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萧郁脸不红心不跳, 面上没有半点窘迫之意，仿佛做这种事理所当然。

    苏蓁对上他灼亮的眼神，顿时忍俊不禁, 就给他递了个眼神，朝着门外方向看了一眼。

    萧郁心领神会，直接走了过来。

    大殿里十数位长老, 此时皆垂首敛目，连抬头看的都没有。

    苏蓁又敛衽一礼, “弟子告退。”

    崇云仙尊微微颔首。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离开了明心殿，长老们皆紧张万分，大气也不敢出，更没人敢多问一个字。

    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苏蓁遥遥回头看了一眼。

    崇云仙尊优雅地坐在玉座上, 向她眨了眨眼, 目中含笑, 似乎对这场景很是喜闻乐见。

    苏蓁也对她笑了笑，转身就向外走，走出一段路，又在台阶上停住脚步。

    萧郁站在她旁边，也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苏蓁仰起头, “我原本想回去等消息, 这会子忽然改主意了。”

    萧郁微微扬眉，“什么主意？”

    苏蓁轻叹一声, “我喜欢前辈的房子。”

    萧郁一愣，随即笑逐颜开, “我也喜欢你喜欢我的房子。”

    于是她就没离开凌霄峰，转身去了那湖畔，坐在水边长椅上，一边用玉简回消息一边看风景。

    “院墙有院墙的好处，让你能专心做事，但这地方视野开拓，也能放松心情，各有利弊，也可以给你整一个。”

    萧郁又递来了杯子，“但你莫要误会，这不是不欢迎你来的意思，只是全看你高兴罢了。”

    那透明的水晶杯里，装着黄橙橙的冰沙，檬果味道，大约还加了糖浆，口感甘甜清爽，又绵软至极，几乎尝不出碎冰。

    苏蓁吸了一口，“我不是在和前辈客气，实在是没多少这样的机会，也就这会子清闲罢了，反正前辈也不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你天天住这都行。”

    苏蓁吸冰沙的动作一顿。

    “我说的住就是对于修士来说的那种住。”

    萧郁停了一下，“待在这里，不是非要睡觉憩息。”

    苏蓁抬眼，“前辈不用解释，我没误会。”

    萧郁闭嘴了。

    苏蓁吸了大半杯，“前辈从何时开始鼓掌的？”

    萧郁坐到了长椅另一边，“从你砍了你师兄开始，一直到比试结束。”

    苏蓁差点呛着。

    那场比试持续的时间确实不长，很少有真仙境修士这么快分出胜负，但话虽如此，前前后后也得接近半刻钟。

    这掌声持续得也太久了一点。

    怪不得凌霄峰长老们都是那般反应。

    苏蓁歪了歪头，“前辈当真觉得精彩？”

    “是的。”

    萧郁很诚实地道：“你的法术确实精妙，但我也不会说我没见过更好的，这显然是谎话，最重要的，那是你打出来的。”

    苏蓁微微弯起嘴角，“……我知道了。”

    萧郁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万一觉得你打得很烂，会不会也鼓掌。”

    苏蓁侧过头望着他，“不会的。”

    这条木质长椅很大，他们坐在两头，中间仍留了一个人的空余，她一肘压在靠背上，手撑在脸颊上，侧身靠过去几分。

    “我对自己还是很有数的。”

    苏蓁淡淡道，“前辈见多识广，登顶大道巅峰，故此我不敢打包票，说必然会让前辈觉得极好，但无论怎么打，只要是我出手，那至少也和烂字没什么关系。”

    “说得好！”

    萧郁又一拍手，蓝眸中异彩涟涟，“这才是你嘛。”

    苏蓁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抽签，将我和姜望分到一起，有没有前辈的手笔？”

    萧郁摇头，“没有，负责分配的那几位，其中有一个，徒弟被你打败过，这会子知道你和姜望不睦，希望你吃亏出丑罢了。”

    苏蓁都懒得问是谁，反正也能大致猜出来，“那倒也不奇怪。”

