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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知她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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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隐洲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他分明?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 可看见?江既白送沈晗霜回家,而沈晗霜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笑着朝他走来时,祝隐洲竟还是不经思考地问出了这句。

    沈晗霜闻言蹙了蹙眉, 双手别在腰际朝祝隐洲福身?行了一礼,有礼有节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她已不是他的妻子, 身?份有别,该有的礼数便自然只能多不能少。

    见?状, 祝隐洲却莫名有些不习惯。

    他还记得, 沈晗霜以往同自己说话时总是温柔体贴的, 从不会像此时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越周到的礼数,越让人挑不出?错的态度,便越能代表着,她已能自如地看待两人间的身?份变化。

    可祝隐洲此时与沈晗霜面对面见?着了, 才惊觉,自己其实做不到如她这般。

    似是只?有他不习惯两人间已悄然发生的不同。

    “你还没回答我,”他莫名想听?沈晗霜亲口否认此事,“方才在山上, 他亲你了吗?”

    “殿下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冒犯吗?”沈晗霜语气冷淡。

    察觉她竟像是已经不愿与自己多言,祝隐洲静了一息,鬼使神差地问道:

    “那他贸然从你发间取下落叶,在偏僻的山野间与你独处, 说话时又靠得那样近, 便不算冒犯?”

    沈晗霜心底的不解更?甚。

    在她的印象里,祝隐洲似乎从未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句子, 话里说的还都是些莫须有的事情。

    “殿下以前从不会问这些。”她仍不打算接祝隐洲的话。

    他们已经和离, 祝隐洲却以这种近乎质问的态度问起她与旁人的相处细节。即便他贵为太子,沈晗霜也不会一味顺从。

    听?出?沈晗霜话里的态度, 祝隐洲沉默了须臾。

    以前他的确不会问这些。

    因?为以前她身?边也没有其他男子,只?有他这个夫君。

    但祝隐洲没有说出?这句话。

    因?他清楚,无论是明?述柏还是林远晖,都比自己先与沈晗霜相识。

    即便是与沈晗霜鲜少有来往的江既白,也早于祝隐洲同她有了无需多言的默契。

    见?祝隐洲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明?府的意思,沈晗霜只?得问道:“不知殿下今日来明?府,所为何事?”

    “查案。”祝隐洲淡声道。

    见?他又恢复了以往沈晗霜所熟悉的话少模样,她便也公事公办地继续道:“在此事上,明?家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祝隐洲忽而反问:“江既白今日在山上祭拜的那人,是他父亲的妾室?”

    他眉目低垂,定定地看着沈晗霜,似是要看清她神情间的所有变化。

    “民女不知。”沈晗霜面色不变道。

    他自去查他的案子,但她不会随意朝人说起江既白的私事。能查到这里,祝隐洲应原本也不需要她来答这话。

    祝隐洲随即又道:“除了江既白,江家还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出?生那日便夭折了,你可曾听?说过此事?”

    “此为江家的私隐,民女不知。”

    “你是在袒护江既白,替他遮掩?”

    沈晗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江首辅是谋杀江家三十余人的真凶吗?”

    “还无实证。”

    “既然如此,又何来的袒护一说?”

    沈晗霜知道江既白身?上有很多不示于人前的秘密,但并不觉得他会是毒杀江府所有人的凶手。

    即便相识以来,她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双手便能数过来。

    “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民女便先退下了。”沈晗霜朝祝隐洲福了一礼。

    见?祝隐洲沉默着没有开口,沈晗霜便也不再?等他说什么,径直离开,准备去云松斋看外祖母。

    待她错身?而过,祝隐洲心里一紧,不自觉回身?看向沈晗霜的背影。

    她又一次毫不犹豫地走远了,再?不似以往那样留恋待在他身?旁的机会。

    一如当日她背对着他离开长?安时。

    以往并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如今有了对比,竟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脑海中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

    沈晗霜到云松斋的时候,老夫人正在修剪花枝,准备插花。

    见?沈晗霜过来,老夫人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递给她一把?剪子,温声道:“我一猜便知道你会过来。”

    “外祖母怎会知道?”

