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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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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一点, 阮梨睡意全无,想到明天是周末,她索性?起?床, 从楼下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木质大方盒。

    这次搬到君庭, 她带的东西不多, 大都是日常必需品,只这一个大方盒算是消遣。

    盒盖打开, 是一套崭新的木质拼图。

    闲暇时间, 除了看书, 阮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拼拼图。手上这套拼图是木质实景系列, 2000块,是沐浴在晨曦中的佛罗伦萨城。

    装订成?册的图纸被闲置在盒子里, 阮梨只捏着硬币大小的木质拼图一一翻到绘有图案的一面, 然后按照颜色分类整理。

    这是一项极需要耐心的长耗时工程, 而阮梨从不缺耐心。

    听到门口有响动的时候, 阮梨正在收集沾染了斑斓晨光的拼图, 抬眼?的同时门被拉开,身量颀长的男人似携了深浓夜色, 一身暗色西装,伫立在昏黄光影里, 脚步微滞。

    像是旧电影里被缓慢拉长的镜头。

    时间静默, 人也静默。

    阮梨微讶, 起?身,“事情谈完了?”

    霍砚舟显然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灯火通明的客厅, 穿着薄白睡裙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脚边落着难以计数的拼图。

    大约是夜凉, 她套了件黑色的针织开衫,起?身的瞬间乌软眼?底讶异未消。

    从周敬之的酒庄到君庭四?十分钟的车程,在他的要求下司机生生将时间缩短三分之一。

    霍砚舟轻嗯一声?,在门口换鞋,“还不睡?”

    “睡不着。”看到一地的拼图,阮梨又很认真地问:“我?可以在这里拼拼图吗?或者我?能?……”

    “阮梨。”

    霍砚舟褪下西装外套,隔着薄薄的镜片,眸光深幽,“按照我?们的婚前协议,这里也是你的家。”

    在自己的家里,自然不需要这般客气。

    阮梨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性?格使然,很怕突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的存在会打扰到霍砚舟。

    霍砚舟已经走至她身前,目光垂落下来?,“我?说过,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阮梨沉默,不接话。

    许多事情,道理是一回?事,行?为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想知道我?的底线在哪,怎么不说话?”

    “可你也说过,不会告诉我?。”

    少女眸光乌亮,原来?她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柔软可欺。

    “嗯,不会告诉你答案,但可以聊点别的。”霍砚舟已经俯身,捏起?地上的一块赤橘色拼图,“需要帮忙吗?”

    阮梨重新蹲下身,“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没什么睡意。”

    哦。

    霍砚舟看到中间已经被拼接起?来?的一小块,不多,七八块的样子,巴掌大。

    “为什么不是从边框开始?”

    阮梨一边将手?中的拼图分类,一边解释:“我?喜欢从我?感兴趣的那一部分开始,拼图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答案的过程,我?不想给自己预设结果。”

    “像你的专业一样?”

    这好像是霍砚舟第二次提及她的专业,上一次是在青溪古镇,他们讨论资本回?报和经典锻铸间的取舍,霍砚舟当时对她专业的定义是——慢工出细活。

    “你对我?的专业很了解?”

    霍砚舟发现,她好像只有在谈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会不设防,不会用一些敬词来?掩饰紧张。

    他垂眼?,将手?中的拼图分类,“略知一二。”

    阮梨想,他应该是谦虚了。

    聊天似乎就?此结束,安静的空间里,霍砚舟认真地分着面前的拼图,从来?熨烫平整的西裤被压出褶皱,他垂眸专注的样子如静水流深,有种光而不耀的温沉清俊。

    “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你做事的时候总会分神?”

    没有任何指责意味的一句话,却?让阮梨心尖蓦地一跳。霍砚舟察觉了她的目光,并提醒她这已经不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走神。

    上一次是在实弹射击场。

    阮梨蓦地垂眼?,“如果还要帮忙的话,你要不要……上去换身衣服?”

