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转眼便是除夕。
大年夜宫中设宴, 皇亲国戚陆陆续续携家带口入宫赴宴。
乐嫣如今乃是燕国夫人,身份自是水涨船高。
若非她年岁小了些,只怕席面要排去太原王府老王妃的上首, 当之无愧的外命妇中第一人了。
殿外冷的厉害, 殿中手臂粗的火烛四处炭盆暖炉, 人们循着自己亲友互相攀谈, 倒是热闹的紧。
皇亲国戚, 这群人往年去到哪儿都是人群中最最尊容显贵的身份,如今聚在一起时, 倒一个个都显得平庸多了。
乐嫣此次入宫, 受到的一应待遇不同以往。
满宫殿上至贵人, 下至内侍内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她甫一落座没多久, 周遭便有各家宗室女眷上前来与乐嫣说笑攀谈。
原来一个人登到高位时, 身边不愉快的事儿能少了许多。
以往乐嫣因自己的姿容身份, 时常听到的风凉话,这日竟一句也没听见。
众人如今自然不敢对乐嫣有丝毫不敬。
诸人瞧着燕国夫人雀钗珠环, 黛眉琰琰, 敛眉掖袖, 裙衣逶迤。
晶莹剔透的玉珠步摇轻轻撞着她的皙白脸颊, 往其上折射去点点光晕。
光是垂着脸安静坐着,便叫人移不开眼光。
“夫人当真是好气色。”
“可不是呢, 叫妾瞧着比那位还要好看几分,当真是南应的娘子, 那处的风土可不养人, 怎生能有我们大徵娘子生的漂亮?生的白哩?”
宗室中的小媳妇儿仰着俏生生的一张小脸蛋,将炮火无声无息的引去女眷堆中静默着的栖霞公主身上。
人都是这般的, 阿谀奉承,见到往日高高在上的落毛凤凰,鲜少又能忍住不上前踩踏一脚的。
以往她们敬着栖霞公主,忍受栖霞公主的诸多臭毛病,并非因为她一外邦公主的身份。
无非是都以为她能有朝一日入了陛下后宫。
如今倒是好笑了,不仅没入陛下后宫,反倒是随意被许配给了一个宗室子弟。
如今再看,这位和亲公主可就显得有些处境可怜了。
毕竟她们娘家都在身边,反倒是那和亲公主,母族远在千里之外,多么孤苦无依啊。
乐嫣并非听不出来众人在排斥孤立栖霞公主,只是这场面何曾相似……
叫乐嫣想起,以往她可不是只一次遇到如此境地,那时候她只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如今倒是觉得好笑的紧。
让她出面帮着栖霞公主,以德报怨,乐嫣还真是做不到。
她唯一能朝着栖霞公主释放的善意,无非只是冷冷听着这一切对她的讨论,而自己并不掺和一句。
未久,只听殿外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划过热闹的内殿。
“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陛下与太后姗姗来迟。
众人仓促间离席请安。
皇帝幽幽从两侧席间众人身上移过。
落到屈膝行礼的乐嫣身上时,显然停的久了几分。
随着两位正主入席,年夜宴这才正式开始。
尚宝德扯着嗓子立在皇帝侧首,上前扯着嗓子替皇帝道:“圣上言,今日除夕夜筵切莫拘着,自行饮酒行乐。”
这话一出,两侧便有宫娥捧着玉酿、御膳上前,一盏盏赐发下去。
宫中的年夜宴,每一道御膳都别有一番精巧。
只是再是精巧的菜肴等上了桌子,都凉透了。
不过当中亦有好些个冷盘,便是冷了也另有一番滋味。
皇帝太后先动筷过后,众人才敢热闹起来,殿中歌舞升起,底下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陈伯宗随着皇帝太后一同入殿,便被太后格外抬爱,赐座去了太后手边。
由于是内宴,来的都是些王子皇孙,亦或是与皇家有亲缘的世家朝臣,直白来说便是左右都是亲戚。
亲戚间倒是不如以往宫宴那般男女以帘为隔避让开来。
反倒是男女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是以这般,陈伯宗一来,身边便无可避免的与许多女眷离得近了。
这显然亦是太后有意为之,为了自己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侄子能早些寻觅良人。
太后偏爱娘子子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如今一门心思要替娘家侄子赐婚的事儿,宗室中早有耳闻。
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女眷中许多未婚的宗室娘子,今日陈伯宗又好生整理了一番妆容,将面颊整理的干干净净,束着金冠,衣着潇洒,纵然听闻他是边关将军,日后嫁给他便要风餐露宿,可小娘子们可管不得这么些。
见到陈伯宗这副顶天立地的相貌,有些没有喝酒水已经红了脸庞。
太后亦是饶有兴致瞧着这一幕。
陈伯宗察觉有一道眸光偷偷打量着自己。他移眸过去,果真见到又是燕国夫人。
不知何故,燕国夫人每每见他面色总煞白一片,这日更是。
今日他不是已经刮了胡子了么?她为何还这般怕自己?
