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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梅花汤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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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的房间内, 孤灯如豆。

    皇帝凝眉坐在灯下,堪堪照亮半张脸,神情阴晴难辨。

    陈锦年叩门, 皇帝忙将他请了进来。

    “怎么样了?”

    陈锦年福身禀道:“刺客掳了兰嫔娘娘,从水下?逃了。奴才已经派了人去追, 联系府衙封锁城门, 务必将刺客逮到。”

    “查明?刺客来历了吗?”

    “奴才无能,不过从武功招式还有他们使用?的兵器来看,不像是?江湖人士。”

    不像是?江湖人士,那么无非是?官差或者军中之人。

    皇帝沉思片刻, “贵妃怎么样?”

    “受了点惊吓, 已无大碍。”陈锦年扫了皇帝一眼, 又低头?道, “手腕的轻伤,也?找大夫处理过了。”

    方才,那群刺客一出?来,皇帝第一反应就是?控制住苏贵妃。天子气场表面淡定, 手下?却控制不住地使劲, 已然出?卖了他。

    天子也?是?人, 他是?怕的。他怕那群黑衣人为刺杀他而来, 怕功高震主的苏仰崧再也?不愿屈居人臣, 怕苏贵妃与苏家里应外合。

    因为此前,陈锦年的人曾捉到过苏贵妃与一个?禁军侍卫传信, 信的内容是?禁军的布防、内外线以及具体的人员。

    禁军保护皇帝的安全, 是?皇帝最亲近的人, 也?就是?能拿捏皇帝的性命。任何?人想动?禁军的心思,明?摆着不就是?冲着皇帝去的?

    苏家, 有反心。

    陈锦年处事?老道,自然没有惊动?苏贵妃,只是?将密信之事?禀报皇帝。皇帝也?是?老谋深算,苏家铁骑稳定四方,大殷暂时还离不开苏仰崧,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今日那个?小太监,耳聪目明?,反应及时。”

    黑衣人几乎一出?现,张荦就很快反应过来,召唤埋伏的禁军侍卫和锦衣卫保护皇帝,才使得那些歹人无法近身。

    皇帝此次能这么轻易地毫发无损,小太监得记一功。

    事?实上,张荦今日之功实属无心插柳,他只是?一直留心注意着蓝芷,自然第一个?见到黑衣人涌向她。张荦是?聪明?的,临危不乱,他知道大喊救皇帝一定比大喊救娘娘管用?。

    听到上头?夸张荦,陈锦年眉间微展,“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

    陈锦年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平时最为谨言慎行,从不偏帮谁,这还是?头?一遭,皇帝听他这么直截了当地夸一个?人,眼神不由?地探究道:“他就是?你,安排在贵妃身边的人?”

    陈锦年颔首。

    蓝芷质问张荦去苏巷的那晚,张荦说是?绕道尚膳监取香椿,这话半真?半假。其实,当晚张荦还秘密去见了陈锦年,汇报苏贵妃的近况。

    所以,张荦即使察觉出?姐姐对他亲近贵妃有所不满,仍旧还得留在贵妃身边,因为他在为司礼监陈掌印办事?。

    皇帝得知苏家有反心之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秘密派陈锦年在长乐宫安插人手,观察苏贵妃的一举一动?。

    皇帝之前也?不是?没安插过耳目,可那些人不是?庸碌干不成事?,就是?愚蠢暴露了身份。

    这个?人要出?身清白?,与各方势力没有牵扯;又要不起眼,不易被察觉;还要聪明?机警能办事?。

    陈锦年千挑万选,看中了长乐宫驯兽房一个?打杂的小太监。

    此人贫苦出?身,背后没有任何?权势;再者,又是?永宁宫的人,就算苏贵妃察觉到异常,她首先认为一定是?惠妃搞的鬼;最重要的是?,张荦的聪慧机灵,陈锦年曾在皇帝寝宫的窗下?见识过。

    那晚,初出?茅庐的小太监稀里糊涂地要拉他一起学字。

    陈锦年第一反应,当然是?‘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太监’?可他转而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满是?真?诚坦率。

    当一个?人站得越来越高,会?发现身边愿意同你讲真?话的人,越来越少。像陈锦年爬得这么高的人,已经许久未在宫中,见到过这样真?挚的目光。

    “你看上这孩子了?”皇帝望着下?首的人,语重心长道,“你手下?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一堆干儿子、干孙子?别说是?小太监了,有些个?恬不知耻的朝臣,都追着得势的宦官叫爹爹喊祖宗。”

    陈锦年一听这话,当即跪下?,“奴才有罪,奴才御下?不严……”

    “朕不是?要怪你。”皇帝挥手,招他起身,“朕赏你的宅子,你也?不大出?去住。今年四十有六了吧,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难不成你还能在宫里待一辈子?”

