在意当年为了将蛮丘赶出乾门关,她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一将功成万古枯,又有多少大胤将士战死沙场。
    她眼眶温润,随即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一抬头,见是长公主,瞬间感动落泪。
    谢姝不等李相仲反应过来,又咄咄逼近,“大殿下乃是皇孙,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你今日当众指责镇南王不作为,将当年之事全推到萧家头上,到底是何忧心?”
    这时萧翎把握时机,质问李相仲,“大殿下此言,伤的不止是我镇南王府上下的心,还寒了所有边关将士的心。既然大殿下仍有质疑,那我们这就进宫请陛下定夺!”
    李相仲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萧翎的目的!
    “萧翎,你父王与我父王一向交好,我并非是在质疑你们萧家,而是为你们感到惋惜……”
    他想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他想说何需闹到陛下面前。但此时的情形已由不了他,不仅萧翎会寸步不让,他的死对头李相如更是会推波助澜。
    “大皇兄,你都说这样的话了,想来皇伯父也是这么想的,你还说皇伯父与镇南王一向交好,你让萧翎情何以堪?这种事我们说了都不算,还得让皇祖父做主,你说是不是?”
    他想说不是,可他的身份和自尊容不得他低头。
    何况这里并非他们小辈,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一锤定音,“依本宫看,这事还是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为好,免得日后还有人说三道四。”
    如此一来,他只能被裹挟着进宫。
    与他一同进宫的,有萧翎和谢姝,还有李相如。
    长公主和老太妃等人并未一起,老太妃原本是想跟去的,被长公主制止了。
    “芷娘,我们都老了,这些事也该由他们年轻人去面对。”
    一句话,成功让老太妃歇了心思。
    如今的镇南王府唯萧翎一个男丁,萧翎不仅是萧家的独苗,也是萧家的未来,所以这些事也只能是萧翎去面对。
    李相仲以为,仅是他们几个小辈的事,便是闹到皇祖父面前,也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打闹闹,应该影响不了大局。
    但他万万没想到,进宫之后才得知景元帝此时正与几位重臣商议要事。其中不仅有他的父王安王,还有他的皇叔宁王,以及章相等一众臣子。
    当景元帝听完事情的经过之后,龙颜大怒。
    天子坐明堂,为何能安枕无忧?
    一是朝堂安稳天下无事,二是有良将镇守边关。如今镇南王尚在边关忠心耿耿,皇族之中竟然有人翻旧账,让他如何安抚军心。
    早前他还觉得这个大孙子是个稳重的,没想到言行如此之不妥当,当着人前议人是非,还闹到了他面前。
    他这一怒,安王赶紧认错。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臣教子不严,儿臣这就带他回去好好管教。”
    “且慢。”萧翎出声,道:“安王殿下,大殿下之所以质疑我父王,想来应是听过不少人这么说。”
    不少人三个字,很是微妙。
    老奸巨猾如安王,此时面色都隐隐有些变化。
    “贤侄,你这是何意?”
    “臣与大殿下一样,这些年也时常听到有人如此议论。”
    安王眯了眯眼睛,看着萧翎。
    论长相,安王似景元帝多一些,眉宇间更多凌厉之色,与宁王老好人的模样大不相同,而他们的儿子似乎反了过来。
    萧翎越过他,面向景元帝,“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相仲一时回不过神来,纵然他不知道萧翎要奏什么事,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确切的说,应该是对他不利之事。
    果然,萧翎一开口,他再一次后背发寒。
    萧翎说:“当年臣的父王率兵增援,行军途中遇山洪突发,泥石阻路,将士们不得不易道而行。这些年来臣翻遍当地县志史料,得知那年少雨,本不该有山洪,却不知为何突发。”
    一殿寂静,唯有他的声音。
    他的话,自有人反驳。
    反驳者不是安王宁王,而是章相。
    章相道:“天灾难测,事先应该多少有预示之兆,只不过是未有人留意而已。”
    “章相所言极是。”萧翎点头,“我亦如此想,是以便派了人去查探。谁知这一查更是蹊跷,有人在山洪突发的前两天,听到山腹中曾传出轰鸣声。而我派去的人也去轰鸣声传出的地方看过,竟然发现了石壁上的焦黑,以及一些硝石残屑。”
    这话一出,不亚于山洪突发。
    景元帝厉目如炬,龙颜震怒。
    当萧翎呈上硝石碎渣时,第一个质疑的是李相仲。
    “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西,你并不能证明东西是从山洪之地而来。更何况即使是遇山洪突发,易道而行便是,也耽搁不了几日。”
    “大殿下所言正是。”萧翎认同了李相仲的话,却话锋一转,“泥石阻路绕道便是,确实不会延误太多时机。真正让大军行路受阻的不是山洪,而是痢疾。”
    痢疾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为在场的所有大臣,几乎都知道当年的事,只不过那时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山洪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件事,甚至很多人认为这不过是镇南王为自己未能及时增援而找的借口。
    景元帝道:“你说的这些,当年的奏报里都有。”
    “回陛下,臣并非旧事重提,而是有所发现。那日月城公主认亲,臣听到她提及定远侯曾写给陛下的那封信,忽然有所启发。”
    说到这,萧翎看到谢姝一眼。
    【真是受到我的启发?】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后来臣派人去查,果然查到一件事。那便是当年绕道经过眉山县时,恰逢眉山县南豆长熟,将士们吃了没有煮熟的南豆,故而上吐下泻。”
    “你查清了痢疾的原因,那又如何?”
