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屋内传来动静, 叶兰应是起了。
她走到窗边,像是在屏气静听,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异样, 似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脚步声又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 捂着谢姝的大手终于放开。
【我姨母睡了吗?】
萧翎摇头, 神情如覆着寒霜, 说不出的凝重。
谢姝不敢打扰,没再出声。
寂夜仿佛一张巨大的网, 无声无息地慢慢收紧,最后这天地间好似仅有他们二人, 相互依偎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萧翎朝她轻轻点头。
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懈, 小心翼翼地吁出一口气, 如受惊的小兽终于到了安全之地, 神情间全是如释重负。
萧翎见之, 嘴角微微上扬, 眼底的寒霜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 须臾间发芽抽枝,开出绚丽至极的花来。
两人极有默契,几乎是同起退后, 同时往回走,这样的默契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同步到令人惊叹。
然而此时, 谢姝半点未曾注意, 一门心思全在萧翎到底听到了什么上。但萧翎发现了,眼底盛开的那朵花越发妖艳。
到了可以说话的地方, 谢姝停了下来。
【我姨母刚才没发现不对吧?】
“身怀秘密之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自是比寻常人更为警醒多疑。你放心,她没有发现窗外有人。”萧翎压着声,低着眉眼,温热的气息混着这些字,一样不落地进了谢姝的耳朵里。
谢姝避开一些。
【我之前看到她的包袱中有一件旧袄子不太对,里面夹着东西,几张纸和一封信,那信上的字似是用血写成。她曾在姜尚义家里当过下人,我怀疑那些东西是姜尚义交给她的。你刚才听到了那久,她都说了什么?】
“你猜得没错,那些东西确实是姜尚义交给她的。她今天白天见到姜瑜,已有所怀疑,过后必定会找机会确认姜瑜的身份。”
【好,这个机会我来帮她。你派人跟着,免得发生什么意外,还有姜瑜那边你也要盯着。】
萧翎用那双深邃到不可见底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已暗中派人前往月城,无论是国仇还是你的家恨,我们一样一样来。”
她闻言,心里的弦似被人拨动了一下,发出猝不及防的声响,吓了她一大跳,心肝脾肺都跟着颤了颤。
这种来自内心深处陌生的触动让她微微失神,待想去认真思量时,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再也难觅踪影。
良久,她点了点头。
……
翌日。
叶兰依然起得很早,她为奴多年,自然是不习惯等着别人的侍候,又怕和下人抢活干会丢叶氏的脸,便寻了一个自在又能做事的地方,那就是厨房。
她干活麻利,操持一家人的饭食游刃有余。叶氏原本怜惜她,不愿她再劳累,但她说若是不做点什么反倒会难受,叶氏也就由着她去了。
饭后,她照旧和叶氏一起做着女红,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当她再次望向门外时,谢姝问道:“姨母,您可是觉得家里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她心一动,想点头,又怕不太妥当。
叶氏见她不语,似是也瞧出了什么,自责不已。“瞧我,竟是忘了。姐姐你以前最是拘不住的性子,若不然我们今日再出去逛逛?”
她连忙摇头,“哪能呢,我以前的性子早就改了。”
说完,又怕叶氏多想和难过,“现在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我就是觉着你日日陪着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叶氏眼眶一红,“你我分开多年,便是日日陪着我都觉得不够。”
“香儿。”叶兰的眼睛也湿了,“我……我怕会连累你。”
“姐姐,怎么会呢?你我是姐妹,你怎么会连累我?”
叶氏自然是听不懂叶兰话里的意思,但谢姝却是知道的。
谢姝道:“娘,姨母怕耽搁你照顾爹和弟弟们,若不然我陪姨母吧。正好今日天气凉快了些,我陪姨母出去走走,可好?”
叶兰分明意动,却有些犹豫。
叶氏瞧她神色,想了想,道:“也好。”
姨甥二人将出门,好巧不巧苏夫人与其女苏婵娟打门前过。母女二人同样不大的眼晴看到她们后,齐齐哼了一声。
举人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住得久了,但凡是谁家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不多时便会传得满巷皆知。
叶兰上京已有几天,巷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谢家多了这么一位亲戚。关于叶兰的经历,外面也有传言。
“什么正经人家,竟然和一个下人做亲戚,真是丢死人了。”苏夫人嘲讽道。
叶兰闻言,羞愧低头,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
谢姝上前,冷冷地看着苏家母女,“道歉。”
苏夫人嘴一撇,“你们家和下人做亲戚,这事谁不知道,还不让人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十道和叶氏夫妇多年来一直寻找叶兰,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谢娴和杜明礼夫妇将叶兰带回京城,更没有藏着掖着。
人言籍籍,如何能拦得住。
“没有不让人说,但我们不觉得丢人,你凭什么说我们丢人。”
“这还不丢人?”
“我们不偷不抢,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不像有些人丧尽天良,尽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是诬蔑别人,就是仗势欺人,那样的人才丢人!”
