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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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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地生波

    夜幕降临,地牢外依旧雨声淅淅,李子昂与法喜两人在经历了白日的奔波后已枕着干草疲倦地睡去。

    李药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自从经历了无妄梦后她睡得始终不太踏实,总会梦见一些过去的事情。或许她一直处于沉睡当中,对其间过去的几十年并未有太大的感觉,大燕京中的过往于她仿佛是昨日云烟,历历在目。

    故而当身边有所动静时她第一时间睁开了眼,迷瞪瞪地从法喜小和尚的怀中抬头,就见沈檀正屈膝靠墙缓慢坐下,一手从皮兜里掏出个薄薄的簿子,又摸出根炭笔。

    她抬爪揉揉眼,嗅到空气里新鲜湿润的水汽:“你去哪里了呀?”

    沈檀打开本子,头也不抬地拿笔画画写写,声音很轻:“出去找了件东西。”

    “……”李药袖揉眼的爪一顿,小心地推开法喜小朋友的手跳了出去,抻了抻腰抖了抖腿,瞅了眼睡得死沉的李子昂小声问道,“你来李家到底干嘛的?不会来做贼的吧?!”

    “……”沈檀停笔,用笔敲了一下她硬邦邦的脑袋,“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李药袖被敲了也不疼,深沉地看着他才淋透的衣裳:“居心叵测潜进李府,半夜不睡偷溜闲逛,你让我怎么想你的好?”

    “……”沈檀冷笑,“大宝贝你说话是愈发利索了,如此正好,”他拎起李药袖的后脖子将她揪到怀中,“你好生说说,吃了杯渡的舍利子后有何感觉,又有何精进之处。”

    李药袖:“?”

    她低头看向沈檀膝头摊开的簿子,只见上面字迹端正,记录严谨:景帝陵镇墓兽身长一尺,宽八寸猫脸鹿耳兔尾食谱甚广:日月精华,香火供奉,妖物结晶皆可食属性不祥异长暂未见

    银黑色胖爪重重按在长一尺,宽八寸上,李药袖吐字艰难:“这……不就是个球???”

    沈檀沉默看了一眼她的身形,神情不言而喻。

    李药袖震怒,伸爪就要夺沈檀的笔:“笔给我!你乱写!我明明体态威猛健硕!你这是诽谤!是侮辱!”

    “……”沈檀静默地镇压了暴动的镇墓兽,挠着它的下巴敷衍道,“等会就改等会就改,你快说说吃了舍利子后有何变化。”

    李药袖:“呸!”

    沈檀:“……”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原本安静如死水般的李府突然人声鼎沸,头顶地面的脚步声震得尘土沙沙落下。

    将将睡醒伸了个懒腰的李子昂敏锐地抬头看去,皱眉道:“出事了?”

    李府海棠苑中,李子真脸色铁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母亲被众人簇拥着扶上床榻,昏迷不醒的贵妇人脸上血色尽失,满身绮罗被鲜血染透,心口处被剜了个碗口大的洞,隐约能看见微弱跳动的心脏。很难想象,如此重伤之下,妇人还有多少成活的几率。

    丫鬟们也具是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给她清理血污。

    老谭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跑进来,见此惨状险些瘫倒在地,被李子真一把揪起来推到他母亲床前:“快救我娘!”

    老谭大夫有苦说不出,这是他能救活的样子吗,恐怕得大罗神仙下凡才能将李夫人这条命从鬼门关拉回来!他都着手从箱中取出止血药,眼下这情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子真强忍着悲痛,对着一众瑟瑟发抖的丫鬟勃然发怒:“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刚刚不才喝了安神药睡下吗?!”

    丫鬟们互相推搡着不敢答话。

    李子真冷然道:“现在不说,那就等着去人行说吧!海棠苑的管事在哪里,把这些不能护住的丫头全卖了!”

