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修)
外边漫天是灰蒙蒙的低沉的浊云, 尘埃染透了一整片天际。
分不清是天气暗沉,还是山下涌来的滚滚浓烟。
“快,带着人往后撤, 那里有一处小道通往后山, 火势一时半刻也攻不过去。”
香客们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提心吊胆, 早已是饿的有气无力。
这时众人倒也知晓真叫山下的贼人冲上来, 所有人只怕都逃不过。
众人倒是都自发组织起来, 习过武的年轻男子都一同随着武僧下去护山。
而其余老弱女眷则是被僧人们组织着往后山撤逃。
暗卫跑来朝着乐嫣抱了一拳,便也匆匆离去。
乐嫣今日倒是迸发出许多力气, 搀扶着春澜, 牵着春生, 一行三人慢吞吞跟在人后。
山下四处都是滚滚浓烟,一群人捂着口鼻, 人挤着人往后山跑。
亦不知跑了多久, 乐嫣只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今日将往年一辈子的路都走光了。
好在春生这孩子是吃过苦的,一声不吭的攥着乐嫣的手, 与她一同跑了将近半个时辰, 也没喊过一声累。
天气渐渐暗沉下来, 湿漉漉的风裹挟着烧烬的山灰朝着人群扑面而来。
乐嫣恍惚间双眼被熏得刺疼, 她听到远处有人唤她的名字。
四处太过嘈杂,她耳畔空濛濛的一片, 只听众人言语中满是惊喜和艳羡。
依稀听见有人唤她,“侯夫人!你快看看, 那人是不是淮阳侯?好像是淮阳侯, 淮阳侯上来了……”
乐嫣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原以为一众人的一出闹剧, 没成想竟真的看到那个身影。
那一刹,耳畔所有嘈杂声都渐渐消失了,乐嫣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人群中,卢恒是那般的醒目。
往日的他举止清朗,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今日却显得狼狈不堪,玉冠歪斜,甚至官袍袖口处几处遭刀剑割裂,衣襟上染了大团大团的血。
乐嫣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看他来的方向,更不知他是从何处硬闯上来的……
这般被围困,四处一只苍蝇都上不来,他是从何处上来的?
可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人到了危难关头,以往的恼恨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乐嫣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双眼被方才的烟雾熏得又酸又疼,一身衣裙染满了尘土,浑身到处都脏的不成样子。
许是卢恒没有认出她来,许是什么旁的……
她眼睁睁瞧着卢恒从自己眼前经过,如今的她筋疲力竭,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当即朝他跑过去。
“卢恒,卢恒……”
可他似乎没听见,只大步往前走,乐嫣追过去时,正见卢恒抱着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乐嫣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停下脚步。
一如既往,温润无双的眉眼,如今纵是衣衫染血,仍皎如玉树临风前。
阴沉的天,血腥的气息。
她的丈夫虽生的清瘦,却也极为有劲儿,抱着郑玉珠几步间便朝自己跨步而来。
卢恒见到乐嫣,他眼中是毫不迟疑的欣喜。
他望向她,语气竟有些颤抖:“阿嫣,阿嫣你可还好?”
沙哑颤抖的嗓音,像是混着沙砾落如乐嫣耳中,这还是乐嫣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不过,显然,乐嫣不会再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这日,乐嫣无比的冷静。
卢恒将乐嫣上下打量一遍,微微松了口气。顺着乐嫣眼眸的方向,落往怀里面容惨白满是泪痕的郑玉珠,他迟疑半晌,朝她解释:“她犯了旧疾,她这病受不得烟,我先带她退往后山通风处,阿嫣你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他的话惊醒了昏迷过去的郑玉珠。
她捂着唇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咳醒之际,便是泪眼朦胧的攥着卢恒的袖口。
乐嫣心中恨的发毒,双唇无声开阖。
“我只怕有些困难……春生还小,春澜更是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她说到最后,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如何愿意如此低贱的去求他?
