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雨水在她的黑色伞面上下得连贯。
    像跳跃在防水布料上的黑色音符, 时而清浅,时而密集,落在耳中, 就谱成了一曲巧妙的自然音律。
    徐欥本来就想再跟她多待一会儿。
    她这句话无疑就像一种默许和邀约, 点亮了某一处的期待,徐欥因此说:“那我能不能,先照顾您休息?”
    “等您睡着了,我再走?”
    她的小男友啊。
    还没有适应他新身份的转变, 仍称呼她一声“您”。
    时舒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并没有去刻意纠正他。
    来日方长,她的小男友总会找到他的节奏。
    因此, 时舒继那句【你这要走了?】
    之后, 原本还有一句【过来, 抱一下。】
    就没能说出口。
    时舒点头:“嗯。”
    时舒看见——
    她的小男友, 抬腿, 他的双腿修长,一节一节跨过将军门外的三槛台阶, 他步伐慢而郑重, 像跨过几重高山,涉过几段深海,于他而言,这段跨越来得不易。
    他站在她身旁,他抬手去接她手里的伞, 道得温吞:“我来撑伞。”
    她因此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为她撑伞的场景, 礼貌有修养,又顾她周到, 还能够保持着合理的社交距离。
    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好像又没什么不一样。
    时舒将手里的伞递给他:“嗯,好。”
    他接过去。
    她的伞不大,堪堪能遮过一个人的肩。
    他包里不可能不随身带着伞,他完全可以收起来她的伞,然后用他包里的那把大伞举过两个人的头顶。
    但他没有。
    他只是接过她的伞。
    时舒看着他将一把不大的女士伞,完全遮过她的肩,她的声线柔和了几分:“你往自己身上遮点儿。”
    “嗯,好的。”
    他这么乖乖应着,手中的动作却又不见任何往自己身上挪动的迹象,时舒也就不强求,随着他去了。
    她的小男友。
    有属于他自己的庆祝方式和兴奋手段。
    她看破,只是勾了下唇角,并不道破。
    两人进了侧院,经过无边泳池。
    时舒心想,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恢复了游泳技能,等天气好了,要跟他在这儿畅快地游一场,游到筋疲力尽才能作罢。
    经过刚才的四角亭子,水面蒸腾着仙境一般的雾气,亭院灯昏暗朦胧,意境优美。
    雨仍下得密集,闷雷在雾气缭绕中酝酿声势,几条锦鲤在池塘中央欢快闹腾,石幢卧在水中,渡着宅子的世代太平。
    两道清越的背影在雾气中渐行渐深。
    一道对另一道说:“别淋湿了,走连廊吧。”
    一道清沉的声音回应她:“好。”
    他这回听话,乖乖地收了伞,和她一起走进连廊。
    并着肩的,一白一黑。
    般配极了。
    ……
    连廊走到头,便是时舒日常居住的独栋别墅。
    新中式的建筑风格,深灰色的砖体与木纹铝板穿插在整个设计元素中,与西山园林整体的风格青砖黛瓦,形成些许错落有致的美感。
    往常。
    徐欥到西山,也就止步于这儿了。
    但今天——
    他将伞收好,放在雨伞收纳处。
    他在入户门处,垂着眼睫换好自备的拖鞋。
    “你的拖鞋,不用背来背去。”时舒于不经意间,说:“在我这儿,也备一双吧。”
    他换鞋的动作愣了愣,又很自然地应了一声:“嗯,好的,我知道了。”
    等两个人换好拖鞋,没在一楼多停留,时舒领着他去三楼,边走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二楼都是客房,时舒这样告诉他。
    但除了章桃,没有其他人来住过。
    叠级楼梯上,时舒想起来什么,问:“要不要向你交待一下,我的感情史?”
    徐欥的脚步一顿,很快又说:“不用了。”
    “真不用?”