    “公子饶命!”当即丫鬟们哭着跪了一地,一个衣饰稍显精致的年轻女子膝行几步到了他脚边哭诉,“夫人喝了药后的确睡下来了,当时我与夏荷在外间整理针线,我两真真没有看到夫人出海棠苑半步啊!”

    李子真阴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母亲身边这个贴身的大丫鬟,她是府中的家生丫头,母亲向来倚重她,甚至已经替她相看好了城中的秀才做夫家,她理应没有去害自己母亲的理由。于是他又将视线落在跪在门外雨中发抖的小厮们,怒喝道:“看门的奴才在哪里!”

    一人颤抖着从雨中爬出,重重朝李子真磕了一个头道:“小人一直在后门守着,因雨下得太大的往门廊里躲了躲。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夫、夫人自己给雨婆婆开了门。”

    他话音落下,院中死寂一片。

    李子真气极反笑,一步步从屋中走入雨幕中,雨水顺着他与李子昂相似的面容流淌下来,他冷笑着俯视地上的人:“胡说八道。什么雨婆婆、晴婆婆,这种乡野怪谈你也敢拿来欺骗我吗!!!”他抬手吩咐,“将他拖下去打五十棍,再送到衙门里,对着捕头们好好说说他的婆婆们。”

    “公子!!!”小厮大骇,连连朝他磕头求饶,“真不是我胡说啊,他们都看见了,都看见了啊!!”

    李子真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湿透了衣袖,依旧是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哦?都有谁看见了?”

    结果院中众人对视一眼,竟真有人鼓起勇气颤声道:“当时门外的确是雨婆婆……”他此言一出,方才一同救人的护院纷纷道,“确实如此,那老妇人勾腰弯背,面上好大一块疤,背着比她还高的大箩筐,手里端着个青色破碗,见了夫人就问‘家中可有肉食’,这不就是雨婆婆吗?”“对啊对啊!”

    “雨婆婆……”李子真念着这三个字,阴沉道,“这不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寻常老妇!罢了,管她是谁,马上派人去城中将这恶毒妇人抓回来!对了,去个人快马加鞭将父亲请回来!”

    他一连串吩咐下去,竟无人敢动。

    在他即将发作之时,他身边小厮涩声劝道:“公子,要不等雨停了再说吧。传闻这雨婆婆凶得很……”

    李子真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你一同去找吧!”

    小厮顿时脸色煞白。

    众人最终抵不过李子真的命令,各自苦着张脸下去备马备伞,出门去找寻那不知踪迹的“雨婆婆”。

    李子真站在雨中淋了半晌,胸口一直剧烈的起伏,最终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快步回了房中:“大夫,我娘如何了?!”

    老谭大夫此时将止血药用上,同时也开了方子让人去熬药了,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才裹上即刻就被鲜血染透,任谁看了都知道不过是在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老大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朝着李子真做了一揖:“老夫已经使劲浑身医术,夫人这……只能随天命了。”

    李子真身形晃了晃,眼眶登时泛红,几步跪在了李夫人床前紧握着她逐渐失去温度的手:“母亲……”

    老谭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公子,恕老夫直言,夫人能从雨婆婆的手中保留这颗心脏,已属万幸了。”

    李子真猛地回头,眼中包含悲愤:“先生竟也相信这无稽之谈吗?”他咬牙半晌最终还是挣扎着问道,“这雨婆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谭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帘,叹道:“这雨婆婆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平凉城中的妖物。她只在雨天出门,背着箩筐拿着破碗,挨家挨户地敲门,若无人开门她便会一直敲门,除非用震天的锣鼓声才能驱逐她。若有人开门……”

    “有人开门如何?”李子真咬紧着牙问。

    “有人给她开门,她便会问开门那人讨要肉食。若你不给,她会当场将人撕碎吃尽;若你给了,她便仅仅会剜走你身上一块肉放入碗中离开,被剜肉之人也会留住性命。”老谭摇头道,“按理说,夫人既然应了她,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为何偏偏就要了夫人心口这块肉呢?”