苏夫人上回吃了大亏,连着好几天没敢出来见人,心里一直憋着气,若不然也不会故意等在谢家门前寻晦气。
谢姝与她对上,正合她意。
她当下双手叉腰,大喊,“你说谁丢人?你再敢说一句……”
话未说完,一盆水当头泼下。
叶氏端着盆,温婉而立。
那优雅的姿态与从容淡定的表情,仿佛泼水的人不是她。
“苏夫人,真是对不住了。刚给我家养的王八换了水,还想着泼在路上降降热气,哪成想你会在我家门口。听着你最近火气不小,你就当是大热天的我给你降降火。”
又是王八水,又是降火,听得苏夫人的火全上来了,哪里还降得下去。她一头一身的水,破口大骂。
“……就是故意的,你个黑了心肝的,你不得好死,你……”
“苏夫人,你可瞧清楚了,你站的是什么地?”谢姝淡淡地来了一句,打断她的骂声。
她定晴一看,自己都快站到谢家墙边了。这若是让别人来评理,她也不占什么好,但尽管自知理亏,她依旧要胡搅蛮缠。
“大路朝天,人人都走得,又不你家的路,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走。你们母女俩没一个好东西,怪不得把下人贱奴才当个宝,还当成亲戚养在家里,我……”
“啪!”
叶氏一个巴掌过来,苏夫人都懵了。
好半天,苏夫人才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嚎。
“你们快走。”叶氏对谢姝和叶兰说。
叶兰一脸愧色,这个样子她如何能走。
谢姝低声道:“我们走了,我娘才好处理。”
一听这话,叶兰才犹豫地上了马车。
而叶氏,则等她们上了马车之后转身进门,然后“嘭”一声将门关上,任由苏夫人在外面嚎天嚎地。
马车出了举人巷的牌坊,叶兰忐忑不安。
“娇娇,我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若有事早就有了。”
叶兰低着头,自责不已。
“……你们添麻烦了。”
她这般苍老怯懦的模样,与谢姝在叶氏那里听到的人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我听我娘说,姨母以前性子强,若不是姨母护着,她那些年也不知能过得安生。既然是一家人,你护着我,或是我护着你,都是应该的,又哪里会觉得麻烦。”
“……你娘怕是要对我失望了,如今我哪里还强得起来,我这个样子……会给她丢脸……”
“姨母,你以前要强,是因为要活下去。后来你变软弱了,那也是因为要活下去,无论是要强还是变弱,你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叶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愣在那里。
人说好言暖三冬,她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过往多少年的蹉跎苦难,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支撑。
过了许久,她动容地拉着谢姝的手,眼眶含着热泪。
“你是个好孩子,你们姐弟几个都是好孩子。”
她这辈子吃尽了苦,回顾起来全是辛酸,如今和妹妹重逢,心里才算是有了慰藉。再看妹妹生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懂事,她更是觉得欣慰。
“娇娇,你这名字极好。”
叫娇娇的孩子,想来都是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吧。
谢姝垂下眼皮,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听谢姝的。谢姝说昨日还未逛尽兴,不如再去那处逛一逛。
她一听,立马点头同意。
一路上,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常庆班。她说自己许多年未听过戏,想听一听如今京城里兴的都是什么戏。
二人一个有意,一个顺水推舟,直接到了常庆班的园子。
园子不小,自来都是戏班子盘踞。一个戏班子倒了台,另一个戏班子接上,流水的戏班子,铁打的戏台,婉转咿呀地传唱着一出又一出的戏。
观戏分台下和楼上,台下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楼上的则是有头有脸的人。姨甥俩坐的是台下,位置略偏。
没坐一会儿,叶兰借口要小解,并拒绝了谢姝陪同的提议。谢姝再三,依然被她拒绝,便不再执意。
谢姝的目光跟着她,见她绕了一圈后,往戏台后面而去。
近两刻钟,她还未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丫头婆子拥簇着两位姑娘进来,一位衣着华丽满头珠翠,另一位打扮素净面有病色,皆是容貌一般之人。
谢姝见之,有意避开她们的视线。
她们订的是楼上的位置,那打扮素净的姑娘临上楼之时,也不知怎地就看到了谢姝,然后是一脸惊讶地过来打招呼。
“石榴姑娘,真的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原来是白大姑娘,还真是巧。”
这位打扮素净的姑娘正是白蓁蓁。
白蓁蓁的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甚至病气更重,她看着谢姝的眼神有几分不太自然,还有一丝羞愧。
“石榴姑娘,那事实在是对不住。无论我母亲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消不了气,说你们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来我苦苦相求,我父亲这才作罢。”
“白大姑娘是如何求的?”谢姝目光平静,“如今京中都传我命格不好,这就是白大姑娘对我的报答?”
“石榴姑娘,我已经尽……还要我如何?”
“石榴姑娘?”那衣着华丽的姑娘过来,睥睨着谢姝,“小门小户之人,叫这么个名倒是合适。”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熙和郡主。
熙和郡主的话音一落,便被人怼了回去。
“我觉得石榴的喻意极好,不是有福气之人,还受不住这个名字。但郡主娘娘的小名更胜一筹,苏二丫这个名字一出,京中贵女们谁也不能与之争锋。”
这道戏谑的声音传来,熙和郡主险些咬碎了牙。
“章也,你敢嘲笑本郡主?”