    隔着薄薄的镜片,霍砚舟抬眼?,看某个小姑娘低到不能?再?低的头,“行?。”

    他从善如流。

    待人上了楼,阮梨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和霍砚舟聊天太费神了,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大都时候话不多,言简意赅,但每每反问,都让人有种被剖析看穿的窘迫感,直白得难以招架。

    恍惚的神思里,阮梨想起?一件事,是她和霍砚舟曾有过的鲜少的一次交集。

    那个时候她刚上大四?,被蒋仲良点名?要进了他的工作组。蒋仲良是京北博物?院文物?修复室的主任,也是京大的客座教授,在文物?修复这一行?里极有名?望。

    蒋仲良交给的她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复一幅仿制的《江山秋色图》,是蒋仲良的私藏,画卷天头破损严重,裱件有沾染污渍水痕,修复起?来?并不容易。

    这是一项工作,也是一次考验。

    阮梨那段时间几乎废寝忘食,整日整夜将自己泡在工作室,可在最?后的全色阶段却?陷入困境。她怎么都调配不出画卷上残缺的那抹青灰色,即便已经请教过几位美院的学姐,也还是觉得在意境上差了些意思。

    那天霍明朗来?工作室找她一起?吃饭,阮梨正一筹莫展,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被咽下。

    霍明朗身后,男人一身妥帖黑色西装,白衬衫收进西裤,堪堪转进门。衬衫领口的扣子开着一粒,不见?得是多正式或考究的着装,可他身在高位许久,身上总有种上位者的孤沉,让人肃然起?敬。

    阮梨瞥见?来?人蓦地起?身,“六叔。”

    慌张又温吞的两个字。

    霍砚舟朝她颔首,视线落在她的工作台上,徐徐展开的画卷,大部分的破损已经被细致修复。

    阮梨有些羞赧,像是忽然被长辈抽查作业,而自己所呈现的作品显然不够出色。

    “在补色?”

    阮梨点头。

    “你忙,不必拘礼。”

    平和的六个字,他突然造访,但似乎只是路过,并无他意。但这话却?让连日因配色而困恼的阮梨更难过了,她也想忙,但已经忙了好几天却?全无进展。

    大约是她眼?中失落的情绪太明显,霍砚舟的视线在画卷上凝落片刻,又问:“调色遇到了麻烦?”

    阮梨讶异于霍砚舟的敏锐,也在心中意外于他竟懂擅丹青之道,甚至应该是极擅长,否则怎么会只寥寥扫过一眼?,就?知道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一旁的霍明朗及时开口为她解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六叔可画得一手?好画,连张和谦老先生都赞不绝口。”

    张和谦是久负盛名?的山水画大师。

    阮梨像是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修复古画的急切远超过了那点在长辈面前的小心拘泥,她有点急切地开口:“您能?帮我?看看吗?这里。”

    她指着缺失的那处青灰色。

    霍砚舟靠近,沉凉清冽的气息萦在阮梨的鼻尖,他抬手?解开西装纽扣,阮梨连忙伸手?接过褪下的外套。

    “借一下你的笔墨?”

    “您请便。”

    霍砚舟绕到工作台的另一侧,思虑片刻,提起?搁在青瓷笔洗上的紫毫笔,先在清水中滚过一圈,才去蘸取净白瓷盘中的颜料。

    男人弓着背,挺括的白衬衫勾出宽肩窄腰,薄薄的金边镜片下目光沉和平静,格外的专注。他提笔,在备用的古宣上晕开一笔,又一笔,第三笔——浓淡相?宜,自成?山水色,正是阮梨多日求而不得的意境。

    少女乌软的眸子里蓦地涌起?光彩,“对!就?是这个颜色!”

    那种欣喜难以言表,明晃晃地盛在眼?眸里。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她方才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下一瞬,看着被递到面前的紫毫笔,阮梨又生了怯意,她怕自己调不出来?,画不好。

    “您能?不能?帮我?……”

    “不能?。”

    “……”

    “过来?,我?教你配色。”

    那幅画后来?被交上去,蒋仲良赞不绝口,逢人便夸,阮梨却?每每心虚。

    画上缺失的那一抹青灰色,到最?后也不是她补上去的。她像是对这一处生了应激反应,完全不敢下笔。

    几次在备用纸张上尝试后,阮梨确定自己根本无法完成?,她有些丧气,已经预见?了自己将带着这幅不完整的修复作品去见?蒋仲良,第一次独立修复就?只交出这样的成?绩,显然辜负了老师的厚望。

    沉默的困恼里,有人抽走她手?中的笔,修长身形立在她的身旁。

    “下不为例。”

