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雨过天晴
江凌推开锦鱼, 挽起衣袖,就见右上臂两道鲜红的牙痕,像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他伸手揉了揉, 狠狠咬了咬唇, 满心的委屈。
锦鱼发酒疯, 骂他, 咬他,都不是问题。
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诛心!居然说他对她不好!
他今日早归,也是为了锦鱼。
他近来不但公事繁忙,私下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当初连升三级进到枢密院,院中同僚都对他甚是瞧不入眼。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出身都不如人。
人家一提就是某省解元, 几榜进士,要么就是多年地方历练。
在别人眼中,他不过是侥幸沾了长相的光, 得了皇上的青眼而已。
最早,他连折子都写不好,没少被上官训斥。只有私下用功, 回家来也不敢跟锦鱼提, 怕她担心。
后来他的折子写得花团锦簇突飞猛进, 把几个属下也管得服服帖帖, 上官才对他刮目相看。
枢密院下设四房, 兵、吏、户、礼, 与各部都要打交道。
哪一部都不好相处。
经常为一件小事, 双方争执不下。
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发现, 只要是交给他江凌的事,无论是跟哪一部打交道, 都能办得顺顺当当。
有人遇到事了,焦头烂额实在没法子,便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来找他。
他自然是尽力给人出谋划策,结个善缘。
一来二去,他就得了这个玉面诸葛的绰号。
他觉得这名号与他以前那个江家玉囊的名号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计较。
谁知一开始是大家玩笑,后来竟渐渐传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七拐八弯没关系的,有了烦难不知如何处置的,都来找他,求着帮出个主意。
然后便是许夫人出事。
他一手挽救景阳侯府于既倒,声名盛隆。
而后来又出了常家的事。他一心要替锦鱼出气。
工部有位主事欠了他一点人情,便帮他拿了最可能有问题的账簿出来。
户部自不用说。
在别人看来,他是举手之间便扳倒了一位四品官。
来找他的人便越来越多。
他想着之前狠狠得罪了一批人。
自然也要好好地多结些善缘,这才来者不拒。
一来怡然居地方太小,二来,他不想打扰到锦鱼,因此都是在外头见这些人。
不过这些人都知道他的规矩。
出去吃饭喝酒可以,但是别叫妓子女人。
谁都知道他怕老婆。
今日本来也有人请。
结果是个不懂规矩的。
那人偏不信他不沾女色,自以为是,说他瞧不上,是嫌弃那些妓女不够美貌有才情,特意花重金请了京中最有名的歌妓来唱曲。
那歌妓一进门,他话都没多说,提脚便出来了,立刻往家奔,就怕有人瞧见,传回来,叫锦鱼多心。
谁知道锦鱼居然自己去了敬国公府。
他心里能痛快吗?
这样的大事,她居然连提都没跟他提。
要知道敬国公府与别家不同。
顾家跟卫家已经成仇。
而敬国公府分明是站在顾家一边的。
锦鱼虽顶着个敬国公夫人干女儿的名头,其实根本没有往来。虽然也知道敬国公府不会对锦鱼怎么样,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不过再生气,也顾不得,忙问圆儿是怎么回事。
圆儿便说是锦心几次三番来请。
他不由心中更是郁闷憋屈。
虽说他最近确实是早出晚归,可是也不是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既是几次三番,也有一阵子了,锦鱼居然一直就没提这事。
她明明跟自己说好,以后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的。
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却说话不算话。把对他承诺当什么了?!
敬国公府与宫中,东宫,诚亲王府都关系紧密。
她便是想自己一个人去,也该跟他说一声。
他之前分明说过了,前朝后宅分不清。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后宅的风吹草动,也可能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除非她就是故意的。
柳镇想要去边关的事,他早就有所耳闻。
之前柳镇有个正五品的虚职,上回斩杀贼首金大有,立下大功,得个正五品的马军都指挥使实职。
这回既是去边关,自然还想再升一升,至少做个从四品的轻车将军。
到了边关,在庆国公老部下手下,独领一军,挣些军功。
柳镇对锦鱼那点心思,他可从来没看错。不然当初也不会故意没跟柳镇说出救人的是锦鱼。
为了这一点亏心,柳镇动手打过他几回,他也从来没计较过。
可是今天,锦鱼故意不跟自己说,一个人跑去敬国公府,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难不成是柳镇想在去边关前见锦鱼一面,这才用了锦心的名头请她去?
