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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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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姜元妙的记忆里,每年的春节都挺鸡飞狗跳。

    老姜家的旁支多,姜老爷子有七个兄弟姐妹,每个兄弟姐妹各自又生了几个儿女,儿女们又各自成家,虽说也有像姜砺峰这样到另一个城市落户定居的,但过年的时候,总会回老家探亲。

    年初迎亲戚走亲戚,哪怕只是在每个亲戚家待上一小?会儿,也要费好?些时间和心力。

    不过姜元妙很喜欢这事。

    至于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压岁钱的诱惑,她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更何况她的压岁钱从来不用?上交,纯赚!

    姜元妙嘴巴甜得很,跟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拉家常侃大山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虽然也有嘴碎的亲戚,会问她的成绩,还会拿自家小?孩跟她攀比,但她基本上也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从来不放在心上。

    只是今年,碎嘴子亲戚不再关心她的成绩,反而是去关心她爸的终身大事。

    “哎,妙妙都这么大了?,砺峰也该找了?吧?”

    “我?女儿的同事跟你一个年纪,人也二婚,改天介绍你们聊聊?”

    媒人仿佛是谁都能掺一脚来当的事,几个姑妈把姜砺峰围在一块,你说一嘴我?说一嘴的,要给姜砺峰说媒,姜砺峰赔着?笑的婉拒,丝毫不起作?用?,只得继续赔着?笑听。

    姜砺峰是念着?长?辈的面子所以赔笑,但姜元妙是一点也藏不住情绪的人,当着?她的面给她爸说媒,这几个姑妈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当即气黑了?脸,想?过去插嘴反驳她们的话,才抬腿,旁边忽然伸来一条手臂,揽住她肩膀的同时,阻住了?她刚迈出去的步子。

    一扭头,便是徐牧星这颗张扬的粉色脑袋。

    徐牧星吊儿郎当地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只手拿着?根刚拆还没吃的鳕鱼肠,像夹着?烟一样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递到她唇边,“来根华子?”

    姜元妙张嘴就是一口,一脸郁闷地嚼咽。

    在她吃着?鳕鱼肠的时候,徐牧星说:“姑妈她们都退了?休,在家闲得慌,所以喜欢管些闲事,我?还被她们念了?呢,刚那会儿工夫,就又给我?谈了?两轮相亲。”

    姜元妙还是郁闷,“你跟我?爸又不一样,你这个年纪被催婚是合情合理。”

    徐牧星佯装不满地敲了?下?她的脑袋,“什么叫我?这个年纪,你堂哥也没多老吧?”

    姜元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还没结过婚,她们关心也正常,可我?爸都结过婚了?,都有我?这么大一个女儿了?,她们怎么还在那要给他介绍对象。”

    “因为——”

    徐牧星话说一半又止住,表情变得古怪。

    姜元妙扭过头,奇怪他怎么不继续说,“因为什么?”

    徐牧星看了?她一眼,她棕色的眸子盛着?疑惑,仿佛真的无法理解自己父亲被人说媒的原因。

    夏萍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小?学毕业,到了?懂事的年纪,她不是不知?道她爸爸现在是个鳏夫,只是在抗拒接受。

    不肯接受既定?的事实,这是在耍小?孩脾气。

    “因为她们太闲了?。”

    徐牧星到底没有重提她妈妈已经过世?的事情,揽着?她肩膀,气势十足地指挥:“走,跟堂哥要红包去!”

    他的小?堂妹,也才十七岁,应该有耍小?孩脾气的特?权。

    中午在姑妈家吃完新年饭,姜元妙立刻就拉着?姜砺峰回了?爷爷奶奶家,既然没办法阻止姑妈们的碎嘴,那就三十六计跑为上。

    今年过年又收到了?不少红包,姜元妙把不开心的事放到一边,美滋滋地清点“战利品”。

    她是存不住钱的人,钱到手就想?花,前脚数完压岁钱,后脚就点开了?购物软件,搜索,加购,付钱,再搜索,再加购,再付钱,一个下?午都泡在购物软件里,把刚需的不刚需的东西?都痛快买了?个遍,就等着?到时候回兴临市,拆他个十件八件的快递。