    霍砚舟提笔,以青花、赭石打底,罩染石青、雪灰、皦玉三色,阮梨看他冷白嶙峋的腕骨,修瘦明晰的指节,一抹青灰从容晕落,江山秋色就?此在他笔尖跃然延绵。

    一如现在,男人修长的指骨捏着杯水,手?背上青色筋脉隐现,阮梨抬眼?,回?忆被打断。

    霍砚舟已经换了之前的那身居家服,黑白色系,阮梨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角和白睡裙。他们的衣服倒是挺默契,看起?来?都比他们两个熟。

    阮梨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还要不要继续?”霍砚舟问。

    “我?都可以。”

    女孩子眸光澄亮,不见?半点困意。霍砚舟在她不远的位置坐下,“那继续。”

    阮梨抿着水,霍砚舟已经开始继续给拼图分类。阮梨发现他的观察力真的格外好,同样的色系他可以分辨出是否属于同一个区域,并有秩序地将它们分开摆放。

    大约是她的目光毫不避讳,霍砚舟偏头,“这样分类会不会让你失去寻找答案的快乐?”

    阮梨摇头,将水杯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微微靠近,帮忙一起?整理,“其实拼拼图某种意义上和我?日常的工作内容的确很像。”

    阮梨承认霍砚舟刚才的类比,“许多文物?出土的时候可能?已经面目全非,有些碎至几十甚至几百块,有些被掩埋在不同的区域,有些则完全缺失,我?的工作就?是要找出这些碎片既定的联系,将它们一点点拼凑起?来?,还原物?品的本貌。”

    “这个工作量很大,偶尔的时候我?也会想偷懒——”说到这里,阮梨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偶尔。”

    她为自己澄清,又继续道:“所以也会想,如果有人能?帮我?找到这其中的关联该多好。”

    霍砚舟点头,视线依然落在那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木质小片上,“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

    在阮梨的惶惑里,霍砚舟看向她,“难道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

    阮梨觉得霍砚舟这话多少有些不严谨,很容易产生歧义,但她不会去纠正。

    她忽视掉那点异样,看着已经被霍砚舟分好的拼图,

    “你这样——”声?音很小,更像是自言自语:“已经不是帮忙了,分明就?是外挂。”

    “嗯?”

    霍砚舟显然没听清,阮梨连忙找补道:“我?说,你这样的,我?不敢想。”

    让恒远的老板给她打杂工,她还没那么异想天开。

    “撒谎。”

    “?”

    霍砚舟偏眸看她,隔着一道镜片,眸光很深,“不敢想,敢嫁?”

    阮梨被噎,诚然知道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善类,和他说话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而这话也同样令人羞恼,让阮梨甚至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是羞赧多一些,还是由此而生的恼意多一些。

    “总归是当个花瓶,有什么不敢。”

    霍砚舟微微蹙眉,“花瓶?”

    “霍先生亲口说的,简单、漂亮。”

    那不就?是花瓶么。

    话说出口,阮梨才自觉失了分寸。

    这有些娇矜的语气,她是怎么敢用这样的态度和霍砚舟讲话的。

    还有,她竟然如此耿耿于怀霍砚舟当初对她花瓶的定义,甚至换回?了“霍先生”这样的称呼。

    这会儿羞也没了,恼也没了,只剩下惶惶不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拼图的边缘,等待被发落。

    霍砚舟会不会觉得她是个骗子,从前乖巧懂事的样子全都是伪装出来?的,甚至觉得自己失算,签了那样一份不对等的合约,娶回?来?的花瓶非但不顺意,还有脾气。

    无声?的对视里,霍砚舟像是在审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微偏分毫。

    阮梨开始担忧,霍砚舟不会就?此不管亚升死活了吧。

    “你,生气了?”

    “我?在重新判断。”

    果然。

    他后悔了?想要重新做决断了?

    话停一息,霍砚舟点点头,“是很漂亮。”

    阮梨:“……?”

    “就?算是花瓶,也是个漂亮的花瓶。”

    这话似曾相?识,阮梨自己也曾这么负气地想过。

    霍砚舟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像是穿透了单薄的衣衫,直直烙在了皮肤上。

    阮梨蓦地低眼?,错开两人的视线。

    明明还是说她是个花瓶,怎么耳朵会这么热。

    温沉的嗓音偏又在这个时候再?度响起?,落在低音域,“漂亮,还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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