    老谭自言自语奇道:“自从神妙宫在平凉城开门立派后,这雨婆婆好久没出现了,都说是被神妙宫驱逐了。怎么又出现了呢?”

    李子真听得浑身发凉,他与李子昂不同,完全看不见什么灵气自也不会引气入体。这本没什么,那些天赋异禀的人万里挑一,他虽心有不甘却也认命。可偏偏家里那个只会舞枪弄剑的野种是这万里挑一的一!正因如此,他愈发厌恶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平凉城中不是没有过妖物伤人的事件,但他从未亲眼见过,只听说过,便以为不过是普通人行凶托妖物之名罢了。

    万万没想到,如今他的母亲竟要殒命在所谓的妖物身上。

    李子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恨自己的庸碌无用!为何偏偏是李子昂,为何他李子真只会做一些无用的机关用具,他如何替母亲报仇?

    他紧紧攥着李夫人的手,感受到掌心的脉搏逐渐消失,眼眶慢慢积了泪水,他哑着嗓子开口:“去把二公子从地牢中请出来。”

    老谭大夫和房中诸人皆是一愣,方才朝他哭诉的大丫鬟春池一个激灵连忙应下,出门当即唤了人去地牢。

    结果没多会功夫,那名小厮叫嚷狂奔而来:“不好啦!不好啦!二公子带人越狱逃走啦!!!”

    “……”李子真,“!!!”

    两炷香之前,地牢中。

    李子昂抓着地牢的木栏杆将门锁晃得当啷直响:“来人!来人!出了什么事?快放我出去!”

    看守地牢的护院穿戴整齐正唉声叹气准备出门,一听这位大爷在叫唤,苦着脸朝里头喊了一句:“二公子,你稍等哈,小人马上要出门去抓雨婆婆。等小人回来就放了您!”他丢下一句话提着刀匆匆出门了。

    李子昂一拳锤在木头上,结果差点把自己震吐血,恨声道:“要不是公子我受了伤,这破门我一脚就……”

    “哐当”铜锁连着锁链应声落地,沈檀轻飘飘地拂开挡道的李子昂,当着他的面就这么坦坦荡荡地从牢房大门走出去了。

    “……”李子昂和个呆头鹅似的站了片刻,法喜小和尚反应迅速地一个轱辘爬起来,从他旁边拔足狂追,“沈大哥!等等我!”

    李子昂隐忍片刻,也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追了过去:“你这贼人!别走!也,也等等我!”

    偌大的府尹府中此时兵荒马乱一片,当家夫人受伤,唯一说的话的三公子下命,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冒雨出去找那所谓的雨婆婆,哪怕做做样子也行。

    无人注意到沈檀一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了地牢又出了李府,或者有人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话,没看见三公子也在其中吗?那二公子和三公子斗是神仙斗法,他们这些下人哪能轻易掺和进去。

    大雨将繁华富丽的平凉府城冲洗得分外萧条,原本人数不多的街市此时更是人迹寥寥,无论商铺酒楼还是百姓住户皆是门扉紧闭,唯有从不同地方传出的锣鼓声刺耳地敲打着,将这萧萧雨幕中的偌大府城衬托得凄清诡异。

    李府中的护院们推三阻四还未出门,只有寥寥几道身影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李子昂淋着雨嘶嘶吸着冷气,环视左右,匪夷所思道:“这城里的人都去哪了,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谭大夫不是说‘雨婆婆’出现了吗,可能这个婆婆真的十分厉害吧。”李药袖头上戴了一顶沈檀摘给她的荷叶帽,在大雨中蹲坐在小马驹头顶晃啊晃,从府尹府出逃的时候李药袖十分讲义气地指挥李二公子将后院马槽中拴着的小马驹也偷了出来,还顺手给法喜小师傅捞了一件蓑衣。