    她参与了多次类似的比试，很是了解上七境比试的安排。

    相比之下，真仙境人数最多。

    而且这群人当中，一大半都是晋境多年的。

    ——才晋入真仙境和真仙境巅峰，或者是晋入真仙境一年和一百年的人，从实力和阅历来说，都是天壤之别，仅是掌握的剑诀法术的数量都相差甚远。

    因此，哪怕比试是抽签分配对手，姜望能抽到的人的范围，也并非全部真仙境修士，而是少数那么几个人。

    都是近三十年内晋境的，总共也就四个人。

    这规则也适用于其他境界的修士。

    只是因为寿数限制，对于下七境修士来说，少有同一个境界能差两三百年阅历的情况，所以分配对手时的具体晋境年数也会有些不同。

    这么做的目的，本质是不希望那些刚刚晋境的人输得太难看。

    故此，自己遇到姜望，本就是四分之一的几率。

    而其中动手脚的人，是觉得他们师兄妹关系不好，姜望手中又有契合的仙器，若是俩人对上，怎么看都是苏蓁更吃亏。

    若是苏蓁换了旁的对手，要么给她几分面子，让她输得不那么难看，要么她即使输了，旁人也会说她是输在刚刚晋境、实力不稳、阅历不丰。

    他们瞧不出她其实是真仙境巅峰，因此阴差阳错，反而便宜了她。

    “看来被人小觑还是有好处的。”

    苏蓁淡定地道，“其实我这次没能和他对上，后面也有机会毁了他。”

    萧郁十分赞同，“他比上次那姓黄的都差远了。”

    苏蓁又给表姐表哥发了消息，三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番，对于小妹的成就，两位裴仙君都很是欣慰。

    她也知道他们是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

    闲聊了几句，苏蓁又收到了消息，来自一家拍卖行，说她求购的云露精华有了货源，但需要去一趟天都，卖家要当面交易。

    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萧郁疑惑地看着她。

    苏蓁翻过玉简展示给他看。

    “你要去中域？”

    苏蓁摇头，“这拍卖行是上极宗的产业之一，他们在五域仙城皆有分号，每家有传送阵，从天都过来不过一眨眼的事儿，这么大一笔生意，传送阵消耗的灵石只是个零头，这都不愿来，非要我去那边，指不定有什么事等着我，我不去。”

    当然也可能没有事。

    但她手上还拿着复活球，此事牵扯到上极宗，背后还指不定藏着什么秘密，暂时也不该随意冒险。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要了？”

    “……两个办法。”

    苏蓁低声道，“我知道还有几家藏着这东西。”

    而且还都是上辈子和她有仇的，好几位都想杀她，最终死在她手里。

    若是去他们的仓库里抢劫，她也是轻车熟路。

    “或者我去灵界自己采集。”

    云露精华来自灵界深处，十数几座地窟之中，皆有与云露海接壤之处，那海水高温剧毒，腐蚀周边石壁，退潮时会留下这水滴。

    那些地方隐藏极深，而且异兽盘亘，极为危险。

    一座地窟数月时间也只产得几滴，一滴的重量就是一两多，七八滴就够一斤之数了。

    萧郁想了想，“你要多少？”

    苏蓁猜测他手里可能有一点，“我得要十斤，前辈有多少我都买了。”

    萧郁轻咳一声，“我有不止十斤，你只用十斤就先卖你十斤，不够再来找我，你和那伙人商量的多少钱？”

    苏蓁狐疑地看着他。

    萧郁一脸无辜，“要不要？”

    苏蓁报了个价格，“……能否先给我看看。”

    萧郁立刻拿出一只玉石打造的大箱子，将盖子掀开，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两排晶石罐子，每一只都有封口。

    那罐子外壁全然透明，可见里面盛着一滴一滴的液体，皆是五色斑斓的水珠，有的贴在壁上，有的悬在正中，映着阳光折射出一片虹彩光晕。

    它对修士用处不大，因为有剧毒，也不太适合炼丹药。

    反倒是对木与水属性相关的炼器有莫大益处，可以助法宝融合各类材料，从中萃取精华之力。

    虽说也有同类的替代品，但苏蓁更熟悉这东西，私心也觉得它更好用些。

    苏蓁低头看着那箱子，一时间心情复杂，“前辈这一箱？”

    正好十斤，演都不演的？

    他是早就知道她要用？还恰好知道份量？

    苏蓁一言不发地伸手进绣囊，拿出几枚装着巨量灵石的符石，“前辈检查一下钱够不够？”

    萧郁接了过来，只拿在手里就点头，“够了，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完将箱子递给她。

    苏蓁抱住箱子，“多谢前辈，这次帮大忙了。”