    除了?给自己买,姜元妙还打算给老姜同志添个物件,正好?老姜同志的生日快到了?,她琢磨着?给他买个生日礼物。

    老姜同志平时搞创作?,敲键盘的时间多,姜元妙打算给他买一把键盘。

    本以为有钱很快就能搞定?,却没想?到小?小?的键盘还分这么多种类,光是机械轴就看得她眼花缭乱,去网上看介绍视频,更是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对这东西?实在不了?解,姜元妙也不勉强自己,第?一时间去请外援,问问祁熠。

    习惯性把求助消息发过去,又觉自己是搬远水救近火,买回来给她爸用?的,直接去问本人不是更快?

    姜元妙放下?手机,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找老姜本人旁敲侧击一下?,打听他对键盘的喜好?和习惯。

    从房间里出来,正要去客厅找人,无意间瞥见书房门?没关紧,她脚尖方向?一转,往书房走过去。

    正要敲门?,冷不防听见书房里的说话声。

    是奶奶的声音:“你和小?陈这事,跟妙妙讲了?没?”

    姜砺峰:“还没。”

    有八卦?

    姜元妙敲门?动作?一顿,收回手,捂着?嘴坏笑,竖起耳朵听墙角。

    姜奶奶叹了?口气,说:“你和小?陈的事,我?没跟你那几个姑姑说,就是怕她们跟妙妙说漏嘴。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要是想?再婚,得抓紧时间先探探她口风,妙妙这孩子,看着?缺心眼,实际上心思细着?呢。”

    姜砺峰低着?头,“我?知?道,就是怕她接受不了?,所以一直没说。”

    姜奶奶继续说:“夏萍走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妙妙不容易,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顿了?下?,又说:“妙妙也需要一个妈妈。”

    书房里传来叹息,姜元妙脸上的笑容从僵直到消失,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浑身冰凉。

    里面传来挪椅子的动静,她慌慌张张踮着?脚尖躲回房间。

    姜元妙靠在门?后,背脊紧贴冷冰冰的门?板,双手也抵着?门?,却还是撑不住因为双腿发软而下?滑的身体,一屁股跌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

    地板很凉,屁股摔得很疼,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像死机的破烂机器人。

    她恍惚地坐在地上。

    明明爸爸上午还在拒绝姑妈们的说媒,怎么下?午忽然就打算要结婚了??

    她是不是睡着?了?,在做梦?

    姜元妙机械地抬起手,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脸蛋。

    啊,是疼的。

    她蜷缩坐在地上,脸埋进?臂弯。

    被丢在床上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消息提示音,打破她想?要逃避现实的幻想?。

    姜元妙到底还是从地上爬起来,去床上捡起手机。

    是祁熠给她发了?几个键盘的链接,码字工不会踩雷的牌子。

    姜元妙低着?头,打出“谢谢”两个字,又删掉,手指重重地打字:这钱留着?给我?自己买零食不香吗,不买了?!

    夹枪带棒的一句,祁熠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号。

    气球扎破了?一个口,要放出的脾气就一发不可收。

    姜元妙没再回复,手机往兜里一揣,火急火燎冲出房间,直奔玄关,穿上外套,蹲下?换鞋。

    见她这么气势汹汹的模样,在客厅看电视的姜爷爷见状问:“妙妙你做什么去?”

    姜元妙低着?头系鞋带,原本不想?搭理,可是爷爷问她,便闷闷地扯了?个借口:“下?楼买雪糕。”

    正巧已经从书房出来的姜砺峰,路过听见这句,不由唠叨她:“这么冷还吃雪糕,改天你又闹肚子。”

    往日平平无奇的一句唠叨,这时候却是落在炮仗导线上的火星。

    姜元妙使劲扎紧鞋带,猛地起身,转头怒瞪他。

    如同一只受伤小?兽,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眼神充满了?被背叛的仇恨怨怼,可偏偏眼睛是含着?泪的通红。

    她这副愤怒又委屈的模样看得姜砺峰一愣,“妙妙你……”

    “不用?你管。”

    姜元妙撇开脸,冷声丢下?压抑着?哭腔的一句,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当然不是去买雪糕的,她是在离家出走。

    才不要在溪川待了?,她要回兴临市。

    才不要什么新妈妈,她有且仅有一个妈妈!