    是啊。
    这又如何呢?
    谢姝很赞同景元帝反问,隐隐有些担心。
    【萧翎,如果只是这样的证据,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时过境迁,我若是李明仲他们,我会合理怀疑那山壁上的焦黑和地上残留的硝石都是有人事后为之。】
    萧翎听到她的心声,手指动了一下。
    【还有南豆的事,同样的道理,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很多事情都说不清,这事也不足以证明什么。】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一出,除非你根本就没想过要什么结果。】
    这下,萧翎的手又动了一下。
    “陛下,臣不想如何。今日若不是大殿下将乾门关破,月城被屠的事都算到臣的父王头上,臣也不愿叨扰陛下。”
    谢姝:“……”
    原来他真的不想要什么结果。
    但是为什么呢?
    疑惑的不是止是她,其他亦是如此。
    李明仲都糊涂了,事情好像又绕了回来。
    安王再次开口,“父王,是儿臣管教不严,儿臣这就把仲儿带回去好好管教。”
    又对萧翎道:“翎儿,我与你父王情同手足,这次的事是仲儿一时糊涂,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安王殿下言重了,臣岂敢与大殿下计较。”
    “本王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安王的目光朝谢姝看来,“今日这事,说来也是仲儿心疼月城,难免说话直了些。”
    谢姝:“!”
    你个老狐狸,居然祸水东引。
    这么大的锅,她可不背。
    “安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与大殿下拢共见过三回,哪里来的深情厚意,竟让他为了我口不择言?”
    安王一愣,委实没料到谢姝这么不给他面子。
    “血脉亲情,根深蒂固,哪怕是未曾见过,也不会改变。”
    谢姝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天家之中,何来的亲情,骨肉相残,兄弟操戈之事难道还少吗?
    他和宁王斗了这么多年,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
    但他们再是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陛下或许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在他们之中二选一。因为就算重元太子逝世多年,陛下的怀中依然珍藏着自己嫡子的遗物。
    那是一只纯金的长命锁,正中刻着一个仁字。
    “哪怕未曾见过,也不会改变?”她似是在思索安王的话,然后喃喃,“小时候我常听我父亲提起太子殿下,我父亲说太子殿下最是仁厚,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纵然是相隔阴阳,却近在咫尺。我虽未见过太子殿下,但我知道他必然是个极好的人。”
    她无端提起重元太子,瞬间切换话题。
    安王和宁王不愧是兄弟俩,即使斗得不可开交,皱眉的动作倒是一致。
    景元帝凌厉的目光一缓,渐有怀念之色。
    擎儿与他这个舅父最亲,同仁儿也最为要好,那句纵然是相隔阴阳,却近在咫尺的话听起来确实像擎儿才会说的话。
    他朝谢姝招手,示意谢姝上前。
    左看右看,上下打量,越看这孩子越长得像自己皇妹,怜爱之心油然而生。
    谢姝在他的注视之下,又道:“如今我父亲和太子殿下已经团聚,想来他们兄弟二人又能日日以茶代酒,把酒言欢了。”
    一句话,听得身为帝王的他都有些动容。
    好一个以茶代酒,好一个把酒言欢。这孩子居然还知道仁儿的身子不好,可见擎儿生前确实没少提起仁儿。
    天家之人多薄情,帝王为最。
    帝王心术最是诡谲,他自己可以杀伐果决,可以以江山社稷为重而枉顾亲情,却又希望骨肉至亲对他有情。
    他年纪越大,越是希望如此。
    所以谢姝的话,大大满足了他作为长辈的心。
    当他慈爱地问起谢姝在公主府吃得如何住得如何时,众人的表情都是震惊和意外。因为这些年来即便是对着李明仲李明如等皇孙,他也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
    谢姝一一答着,言语之间全是感恩。
    这样的态度,更让他满意。
    “你想要什么就和皇舅爷说,皇舅爷什么都能答应你。”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在深思。
    好在谢姝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子,那这话的分量就太重了。