陈伯宗心中全是不解,却见燕国夫人又匆匆移开眸光,她佯装举着酒杯喝酒的样子,抬着袖口掩住面容,许是不想叫自己瞧见她。
一截玉腕细细窄窄露出袖口,袖口云锦的锻子火烛下朦朦胧胧,飘飘欲坠。
娘子柔软纤细的身子是如此的不同。
陈伯宗早听闻过燕国夫人休夫的事儿。
据说是燕国夫人亲自去朝廷告状,才判的义绝。
陈伯宗第一回 听到这事儿时,心中觉得这位燕国夫人只怕是个不通情理仗势欺人的娘子。
可如今这夜,见她柔柔弱弱的模样,陈伯宗忽地觉得这般的娘子如何会仗势欺人?
定然是她前夫眼瞎。
他想的出神,眸光也没有遮掩,甚至叫一直注视自己的太后发现了端倪。
太后眸光依着侄子目光之处看过去。
登时眉头轻蹙。
“叫你寻合适的娘子,合不合适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乐娘子可是成过婚,如何也不该是你惦记的!”
可陈伯宗却不在意这些,只当是开玩笑一般同太后笑说:“侄子年岁也不小了,哪里还能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龙案上传来一道闷沉沉的碰撞声。
天子将手中杯盏置在案上,而后慢慢坐直身子,他说了入场后的第一句话。
“她不行。”
皇帝嗓音低沉,末了又重新拿起酒杯,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她只怕看不上你。”
皇帝今日这番话显然叫太后惊愕不已。
不过皇帝偏爱乐嫣早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了。
她虽觉得震惊,看了两眼自己儿子,未能从他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
便也没往那处想。
……
乐嫣并不知上首三位话语间正牵扯到自己。
她再次见到那位陈将军,见到他那张刮干净胡须的面容,那是一张冷峻凌厉的面容。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乐嫣便是有些发愣。
不怪旁人说像,当真的有些像了……
尤其是那双异于汉人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乐嫣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哎……哎!你这是怎么了?看觉得武威将军生的俊美,看傻眼了不成?快些回神!没瞧见陛下在看你呢!”
义宁携带着仲瑛两人捧着酒杯凑来乐嫣面前时,忍不住叫她回神。
乐嫣听到二人通风报信一般的话,连忙去看了看皇帝——果真见他面容像是覆上一层寒霜一般,表情凝重,又冷森森的。
叫她没来由的心头一慌。
仿佛是一种她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被他亲眼抓见一般?
她没来得及多想,皇帝便已经搁下了酒杯起身。
众人依稀在席面上听见皇帝与太后说了几句什么北胡的事儿,几杯酒后皇帝便带着一群内侍,负手出了殿。
皇帝走出后殿内众人才算宽松下来,如今才正是喝酒玩乐的时候。
只乐嫣一个人因皇帝方才那种眼神,悬心吊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未过多久,便有小黄门偷偷跑到乐嫣身前,冲着她耳畔低语。
“陛下在藏书阁等着夫人过去。”
乐嫣一听这话,自然是又恼又羞。
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这日还是宫宴之中,他怎么敢?
乐嫣生气归生气,她却也是不敢不去的。
只因她怕将那人惹急了,亲自来寻她。
可见到这满殿推杯换盏的人,着实不是离去的时候。
她踟蹰片刻,见有人喝高了也呼朋引伴往殿外走动吹风,这才大起胆子来。
乐嫣悄悄动身朝外出走去。
只是这日不凑巧,她才走几步,就叫跑出来醒酒气的襄王世子瞧见了她。
北风萧瑟严寒,呼啸刮着檐角。
襄王世子今日打扮的颇为华丽,头戴紫金冠,腰束躞蹀玉带,配上那张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容,倒是颇有些潇洒风流。
他是殿中那群男子中为数不多辈分轻年岁小,又未曾成婚的,可不就叫一群人逮着往死里灌酒?
