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原罪
巍峨的青山绵延不绝, 将炽热的光线尽数阻挡,留下一片沉沉的阴翳。
坐在马上的男人眼帘微阖,兀自思量, 视线自身前那两人逐渐转自群山之上。
他算到了郭钦的先下手为强,却算漏了他竟癫狂至此。如今若真要打斗起来,非死即伤。到时候湖广的事也会受到牵扯, 京城那处更不好交代。
“你是至德十六年武举出身,如今身居北镇抚司指挥使。”良久, 月白色的衣袂随风飘扬,男人徐徐开口, “从至德二十年开始, 你备受先帝青睐, 郭氏一族也因你而重振门楣……你可曾想过, 今日冲冠一怒的后果?”
“至于这个女人, 她如此负我辱我, 任凭坑蒙拐骗寻了顾岚川的庇护,如今倒是事情败露后妄想一走了之。思及此, 又怎么能这般轻易令她逃了?”
“落在我手里, 同样也叫她生不如死。”杨晟真微抬下颌,冰冷的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雪青衣衫上。
“所以,杨二公子的目的是同我一致,都是要这个女人,”郭钦掐着洛宁的脖颈,垂眸扫过那令人憎恶的相似容貌,扯唇冷道, “去死?”
“郭指挥使觉得,我会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手软?”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汇聚, 杨晟真拽了下缰绳,“我从云梦县一路追至鹤别山,郭指挥使又凭何半路截胡?”
洛宁被迫仰着脖颈,两人的对话如同穿了针的线直直刺入她的耳畔。她果然不该对杨晟真抱有任何希望,从来都是!
“我与你……无冤……无冤无仇……咳……你为何这般苦苦相逼?”娇细的声音掺着哭腔,脖颈后处更是传来火辣辣的疼。
“……哼,无冤无仇?你的存在就是对我郭氏最大的侮辱!”
“你该死,这就是你的命。”郭钦拧着眉头,怒视着这羸弱可怜的女子。若是旁人,这般容颜,他自然会心生怜惜,照顾一二。可这个女人不行,身为顾盈的女儿,这便是她的原罪。
若顾盈最后死了,也得给他干干净净的死去!何来这么个杂种玷污郭氏的门庭,脏了叔父的眼。
郭钦腾下的一只手从腰间的革带上拔下一柄鎏金短匕,架起女人小巧玲珑的下巴,而后挑眉笑道,“你看到没有,杨子明,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顾盈不守妇道,□□不堪,她的女儿和她更是如初一辙。”
“这白嫩颈子也不知被旁人允过多少回……”锐利的目光沿着纤细的脖颈继续向下,看看落在那一双丰盈,最后挑衅地对上杨晟真的冷眸,“杨二公子,你说是吗?”
“杨二公子,既然你恨她,我也恨她,若是一刀下去直接死了,岂不是便宜这女人?”他愈发觉得有意思,阴森的笑意自冷峻的面庞展开,愈发显得诡异,“我在诏狱数年,凌迟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
“不如,你就亲眼看着,我将她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阴森的笑容自山间游荡,传响不停。
“慢着,你方才如此辱我,此事又怎能轻易揭过?”杨晟真沉沉看向那处,“我本可以亲自动手,自是寻求痛快,郭指挥使截了我的人,又辱我在先,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
“至于后面。”视线自郭钦转向雪青衣衫,“郭指挥使想凌迟……也不是不可。”
“也不是不可!”意识昏沉的洛宁听到这句话出自对面那冷峻的身影后身子一颤,从后脊猛然蹿上些许冷汗。都是疯子,一群疯子,他将自己锁在那宅院时也曾用凌迟逼过她。
见杨晟真终于松口,郭钦思量片刻,收回落在地面上的视线。
虽然这一路损了些兵士,可到底也是他的人先截胡,后来自己一时口快辱了杨晟真,不曾想还是个记仇的。
“好,我应你便是了。”
郭钦收回短刃,忽地使劲,被攥住后颈的女子登时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也是一手擒着细颈,同时微俯上身,真如同作揖那般同他赔礼。
男人刚俯下身,骤然间双眸大睁,眼角掠过身后的黑衣男子,神情更是阴晦。
方才驾车的男子抬手作掌,径自辟向郭钦的后颈。洛宁寻到时机,惊慌失措地挣脱了郭钦的束缚,几步并做一步地向后跑去。
对面坐在马上的男子冷眼看着意识渐微的郭钦同车夫负隅顽抗,随即同墨七吩咐的几句。长腿一夹马腹,朝着方才受了惊吓的女子而去。
兵刃相接的声音又从周遭传来,洛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只能拼了命的逃跑,去避开那些刀光剑影,避开那群疯狂的禽兽。
然而,两只腿脚无论如何都是跑不赢骑着马的男人。随着男人的长臂一挥,月白色的广袖擦过脸庞,女人登时花容失色,左摇右晃地在男人怀里挣扎。
感受到长臂横过腰肢,惊恐和恼恨如同锅中沸水,令洛宁彻底崩溃。