    姜元妙买了?最近一趟回兴临市的高铁票,两个小?时后,她回到了?自己家,却进?不去家门?。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她没有带家里的钥匙。

    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从小?到大不知?道丢过多少次雨伞,忘带多少次钥匙,总是把她妈妈气得头疼,吐槽着?是不是要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智商,怎么专注力不行,记忆力也不行?

    尽管总是在嘴上责备她,下?一个雨天,她的书包里还是会放进?一把新雨伞。

    下?一个忘记带钥匙的放学日,她蹲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的妈妈,脸上仍旧只是无奈而非生气。

    这样的妈妈,再也没有了?。

    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姜元妙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现在的这个家里,就是只住着?她和爸爸。

    爸爸不在家,就是不会有人来开门?。

    她就是……

    没有妈妈了?。

    姜元妙终于屈服也不得不屈服现实,眼泪即使被擦掉,也很快流出新的,不由自主,源源不绝。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溪川市是阴天,兴临市飘着?小?雨,她下?了?车一路跑回家,不吸水的羽绒服外套沾满了?细细的水滴,头发也被雨水打湿,刘海一缕一缕,狼狈得厉害。

    姜元妙蜷缩蹲在门?口,抱着?膝盖闷声呜咽,如果?可以,她真想?放声大哭,可又怕动静太大,吵到隔壁邻居。

    她埋在手臂里,努力地咽下?哭声,却仍旧忍不住抽泣。

    压抑的抽泣声里,忽然多出一串开锁的声音。

    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抽抽噎噎地回头。

    泪眼朦胧中,望见熟悉的挺拔身影。

    祁熠站在她家玄关内,垂着?薄薄的眼皮瞧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的情绪却并非往日的冷淡。

    他弯下?腰,漆黑瞳孔倒映她梨花带雨的脸,分不清是调侃还是无奈,手掌覆上她头顶轻拍,“谁家小?狗走丢了??”

    要是在平时,姜元妙一定?跳起来打他。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在这种绝望的时候,看见能够依靠的人。

    姜元妙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气气……”

    眼泪像掉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她起身就朝他扑过去,将他扑了?个满怀。祁熠没设防,差点被她扑得惯性摔倒,所幸反应及时,一只手稳稳接住她,一只手扶住了?玄关旁的鞋柜。

    他皱着?眉,想?说她这突然扑过来的举动太危险,却又在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时闭上嘴,腾出鞋柜的手,去把玄关大门?关上。

    大门?甫一合上,怀中女生压着?的哭声瞬间释放。

    在他的怀里,姜元妙方才的顾虑和忍耐都烟消云散,埋在他胸前闷声大哭。

    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哭,眼泪跟堤坝泄洪似地往外涌,没几分钟,祁熠的毛衣前襟就湿了?大半。

    她不说话,祁熠也没说话,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另只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动作?很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这是姜元妙教会他的安慰人的办法,也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安慰动作?。

    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姜元妙考试没考好?,被她爸爸念叨了?,闹脾气跑到他家。顶着?张求安慰的小?脸跟着?他上这上那,最后自己憋不住,委屈巴巴问他,为什么不安慰一下?她。

    那时的祁熠,从来不知?道被安慰是什么感觉,也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姜元妙还很惊讶:“就像你爸爸妈妈平时安慰你那样呀。”

    祁熠想?说他爸妈从来不会做这种举动,又不想?把这种事告诉她,便索性不吭声。这个问题问得他挺难受,即便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也没觉得有半分宽慰。

    而下?一秒,姜元妙忽而抬起手,在他头顶轻拍了?几下?。

    “我?妈妈是这样安慰我?的。”她说。

    接着?双手捏住他的手腕,举起来,放到她自己的头顶,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祁熠僵硬地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机械生涩的动作?仿佛刚上发条的机器人。

    “是……这样吗?”机器人很不确定?地问。

    姜元妙的眼睛变得亮晶晶,仿佛身后有尾巴在欢快地摇着?,“对,就是这样!”