    平日里沈晗霜不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因?为在你来之前,他也来看过我。”

    太子忽然来了明?家,其他人都不在,下人便只?好禀报到了老夫人这里。

    “太子只?说是来看望我,还带来了这只?天?蓝釉花觚。”

    沈晗霜看了那只?放在桌上的花觚一眼。

    和离之前,祝隐洲每次和沈晗霜一起回明?家时,都会带一些名贵的物件。

    知道外祖母平日里喜欢插花,送给她的便大多是各式质地上乘的名贵古瓶、花觚。

    老夫人这一生见?过不少珍奇古玩,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盒子里束之高?阁,而是会将它们用起来,该插花的插花,该作装饰的便作装饰。

    祝隐洲既然带着这只?天?蓝釉花觚,倒不像是临时起意来的明?府。

    “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忽然来家里。”沈晗霜同外祖母说道。

    祝隐洲说是查案,她却不信。

    明?述柏和江既白有些来往,她和明?姝雪也算同江既白相识,但方才家中只?有与江既白从无任何关?系的外祖母在。

    且祝隐洲办公务时都会带着断云在身?边,今日断云不在,明?显是私事。

    老夫人仍修剪着花枝,瞧了她一眼,问道:“若他后悔了,想与你重修旧好,你会如何?”

    “他不会后悔的,”沈晗霜顿了顿,补充道,“我与他也没有旧好。”

    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他的心思从不曾落在她身?上。

    即便祝隐洲不习惯自己身?后少了她这个能打理一应事务的妻子,沈晗霜也不会第二次步入同一个错误。

    “左右我已经死心了,他要如何都与我无关?。”

    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过去的便罢了,今后要往前看才好。”

    “我们家的姑娘才貌双全,又最?是贴心,任谁家求都求不来,是皇家没有这个福气。”

    这话是对皇家的大不敬,但沈晗霜知道,这的确是外祖母心中所想。

    在外祖母眼里,她总是处处都好,也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并非家世最?好、地位最?高?便算是最?好,这世上最?难得也最?珍贵的,是真心。

    屋外的阳光一寸寸挪移,祖孙两人在屋内一面插花饮茶,一面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提到近来在明?家暂住的林远晖时,老夫人隐有深意地问起:“依我看,那个林小将军还不错,你觉得呢?”

    沈晗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意外:“您怎会……”

    怎会将她和林远晖想到一处去了。

    老夫人缓声道:“你还年轻,人生漫漫,若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

    沈晗霜不自觉将自己和林远晖代入外祖母的话,不由得脊背微僵——

    自幼便太熟悉的人,实在想象不出?做夫妻时会是何种模样。

    他可能会更?加名正言顺地摘她的石榴?

    “外祖母莫要乱点鸳鸯谱,”沈晗霜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否则以后我都不敢再?让林远晖来见?您了。”

    两人自幼相识,虽如今的关?系到底已与儿时不同,但若是变得更?加尴尬疏远,倒有些遗憾了。

    “我虽然同太子和离了,但并未打算再?不碰男女之情。您尽可放心,莫要着急,牵错了线。

    “缘分总归是强求不来的,顺其自然便是。”

    沈晗霜并非是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也不会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便断情绝欲。

    若能遇见?真正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沈晗霜不会逃避。

    与不对的人分开是自己的决定,沈晗霜并不觉得她曾嫁过人便配不上谁了。

    相反,她是重新拥有了可以再?做回沈晗霜的机会。

    见?沈晗霜有自己的主意,老夫人便也放心了许多:“那我让人留意着,物色一些好郎君任你挑。”

    想挑几个都成。

    只?是这话就?不好对孙女说了。

    “到时若有合适的,不如去见?一见??”