    陈锦年没有起身,虔诚磕了个?头?,“奴才愿一辈子侍奉主子,只要主子不赶奴才走,奴才就厚着这张老脸,赖在宫里一辈子。”

    掌管内宫、号令锦衣卫的司礼监掌印,人前说话向来掷地有声,此刻跪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真?有些像个?年近半百的老人。

    “赶紧起来。”皇帝深吁一口气,伸手给他,“朕不是?要赶人,只是?想劝你,若有瞧得上的,就收个?义子,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啊。”

    陈锦年望了上头?的人一眼,眼中止不住动?容,虚搭着他的手站起来。

    不是?不想收义子。只是?,谁人都知皇帝器重他陈锦年,司礼监陈掌印炙手可热,有多少人追捧,自然也?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若是?作风有问题,百姓、言臣、史官,多的是?口舌诟病,而且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主子——皇帝,也?会?被连带着一起骂。

    古来史册上,昏君宠信权宦的例子,不胜枚举。

    明?明?他们也?曾为君为民操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想像那些同样领皇粮的文臣武将一样,为这个?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他们不能有一点过失,不能有半分私心,他们任何?丁点的过错,都会?被放大,都会?因为出?身于一个?并不光彩的群体,而被一概而论,冠上丑陋不堪的骂名?。

    他们好像注定不能有理想与抱负,注定只能安于卑贱平庸的命运。

    陈锦年步步为营才到今日的高度,早就明?白?必须慎之又慎,才能不辜负自己为君为民做出?的那些努力,才能有可能摆脱群体的束缚,真?正得到别人的平等尊重和敬仰追捧。

    他不想自己稍有不慎,被世人误解谩骂,亦不想他的主子受到牵连,被世人误解谩骂。

    皇帝一见他这副垂着头?愁眉不展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你一个?端茶递水的奴才,还左右不了。”

    陈锦年禁不住抬眸,熠熠的目光望了上头?的人一眼,好在,他的主子是?懂他的,他的主子愿意信任他。

    皇帝又想到今日张荦追击刺客好似受了伤,吩咐道:“用?得顺手的人,可别让他死了。”

    陈锦年得了令,正要退下?去查看张荦的伤势。

    又听到上头?沉声道:“你自己也?受了伤。”

    语气不冷不热,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是?他高高在上的主子。

    陈锦年顺着自己划了一道口子的左臂,瞟向上头?的目光。他主子的目光,看了这么多年、猜了这么多年,怎会?不明?白??

    表面冷淡,内里藏不住的,是?真?挚关怀。

    张荦手臂和后背都有刀剑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流了不少血,还在昏迷。

    大夫替他处理伤口,他全程眯眼未醒,嘴里嘟嘟囔囔,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好像还梦魇了,眼角有晶莹淌下?,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泪。

    陈锦年见了这景象,或许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太累,拿帕子替他揩了揩。

    张荦确实是?梦魇了,又是?进宫四年来,常做的那个?梦。

    他梦到了黑暗,梦到了冰凉的手,梦到了月光,梦到了月下?相拥的人。

    他看到自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一步步成为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

    他看到自己与一个?女子,从相识相知、相伴相许到相濡以沫,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因为他从自怨自艾到笑逐颜开,也?因为他从满怀期待到伤心绝望。

    他看到自己昂着三山玉冠,甩开飞鱼服摆,冷漠刻薄地羞辱他的姐姐,无动?于衷地将她丢在殉葬的房间内。

    最后,一抔黄土掩风流。

    他抱着骨灰坛,将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饮酒颓丧,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所有的梦境连接到一起,这一切太真?实,就好像另一个?张荦和蓝芷,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

    不,不是?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梦里的张荦,与他是?同一个?人,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经历的每一分喜悦、每一分踌躇、每一分痛苦和每一分绝望。

    他完全懂他的感受,前后两世,他都在自己黑暗泥泞的心中,暗暗种下?了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爱着他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他最爱的人,竟真?的被他亲手葬送?

    后来,他看到自己跪在一个?道士面前。

    他不想要他摸爬滚打得来的一切了,他愿意散尽家财,愿意放弃权势,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只求他的姐姐能活过来。

    他将骨灰坛紧紧搂在怀中,躺在冰凉的寒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白?通真?人’举起拂尘,绕着他一顿作法念经,然后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心跳得越来越慢,最终逐渐失去知觉……

    张荦猛地惊醒,心口沉得喘不上气,定了定神,方看清床前高伟的灰蓝身影,“义父——”

    他刚醒来,灵台尚未清明?,见了陈锦年张口就喊,忘了这一世他们还未行拜亲之礼,陈锦年还不是?他的义父。

    陈锦年对这突如其来的称谓倒也?不恼,走近床边,本就温和的眉眼更显和煦,“醒了就好。”

    “蓝……”张荦找回了些神志,纠正措辞道,“兰嫔娘娘如何?了?”

    “锦衣卫正在找。”

    张荦听这话,是?还没下?落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瘫倒在床边才意识到自己手脚无力。

    陈锦年见状让宫人去扶他,“今日护驾有功,皇上特意提点要嘉奖,你可得好好养着。”

    蓝芷都被黑衣人掳走了,他哪还有心思养病?

    张荦扶着床沿,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让奴才去吧,奴才去找。”

    “胡闹。”陈锦年想斥责他,可这年轻人眼里的精光太灼人,炽热真?挚得像火一般,冰山都能被融化?,“唉——,我去吧。”

    “嗳。”张荦一把拉住陈锦年的手,又轻轻松开,注视着他小臂上的伤,“还是?我去吧,处理一下?伤,义父。”

    这回,张荦神志清醒,却还是?想这么叫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前呼风唤雨、雷厉风行的司礼监掌印,私下?里藏了多少隐忍与柔软。

    他处罚违反宫规的宫人时,从不手下?留情;他为国家大事?,周旋于各方势力时,往往阴险狡诈。可他也?愿意保护一个?懵懂小太监的窗下?偷学梦。

    张荦当他的义父,是?这王宫中的一个?好人。

    在这宫里,成为一个?厉害的人物很难,成为一个?好人更难。

    上一世,张荦就想过,陈锦年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或许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年轻的自己。

    同样,张荦也?时时将陈锦年作为自己的标杆,他无比希望陈锦年这个?好人,能过得好一点,能被岁月温柔以待,就像他希望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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