    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安慰的动作?变得自然而熟练,分明,只在她一个人身上练习过。

    怀里的人哭声减小?,像是情绪稳定?了?些,祁熠停住手下?动作?,“哭够了??”

    姜元妙吸着?鼻子从他怀里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扯着?他的前襟擦掉满脸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开口:“渴了?。”

    祁熠假装没看见她那缺德的小?动作?,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早就用?养生壶烧好?的温开水。

    姜元妙坐到沙发上,接过杯子仰头咕噜咕噜往下?灌,一口气喝完,看得出确实是水分流失太多,哭得口干舌燥。

    温度刚好?的液体顺着?喉腔流入身体,驱散了?些寒意,也给她降了?些火气。

    “你怎么在我?家啊?”她把喝空的杯子搁到茶几上,终于想?起来似地问。

    祁熠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有人买雪糕买到不见人影,手机还关机闹失联,把她爸急得电话打到我?这。”

    姜元妙垂着?脑袋不吭声,像在装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她平时的脾气很好?,怒火被点燃的阈值很高,很少有真发脾气的时候,但真发起脾气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不管不顾的任性。

    这次怒上心头,关掉手机一头脑热回了?兴临,故意不理会她爸的电话和消息。

    知?道是任性,知?道是做得不对,但当时就是不想?面对他们。

    虽然事后又会为自己的任性愧疚……

    装了?好?一阵鸵鸟,姜元妙揉了?下?鼻子,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家?”

    祁熠轻笑了?声,“你这点胆,除了?回这还敢去哪?”

    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到,她这么冲动离家出走,十有八|九不会考虑周全,比如丢三落四,所以带着?她先前放在他这的备用?大门?钥匙来守株待兔。

    姜元妙没好?气瞪他一眼,眼神很凶,像被惹急了?要咬人的小?狗似的,却又因为通红的眼睛,丝毫没有杀伤力。

    祁熠却愿意配合,仿佛真的被她凶到,做出惊讶的模样,“把鼻涕眼泪擦我?身上还不够,还想?揍我??”

    “就揍你,就揍。”

    姜元妙闹小?孩脾气地嘟囔,脚踩着?地面一蹬,屁股往他那边一挪,举起拳头锤过去,却在落在他身上的前一秒,被他伸手截住。

    少年的掌骨宽大,手指修长?,轻松握住她的拳头,在他的手心里,她的手也衬得更加娇小?。

    祁熠眉梢一挑,有些好?笑地问:“真要恩将仇报?”

    姜元妙原本也没打算真下?重手的,猜想?他可能会躲,但没想?到他会直接伸手拦住。

    他的手指骨骼很硬,掌心温温热热的,握着?她的拳头时,几乎完全覆盖住她的手背,紧紧贴着?,感觉很……奇怪。

    并非讨厌,只是说不上来的异样。

    姜元妙从他手心里抽回手,往另一边挪了?半步,试图通过拉远距离,来安抚频率忽然变得乱七八糟的心跳。

    “谁让你笑我??”她把锅甩给他。

    “反正不准笑我?!”强调什么似的,又补充了?句,比上一句的语速快些,带着?点慌张的急躁。

    为什么急躁,她说不上来。

    只是更急切地不想?被他发现这异样。

    祁熠也没再逗她,拿起茶几上的空杯子,又去给她续了?杯热水,这次水温比方才的高,刚好?能用?来暖手的程度。

    姜元妙捧着?热水杯暖手,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盯着?水里的倒影,仿佛在发呆。

    这个小?区的楼房隔音很好?,她家又是住在中高层,平日很少听见外面的噪音。本该是个很安静的空间,但因为她和她爸是两个闹腾鬼,家里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吵。

    她喜欢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还经常跟着?剧情做出很大的反应,她爸没灵感的时候就爱听广播,要么引吭高歌。

    她和她爸爸也总是互相嫌弃,她嫌弃她爸唱歌又大声又难听,她爸嫌弃她看电视时咋咋呼呼吵死人。家里仿佛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

