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洛久瑶抬眼看他。
那双漆黑的眼中满是探究的神色。
他神色认真, 并非为搪塞随口所?言,于是洛久瑶也正了正神色,认真应他:“秦征, 你可?曾见过被战火烧过的燕京城?”
秦征敛着眼睫回想,而后摇头。
前世北契人攻入燕京时他早已回到崇昌,埋伏在燕京的将领传信到崇昌,只说皇帝与太?子先后身?死, 皇室将倾燕京无主,城中?已经是一派凋敝景象。
洛久瑶望着跳跃的火光,继续道:“我也曾以为,旁人的生死是不该与我有?关的。”
“直到当年三?皇兄身?死,北契军攻入燕京,燕京城一夜陷落,几乎沦为地狱。”
那时她带着洛璇在燕京的街巷中?奔逃,昔日繁盛的长街尽是大雨也洗不净的烟尘血水。
楼阁倾颓,砸碎人身?尸骨,轰鸣巨响掩下细碎的哭嚎, 火焰的噼啪声中?夹杂着一声声濒死的呜咽,城中?尽是流离失所?百姓, 放眼望去疮痍满目。
也正是在这低垂的夜幕下, 抱着襁褓的母亲曾将仅存的干粮分给她们,年迈的阿婆也曾用手帕包扎起她奔逃时不慎划出?的伤口。
咿呀学语的孩童走到她与洛璇的面前, 一字一顿地,问出?他才从长者口中?学来的话语。
你们——
你们是谁?
“我的确恨他, 他疑心深重, 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不择手段,从来只将人看做一个个物件, 他默许皇城中?的权势倾轧,他杀人,也促成无数人杀人的行径……可?我的恨,不该由?无辜的人买单。”
秦征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浅淡而澄澈,闪动着细碎的微光。
秦征忽而觉得,洛久瑶与他前世所?见又有?了?不同。
鲜活,柔软,却并不是他讨厌的样子。
她依旧有?顽强到足以让他侧目的生命力,原本的压在眼底的沉沉死气却尽数消散,那双眉眼经三?月春风着了?鲜亮颜色,在烛火的照映下那样漂亮,令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秦征盯着她瞧了?许久,直到洛久瑶避开他的视线退到一旁,他才捻着掌心里的白玉,敛起了?睫羽。
洛久瑶记不得被困在墓室中?多久。
时间一寸寸流逝,昏暗的环境摧人心神,灯烛散不出?温度,她觉得又冷又困,于是抱着双膝蜷在原处,强压着困意。
她不能?睡。
她要等?着沈林,她还没有?见到他。
洛久瑶倚靠着石壁,直到耳闻一阵窸窣声,她睁开眼。
秦征与周遭护卫同样听到响动,已然立身?,抽出?刀剑。
远处依稀有?光亮闪动,晃荡在廊道中?,逐渐飘近了?。
“沈林,你终于来了?。”
光亮停下,依稀映明?来人的面容。
沈林立在原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他,落在被他挟持于手的洛久瑶身?上。
他看着她,似是在瞧她身?上是否有?伤,却始终没能?瞧得清楚。
他缓缓开口:“秦征,你最?好确保没有?伤到她,否则就算燕京下旨留你,我也会杀了?你。”
洛久瑶借着光亮看向对面。
沈林的手已然攥紧了?剑柄,可?他怕交手之间伤及她,迟迟未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秦征瞥见二人相接的目光,冷声道:“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保她平安无恙。”
沈林道:“你的命都要没了?,还能?在此同我谈条件, ”
话音落下,周遭却忽有?人影闪过,提灯骤然熄灭。
墓室更深处传来剧烈的响动,石壁上的机关洞开,短箭齐齐射出?。
箭矢刀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秦征挥剑打落箭矢,缚在洛久瑶肩侧的力道于闪躲中?微松。
正值此时机,洛久瑶的袖间滑落出?一柄短刀来,她没有?犹豫,直将刀锋刺入了?秦征的手臂。
秦征望着那柄短刀,面上有?一瞬愕然。
洛久瑶却顾不及他是何种神情?,她望见沈林翻手挽起的剑花,那枚小小的玉扣仍缠在他的腕上,在一片混乱的影中?散着清明?的光亮。
机关未停,她飞身?奔去,在昏暗中?触到一点微光。
沈林的视线始终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石壁的小灯微微闪烁,他分毫未失地接住她,零星的碎光贴擦过剑刃,他抬剑挡下乱箭,也挡下秦征劈手刺来的剑锋。
利刃碰撞出?震颤之音,沈林护着怀中?人,出?剑的速度显然因此放缓,却如何也不愿放开手。
他的目光冷寒到几乎要刺入人的骨血,洛久瑶却能?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墓室中?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是触动机关所?致,石块滚落,石壁也发出?震颤,眼见着便?要倾塌下来。
“沈林,我早便?想杀你。”
石块砸落在侧,秦征的目光再不复与洛久瑶相谈时的平和,“这么多年过去,你们沈家这块绊脚石倒是始终都没变过。”
“我曾以为你死了?,以为沈家就此没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还是要用尽办法将你们除掉。”
他所?出?剑招处处致命,目光亦狠戾非常:“不过没关系,即便?今日我死在这里,也还备了?一份大礼送给沈家。”
大礼?