    徐欥点头:“嗯,我不在意您过去喜欢谁,也不在意您过去心里面有谁。”
    他只在乎她现在和将来喜欢谁,他只在乎现在和将来,她心里面装的是谁。
    他这么说,时舒也没有再刻意去强调什么。
    她的感情史倒也不复杂,并不是需要刻意提起的存在,既然他不在意,那便作罢。
    楼梯走到顶,屏风后面的空间做了优化——
    卧室、书房、小衣帽间、活动区域以及卫生间做了简单隔开,装修风格简单,她的居住范围空旷又宽敞。
    时舒推开门,先迈步进去。
    她带他参观:“我的卧室。”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去她的卧室。
    在南郊的那段时间,他也没进去过,总感觉着,卧室该是她的私人领域,不应该被别人进入和窥探的。
    他问了句:“我方便进吗?”
    他刚才不是说要照顾她休息吗?
    现在才问方不方便,是不是迟了点儿?
    “当然。”时舒笑了笑,说:“不是说,要等我睡着了再走?”
    “徐助理不进来,要怎么观察我睡着了没有?”
    因为他一声一个“您”,她倒是也乐得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环境里,叫他一声徐助理,全当哄着她的小男友玩儿。
    徐欥说的照顾她休息,倒也不是这层意思。
    但好像,他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都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不是么?
    眼睫轻轻拍打。
    想到这层刚刚才确认的关系,他的心跳忽而加剧了起来,轻快地悬浮着。明明他刚才向她表白吐露心声时,并没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属于他的欢喜与确幸。
    卧室里有沙发。
    时舒邀请徐欥坐着。
    徐欥的视线范围内,黑胡桃木茶几上,摆放着他送她的无火香薰。在西山她的卧室,他看到熟悉的浅紫色香薰石,有些意外。
    时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她双腿交叠着,手臂捞过水壶给他倒了杯水,并揭晓了答案:“你手工制作的香薰,香气淡雅,味道还挺好闻的。”
    所以,她从他摆在南郊公馆的她的住处里的那些助眠好物中,带了一个回来。
    助眠是没什么作用。
    但……它还是有它的用处。
    徐欥还注意到,无火香薰木托旁边还有一瓶她经常服用的安眠药药瓶,瓶盖未拧,里面的白色药丸却已经空了。
    他因此问她:“但没什么用,是吗?”
    他准备的那些助眠好物,都没有功效。
    他沉默了片刻,又有些自责:“还是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让您烦心了?”
    他向来注意细节,她大概知道他在内疚一些什么,她于是否认:“只是老毛病发作,跟你没关系。”
    “您刚才否认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徐欥看着她,未尽之言,便是,那就是跟他也不是完全不相关。
    “是我做的不好。”徐欥垂睫,又掀起眼睫,浓密纤长的睫毛轻卷,他承诺着:“以后,我不会再让您生我的气了。”
    “那要是,你就让我生气了呢?”
    “那就……就立刻哄。”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自己这么轻易就能说出来这种哄女孩儿的甜言蜜语来了。
    他漂亮的狗狗眼轻眨了一下,而他说出这个“哄”字的时候,表情仍停留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上,唇微微鼓起,耳尖沾染一层红霜,模样很是乖巧可爱。
    时舒半眯着眼:“哄不好呢?”
    “我很难哄的。”
    他似乎想通了,这便是男女朋友之间的常规交流,他接受了这种甜言蜜语的语言尺度和频率,因此笑容放大了一些:“那就陪您一起失眠。”
    于是,感情史没交待。
    时舒倒是跟他交待起她的失眠史来。
    时舒说,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也有些麻烦。
    相较于现在这个年纪,她的青少年时期承压能力差了一些,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以及一个人独自在国外求学的不安全感因素,最初表现在被诊断为焦虑症。
    后来,加之学习压力、科研压力以及工作压力的几重堆积,她这失眠的老毛病就成了长期以来日积月累的症状,病兆太久了,除了安眠药,应该很难去找到别的缓解方式。
    “介意吗?”时舒问:“我的失眠史。”
    当然不。
    他只是觉得心疼。
    心疼她的经历,心疼她一个人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里,辗转难眠,找不到一个排解口。他也遗憾,遗憾从前两个人的生命线,没有任何一处交集。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
    总不会安排得完美。
    便是因为有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缺憾,人们也才会更加珍惜眼前的安排,珍惜当下。
    他眼周泛起一圈红漪,时舒在他眼中看到了他的那些未尽之言,他原本便是心地善良的人,内心柔软,她因此多宽慰他一句:“不要紧。”
    她乐观地耸了下肩,道,她的精力还算充沛。
    安眠药的作用下,并不影响她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那您就没有过缓解或者缓和的阶段吗?”