    但其实,不是这样。

    以前,姜元妙一直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老姜同志一个人也能嗨起来,甚至更肆无忌惮地吵闹。

    直到有一次,她因为例假弄脏了?裤子,请了?假从学校回家。

    那是个空气湿重的雨天,姜元妙换了?干爽衣服后犯了?懒,不想?再回学校。恰好?回家的时候,老姜同志正在书房写稿,没听见她的动静。

    姜元妙耍起小?聪明,偷摸着?闷在房间里看小?说,等着?放学时间过了?,再假装是痛经睡了?一天。

    那一天,是她憋得最难受的一天。

    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没有抱怨写不出稿的碎碎念,没有乱七八糟的广播声,也没有她总是嫌弃的歌声,卧室门?外,只偶尔会传来人走动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以前的姜元妙,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在家的时候,她爸爸那么那么的吵闹,那么那么的烦人,生怕吵不到她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外面高几度,还总反过来嫌她很烦。

    她没在家了?,整个房子好?像就变得空空荡荡,连空气都是死的。

    现在,听着?这房子死一般的寂静,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里曾经住着?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她。

    这里曾经承载着?三个人的声音。

    妈妈走了?,爸爸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填补缺失的妈妈的声音。

    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因为太安静而寂寞,才把这个房子变得吵闹。

    “气气。”

    沉默了?许久,姜元妙终于主动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爸要再婚了?。”

    姜砺峰在电话里已经把事情的大概和她离家出走的猜测告诉了?他,祁熠并不意外。

    无论是姜砺峰要再婚的事,还是她现在的坦白,都没让他惊讶。

    这是很早之前就预料过的事情。

    祁熠偏头看向?她,她仍旧低着?头,刘海垂在额前,眉眼隐在淡淡的阴影中,看不真切神情。

    “我?早该发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跟人打电话,还不当着?我?的面打,之前还很骚包地喷香水……都这么明显了?,我?还傻傻地什么都不知?道。”

    姜元妙低头抠着?手指,“我?真的很生气,他竟然瞒了?我?这么久,可是……”

    “我?其实也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是怕我?接受不了?。我?现在就是接受不了?,所以闹离家出走。”

    奶奶说,她妈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哪有这么多年,是他们太少去想?念她,所以才觉得过了?很多年。

    但她不是,她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妈妈还在的日子,每天都在很使劲地去记住妈妈的脸,关于妈妈的任何事,她都在很努力地铭记。

    她知?道,爸爸无论再不再婚,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她,也想?要懂事,听话,体谅孤独的爸爸。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

    她就是很自私,想?要爸爸永远只是她的爸爸,永远只是她妈妈的丈夫,想?要这个房子里,永远只住着?他们一家三口。

    “我?过不去心里这关,”姜元妙仰起头,逼回又要出来的眼泪,“怎么也过不去。”

    祁熠看着?她,把她的自责和挣扎都看在眼里。

    “如果?是你妈妈亲口劝你呢?”他忽然问,声音放得很轻。

    姜元妙根本不信:“如果?她还在,她肯定?也站我?这边。”

    祁熠没说话,另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伸手递过去。

    姜元妙看了?眼他手里的U盘,问:“这是什么?”

    祁熠托起她的一只手,将U盘放到她手心,“你妈妈托我?帮你保存的东西?。”

    姜元妙狠狠愣住,反应过来时,几乎是立刻,起身跑去卧室,手忙脚乱打开电脑。

    越着?急就越慌张,连手都好?像在发抖,插了?半天也没能把U盘对准电脑插口。

    一只手忽然从边上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她的,借力给她,稳住她的颤抖,一起把U盘插进?电脑。

    祁熠松开手,覆在她头顶,安抚地轻拍,“我?在外面等你。”

    他离开时把房间的门?带上,留出她需要的个人空间。

    姜元妙坐在电脑前,操作?鼠标,点开U盘里唯一的视频。

    视频被点开的瞬间,久违的声音从电脑里传出来。

    “小?祁熠,已经开始拍了?吗?”