本该一刀两断的人,她又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去求他……
可她没法子了。
眼瞧自己已经落后旁人一大截,若是再晚下去,叫身后人追上来了,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
一个是为了救她受了伤的婢女,一个是她的弟弟,自己不需要他帮……
可她们呢,乐嫣总要想方设法给其他人寻活路啊。
她几乎是绝望了,只觉得恐慌与无措从四面八方追上来,拢罩上自己。
“你不要管她们,随我身后。”
乐嫣听到卢恒看了眼她的身后,如是说。
乐嫣自是不从,她难掩唇角冷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这般,凡事稳操胜算,算的滴水不漏,必要时又毫不留情。
卢恒叹息一声,只能道:“既如此,你先随着人群往后山撤。只管安心,京师南北军已经围剿而来,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如今天色很快就会落雨,火势更烧不上来,你等我半个时辰,不,不用半个时辰……”
卢恒看了看风口的位置,打定主意,将郑玉珠送上去就立刻下来。
郑玉珠是他舅舅留世唯一骨血,如今这回着实不能看她陨命。
乐嫣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做的什么美梦,梦想着她已经离心离德的丈夫还能冒死来救自己。
亦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竟还能幻想起他能施手搭救起自己一把……
果真是被烟熏得糊涂了。
可这日她不敢惹恼了他,到底算是最后的希望,她只盼着他能看在以往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上,真的还能、还愿意……回头帮帮自己。
她太需要一个人搭把手了。
她沙哑着嗓子,强压着情绪,死死咬紧牙关说出这么一句。
“你快去快回。”
乐嫣瞥见,他的腰上仍挂着的是自己给他绣的荷包,也不记得是她哪一年绣的了。
湛蓝打底,穿着百吉条绳丝线的如意堆绣荷包。
卢恒自她话音落下,再没有停留,每一步都跨的极大。几步间便离她远了,再几步,她都快看不清他的背影。
天气冷,衣衫又穿的薄,被这山道见的冷风吹着,浑身僵硬,却察觉不出冷。
害怕占据了一切,早没什么心疼,难过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烟雾,飘散开了。
空气又湿又沉重,一声闷雷声,像是一块巨石砸到她的胸口。
雾蒙蒙的天果真下起了小雨。
这雨简直是及时雨。
不一会儿功夫,山下浓烟渐渐停了,火势不再蔓延。
四处都能闻见一股木炭燃烧的臭味。
乐嫣屏声敛息带着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她隐约听见有人可怜她:“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来接她来的……怎知、怎知我亲眼瞧着,那女人一捂胸口晕了过去,她丈夫就转了脚,不管她了,还哄骗她说等会儿要来寻她……这后山与这处一来一回,她又拖着两个累赘,她丈夫来也搞不定……”
“哎,这男人啊,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
没走一阵,眼看三人落在最后,春澜坚决不肯再拖累乐嫣,不受她的搀扶。
“我早没力儿了,娘子不如叫我留在这里寻个地方躲着,带着春生没了我这个拖累,也好快点往后山去……”
“娘子,奴婢不过是一条糙命,便是那些贼人见到了我,也未必会危险,我寻着这附近能遮掩人的地方躲一下便是。”
乐嫣自是不同意的,可着实扭不过下了狠心的春澜。
三人这般僵持半晌,乐嫣顶着风口,轻顿片刻。
“那等你恢复了体力,就继续往上跑,我怕那群人冲上来。”
春澜朝她答应下来。
“娘子您只管走,我歇歇就好。”
后面的一路像是走着黄泉道。
男女痛哭哀嚎,天色越来越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处黑的彻底。
夜里,凌烈的山风,叫乐嫣竟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尖叫声,有火把亮起。
山下有叛军闯上来了。
乐嫣听到身后的刀光剑影,她抱起春生四处躲藏。
奈何四处平坦,连处藏身之地都没,她瞧见不远处几间屋舍,像是大相国寺原先建在后山,用来清修的地方,只不过后面年久失修,便无人用了。
乐嫣抱着春生躲去破庙里,寻了处荫蔽的柴堆后躲着,死死捂着春生的嘴巴。
“嘘,别出声。”
“……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外边偶尔传来的惨叫,哀哭。
仿佛是那些落后乐嫣一步的人留下来的。
乐嫣担忧起自己,又担忧起春澜。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苍穹,腥风卷着雨水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滴答滴答。
漏风滴水的屋檐,雨滴落在她的脚面上。
一滴滴,砸在石板上迸裂开来,将她的丝履一点点渗透……
这夜,她不敢有丝毫颤抖,亦不敢发出声响。
只这般静静听着,听着面前的漏水,听着偶尔山头传来的嚎叫,偶尔甚至还有马蹄声,刀剑声。
太乱太乱了。
她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眷顾,自己这处不算隐蔽的屋庙,竟还没被人搜寻上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个飘荡着鹅毛大雪的冬季都冷。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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