    沈檀在此时却不见踪影,出李府门是他忽然道丢了一件东西在地牢中要折回去找找。

    李子昂自觉一同落难的情分,想也未想豪气冲天道:“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结果惨遭沈檀婉拒,惨遭嫌弃的李子昂只得羞愤地暂时充当了这小石头怪和法喜小秃驴的保姆兼职保镖。

    无边无际的大雨将远近视野都笼罩得模模糊糊,春末夏初的季节竟让身强体壮的李子昂被雨淋得打了个哆嗦,坐在小马驹上的法喜适时打了个重重的喷嚏。李子昂回眸四下看看,不仅未瞧见沈檀的身影也没有看到李府那些人,有些犯嘀咕:“他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以他的脚力应该快追上来了吧。”

    李药袖掀开荷叶帽一角也往后瞅了一眼:“他不说了吗,不必等他,让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她抬爪点了点李子昂,“你不是平凉府尹的公子吗,找个客栈不难吧。”

    李子昂:“……”

    从刚才开始,他看这小石头怪十分不爽快,沈檀他打不过就算了,这小妖怪怎么也敢将他指挥得团团转!他正要很有骨气地拒绝,却听见银色的雨幕深处飘来窸窣的脚步声。李子昂本就自幼习武,在无师自通将灵气引入丹田修习武功后更是比常人要耳聪目明。

    虽隔着厚重的雨帘,他却清楚地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行动迟缓,似是个年纪大的坡子。可这样的人又怎会在这种天气里冒雨出行,李子昂没有沈檀超出常人的感知力,但却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迅速牵起小马驹将它几步带入一旁的小街中,躲在一颗桂花树后。

    脚步声时走时停,离得近了便能听见它停下时响起的咚咚敲门声,于是那户人家的锣鼓声便瞬间震耳欲聋,即便隔了这么远也可能感受到这锣鼓声中的惊恐。伴随着愈发激烈的锣鼓声,李子昂习惯性地去抽腰间佩剑,结果握了个空。他方才想起自己的爱剑早已被身后那个石头怪震碎了,一时间心中不免又悲愤顿生,回头杀气腾腾地瞪了一眼马头上的镇墓兽。

    李药袖正猫猫祟祟地探出荷叶脑袋想瞧个究竟,冷不丁被他一瞪,獠牙一龇发出虚张声势的低吼。

    李子昂:“……”猫、猫叫?

    他悻悻回头,霎时心脏骤停。

    一双只有眼白的双眼几乎快要贴到了他脸上,塌陷的鼻尖不停地在空气中耸动着嗅来嗅去,滴滴拉拉,一串尚有热气的鲜血从干瘪的嘴唇里径直流下,落在地面的雨水中,顿时氤氲出了一片血色。

    李子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停滞一瞬后如心跳声几欲震破他的耳膜,他几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冒着冷汗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想要避开那张苍老怪异的面容。

    兴许是他的屏息起到了作用,举着破碗的老妇人茫然地嗅了半晌,慢腾腾地杵着拐杖向后移去。

    李药袖的吼声卡在了喉咙里,不是第一次见到妖物的她比李子昂镇定许多,她将硕大的荷叶往下悄悄往下一拉,挪着屁股从小马驹头上滑到了法喜小和尚跟前,两爪悄悄将他的蓑衣拉紧,又竖起爪子朝它比了个“嘘”的动作。

    法喜小和尚抖着身子,两只小手紧紧捂住嘴巴朝她用力点点头。

    腐肉的臭味从老妇人咧开的嘴中呼出,隐约可见她牙缝里红红白白的碎肉,她佝偻着腰嗅了半晌向李子昂身后摸索而去。

    李子昂见状欲动,却见银黑色的小兽朝他无声摇了摇头,他只得踟蹰不前。他隐约猜到这恐怕就是老谭口中的雨婆婆,如果只从表面看,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年迈妇人,可……他视线艰难地从那老人手里的破碗挪开,那碗中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新鲜肉块,有几条黄白色的肉筋还在隐隐跳动……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子眨了眨,慢慢地朝着马背上几乎快被荷叶包裹住的小镇墓兽弯下了腰。