    姜元妙的眼泪唰地冲出来。

    是她妈妈的声音,真的是她妈妈!

    她赶紧擦掉眼泪,生怕眼泪模糊视线,让她漏看半秒。

    镜头晃了?晃,说话的女人入了?镜。

    姜元妙微怔,这是……她的妈妈?

    好?熟悉,也好?陌生……

    夏萍还穿着?医院里的条纹病号服,脸上也毫无血色。

    这视频是她住院最后的那段时间拍下?的,经历了?几轮化疗,她肉眼可见的气色虚弱。

    尽管虚弱,尽管脸色苍白,她脸上却仍带着?和健康时无二样的笑,元气满满的模样。

    夏萍朝镜头招了?招手,眼睛弯弯:“未来的妙妙,你好?呀。现在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

    视频外,姜元妙哽咽着?回应,“好?久不见……”

    夏萍接着?说:“妈妈我?这次有点倒霉,得了?不好?的病,等不到你长?大穿漂亮婚纱的那天,就要走了?,不过我?拜托了?你爸爸和小?祁熠,他们俩会带上我?的份,帮我?好?好?看着?那天的你的。”

    “今天这个视频,是妈妈要拜托你的事。既然小?祁熠已经把这个视频拿给你看了?,说明是到了?那个时候。”

    夏萍笑了?笑,朝镜头眨了?眨眼睛,语气有些俏皮:“到了?你要大闹老姜家的时候。”

    姜元妙又破涕为笑,“您怎么知?道啊……”

    “是不是觉得我?怎么连这都知?道?”

    视频里的夏萍仿佛听到了?她的话,竟然预知?般地提前回答,“因为我?是你妈妈,是最了?解你的人。”

    姜元妙吸着?鼻子点头赞同。

    她知?道,她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小?时候每次干了?坏事撒谎,总会被妈妈发现,受了?什么委屈,想?要什么零食玩具,妈妈也总能猜出来。

    妈妈说,这是母女之间的默契,是十月怀胎才有的心灵感应。

    夏萍稍稍正了?神色,说:“妙妙,妈妈要拜托你的是,不要因为你爸爸找了?一个新伴侣就跟他产生隔阂。”

    姜元妙在电脑前愣住,甚至连眼泪都忘记流下?。

    夏萍继续说:“因为爸爸不只是你的爸爸,他还是他自己,一个独立的个体。

    “人的记忆和情感都有时限,你们接下?来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会接触很多人很多事,注定?要向?前看,也注定?会渐渐忘记一些旧人旧事。”

    “所以,不要害怕遗忘,就像你最喜欢的过年一样,辞旧才能迎新嘛。”

    夏萍说这话时一直带着?笑,仿佛在讲一个很轻松平常的事。

    这是姜元妙无法理解的,这大概或许是她们母女间第?一次这么没有默契。

    “虽然被你们忘记,会有一些小?遗憾,但妈妈也是这么希望的啦,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恭喜你,又长?大了?一点,离成为我?这样人美心善的大美女又进?了?一步。”

    “好?啦,废话不多说,利落地说个再见。”

    “妙妙,妈妈的乖女儿,全世?界最元气最可爱的小?美女,”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的女人坐在阳光下?,目光穿过镜头,穿过时空,柔软地落在她身上。

    就像小?时候跟她说悄悄话一样,小?声地告诉她,“妈妈最爱你啦。”

    视频停在最后一帧,房间里回归寂静。

    姜元妙伏在电脑前,泣不成声。

    半个小?时后,姜元妙眼睛肿成核桃,几乎是飘着?的,如同游魂般从房间里荡出来。

    客厅里没人,说好?在外面等她的人好?像已经走了?。

    哭得太久,口干舌燥,姜元妙慢吞吞地挪去厨房补充水分。

    即便是冬天,也还是去冰箱里找冰镇的水饮,她心窝里一团火,需要用?冰水浇一浇。

    要是有雪糕就更好?了?。

    姜元妙正这么浑浑噩噩地想?着?,玄关传来开门?声。

    她在厨房门?口探身一看,原以为已经离开的人竟然又回来了?。

    外面下?着?雨,祁熠在门?口抖了?抖伞,拎进?玄关旁的雨伞桶,另只手拎着?一个便利袋,转身进?屋,递到她面前。

    姜元妙接过一看,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雪糕。

    她摸出根最喜欢的口味,一边拆包装一边鼻音很重地问:“你在我?脑子里装了?监控吗?”