    有过。
    时舒顺着他的话,回忆着:“还记得那首【圆周率】吗?”
    她问起他——
    某日午后,他们从公司食堂用完午餐,回办公室的路上,无意间聊起的一首歌,他们隔着时空,隔着年龄差,耳朵发生过的短暂共鸣。
    “嗯,记得。”
    时舒说,在国外的最初两年,焦虑症严重,有一次无意间在深夜听到那首叫【圆周率】的歌。
    小歌手童声稚嫩,唱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曲调和歌词,被音乐人犀利地评为是儿童式的故作深沉,却让听的人耳朵里别有一种空旷体验和情绪感悟,也让她在漫长的黑夜中,在异国他乡,找到过内心一瞬的安宁。
    有一段时间,她就靠着单曲循环这首歌睡觉。
    “还挺治愈的。”她评价。
    “有过这样的意义吗?”徐欥愣愣地问着。
    时舒看见他清澈的黑眸中,染上一层朦胧的水雾,湿润又轻柔,像刚刚路过连廊时,池中的氤氲之气。
    “嗯。”时舒没多想,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不过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就没有什么用了。
    她又这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
    “嗯,好。”他也轻声应一声。
    ……
    院子里的钟声在整点响起。
    时舒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也该让他回去了。
    外面的天气也不好。
    确认了恋爱关系的第一天,两个人相处的节奏,到这儿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时舒说:“我打算睡觉了。”
    “你回吧。”
    徐欥点头,他起身。
    看着黑胡桃木茶几上的空药瓶,他又提醒道:“但您的药,已经吃完了。”
    时舒说,嗯,药箱里应该还有。
    徐欥表示,那他去替她拿就好。
    “您要不要先躺着?”他问:“我会端给您温水和药。”
    “嗯,好。”
    时舒给他指了下药箱所在的位置。
    然后,她掀开被子坐进去,靠着。
    等她的小男友,来照顾她睡觉。
    但等他拿来的时候——
    他端着半杯温水,摆在她的床边柜上,手中攥着药瓶。
    他手背的血管脉络清晰突起,似乎在隐忍什么,克制什么,又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不等时舒问个究竟。
    他便当着她的面,拧开手中的药瓶,然后——
    然后,他将为数不多的安眠药,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当着她面的。
    全部。
    哇哦,他真有勇气。
    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他的唇抿着,一双漂亮的狗狗眼被情绪染成深情的粉红色,看她时欲言又止,无辜却撩人。
    哇哦。
    她的小男友,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上任第一天,就做出这样的事来,是迟到的青春叛逆期么?
    原本靠在蓬松柔软的床靠上,等着他递给她温水的时舒,因此抬直了腰,端坐了起来。
    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潮涌动。
    时舒:“……你要造反?”
    似乎是——
    选择了兵行险招。
    又似乎是——
    他在寻找一种他自己的节奏。
    徐欥因此脖颈红透:“我能不能唱歌,哄你睡觉?”
    时舒很快抓住一个重点。
    他用了“你”这个字。
    他这是反应过来,他的新身份来了?
    嗯,他倒也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找到自己作为男朋友的,他的那个节奏。
    他果然,他接着说:
    “我能不能,跟你履行一下男朋友的职责?”
    他又重复一遍:“我能不能,唱歌哄你睡觉?”
    时舒轻嗤一声:“那如果我拒绝呢?”
    徐欥犹豫了一下,随后摊开了掌心,他手心里还攥着一小瓶药片:“唱歌哄你睡觉,并不是我设置的唯一选择项。”
    她在他这里,始终拥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哪儿来的?”
    “我包里也备着了。”
    虽然她只看见了别的。
    她的小男友,多才多艺。
    什么都会一点儿,什么都玩得还不错。
    “你还会唱歌?”