    李药袖心如擂鼓地躲在荷叶中,她虽看不见却能听见“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隔着一层薄薄的绿叶,她仿若对视上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一根尖利的手指从上而来划破了她的荷叶,积满血污的破损指甲落在了镇墓兽圆润的鼻尖上。

    而李药袖锋利的爪子也蓄势待发地攥紧。

    法喜小和尚紧紧抓着蓑衣,脸色因为憋气涨得发紫,透过蓑衣窄窄的缝隙他仅仅能看见那妖物破破烂烂的一寸衣衫,条条缕缕的破布间隐约可见一个看不颜色的大头娃娃……

    法喜怔住了,抓着蓑衣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过去想要看清那个娃娃。

    “唰!”一双上翻的眼睛精准地怼在了他鼻尖,恶臭扑面而来。

    “啊!!!”法喜头皮一麻,蓑衣一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李子昂立刻便心道不好,想也未想一臂挡在了法喜身前,霎时鲜血飞溅,他硬咬牙关将痛叫生生咽下,同时飞起一脚直踹向那老妇!

    老妇人五指成爪,握着一块刚从李子昂小臂上抓下来的鲜肉,正贪婪地大口往嘴里塞去。

    李子昂一脚蹬在她胸口,竟宛如踢在了一块铁板之上,反倒险些将自己的脚趾折断。他来不及叫痛,只见老妇人一边咀嚼肉块,空着的那只利爪已然再度狠狠抓向他的心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绿色圆球高高蹿起,一头直接快准狠地撞在了挥向李子昂的利爪上。

    “咔嚓”清脆一声响,在李子昂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原本坚不可摧的妖物生生折断左腕,锋利的爪子连皮带骨挂在小臂上晃晃悠悠。

    李药袖一击得中,毫不迟疑地顺势一记兔子蹬鹰,仰头一个后空翻,两只短短的后爪利落地蹬向老妇人的胸口,直将她踹得连退数步。裹着荷叶的小镇墓兽灵巧地落在马背上,来不及摆出个潇洒的姿势,爪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李子昂:“……”

    李药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稳住身形,冷酷一眼使李子昂硬生生憋下去了脸上的笑容。

    “外婆,是外婆……”法喜小和尚死死着踉跄倒下的老妇人道,“她是外婆……”

    李子昂顺手从桂花树下折了根粗壮的树枝,正一瘸一拐要趁它病要它命痛打妖物:“什么外婆?”他不解地指着匍匐在地的妖物,难以理解,“这老妖婆是你外……”

    一声凄厉的尖啸打断了李子昂的话,老妇人朝着瓢泼大雨仰头连声长啸,枯瘦如柴的身形迅速膨胀,脊背上破烂的衣物渐渐鼓起,一排尖刀般的鱼鳍刺破衣物竖起在她的后背上,撑在地上的四只利爪也生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李子昂眼中划过一道残影,那怪物已踩着水花飞蹿到了法喜身前,巨大的利爪已勾住了小和尚的手臂!

    “咚咚锵!咚咚锵!”杂乱无章的敲锣声猝不及防将冲击了每个人的耳朵,将箭在弦上的紧张氛围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李子昂脚底一滑,惊恐万分地迎面扑上了身形一滞的巨大妖物,滑腻腻的黏腻触感让他几欲作呕。

    人头鱼身的妖物被乱七八糟的锣声惊吓得仓皇逃窜,一尾巴将李子昂甩得撞墙,一头扎入了滂沱大雨之中,眨眼间逃窜得杳无踪影。

    李药袖快跳出喉咙的心脏这才慢慢落回肚子里,雨水冲走了她头上破烂的荷叶帽,她却无暇多顾,一爪按在小和尚的腿上直起身,一爪轻轻拍法喜呆呆的脸颊忧愁道:“小和尚醒醒,本来就不聪明,别真吓傻了吧。”

    法喜小和尚望着怪物逃走的方向,眼中慢慢蓄积了泪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是外婆!没错!那个娃娃是外婆亲手给我缝的!”