他虽不疑心锦鱼,可是不得不疑心柳镇。
钟哲是个洒脱的性子,拿得起放得下,他从不担心。
可柳镇不同,又傲气,又执拗,又被宠得无法无天。当初若不是柳镇自己犯了糊涂,上了许夫人的当,他哪里有机会娶到锦鱼!
想到此,他真是恨不能立刻冲到敬国公府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亏得他浸淫官场这几年,如今还能勉强沉得住气。
他强压心头不快,吩咐丫头给他换衣裳,这才问圆儿,锦心请锦鱼去是为了什么事。
圆儿道:“说是想请我们奶奶劝劝敬国公夫人和小公爷,让他不要上边关去。”
江凌不由大怒!
柳镇去不去边关,是死是活,与锦鱼何干?!
难不成她还担心起柳镇来了?!
换好衣裳,他到书房坐了会儿,本来准备再写写折子,谁知根本写不下去,只得又回来,见锦鱼床头放着一本自己抄的《穆天子传》,便拿起来看,耳朵竖着听外头的动静,硬生生熬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听说锦鱼回来了。
却是醉成这样!
他虽是生气,却更心疼她。
谁知她酒后吐真言!居然埋怨他待她不好!
他哪里待她不好?!他就差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她了。
她还敢哭!
她还敢哭!
江凌气得捏紧了拳头,胸口好像埋了几大卷的鞭炮,呲呲在冒烟,眼看就要炸开了。
可红红烛光下,锦鱼大黑眼睛湿漉漉的,泪珠一串串,如珍珠般滑下红润的脸颊,哭得小嘴一撅一瘪地,委屈得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她的泪……不过这样几滴而已,他心里再大的火气也瞬间就灭成了灰。
他松开拳头,坐在床边,伸手揽过锦鱼,抱在胸前,一边安抚着,一边催丫头婆子快去拿醒酒汤和热毛巾子来。
豆绿在外头,听得叫唤,硬着头皮飞快地跑进来,手里端着红木盘,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热毛巾。
奔到床前,她心虚道:“姑爷,我……我来伺候奶奶吧。”
却见江凌横她一眼,不怒自威。
吓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盘子给砸地上。
她果然不该乱说话的。
要说姑爷对姑娘那是没说的。
无论什么难事,无论天大的事,姑爷总是安安静静,轻描淡写间就解决了。从来没叫姑娘为难过。
还处处替姑娘想在前头,不肯叫姑娘在外头受半点委屈。虽是有时违了姑娘的本意,那指不定也有原因的。
不是她自以为的“他觉得好。”
这可怎么办?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胡说的话,姑娘竟当了真。
若是从此姑爷与姑娘有了嫌隙,岂不都是她多嘴的罪过?
她越想越心惊,举起白毛巾,想给锦鱼擦擦,好让锦鱼清醒清醒,别把她给卖了。
可却见锦鱼把头扎江凌怀里借酒撒疯,哭个不停,让她找不到机会,不由急得浑身直抖。
江凌却全心都在锦鱼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豆绿的失常。
他伸手想把锦鱼从自己胸前扳开,好拿毛巾给她擦脸。
可锦鱼双手跟螃蟹钳子似地抱着他的腰不松手。
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却喃声道:“我们不要变了,不要变了。”
江凌一时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敢用力。
只得哄她道:“不变不变。你抬起脸来,我给你擦擦,醒醒酒。”
锦鱼只管把头扎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像条往泥里钻的泥鳅,嘴里却又道:“我不要像敬国公夫人!我不跋扈!我讲道理!”
江凌更加糊涂,只得拍着她的背继续哄着,便皱眉问豆绿:“今日可是敬国公夫人又给了你们奶奶气受?!”