    祁熠语气没有起伏地吐槽:“别把我?说得跟变态一样。”

    姜元妙又拿了?根他喜欢的口味递过去:“又不是说你在我?房间里装监控。”

    祁熠:“……”

    祁熠接过雪糕,瞥了?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虽然哭成这样,但脸上不再布满郁结的阴霾。

    他状似无意道:“看来是想?通了?,还有心情耍贫嘴。”

    姜元妙没接他这句,叼着?雪糕,把剩下?的放进?冰箱。

    “我?想?看电影。”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一句。

    祁熠也没继续方才的话题,拿着?雪糕走去客厅,在她家轻车熟路地打开电视,边问:“上次在电影院没看完的那部?”

    姜元妙摇头:“我?想?看点刺激的。”

    祁熠动作?一顿,回过头,不确定?地问:“鬼片?”

    姜元妙还是摇头,“既然已经离家出走,今天干脆叛逆到底。”

    她表情郑重,且严肃:“我?要看簧片。”

    祁熠:“……”

    原本就安静的屋子,瞬间变得更寂静无声。

    祁熠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不正常,“什么片?”

    问出口之前,脸已经黑了?一半。

    他瞬间阴沉的脸色让姜元妙的底气没了?大半,可又确实好?奇,她还从来没看过这种,壮着?胆子坚持:“性、性教育片。”

    有点勇气,但不多。

    在祁熠彻底黑脸后,她立刻改口:“鬼片!我?说鬼片!”

    祁熠这次没说什么,但脸色也没马上缓和,冷着?脸把遥控器丢给她,“自己选。”

    姜元妙堪堪接住扔过来的遥控器,又烫手山芋似地扔回去:“你来你来,那些海报太吓人了?,我?不能细看。”

    祁熠:“……”

    连宣传海报都不敢看的人,还指名道姓要看鬼片。

    他倒要看看,她今晚要闹到什么程度。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更何况还是自寻死路的胆小?鬼,祁熠不再对她多费口舌,拿起遥控器选片。

    他对鬼片的涉猎也不多,从宣传海报的第?一观感大概判断每部鬼片的恐怖系数,选了?最不恐怖的一部。

    其实已经到了?晚饭的饭点,但冰箱空空,在去溪川之前,姜砺峰为了?防止菜烂在冰箱,把冰箱里的菜都清了?个空。

    过年也没什么外卖店开门?,两人都不打算吃饭,一个是不饿,一个是准备用?零食来填肚子。

    电影开播之前,姜元妙先跑去房间,翻箱倒柜,抱来一堆零食,又拎来两听汽水。

    最后,从房间里端来她平时压箱底懒得用?的香薰蜡烛,搁在茶几上,小?心翼翼点燃后,拉上客厅窗帘,关掉客厅的灯,可以说是仪式感十足。

    祁熠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坐姿慵懒地靠在一侧扶手,翘着?二郎腿,遥控器拎在手里把玩。

    看她跟勤劳小?蜜蜂似地忙活来忙活去,他唇角轻扯,“要不要再烧个香?”

    嘲讽拉满。

    姜元妙呸他一声:“我?这叫沉浸式看电影,懂不懂什么叫氛围感?”

    祁熠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等她终于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落座,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

    客厅开了?热空调,他进?屋后就脱掉了?碍事的外套,身上穿了?件白色半高领毛衣,胸前这块的布料还有些湿,是姜元妙“刚流失的水分”。

    撑着?脑袋看电影时,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这块水渍上,脑海中随之闪过她埋在他胸前哭泣的模样,仿佛很依赖他。

    电影的画面和声音变得毫无吸引力,他的心绪无端地浮躁起来。

    祁熠皱了?皱眉,起身抽了?张纸巾,亡羊补牢式地摁在胸口,吸收那处的水渍,掌心也同时被动地感受着?胸腔里浮躁搏动的心跳。

    偏偏好?巧不巧,电影刚开始就是一群美女穿着?比基尼在泳池戏水。

    姜元妙坐在沙发另一边,拿着?包薯片嚼得嘎吱嘎吱响,瞥见他的动作?,转头调侃:“不是吧,你这就看得流口水了??”