    李药袖猝不及防被他魔音灌耳,一时间只觉得刚被响锣折磨的耳朵再受重创,默默抬起两爪用力了耳朵贴在身上。

    敲锣的人见妖物逃走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棒槌,径自走向狼狈受伤的几人叹了口气:“我不过就离开一会,怎么伤的伤,哭的哭,还有……”他落下的目光对上李药袖光秃秃的脑袋,忍不住轻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片新鲜的嫩莲叶,妥帖地罩在了小镇墓兽的脑袋上,“果然还是这样可爱些。”

    李药袖放下堵住耳朵的爪子,掀开绿油油的莲叶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锣,喃喃道:“我现在明白了,这世上果然人无完人。”如无必要,以后千万不能让沈檀碰到任何乐器,这个人和沈蠡一样,简直没有任何乐感可言。

    沈檀被她嫌弃的核桃眼给气笑了,实在按捺不住手痒狠狠捏了一把她肥嘟嘟的腮帮子,捏得李药袖嗷嗷呜呜一阵怒吼。

    “我说沈兄,你能不能先扶我一把,我感激不尽。”李子昂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地上飘来。

    “……”沈檀松开愤怒的镇墓兽,将荷叶在她脑门顶又按了按,这才不急不忙地捞起几乎快断气的李子昂。

    “各、各位高人……”一道拘谨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小街旁紧闭的木板门被人稍稍移开一块,露出双紧张的眼睛,“如不嫌弃,来我家铺子里避避雨吧。”

    ……

    药铺小小一间,几面墙的柜子就占了大半地方,剩下不过一方小小柜台和几张供病人休憩的桌椅。

    “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去给各位煮壶姜汤驱驱寒。”中年妇人将木板纹丝合缝地回归原位,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被沈檀放置在桌上的银灰石兽,边往左侧的内间走去边向院招呼了一声,“阿大!拿些干净的纱布来!再拿些膏药给这几位高人!”

    很快一个高大结实的少年从后院一头扎进了铺子,乍然见到几人呆了一呆,腼腆地挠挠后脑勺:“诸位受了外伤还是内伤?”他说着走到药柜前,看见鼻青脸肿的李子昂又是一愣,犹豫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伤得不轻,可我爹正病在床上,要不然能让他替公子瞧一瞧。”

    李子昂有气无力道:“甭管什么金疮药,止血药都给我拿一些。”

    阿大连忙应了一声,挠着头找了一圈才翻出几个药瓶,又迟疑问道:“止痛丹要吗?”

    李子昂痛得直抽冷气却还十分果断地摇头:“不要!”他蹩手蹩脚地提着水壶清洗伤口,没好气地对充满怀疑的李药袖道,“看什么看!记着这些痛才会知道自己伤到什么程度,致不致命,以后和人动手也就知道轻重了。”

    李药袖虚心受教,假惺惺地指点他道:“用清水洗不够,兑点盐进去,对伤口更好。”

    李子昂:“!”这小石头怪果然心肠歹毒!

    沈檀在一旁将那副铜锣好好收入他的皮兜,也不知他的皮袋子是何种材质,容量惊人。这一路走过来李药袖只见他往里装了各种零碎,什么皮绳、铁勺、火折子、匕首等等等等,更别说常年还盘踞着一条黑蛇。

    对了,李药袖奇怪问他:“小黑呢,好久没见它了。”

    “它回家探亲了。”沈檀闲来无事又抽出那本李药袖眼熟的小簿子摊开,随手写下风流飘逸的三个字——雨婆婆。

    李药袖假装没看见前一页的“长一尺,宽八寸”,脑袋磕在簿子一角当镇纸:“你是打算将所见过的妖物都记下来吗?”