豆绿吓得直摇头:“没有没有。敬国公府拿我们奶奶当正经姑奶奶看,还叫小公爷称奶奶妹妹呢。连自家两个媳妇都靠了后!”
江凌冷冷挑了挑眉毛。
敬国公夫妇还真是聪明人。
之前他们家在许氏孝期替顾茹请封了诰命。
景阳侯嘴里没说,早把顾家跟敬国公家恨得牙痒。
若不然,这回柳镇想上边关升个轻车将军,景阳侯就是压着兵部不肯动。
任庆国公在吏部如何使劲,兵部不同意,吏部也不敢正式发文任命。
借着锦鱼,柳家明显是想缓和跟卫家的关系。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家虽然不肯给锦心脸面,可对卫家还是敬着的。
他本来还没注意到豆绿的异常,可见豆绿答完这句话,那裙摆居然抖个不停,不由愣了愣。
豆绿是锦鱼的心腹。
向来也不怕他的。
怎么突然怕他怕成这样?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么?
他眼神眯了眯,故意凶狠地盯着豆绿。
豆绿果然是抖得更厉害了。
他冲豆绿招了招手。
豆绿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他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白毛巾子:“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想豆绿吓得“哇”地叫了一声,把手中盘子往几上一扔。
那红木盘子磕在几面上,发出“砰”地一声。
豆绿脸上失色,逃到锦鱼一侧的床后,直叫:“奶奶……奶奶……快救救我。”
江凌:……他有这么可怕么?!
正不明所以,锦鱼倒从他怀里挣扎着仰起脸来,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哭喊道:“你……你不许欺负豆绿!她只不过说了句实话!”
豆绿脸都白了,吓得上前一把抱住她,摇了几摇:“姑娘,你醒醒!”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捡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就往锦鱼脸上捂。
锦鱼被捂得“啊啊”直叫,双手乱舞,却傻傻地不去扯毛巾。
江凌看着这主仆二人手忙脚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豆绿在锦鱼跟前告了他的黑状!
居然挑拨得锦鱼怀疑他对她不好!难怪那么心虚。
到底心疼锦鱼,伸手把那毛巾从豆绿手里抢过来,让她快去催催醒酒汤。
豆绿巴不得地一溜烟跑了。
锦鱼被热毛巾一捂倒是清醒了许多,脸皮跟煮熟的虾米一样,白里透红,湿漉漉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江凌,半天嘟嘴嚷道:“我……我……你以前对我好,是我觉得好。现在对我好,是你觉得好!这样很不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还口齿不清。
可是江凌反应极快,立刻便明白了。
只觉得心口好似被重重锤了一拳。
以前他确实事事都问锦鱼,事事都由着她。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对。
可是现在……
他在外头为官,所知所见,不是锦鱼一个后宅女子能接触到的。
他也不可能什么事都跟锦鱼把前因后果一一剖析清楚明白。
他又累又忙。
因此有些事,他便不想多作解释,只想让锦鱼听他的就好。
他以为锦鱼不会有什么意见。
夫妻之间,自然是谁对听谁的。
哪里一定要分个你我高低对错?
想不到锦鱼居然这样想他,真是一片丹心都被辜负了。正觉得委屈难过,就听锦鱼又嘟囔道:“还有我……被你宠得都跋扈了,也很不好!”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锦鱼瘪瘪嘴,又把头一歪,靠在他的肩窝上,又呜呜呜哭了起来。
鼻端有她的花粉香,有甜甜的酒香,还有她的体香,混杂在一起,再听着那委屈的哭声,江凌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给折腾碎了。
他委屈不委屈也不打紧,不能让她觉得委屈。她若觉得委屈了,定是他做错了。
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想了半晌,才伸手抱住她,问了四五件事,锦鱼都摇头,他心里越发着急,只得把近日说过的话全翻一遍,便说到了那日两人在车上的言语。
“可是因为我在车上说错了话?说什么得罪了我可,得罪了你不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在官场走动,官位又不上不下的,哪里会不受些闲气呢。他们要找我的不自在,我也就算了。可是若是因为我,想对你如何,那我便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答应……”
他念叨了一半,突然发现锦鱼这回没摇头。
不由想起锦鱼说他把她宠得跋扈了的话来。
心里便如一块冰顿时化作了水,软得拎不起来。
这才哪到哪啊?