洛久瑶神色一肃,她回首去看秦征,却骤然瞥见他发顶摇摇欲坠的石壁。
沈林剑刃回转,显然也瞧见那处将落的巨石。
“沈林。”
洛久瑶抬首,简言道,“他不能?死。”
腰间的指节猛然一紧,巨石砸落,沈林退后之际以剑柄相拦,缓和了?巨石的下坠。
空隙中?,秦征朝旁侧闪躲,却仍不免被剐蹭,长剑随着人一同跌落在地。
“秦征,我留你一命。”
指向他眉心的剑锋偏了?一寸,沈林反手收剑。
他面色冷然,毫不犹豫地自身?后护卫手中?取了?张长弓。
弓弦拉满,箭矢离弦。
那一箭没入秦征的肩胛,射穿了?他的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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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景央园回来后,洛久瑶一睡不起。
她的神经绷紧太?久,身?子又耐不住墓室中?的湿寒,回来后便?发起了?高?烧。
身?上发冷,内里的火却几乎将五脏六腑都烧了?干净,她在冷热交替中?挣扎,终于在天?色黑透时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是傍晚还是凌晨,她全然分不清楚。
屋室空荡,只有?案上一碗药用温水浸着,她起身?拨开帘帐,先倒了?杯水,猜测着这药是给她的,便?又将药喝下去。
没一会儿,门扉推开,走进来的是崔筠。
“你醒了?。”
见洛久瑶已然喝下了?那碗药,崔筠道,“沈将军和沈公子这几日都在处置穆城与景央园遗留的事务,你好好歇息,我这就去同他说。”
洛久瑶拉住她的衣袖,还未开口,又听她道:“沈公子已没有?大碍了?,虽在景央园中?费了?些心力,但三?日的光景,也已养了?回来。”
得到想要的答案,洛久瑶点点头,又问:“秦征……秦世子呢?”
“在大牢。”
崔筠道:“说起那位世子……他这三?日几乎未进食粮,只喝了?水,一直说要见你。”
洛久瑶随手披了?件外袍:“我这就去见他。”
走至院门前,却正撞见沈林的身?影。
见她醒来,更出?了?门,沈林匆匆迎上来,抬手探一探她的额头。
“怎么才好便?出?来吹风?”
他嗓音轻柔,“我才同大哥查了?景央园来往的名册,书信早在四日前快马寄回京中?,想是不日便?能?收到回信。”
洛久瑶点头,道:“躺了?这样久,我已好多了?,我听崔筠说,秦征吵着要见我,我也有?些话想要去问他。”
沈林的指节僵了?僵,声音变得闷闷的:“有?什么话我帮你去问就是了?,你额头还有?些热,多歇息一会儿吧?”
洛久瑶不依,只说要去,沈林只好皱着眉头取了?件斗篷,严严实实地将人裹好。
大牢中?昏暗,洛久瑶走入,有?侍从为她打开牢门。
洛淮的诏令未下,沈家不能?轻易处置秦征,又因其身?份特殊,在囚牢中?的处境比旁的囚犯要好上许多。
少年的面前的矮桌上燃了?盏灯,旁侧还摆着壶白水。
洛久瑶走到他对面,对上他抬首望来的目光。
秦征左肩与手臂的伤处已缠上了?厚重的细布,因肩侧的伤及筋骨,依稀可?见细布中?渗出?的血。
伤口牵制了?他的行动,他本想为她倒水,却只能?抬起右手:“殿下,请。”
洛久瑶立在原处,问他:“世子想见我,想同我说什么?”
秦征抬眼看她,眉目间不见有?丝毫急切的模样,口中?说的却是:“自然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你来见我,不是也有?话想要同我说么?”