世子爷喝的迷迷糊糊,烧刀子几盏下去,热的他衣衫都松了,两腮红的和猴屁股一般,站在廊下,傻乎乎的仰着头灌着风淋着雪。
乐嫣一出殿瞧见他连忙就捂着脸,踩着廊下阴影走。
她如今觉得自己是没脸没皮了,被人胁迫着,被人催促着,做许多违心的事儿。
如今一见到熟人,就有一种心中羞愧欲死之感。
襄王世子本未瞧见她,奈何她一番以广袖掩面,掩耳盗铃姿态,倒是叫世子爷来精神了。
两人一同在高太后身边长大,他闭着眼也能认出乐嫣来。
“宫宴才开始,酒菜都没上全,你要往哪儿去?”世子爷虽然喝高了,却仍是精神抖擞,几步间跑过去制住她的腕子,不叫她走。
乐嫣遭凉风一吹,遭人认出来,她只好放下衣袖,闷闷笑着:“里边太闷,我出门散散心。”
襄王世子算来也只比乐嫣大半岁。
可二人同是十八岁,却好像隔着天堑一般。
他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而自己已经面面俱到。
世子母亲早逝,自己也未娶亲,早随着父亲去藩地多年,可谓是稀里糊涂的自己把自己养大。
甚至没什么男女之妨。
他只能看见乐嫣的害羞,却看不到她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只以为是少年时,丝毫不知晓规避。
“嚯!瞧你偷偷摸摸的模样,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去私会哪个情郎呢。那正好我也不想喝酒了,走,本世子爷陪你去吹吹风去。”
乐嫣推开他说不要。
“你去你的男人堆里喝酒去!长辈们都看着,你走了像什么模样?我可不要你陪着,我要想人陪着也该是义宁她们。”
这句显然是拒绝的话,就差是将男女有别说出来,可世子爷却好像仍是听不懂,只咧着嘴笑:“上回答应给你的白狐皮,我已经叫我府上的家丁收拾干净晒好了。我那儿除了有白狐裘,还有红狐裘,灰狐狸皮,全都给你送过去,我那红狐可比义宁那死丫头猎的要好看许多,到时候你穿出去,绝对叫她气的黑了脸。”
他说这话时,充面而来的酒气,将乐嫣讨厌的要命。
乐嫣扭头躲避他:“你真的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再说一会儿只怕要将你家的库房通通送来给我了,快去后殿歇着吧。”
“本世子才没醉!”世子爷落下这一句话,就仰头倒在雪地里,险些连带着乐嫣一同栽下去。
……
乐嫣无奈,只得寻了宫人将世子爷送去后殿睡着。
自己才重新盖上披风,掩着脸循着小路去了那处他指名道姓的藏书阁。
……
安静的书阁内,香炉烟雾氤氲升腾,丝丝缕缕勾着人的呼吸。
显然她来的太晚了。
他背着她倚窗边而坐,竟然是头一次闷声不语,甚至将乐嫣晾在一旁。
不过也没坚持一会儿,皇帝就忍不住招手叫她坐过来。
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
“襄王世子喝多了,我才……”
皇帝摸着她脸颊的手一顿。
他眼中带起不耐,语气更不像是对着晚辈,反倒像是对着什么恶心的不想看一眼的东西,“别管他,他装的罢了。”
乐嫣很震惊,不想这句话竟然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她与襄王世子一同长大,他什么脾气,什么酒量,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么?
有谁装醉酒,会把自己摔倒在冰天雪地里?
她认真的看着皇帝的眼睛,语气中俨然带着抗拒:“他是真的喝醉了。”
皇帝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肚子里什么鬼心思,朕能不知晓?”
乐嫣不免有些恼怒。
他不将自己当晚辈,染指自己便算了,如今对着他的亲侄子怎么也这副毫无慈爱的模样?
乐嫣并不想叫自己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变了滋味。
“他从小酒量就浅您难道不知道?哪里像您千杯不醉?您为何要将他想的那么坏……”
皇帝听着她有眼如盲的话,气的心尖发颤,额头筋脉都跟着砰砰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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