    “嗯,虽然妖物层出不穷,但万变不离其宗,”沈檀详细地将雨婆婆的外貌及举止特征一一记下,“记得多了或许能从中总结出一二规律,日后对付起来也省时省力。”此时的沈檀与李药袖尚未可知,这本堪称简陋潦草的纸册日后会成为诸多修真门派的入门教材之一。

    现在的他沈檀也只不过记载了寥寥几页,其中一页还由镇墓兽李小袖友情赞助。他徐徐写过一页,屈指一顶抬起李药袖沉甸甸的脑袋,翻过一页又轻轻放下压住纸角。

    李药袖:“……”

    “来来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方才的妇人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水从雨帘中钻入了铺子。

    名叫阿大的少年连忙放下帮李子昂包扎的纱布,迎上去接过汤锅:“娘你也坐下喝一碗,别淋雨冻着了。”

    “不了,这点雨算什么?”妇人抓起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水渍,腼腆地笑道,“你去拿几个碗来,我刚用开水煮过了。”她迟疑地看了一眼泛着浅浅银光的石兽,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妖……不不不,神兽大人可也要一碗?”

    李药袖顶着荷叶帽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不用……”

    “把我的给她。”沈檀不知何时已停下纸笔,笑看瞬间鼓起脸的镇墓兽,“让我们神兽大人也尝尝这人间烟火的滋味。”

    李药袖本欲言辞拒绝,听到这话耳尖颤了颤,最终屈尊纡贵道:“行吧,给你个面子。”说完情不自禁吧唧了一下几十年没有吃过东西的嘴巴。

    沈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那真是多谢神兽大人了。”

    阿大很快拿了一迭碗分了下去,李药袖因为两爪不便的缘故,只得了低头慢慢舔舐,舔了没两口就被沈檀好心地端起来慢慢喂给她喝。李药袖两爪扒着小碗一边皱眉一边嘀嘀咕咕:“还是好难喝哦。”

    她从小就不爱吃药,尤其是熬得药汤,小时候她娘都是捏着她的嘴巴威逼利诱灌下去的,长大后娘不在了,她爹舍不得威逼她只能想着法子利诱,一般最后还是沈蠡来收场。

    沈蠡不需要多说废话,直接一句:“三妹想你当伴读很久了。”

    李药袖立刻麻溜地就着他手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开玩笑,沈蠡的三妹,景和公主是整个燕京赫赫有名的娇蛮公主,她有几条命给她当伴读?

    见那面目略显狰狞的小石兽乖乖喝汤的模样,一直有些害怕的妇人放松些许,接过阿大递来的姜汤慢慢喝了起来。她不敢与旁人搭话,只看着年纪最小的法喜小和尚颇是喜爱,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米糖递给他:“小师傅,给。”

    同样皱眉喝完的法喜看着姜汤愣了一下,小手不自觉地攥成个拳头,有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妇人。

    妇人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她笑着又向法喜抬抬手:“吃吧,一块糖而已。”

    法喜小和尚这才慢慢地拿过那块糖,小声说了句“谢谢”。他想了想,将糖掰成了两半,递了一块给李药袖:“小袖,喏。”

    李药袖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

    沈檀轻嗤:“半块糖就能骗走的神兽大人。”

    李药袖:“……”

    法喜不禁攥紧了那半块糖,过了一会哽咽地说:“对不起,刚刚要不是我,李……”他记不清李子昂的名字,“李哥哥也不会受伤。”

    正让阿大给自己背后贴狗皮膏药的李子昂肿着滑稽的右眼看过来,切了一声:“嗨,这有啥啊!公子我又没死!等死了再说对不起也不迟哈,小师傅。”他说着“嘶”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阿大连忙按住他乱动的胳膊,为难道:“少侠,你的伤着实有些重,”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娘亲,“要、要不,问问爹能不能帮着看看。”

