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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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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徐家出来时,外面大雪如幕。

    秦舒宁回头。

    巍峨的将军府,像个无所不能的天神,在风雪中巍然耸立。

    大嫂徐魏氏冒雪来送秦舒宁。

    她们虽是妯娌,但情同姐妹。

    离开将军府,秦舒宁最舍不得的,便是徐夫人和大嫂徐魏氏了。

    徐魏氏替秦舒宁系好披风带子,柔声道:“我们同在上京,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下雪天冷,别让秦伯父等太久,去吧。”

    秦老爷撑着伞,立在马车旁。

    秦舒宁吸了吸鼻子。

    “那我走了,大嫂,你要保重身体,母亲那里……”

    “母亲那里有我,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徐魏氏眉眼温柔:“你归家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秦舒宁冲徐魏氏行过礼后,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而行。

    秦舒宁又掀开帘子,朝后望去。

    徐魏氏的身影掩映在大雪里。

    渐渐的,巍峨的将军府,也变得模糊起来。

    秦舒宁这才放下帘子。

    一个黑色雕漆木盒,静静放在她的膝头。

    那里面,装着放妻书,亦是秦舒宁新生的路引。

    秦舒宁抱着木盒回了秦家。

    秦家众人看见她归来都很高兴。

    可秦舒宁如今是新丧,他们心里高兴,脸上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管家翁伯满脸激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奴这就让人把大小姐的院子再收拾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虽然秦舒宁出嫁两年了,但她的院子,依旧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模样,日日都有人打扫的。

    秦舒宁过去时,熏笼炭盆都已置办妥当了。

    秦老爷亲自检查了一遍,才放心,他道:“今日天晚了,你先休息。嫁妆和随你陪嫁过去的人,明日爹让翁伯和张妈妈去处理。”

    今日秦舒宁离开将军府时,只带了金禾银穗姐妹,并她的乳母张妈妈。

    “今日你先将就住一晚,缺的需要换的,爹爹明日让人送过来。”

    “好。”

    秦老爷又交代了许多,秦舒宁一一应了,秦老爷才走。

    秦舒宁目送着秦老爷走远,才转过身看向屋内。

    屋里窗明几净,摆设如故,桌上的汝窑瓶里,还插着一捧新折的梅花。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暗香浮动。

    过去种种,仿佛只是小憩时的一场梦。

    梦醒后,她依旧是秦家的大小姐。

    “小姐,水备好了。”

    门帘被掀开,金禾进来道。

    “哦,好。”

    秦舒宁应了声,转身去了。

    沐浴过后,躺到床上时,秦舒宁闭着眼睛,舒服喟叹:“还是我的床舒服呀。”

    秦舒宁喜欢睡软床,徐展旌喜欢睡硬床。

    每次徐展旌在府里,秦舒宁总会睡不好。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有这个烦恼了。

    秦舒宁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金禾放下纱帐,熄了灯,起身去了外间。

    外面风雪渐弱,廊下灯晕飘摇。

    秦舒宁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盯着她。

    她睡眼惺忪睁眼,这才发现,床前立着一个人。

    “金禾?”

    秦舒宁下意识叫了声。

    可旋即,又觉得不对,金禾没这么高。

    “你、你是谁?”

    秦舒宁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形,看不见脸。

    “秦舒宁,你竟然连我都认不出来!”

    那人声音里,夹杂着愤怒。

    “我应该认识你?”

    秦舒宁说完,就听见了骨节喀嚓声。

    下一瞬间,纱帐被挑开。

    秦舒宁看见了一双幽深冷冽的眼睛。

    “你不应该认识我吗?”

    那人的声音,冷的像冰碴子。

    孀居那十三年,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佛寺外,秦舒宁就没出过将军府。

    此时看这人,秦舒宁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他是谁。

    “秦舒宁,我尸骨未寒,你就急不可耐回了秦家,你对得起我吗?”

    这话仿若惊雷,在秦舒宁耳边炸开。

    秦舒宁双目撑圆,惊愕看着面前的人。

    徐展旌?!

    竟然是徐展旌?!

    他不是战死了吗?

    他怎么、怎么……

    秦舒宁目光下移。

    外面寒风呼啸,灯笼被吹的来回晃荡,橘红色的光晕滑过徐展旌身上时,秦舒宁清楚的看见,徐展旌没有影子。

    他,他是鬼!