章也摇着扇子,一脸怕怕,“郡主娘娘吓死我了,我哪里敢嘲笑郡主娘娘。万一郡主娘娘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让我们这些子民说话,那可如何是好?苏二丫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听着贱是贱了些,难听是难听了些,但一听这名就知道好养活。人家苏家定然是因为这般,才给郡主取了这么个小名,难道郡主娘娘不满意吗?”
熙和郡主气极,恨恨瞪着他。
“章三公子成日无所事事,不该管的闲事也管,难道不怕惹祸吗?”
“怕啊。”章也嘴里说着怕,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我怕有人手段下作,仗势欺人。我怕有人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熙和郡主可算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拐着弯儿骂自己呢。
她气极,不悦地睨了一眼白蓁蓁,“是你说这戏班子的戏还不错,本郡主才陪你来听戏,你怎么事先不打听清楚安排好,竟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本郡主的兴致。”
白蓁蓁面色更白了些,分明是熙和郡主想听戏,拉着她一起,还说若是事后长公主殿下问起,就说是她想听戏。
父亲和母亲见熙和郡主愿意与她往来,一个比一个高兴,巴不得她和熙和郡主走得越近越好,却不知熙和郡主之所以和自己相交,仅是因为她长相也一般。
她自知自己身体不好,容貌也寻常,父亲之所以不重视她,正是她的身体和容貌不能攀上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结交到熙和郡主,不仅父亲会高看她一眼,母亲在父亲那里也会有些体面。她如此委曲求全,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郡主莫要生气,全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也是个拎不清的,怎么什么人都要过来打个招呼,害得本郡主陪你在这里受人挤兑。”
“郡主娘娘一口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又说有人挤兑你,不会是指我吧?”章也不嫌事大,还在拱火。
熙和郡主不说话,不虞的表情说明一切。
这个章也不就是仗着章相简在帝心,又与萧世子交好吗?若是自己嫁给了萧世子,她倒要看看这个章也还敢不敢这么对她不敬!
正这般想着,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抬头望去,见楼上一人凭栏而立,身长如玉,似皎皎明月。
“萧世子?”
谢姝转头,与萧翎的目光对上。
方才她还故意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这人。可见这人越来越有心机,已经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透视眼。
真是太狡猾了!
须臾,萧翎下了楼。
近到眼前,那出尘的风姿更是让熙和郡主倾心不已。
以前世人都说这位萧世子是盛京明月,人品如玉,润泽无双。但自从进了清风院,却用极短的时日内连破多起积年的悬案,让陛下龙心大悦,赞其稀世美玉终成剑,一剑清风破奇案。祖母也说他一鸣惊人,他日之势必定不凡。
只是这样的男儿,竟然不近女色。
不过也好,不近女色,便不会在意女子的容貌,与她倒是极为相配。
“萧世子,你怎么在这?”
再一看萧翎未着官服,又问:“萧大人今日没有当值?”
“今日休假,原本想好好听一出戏,没想到戏台之下比戏台之上还要热闹。”
“萧大人有所不知,方才章三公子好威风,为了这位谢姑娘急赤白脸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这位谢姑娘交情不一般。”
章也朝谢姝眨着他的桃花眼,仿佛在说:“我们关系怎么不一般了?”
谢姝:“……”
她看到萧翎眼中的红血丝,心知这人应是一夜未睡。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那今日为何还要出门?这里有章三就够了,有他在别人讨不到什么便宜,你不需要亲自过来盯着。】
萧翎看着她,眸中隐有火光在跳跃。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对熙和郡主道:“我见青山,青山是我。我见浊水,浊水是我。郡主所思所想与从不同,但凡一个姑娘与男子认识,便是交情不一般,这样的思想和觉悟,当真是令人佩服。”
“说得好,哪个男子不认识几个姑娘家,又有哪个姑娘没见过几个男子,怎生到了郡主口中,便是交情不一般,郡主这心也太脏了!”说着,章也还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对萧翎挤眉弄眼。
熙和郡主又被挤兑,还被扣了一个心脏的名声,如何能依,当下脸一变,“萧大人,你都听到了,章三公子如此污蔑我的名声,你可要替本郡主主持公道!”
她以为自己摆出这般态度,身份又摆在这里,萧翎怎么着也会看在祖母的面子和两家的交情上,少不得要轻斥章也几句。
谁知萧翎却说:“郡主方才说错了。”
“本郡主说错什么了?”熙和郡主不明所以。
而萧翎的眸子中,此时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少女一袭淡色衣裙,腰极细,仿佛一掐就断。这样纤细娇弱的女子,瞧着最是不谙世事,又有谁知道内里竟是个异世魂,且还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而她所有的一切,自己都知道,好比是怀揣珍宝无人知,一时想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一时又恨不得宣告天下这珍宝乃自己所有。
谢姝感觉萧翎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心中警铃大作。
很快,她的预感就成了真。
只听到萧翎说:“与谢姑娘交情不一般的不是章三公子,而是我。”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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