洛久瑶缓缓坐下:“我的确有?件东西要还给世子。”
秦征笑了?:“好啊,我也有?些话想先问一问殿下。”
洛久瑶坐在草席上,抬手自水壶中?倒出?两杯白水:“世子请问。”
秦征看了?看她递过的白水,再抬眼,一字一句问:“我想知道,当初在长景殿的时候你便?已经认出?钩月刀……也认出?了?我,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自袖中?取出?那枚在陵墓中?伤及他的短刀,按在桌上:“是,钩月弯刀削铁如泥,当时那颗被削去一半的钉子就在我的袖中?。你的钩月划破我脖颈的时候,那颗钉子也曾划破我的指腹。”
秦征看着那柄刀,目光渐渐暗下去:“我早该看明?白的,若是我早些看明?白这些,或许今日你我不会坐在这里。”
“秦征,你不必后悔。”
牢狱中?湿寒,洛久瑶的身?上还发冷,抬手拢了?拢衣袖,“你既存有?异心,即使你一早知道我不是今生的洛久瑶,如今的情?状也不会有?分别。”
“或者说,你会选择放弃此生谋划的一切,携西境归顺于洛淮吗?”
秦征一时沉默。
他垂首,口中?喃喃,却并不是在问她。
“我,不会吗……”
洛久瑶也没有?应声。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再一次笑起来。
他笑得轻快又畅意,好似卸下了?一肩重担似的,令洛久瑶恍恍惚惚想起前世来。
想起那年的藩王来朝宴,想起那个在宴上掷地有?声的挑衅于她,满面皆是傲慢的秦王。
他高?声挑衅,却是坐在皇位上的洛璇先听他不过厉声打断,驱策侍从将他架出?大殿,关到狱中?。
为表对她的维护,洛璇将秦征关在囚室中?整整一日,以儆效尤。
她在狱中?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指尖颤抖而对,笑的身?体抖动,最?后竟在笑声中?落了?泪。
笑声渐渐休止,秦征再次开口。
“洛久瑶。”
他声音带着小心的试探,轻声问道:“如果在从前,你先遇见的是我而不是沈林,你会不会……”
洛久瑶捏着衣袖的指尖一顿。
她抬眼,看着他,说:“不会。”
秦征低笑一声:“你无情?的性子倒是从前至今都不曾变过,明?明?我们的缘分就要尽了?,你也不肯说句好听的哄骗我。”
洛久瑶垂着眼,迎上他的目光:“秦征,你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是,我知道的。”
秦征的唇畔仍挂着笑,唇齿间却发苦。
他轻声重复着:“我明?明?早就知道。”
“当年凤阳一行,你不惜引众人谩骂,暗中?处决大批与当年之事有?关的朝臣,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你不顾群臣反对,不顾众人背后的编排与诋毁也要把?持着国玺与兵符,将权势拢在自己手中?,就是为了?以此查清沈家当年的冤案。”
洛久瑶应他:“是,我的初衷的确如此。”
在那之后,却未必尽然。
洛璇尚年幼,虎狼在侧眈眈而视,她要为他修剪枝叶,保他接过一方干干净净的棋盘。所?以即便?遭人口舌,她那时也不能?放权。
但洛久瑶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征微微失神,终于道:“殿下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洛久瑶点头,径直问:“你将诬陷沈家的东西藏在哪里?”
秦征轻轻笑了?:“敏锐如殿下,却猜不到,状告沈家通敌的文书或许已在燕京了?。”
“如今沈长弘、沈停云与沈林三?人皆在北地,燕京城中?没有?为沈家辩驳之人,元陵的护身?符虽能?保沈家一时,但有?心之人借此实际推波助澜却再简单不过。”
“殿下既救臣一命,还有?一事,臣可?坦诚告知殿下。”
秦征的神色认真些许,“臣回到此地这样多年,曾在燕京城中?埋下了?许多暗线。”
“臣与洛久琮合作,他亲眼见着臣布下那张网,亦知如何调动那些势力,如今臣虽与他意见相左,但此行离京多时,他定然能?猜到臣前来北地……燕京城的守卫从来不算森严,只程惊鸿一人不过螳臂当车。”
“等?到先皇的诏令传到北地,沈停云若此时带兵回京便?为谋逆,重蹈覆辙或是舍家族清誉,怕是要请殿下与沈家好好抉择了?。”
洛久瑶神色一凛,径直起身?。
“殿下。”
秦征却又唤住她。
他问:“洛久瑶,你会记得我的,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
“秦征,我会记得你的。”
她抬手,轻轻覆上肩侧的那道伤疤,一路滑至心口,“是凭这道疤痕,与从前死去的一条命。”
“洛久瑶,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心肠真的很硬。”
“可?你却能?让一具空洞洞的躯壳变成人,甚至让他在血肉淋漓的疼痛中?长出?一颗心。”
“然后你告诉他,人是要死的。”
“他是要被他的心杀死的。”
秦征抬眼,言语间竟满是凄怆。
“洛久瑶,不管是从前还是后来,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我的箭,从不会淬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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