    倏忽间,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秦舒宁的脸。

    秦舒宁又惊又怕,却动弹不得。

    徐展旌在床边坐下,他微微俯身过来,粗粝冰冷的指尖,在秦舒宁脸上,一寸一寸划过。

    他动作温柔缱绻,秦舒宁却只觉芒刺在背。

    “秦舒宁,你既入了我徐家门,便是我徐展旌的妻子。我们合该生同衾,死同穴才是。”

    “谁要跟你……唔……”

    徐展旌掐住了秦舒宁的脖子,秦舒宁顿时说不出话了。

    徐展旌凑过来,声色幽冷:“秦舒宁,我一个人在下面,太冷太孤寂了,你来陪我吧。”

    不!她不要!

    上辈子,她为他守了十三年。

    这辈子,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秦舒宁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小姐,小姐……”

    秦舒宁呜咽道:“不!我不要,不……”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徐展旌面容狰狞似厉鬼,手中力道加大。

    “小姐,您醒醒,小姐!”

    “下面太冷了,秦舒宁,你来陪我。”

    “不!不要!走开!!!”

    “小姐,您醒醒,小姐!”

    秦舒宁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

    亮光驱散了黑暗。

    面目狰狞的徐展旌不见了,床前只有神色焦急的张妈妈,并金禾银穗两姐妹。

    看见她们,秦舒宁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银穗,快给小姐端盏温水来。”

    张妈妈一面说着,一面拍着秦舒宁的背心,轻声哄道:“小姐别怕,梦都是反的,没事了啊!”

    秦舒宁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着。

    上辈子,她为徐展旌守了十三年的寡,徐展旌一次都未曾入过她的梦。

    怎么今日她一回秦家,他就来了呢!

    秦舒宁急急问:“我的放妻书呢!我的放妻书呢!”

    “奴婢收着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金禾忙走到柜子旁,将装着放妻书的木匣子拿来。

    秦舒宁接过打开,看到里面的放妻书时,这才觉得恐惧散了些。

    夫妻才生同衾,死同穴呢!

    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徐展旌凭什么要与她死同穴。

    喝了一盏温水,又换了身寝衣过后,秦舒宁才觉得好些。

    但她还是有些怕。

    秦舒宁裹着被子,脸上惊魂未定:“张妈妈,你同银穗回去睡吧,让金禾今晚陪我睡。”

    金禾向来稳重妥协,今夜她留下来是最好的。

    张妈妈和银穗便下去了。

    有金禾在,秦舒宁安心了不少。

    躺了一会儿之后,秦舒宁转头道:“金禾,我想明天去祭拜徐展旌,你帮我提前准备些东西。”

    风吹树梢拍打在窗子上。

    听完秦舒宁说的东西,金禾愣了下,但还是记下了。

    之后,秦舒宁没再做噩梦了,她一觉睡到天亮。

    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早上用饭时,秦舒宁同秦老爷说了这事。

    秦老爷立刻道:“爹陪你一起去。”

    他不放心秦舒宁一个人外出。

    “不用,金禾银穗陪着我呢!您要是不放心,我把护卫也带上。”

    因秦舒宁坚持,秦老爷只得作罢。

    用过早饭后,秦舒宁便坐上马车走了。

    徐展旌葬在城外的忠勇山上。

    忠勇山原来不叫忠勇山,它本是座荒山。

    因许多为国捐躯的将领,被葬在那里,天子遂为此山赐名为忠勇山。

    徐家的男丁,基本都葬在这座山上。

    昨天下了雪,山道难行。

    秦舒宁到徐展旌坟前时,已是两刻钟后了。

    看到小厮拎过来的东西时,银穗惊呆了。

    今天出发时,银穗还很好奇,后面那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眼下看见之后,银穗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银穗拉了拉金禾的袖子,悄声问:“姐,小姐这是觉得,将军生前没机会纳妾,所以想让他在下面,享受一下姬妾环绕的感觉吗?”