    “这辈子能做爹娘的女儿,能和祖母团聚,臣女再无所求。”
    这个爹娘既指她的亲生爹娘,也指她的谢家爹娘。
    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说梅妃娘娘来了。
    很快,所有人识趣告退。
    景元帝将谢姝留下,与他和梅妃一起用了晚膳。
    梅妃身为后宫第一宠妃,长相言行完全出乎谢姝的意料。谢姝原以为但凡是宠妃必定美艳不可方物,再不济也是中上之姿。
    却没想到梅妃不仅不年轻,长相也十分普通,勉强过得去。不仅如此,她的一言一行也无丝毫骄纵之态,看着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用膳之时,她的表现更像是一个老妻,一应侍候景元帝的事都不假他人之手。
    而且她对谢姝的态度也很自然,仿佛是家里来了一个小辈那般。她自然,谢姝也就自然应对。如此一来,一顿皇家晚膳吃得像是家常便饭,让景元帝龙颜大悦。
    谢姝告辞之时,她还客气地邀请谢姝以后常来宫中玩。
    出宫之时,天已黑透。
    华灯已上,灯火万家。
    未上马车,谢姝就看到了马车里的人。
    昏暗的光线中,萧翎的脸有些模糊,五官也难分明,唯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弯刀泛寒,冷冷地望向皇宫。
    等谢姝上了马车后,那泛寒的弯刀收起,变成两弯明月。
    谢姝也不废话,直接发问。
    【你知道今日之事不会有结果,为何还来这么一出?】
    “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他,谢姝知道是谁。
    是陛下。
    略一细思,谢姝便明白萧翎的用意。
    世间有很多事,明明真相摆在眼前,却依然有很多人视而不见。欲盖弥彰,自欺欺人,无形之中蒙上一层窗户纸。
    仿佛只要不把这层纸给捅破了,那就能相安无事,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萧翎今日这一出,用意就是破了这层纸。
    “你悉知人心,也闹到了陛下跟前,却仅是达到让别人知道当年隐情的目的,你甘心吗?”
    “我是能悉知人心,但我不能掌控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萧翎的声音低了下去,眉眼间全是怅然之事。“这才是最痛苦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更清楚明白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萧翎……”
    “今日人好多,好吵。”
    “谁让你比别人听到的声音多。”
    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我头好疼。”萧翎揉着眉心,“娇娇,你能让我靠一靠吗?”
    谢姝:“……”
    这人竟然还会装柔弱。
    她刚想拒绝,不经意间瞥见萧翎眼下的疲色,不知为何心软了一下。
    算了吧。
    不就是靠一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如是想着,答应了萧翎的要求。
    萧翎靠了过来,却十分克制。
    车内光线昏暗,外面的灯火不时从微动的帘子缝隙中洒进来。光影在他脸上移动着,出尘绝艳的五官越发的温润如玉。
    这抹艳色落在谢姝的眼底,恍惚之中竟然莫名有种沧海桑田千帆已过的错觉。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的世事变迁之后,才换来的岁月静好。
    “梅妃是怎么回事?”
    “世人只知梅妃原来当宫女时煮得一手好茶,这才入了陛下的眼,实则不然。她虽长相寻常,但低眉之时的神态,与昭和皇后有几分像。”
    原来如此。
    此时马车已行至街市之中,两边铺子酒家灯笼盏盏连成一片,入目所及皆是灯火阑珊,与白昼时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蓦地,谢姝瞳孔猛缩。右边一家酒楼的二楼一片漆黑,但那漆黑之中却有无数的刀光乍隐乍现。
    与此同时,萧翎也睁开了眼睛。
    他感知到危险的气息,掀开帘子的一角。
    然后对谢姝道:“娇娇,等会你直接回公主府,不要回头。”
    “好。”
    谢姝应得十分干脆,等人下了马车后,她立马命令车夫赶紧走。
    望着马车如箭一般绝尘而去,萧翎暗沉的眸中风起云涌。
    这个小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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