    “会一点。”
    “那你想唱什么?”
    “唱、圆周率,好不好?”
    时舒笑:“特意为我学的?”
    “我是原唱。”
    “嗯?”时舒反应过来之后,笑意浮上眉眼:“世界还真小。”
    “是我们有缘。”
    时舒因此沉默片刻,捏了捏后颈的软肉——
    谁能拒绝徐助理呢?
    她说:“谁又能拒绝我的男朋友呢?”
    她说,我的男朋友。
    徐欥看向她,目光灼灼。
    明亮清澈。
    这是时舒第一次听他唱歌。
    现场版。
    他唱歌的声音和他说话的声音不太一样,歌调更加清隽,嗓音安静湿润,自然而温暖。
    他就像是音乐酒吧里的民谣歌手,安静地抱着一把吉他坐在灯光下,不管台下坐着几位观众,他们喝着什么酒,他将他对生活的感悟,用歌声娓娓道出,道得温暖治愈,将人的听觉征服。
    与儿童时期的稚嫩清脆不同,他成年时期的音色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但,不变的是,她都从他的歌声中感受到了一种美好和柔软。
    就像她最初听到他的歌声时的体验一般——
    人生的道路错综复杂,总是要面对一场又一场拥堵的交通,她在无止境的加塞、烦躁的喇叭声,和无能无为的路怒中,寻找到内心的一片安宁。
    如身坐在麦浪之中,秋风扫过落叶。
    如身坐在澄澈的湖畔,冬雪是万片俱寂。
    时舒突然觉得,他好像无论走哪一行,都是能够走在前端的第一梯队。
    等他唱完。
    时舒仍听得专心。
    徐欥问:“你有困意了吗?”
    一点没有。
    没有一点。
    但——
    时舒点头:“嗯,我很困了。”
    “您知道吗?”徐欥:“您现在的表情就跟,坐在观众席观看小学生文艺汇演一样。”
    大体是因为效果不佳。
    他的节奏又往后缩了一步,变回了您。
    又或许是——
    他尚未找寻到一个他满意的,他对她的称呼。
    “是什么样?”时舒问。
    “满脸都是身为小学生家长的欣慰。”
    就跟哄小孩,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骗我了,您很明显在认真听我唱歌,眼睛都没有眨过,我唱歌也没有用。”
    被他戳穿,时舒也不自然地笑了下。
    她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平静地转移话题:“身上的淤青,好了吗?”
    “嗯,已经好了。”他问:“你要检查吗?”
    时舒摇头,不用了。
    太晚了。
    她知道,他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不需要她担心。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做出伤害自己,或者是自暴自弃的事情。他情绪稳定,拥有强大的精神内核,随时都做好了面对任何事任何人的准备。
    唱歌自然没用。
    徐欥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他不过只是想试一试,他只是想唱歌给她听而已。
    也想——
    他也有一点点别的目的。
    他希望能够在她面前,提升一下自身的魅力,能够为自己增加一点吸引力。
    他因此平静地展开刚才那瓶药瓶,又平静地从中倒出两粒安眠药,他递给她,同时递了水给她服下。
    “还是吃药吧。”
    总归睡眠才是最重要的。
    时舒接受了他的动作。
    吃完,躺好。
    他替她掖好被角,仍坐在软椅上:“你闭上眼睛,我继续唱。”
    时舒:“?”
    他笑着说:“你不是说,那两年里,是单曲循环吗?”
    “所以,你要?”
    “嗯,单曲循环。”徐欥:“唱到你睡着。”
    ……
    一阵惊雷炸下来,白光乍现。
    蓄势整晚上的大雨如约而至,滂沱如注。
    是天意要留人。
    他今天喝了酒,也不能开车。
    这个点的西山,这种天气,也很难打到车。
    “天很晚了。”时舒开口说:“要不,你别回去了?”
    见他脸上的表情由淡定到丰富。
    时舒忍不住抬了手,她揉揉他的脑袋,他的短发手感很好:“让你睡客房,我的小男朋友,想什么呢?”
    “二楼的客房,除了右手边第一间,是章桃的,其它房间,你随便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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