    小厮拎了许多纸扎上来。

    纸扎花花绿绿的,全是燕肥环瘦的美人,看的人眼花缭乱。

    金禾瞪了银穗一眼,低声呵斥:“小姐自有小姐的用意,不准胡说。”

    银穗乖乖闭嘴了。

    秦舒宁一身霜色袄裙,独立于坟前。

    山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声。

    秦舒宁平复了下呼吸,才开口道:“徐展旌,我来看你了。”

    过去那十三年前,每次来看徐展旌时,秦舒宁开口就是这句话。

    这一次也是如此。

    只是那时,秦舒宁是徐展旌的遗孀。

    而这一次,她成了徐展旌的前妻。

    秦舒宁蹲在坟前,给徐展旌烧纸扎,低声道:“徐展旌,我今天来,是要同你说一件事的。”

    秦舒宁掏出放妻书,对着墓碑。

    “你看清楚了,这是放妻书,母亲亲自给我的。从昨日起,我们就已经不是夫妻了,所以你不要再来缠着我了,成么?”

    墓碑当然不会说话。

    秦舒宁趁势立刻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银穗咧嘴想笑,金禾一个眼神过来,她立刻忍住了。

    “你说你在地下孤寂,我给你烧些美人,让她们在下面陪你。从今以后,你在下面逍遥快活,我在上面好好过日子。有事没事,咱们都别互相打扰了,各自安好吧。”

    “呼——”

    一阵风吹来,将纸扎的灰烬高高扬起。

    秦舒宁往后退了两步。

    她静默立着,看着那些美人,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时,心里十分平静。

    这她最后一次来见徐展旌了。

    从今以后,她要过崭新的人生了。

    纸扎虽多,但烧起来很快。

    待所有烧完之后,秦舒宁便带人下山了。

    徐展旌的墓碑前,只剩下满地灰烬。

    大风一吹,灰烬被裹着,飞向了远方。

    赣州牧民的毡帐里,有人在寒风中,睁开了眼睛。

    “徐叔叔,你醒了呀。”

    一道欢喜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捧了碗酥油茶给他。

    “谢谢卓玛。”

    徐展旌坐起来,接过酥油茶。

    卓玛是牧民的女儿。

    一个月前,在与鞑靼交战时,徐展旌中埋伏跌下山崖,被卓玛的父亲所救。

    卓玛仰着小脸,好奇问:“徐叔叔,秦舒宁是谁呀?”

    徐展旌手一顿。

    卓玛看见,面容冷硬的男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底突然浮起一抹柔色。

    “她是我的妻子。”

    原来是他的妻子啊!

    卓玛想了想,语气笃定:“徐叔叔,那看来,你很喜欢你的妻子。”

    “嗯?为什么这么说?”

    徐展旌捧着酥油茶碗,偏头问。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喊了很多次她的名字。”

    徐展旌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他没有年少慕艾的时候,他十三岁上战场杀敌,二十一岁时娶了秦舒宁。

    前后两辈子,只有秦舒宁这一个女人。

    “那你的妻子呢?她喜欢你么?”

    秦舒宁喜欢他么?

    从前,徐展旌是不知道的。

    他与秦舒宁是长辈婚约,盲婚哑嫁。

    成婚不过月余,他便领兵出征去了。之后,他们一直聚少离多,可秦舒宁非但没有抱怨,反而替他孝敬长辈,把将军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再到后来,他战死了。

    战死后,徐展旌的魂魄,跋山涉水回了上京。

    他亲眼看着,秦舒宁守了他十三年,最终病故在秋夜里。

    徐展旌心里,既愧疚,又感动。

    “徐叔叔。”

    徐展旌哑着声,答:“嗯,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这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投什么河么?”

    徐展旌抬手,揉了揉卓玛的脑袋,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情投意合。”

    傍晚卓玛的父亲归来时,徐展旌同他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

    “可你的伤刚好些。”

    卓玛父亲救下徐展旌时,徐展旌快不行了。

    他身中数箭,身上伤痕遍布,像个血人一样,趴在崖底的石头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卓玛父亲心善,将他带了回来。

    可徐展旌伤的太重了,药也喂不进去,眼看就要咽气了。

    卓玛父亲把草席都备好了,可濒死的徐展旌,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开始反复念一个名字。

    有牵挂就有求生欲。

    之后,靠着求生欲,和一碗碗虎狼之药,徐展旌昏睡了大半个月,才被从鬼门关拉回来。

    如今他刚能下地,何必这么着急呢!

    卓玛父亲劝:“你还是再休养一段时间吧。”

    徐展旌现在归心似箭。

    他望着苍茫的夜色,拒绝了:“不了,我的妻子还在等我。”

    上辈子,秦舒宁等了他很久。

    这辈子,他一日都不想让她再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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