    她给仙剑升阶的材料只差最后两样，那都不能买，必须自己亲手去取，取了直接用在剑上。

    “……我就要回去折腾我那把剑了。”

    萧郁挥了挥手，“有事喊我。”

    苏蓁眯起眼睛，“确实是有事，只是这会子没空，等我从妖界回来，我定然与前辈好好说说。”

    “我大略猜到你想说什么。”

    萧郁也侧身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脑袋，“我还能一起去吗？在路上我就可以将真相都告诉你。”

    苏蓁站起身，“我想找个清闲时机与前辈说。”

    萧郁顿时不再纠缠，“嗯听你的。”

    “至于去妖界，前辈来不来都行，我……”

    “来！”

    “……好吧，过阵子我喊你。”

    两人就此分开。

    苏蓁回到自己居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抛在一边，将一应锻造冶炼的工具铺开，专心致志地为仙剑升阶。

    上辈子她花了将近两年时间，浪费了许多材料，才得以给仙剑升阶。

    如今有了经验，能避免少走弯路，但也并非三五天能做完的。

    她再次封锁了院落，两耳不闻窗外事，专注地引导着仙剑内的灵力。

    苏蓁拿出自己收购的诸多天材地宝，一一提取其中的精粹力量，慢慢灌注到剑中，强化着仙剑的每一部分。

    上品仙器和中品仙器，似乎只是一字之差，但在面对神器级别的法宝时，后者可能会轻易被摧毁，连过一招都难。

    但若是主人对灵力控制得当，上品仙器却是可以和神器较劲的。

    接下来的数月时间，苏蓁都埋首于造炉前。

    等她终于完成了大半，只差最后两样材料而准备前往妖界时，仙盟会试都开始了。

    五十年一度，日期来临之时，仙缘城也同时开启，会试就在那里面举行。

    仙缘城是仙盟合力铸建的仙城，或者说是一个单独的小世界，隐在人界之中，素日里都是封闭状态，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进入。

    今次仙缘城开放的入口在中域，故此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

    危云峰的人去了几百位，剩下的要么随行当观众，要么在宗门里憋着劲儿修炼，故此山中清静许多。

    苏蓁去姜望院外晃了一圈，发现他确实还在里面修养，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然后直接去了凌霄峰，才刚刚在湖畔落地，面前已经多了一道人影。

    萧郁又换了一身玄色箭袖暗纹锦衣，玉带束腰，越发勾勒出修长精健的身形。

    他微微侧过头，耳畔的蓝宝石光焰荧煌，火彩如燃烧，显得肤色白如玉质，“妖界的什么地方？”

    背后的马尾辫垂到腰间，发色如墨，光滑似绸缎，衬得面容又年轻三分。

    苏蓁抱起手臂打量着他。

    萧郁原本还一脸淡定，被她看了一阵，渐渐又僵硬了，“如何？不好我再去换？还是哪里不对？”

    苏蓁摇头，表示先去浣花州，“我在琼都留了印记，但我直接过去消耗灵力太多。”

    萧郁抬起手。

    还没说完最后几个字，两人已经落地。

    苏蓁仰起头，“……前辈问都不问，说明你很清楚我要做什么？”

    萧郁神情纠结，“说实话，我觉得我是多说多错，但我也不想装模作样骗你，我确实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苏蓁摇摇头，“先去找界门。”

    城中的人倒是不多，路上偶尔有修士走动，都在谈论仙盟会试的事。

    他们原先还在猜度名次，将如今五域风云榜的上七境修士点了一遍。

    其中一人还信誓旦旦说谢长风必然能夺得玄仙境头筹，同时又数出几个五大派的年轻高手。

    “……你听说天元宗的事了么？”

    “如今谁人不知？苏蓁百岁修成仙身，晋入上七境，如今也登上五域风云榜了……”

    “她可是咱们浣花州的人，那五域风云榜合该改做五域十四州风云榜才是。”

    “这也太长了！而且她是天元宗修士，外人提起时都只会说是仙尊徒弟，最多后面加一句浣花州苏家罢了。”