    祁熠面无表情:“你过来闻闻,这是谁的水。”

    姜元妙:“……”

    自知?理亏,她老实噤声,继续看电影。

    轻松的第?一幕过去后,电影里迎来黑夜,背景音乐也渐渐变得阴间。

    姜元妙刚开始还很有闲心地嗑瓜子,冷不防被吓得咬到舌头,怕被祁熠嘲笑,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吭声。

    她若无其事地默默把瓜子放下?,原本随意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坐姿,渐渐变成正襟危坐。

    电影里的画面总是很暗,茶几上那盏香薰蜡烛的烛光反而被衬托得明显。

    烛火不稳定?地摇曳,空气里像是刚剥开了?几颗饱满多汁的荔枝,飘着?清甜的气息。

    然而钟情的气味也不能让姜元妙紧绷的神经松缓丝毫,倒不如说这摇曳的烛光,加上电影里的阴间音乐,直接把客厅的恐怖氛围拉满。

    哪怕已经捞了?个抱枕在怀里紧紧抱着?,也还是不够。

    姜元妙决定?给自己“话疗”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开启话题:“这个戴眼镜的男角色还蛮帅的。”

    祁熠:“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姜元妙:“……”

    谢谢你,话题终结侠。

    姜元妙没放弃,决定?用?八卦再次开启话匣子:“那个打排球的男角色也很帅,运动系帅哥就是迷人。哦对了?,你知?道吗,我?堂姐谈朋友了?,刚好?就是打排球的,还是校排球队的主力呢。”

    祁熠这次没吱声,看在她堂姐的份上,没预告那个男角色其实也命不久矣。

    姜元妙以为八卦有用?,立刻接着?闲聊:“听说临大排球队的帅哥很多,要是考不上东晏,我?就去临大好?了?。”

    兴临大学毕竟是本地的大学,对本地学生的分数线会更友好?点。

    祁熠唇角一扯:“看来我?对你的补习力度还不够,让你未战先怯。”

    此话一出,等于明示她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姜元妙顿时警铃大作?,连忙补救:“不不不,我?有信心考上东晏,完全不用?再加强补习力度,你当我?刚刚在放屁。”

    祁熠轻呵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

    祸从口出,姜元妙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真的,我?一定?能考上东晏,”她继续补救,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有信服力,也为了?让他信服自己想?要考上东晏的决心,还踩一捧一地额外加上一句,“临大排球队的帅哥再多也就一个排球队,江都市的帅哥肯定?更多,等我?考上东晏,肯定?比在临大更快谈上恋爱。”

    祁熠没接话,只转过头,面无表情盯着?她。

    和刚才阴沉着?脸的神色很不同,他此刻的神情很陌生。

    既非冷淡,也非嘲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电影灯光是昏暗的冷白色调,黯淡地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少年原本就精致立体的五官,仿佛变得更有攻击性。

    下?颚的轮廓线条绷着?,显出几分凌厉,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接近的不虞气息。

    分明隔着?几尺的距离,却陡然多了?几分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身过来,好?好?教训她。

    姜元妙莫名有些怵,可似乎又不只是怵。

    香薰蜡烛静静摆在茶几上,清甜的荔枝味在空气中弥散,伴随着?淡淡的玫瑰香,清淡温柔的气息,萦在鼻间。

    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异样在心里作?祟。

    明知?吸引着?她的香甜气息并非来自于他,却仍旧,不自觉地想?要朝他靠近。

    冷白的荧幕灯光变幻,明黄色的烛火摇曳。

    充斥着?电影声音的并不安静的室内,她听见某种鼓点的律动,一声一声,愈发急切,响亮。

    那似乎,是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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