    “不行!”妇人厉声打断了阿大的话,察觉到自己声音过于尖锐,她的容色又渐渐缓和下来,她讪讪地向李子昂道歉:“对不住了这位高人,我、我家那口子实在病得下不来床,要不然一定让他给你好生看看。”

    李子昂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没受伤的手:“没事儿婶子!我皮糙肉厚,这点伤恢复起来快得很。”

    李药袖冷眼瞧着他脖子上流下的冷汗,真是一生要强的李公子哈。

    沈檀用拇指轻轻揩去小镇墓兽嘴边的糖渣,转而笑问妇人:“叨扰贵府到现在,还未请教请教尊姓,也方便日后我等携恩还报。”

    “太客气太客气了,哪里担得起贵府这两字。”妇人连连摆手,“外子姓谭,不过是这小小药铺的掌柜罢了,诸位不嫌弃,唤我一声谭娘子即可。”

    不等沈檀继续问,李子昂似想起什么“哎”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问道:“我家,哦就是府尹府上的老谭大夫和你家什么关系?”

    听到府尹府时,谭娘子面色微微凝滞。

    倒是阿大坦荡荡地道:“那是我阿爷,不过他许久没回家啦!”

    谭娘子瞥了一眼阿大,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将话题拉开,朝沈檀等人笑着谢道:“方才多亏各位大侠出手,要不然那雨婆婆敲得便是我家的门。”她面带惧色道,“以往只管敲锣便能赶走她,好久不得回来。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在这城中徘徊了这么多天。”她在围裙上搓搓手,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因为这雨连着下了太久,若是晴天她也不会出现。”

    提起雨婆婆,法喜小和尚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衣角却被轻轻一扯。

    李药袖悄悄向他摇了摇头。

    沈檀留意到他两的小小互动,唇角微微上扬,这小镇墓兽有的时候倒也十分机灵。

    “说起来,这雨婆婆到底什么东西啊?”李子昂丢掉沾血的棉花,“一开始倒还有个人样,后面变得简直就是个水里爬出来的怪物!”

    谭娘子目光闪了闪,阿大想开口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她不自觉地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时候不早了,各位有伤在身想必也累了,我让阿大给各位准备些铺盖。只不过铺子小,我家也没多余的房舍,只能委屈各位将就将就了。”她憨厚地笑了笑,“晚些时候我再送些粥点过来。”

    说完就带着欲言又止的阿大往后院去了,出了铺子阿大忍不住开口:“娘啊,为啥不和他们说雨婆婆的来历啊,这城里人都知道啊。”

    谭娘子揪了一下他耳朵:“知道知道就你能!”她神情古怪,半是恐惧半是厌憎地看着倒豆子似的大雨,“人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没好气地拍了阿大一巴掌,“去去去,找点棉花铺盖给送他们送去。我找你爹商量点事儿!”

    药铺中,几人神情都有些疲倦,连一向精力充沛的小马驹也恹恹地蜷在地上打盹。沈檀身体似乎又有些不适了,他裹紧了皮氅独自一人在角落中席地而坐。

    李子昂有意无意地往他那瞥了好几眼。

    门外的雷声滚动得似乎更频繁了,那股雨水独有的腥气仿佛逐渐也充盈在了小小的铺子里,让李药袖有种自己仿佛浸泡在幽邃湖水中的错觉。

    她没精打采地歪在桌上,眼神留意一旁趴在桌上呆呆掰手指的法喜小和尚忽然灵光一闪,整只兽支棱了起来:“小和尚,你说雨婆婆是你外婆,那你娘是不是也和外婆一起来了这平凉城啊?”

    万字大章更新啦!谢谢小伙伴的支持!爱你们,啵啵!本文不是完全的剧情流或者感情流,就是边走故事线边谈恋爱那种轻松小甜饼(我觉得平日里小袖和沈檀的相处其实挺甜的QAQ),希望大家看得开心~今天评论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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