“你放开我!”呜咽声伴随而起,洛宁被迫斜着身子坐在他的怀中,“你这心狠手辣的混蛋!呜呜,你……你快放开我……”
洛宁五指并拢,紧握成拳,铆足了劲地捶打着男人的胸口。连带眼泪鼻涕尽数蹭到上面。
感受到襟前的一阵湿漉,男人冷峻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剑眉微蹙,箍在腰间的力道倏地紧了几分,“珍娘,你若再哭……”
威胁的话语不知为何终是咽进喉中。若不是他提前派人暗中换下了郭钦的车夫,今日说不定她真就被郭钦那厮折磨致死。
只是如今使了些手段算计郭钦,来日这梁子便真的结下了。倒是湖广之事,郭钦心生怨气,不出来作乱便是心善。如此一来,他还是得彻底的得罪郭钦,不能让他出来。
身前的哭闹声仍是逡巡于耳畔,丝毫不知隐匿于暗处的那些弯弯绕绕与危机四伏。
“珍娘,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耍这一套。”这话说得颇为自嘲,瞧着那晚再见时她做小伏低地对李知韫的委屈求全小心翼翼,他便知晓了。
珍娘的欺软怕硬,心机伎俩,全然都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如此,似乎也可看做,她心中有他……
“唔……你快放我下来,不就是死吗?又何须整这一套。”她也气恼了,手下紧紧攥起他的衣襟,用力地绞着,将他身前的月白色道袍绞地褶皱横生。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肯放过我,唔,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我知晓自己当初不该利用你,如今我也遭到了报应!你倒底还要怎样!”女子的呜咽声一抽一抽地,“大不了,唔,我把命培给你就是了。”
鎏金匕首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也就是刹那间,若非他反应快,那匕首便直接捅进了心腹之中。
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处蜿蜒扩散,月白的道袍上已然落了点点红梅。缰绳提起,骏马渐停。箍住腰上的手倏地用力,沿着洛宁的双手将那把插入他右腹之下的匕首猛地收回,而后远远得扔向一旁。
匕首扔出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怀中的女子连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他抬袖擦了擦唇角的血,漆黑的眼眸愈发朦胧又夹杂些许恼意,“珍娘,我千方百计救你,到头来,你还是不愿信我。”
从得知她是顾盈的女儿时,他便算准了郭钦那处的动静。那时他确实有利用郭钦,将她推过来的想法。即使有了顾岚川的庇护又怎样。在湖广,顾岚川不过一小小县令,是护不住她的。只要郭钦发难,她便无处可逃,到头来还是只能寻他的庇护。
“我虽囚你,可也并未伤你,反是珍娘,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至此。”
“你……你说谎!”洛宁用力甩开他的手,泪水顺着腮畔迅速滑落,“你并未伤我?你带我走后将我束缚于那方寸之间……冰冷的铁链比我的腿都粗……你现在还有何脸面说并未伤我!”
若是深究恩怨,终是说不清的,感情这东西,怎么可能说的清。他知道他的珍娘最是头脑灵活,不将她彻底困住。她总会寻了各种各样的由头离开他。
“珍娘放心,郭钦……暂时不会再威胁到你……咳咳……了。”他佝偻着腰身,甚至连身子都快倚到了她瘦弱单薄肩膀上,这力道又沉又热,愈发令洛宁心中烦躁。
“方才那人虽然狠辣,可你……唔……你也好不到那去。”血是热的,心却如此冰冷。她永远忘不了身后这男人说要同郭钦说看着她被一片片凌迟处死的场景。
那日耳畔的锁链仍在脑海中逡巡回响,凉薄的声音和冷峻阴暗的神情在脑海中不停交错,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要从她身上片下二百零六片肉,埋在扶光院的银杏树下,叫她日日夜夜看着她对他的深情,在树下发芽生长。
腹部的疼痛一阵绞着一阵,锥心刺骨。他的唇色亦随着失血苍白了几分,愈发显得凉薄。
她心中憋着矛盾与恼恨,别过脸不去看他。倒是她脖颈后面几道鲜红的指痕刺得他眼前一痛。
杨晟真撑着气力抬起有些无力的手臂,想去轻抚那伤痕。这时身前的女人敏锐的察觉到,旋即打落了他的手臂。
“还疼吗,珍娘?”
“不用你管,我就算死,也不要你管!”洛宁眼里蕴着汪汪水意。
圆润的杏眸里闪过的一丝警惕与气恼被男人迅速捕捉。良久,他面色凝重,在她耳畔苦涩呢喃,“原来长得同他相似,竟然我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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