他家娘子就不习惯了。
他不由笑起来,道:“这就担心自己跋扈了?若是以后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我家娘子还不哭死?”
锦鱼其实早就彻底清醒了。只是一时不好意思,收不了场。听他絮絮叨叨,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孤单,便不想打断他,只是趴在他胸前不动。
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道:“我只是担心。你如今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日后真成了权臣,岂不是我事事都只得依着你的意思?!”
江凌忙软语哄她,道:“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我是最怕娘子的。我只答应你,以后与你有关的事,必是跟你商量过再去办,可好?”
锦鱼伸手抹了一抹眼角。
江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心都湿了一块。比他在金殿上跟皇上大臣们奏对还惊险。
他伸手又拿了块毛巾,侧着身体,先给锦鱼又抹了一把,才给自己抹了一把,道:“一会儿喝了醒酒汤,明日咱们再好好谈谈。”
温暖的毛巾在脸庞上轻轻擦过。
锦鱼嘟着红唇点了点头。
一时豆绿端了醒酒汤进来,仍是一脸战战兢兢的模样。
江凌冷冷瞟了她一眼。豆绿手一颤,那碗汤在盘子里晃了晃,泼了几滴出来。
豆绿忙把那青花汤碗连盘子一起搁在桌几上,又退后几步,嗫嚅着不敢上前。
江凌横她一眼,问:“那个什么她觉得好,我觉得好的话可是你说的?”
豆绿连连摆手,不敢承认。
江凌苦笑一声:“你说得也没错。你怕成这样,难不成我还敢打你骂你不成?!”
豆绿长出一口气,顿时活了过来,耸耸小蒜头鼻子道:“姑爷如今……就是叫人瞧着害怕。那叫什么来说……不怒自威!对!不怒自威!充满霸气!气势凌人!”
江凌:……
“噗嗤……”
锦鱼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江凌的凌是气势凌人的凌!
江凌见她笑了,忙伸手端了汤碗,豆绿立刻把白瓷汤勺递给他。
江凌便扭着身子,一口一口地亲自喂锦鱼喝汤。
锦鱼也乖乖地配合着。
一时屋里安安静静,红烛轻烧,只有汤勺轻轻磕碰汤碗的声音。
雨过天晴,岁月静好,真正的幸福,不过如此。
豆绿早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一时锦鱼一碗汤都喝完,江凌放下汤碗。便要叫人准备热水给锦鱼洗漱。
锦鱼却伸出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拽住他青灰色的衣袖,摇了摇。
“三郎,你想做个权臣我不拦着你。只盼你记得,我们要变就变得更好。而不是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人的模样。”
江凌见她的脸庞红通通的,黑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子,实在可爱,伸手重重拧了她一把,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我做权臣也是为了你。若你不喜欢,我做它做甚?天大地大,不如我们趁着年轻,四处走走?先去洛阳,再去寿州,河州,曹州……”
锦鱼听他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有名的牡丹产地,不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些日子,她手抄了钟哲送的那本《穆天子传》,抽空就看,对于游历天下早就心生向往。
可是又想起一事,不由问:“可是太子在怪你折了常家?要派你出京?”
自己出京与被贬出京,大不相同。
江凌摇头,神色淡然:“他虽不满,可接任的也是他的人。他也就罢了。我们出京也好。省得你在京里,一个一个有什么事都指望你。你成天忙得都没个空暇。就是……你可舍得宁哥儿还有你娘?”
锦鱼想了想,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她娘的事没个着落,她也不放心一走了之。
她爹是要续弦,还是要扶正她娘,或者就这样耗着,总要知道了他的打算才好。
再说江凌现在在京中,也是忙得不着家。
若是委任地方,自然是都住在官衙中,定然会轻松一些。
她不由真动了心,道:“不如我问问我娘,没准,她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走呢?”
江凌不由微微挑高了眉毛。
秦氏会愿意吗?
如果愿意,那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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