    苏蓁没再听下去。

    她毫不犹豫出城，越过水芸山地界，也不和苏家的人再打招呼，而是直奔州境西方，在一片荒山野岭里找到了界门。

    因为是单向界门，里面的人没法通过这个出来，故此虽然在苏家的监控之下，但族中不太管这边。

    苏蓁停留了一瞬，压下脑海中诸多思绪，才踏入门中。

    玄道消失之后，面前豁然开朗。

    他们伫立在一片峡谷中，两侧山林耸翠，清脆鸟鸣回荡在高空。

    前方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大湖，水面清澈如明镜，远方山路崎岖，依稀可见河道交错，周遭尽是苇叶水草。

    苏蓁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湖畔高地上，低头看向水面上浮现的倒影。

    周遭灵气浓郁，多水土草木，地脉丰厚，每一寸空气仿佛都盈满活力，催化着体内某些被压抑的气息。

    水中倒影里，少女初雪般隽秀的娇颜上，依稀闪过几道细微的绿色光丝。

    那光芒仿佛隐没在血管中，在双颊间若隐若现。

    清冷山风吹面而来。

    苏蓁伸手拂去耳边的碎发，“我还差碧虚玄晶和流月草，这附近虽然有，但不是最好的，故此我还要多找一阵。”

    说完又抱起手臂，“不过我猜前辈大约也知道，毕竟前辈对我了如指掌。”

    萧郁本来愣愣地看着她，闻言顿时苦笑，“我想说现在我就可以向你和盘托出，但你这会子不想听，要不就当我死了吧，我真的怕了，感觉说什么都会让你恼火。”

    苏蓁倒是笑了，“我也不是生气，只是略有一点别扭，不知道该如何与前辈说，罢了，先不提这个。”

    萧郁松了口气，“那我不紧跟着你，你当我不存在就行。”

    从某种角度来说，对他而言，离她一步之遥，离她一万里之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苏蓁飞身越过湖面，在山林中疾驰。

    一路上倒是有不少妖族蠢蠢欲动，隔着一段距离就放灵压来试探，但她速度太快，理都没理他们。

    那些人很快都知难而退，即便有不怕死的，也根本追不上。

    苏蓁飞了半个时辰，来到一片溪流蜿蜒的山麓地带，山坡下方的崎岖石地间，散布着许多碧绿的晶石，里面溢着丝丝缕缕的黑纹。

    她才掏出自己的剑，远方隐隐传来微弱灵压波动。

    修士。

    苏蓁立刻判断出并非妖族，或者说战斗双方中，至少有一方是修士。

    她放出了神识，朝着那方向扫了一眼，发现在十数里之外，几个修士在和几个妖族打架，妖族那边占了上风。

    但一时半会也打不完。

    除非那里面有自己的恩人或者仇人，否则苏蓁从来不管这种闲事，通常是看一眼就作罢。

    不过，那些修士境界不同，还来自不同门派。

    这样一伙人出现在妖界，再考虑如今的时机——

    仙盟会试第二轮试炼，时间长达月余，皆是一队一队完成的，每一队人都来自不同门派，抽到的任务也各有不同。

    有些在五域十四州内就能完成，有些则是需要去其他位面。

    相比之下，妖界的任务数量较多，虽说这里也危机四伏，但下七境修士去往其他位面麻烦，来妖界至少不需要重塑肉身。

    苏蓁也就没当回事，正准备撤回神识，忽然发觉了异常。

    另有两队修士从远处赶来，两拨人方向不同，一拨远些另一波近些，近些的那队人当中，有一个赫然是噬魂教魔修。

    当然，现在可能还不是。

    上辈子她曾与此人在魔界狭路相逢，大干一架，最终两败俱伤，因此有些印象，认得那张脸。

    此时此刻，此人有没有堕魔，隔这么远也感觉不出来。

    苏蓁又看了一阵，忽然全身一震。

    又有两道身影从远处奔来，其中一个速度极快，抬手间就斩杀了两个妖族。

    此人少说是玄仙境修为，而且生得一副好模样，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清雅贵气。

    他的实力远在旁人之上，在他出现之后，那些妖族很快就死了个干净。

    其余的修士们纷纷围拢而来，好几位都拱手致谢。

    那人面上含笑，一一还礼，看上去风度翩翩，全无高手的架子。

    苏蓁唇边溢出冷笑。

    对了。

    这家伙素来如此，演得极好，所以旁人谁能想到，这张漂亮的人皮底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苏蓁一时间险些没控制住灵压。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便是她上辈子最大的仇人！屠杀飞鸢城十万居民栽赃给她的人！害她被万箭穿心死在惩仙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