    “好。”沈晗霜柔声应下。

    她知道外祖母并非是一定要她嫁人,只?是担心她会一直孑然一身?,偶影独游。

    她便没有拒绝外祖母的提议。

    若见?了后她觉得不合适,外祖母也不会勉强她什么。能让长?辈放心些也好。

    见?沈晗霜答应下来,老夫人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她打算过会儿便让人给几个老姐妹送去消息,到时几人聚到一起,也好考虑得更?周全些。

    当初是沈晗霜的祖父在长?安为她择的夫婿,选来选去,最?后定下了前头那个家世显赫,才貌俱佳,但性子太冷的。

    这回她定要好好选,必得为自己的宝贝孙女选个温柔细心,知道疼人的才行。

    至于述柏那小子……

    即便老夫人有心偏袒他几分,想把?晗霜留在家中,但也总得他自己上心,知道该如何对他表妹好才行。

    不然即便是她的亲孙子,那也是配不上晗霜的。

    翌日清晨。

    明?姝雪刚用完朝食便来明?溪院找沈晗霜一起看话本。

    之前明?述柏为她们选了些话本送回府里,过了几日之后,又送了些新的话本和小玩意儿过来,她们两人倒是一直不缺解闷的东西。

    见?表姐似乎对正在看的那话本很感?兴趣,还看得有些入迷,明?姝雪状似无意地问起:“江家的葬礼也已经结束了,林远晖可有提过他何时回长?安?”

    沈晗霜将手里的话本翻过一页:“不曾听?他说过,他近来被?太子叫去查案了,或许忙完才会走吧。”

    得了答案,明?姝雪便没再?多问。

    她是替自己的兄长?来问的。

    明?姝雪看得出?来兄长?明?述柏对表姐的多年情意,自然也不会忽略林远晖那些几乎要摆上明?面的心思。

    亲疏有别,她肯定帮自家兄长?。若表姐与兄长?成婚,她便能日日都与表姐见?面了。

    见?明?姝雪心不在焉,话本拿倒了都没发现,沈晗霜心里一顿,不确定地问道:“妹妹莫非对林远晖……”

    “表姐!”

    明?姝雪怔了怔,随即又羞又恼地嗔道。

    她本不明?白姐姐为何会欲言又止,可看见?姐姐略有深意的眼神,又怎么会还看不出?来?

    这误会可就?大了!

    “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我就?要赖在祖母和姐姐身?边,赖在明?家。”明?姝雪正色道。

    沈晗霜揶揄道:“没有心上人时你自然这样说,等你遇上了如意郎君,恐怕就?恨不得越早出?嫁越好了。”

    “姐姐就?知道取笑我,你再?这样,我可就?不来看你了。”

    沈晗霜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道:“那我去看你便是了。”

    “想见?的人,自然会有法子见?到的。”

    闻言,明?姝雪心下动容。

    明?姝雪一直喜欢表姐,也是因?为表姐自幼在家人的爱和关?怀里长?大,养成了这样好的性子。

    她从不吝于同家人表露爱意,而这种感?情纯粹如清泉,和煦如韶光,让人忍不住亲近。

    明?姝雪也不能例外。

    是以明?姝雪一直都不明?白,姐姐以前为何会心悦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的太子,而太子又为何,会不喜欢这样好的姐姐。

    洛阳城内一处小院外。

    林远晖正守在暗处,观察着院内江既白的一举一动。

    太子命林远晖查遍江家那三十几口人的生平经历、来往交际。是以林远晖近来每日都在外奔波。

    江府这些人都身?份普通,经历简单却也琐碎,虽不需要层层抽丝剥茧,却总还是要花些功夫。

    林远晖明?知太子这是故意将他从明?府,也就?是从沈晗霜身?边支开。

    可他若想继续留在洛阳,便不能不做这些事。

    虽忙碌了些,但偶尔还是能见?上沈晗霜几回,总好过远在长?安见?不到人。

    倒是太子,他做如此安排,难道是后悔与沈晗霜和离了?

    林远晖不由得猜测道。

    他曾见?过婚后的沈晗霜,看得出?来她的心思都放在那时还是世子的祝隐洲身?上。

    可那日在江家的葬礼上,林远晖也看得很清楚,如今的沈晗霜看向太子时,眼底已再?无丝毫情意。

    也没有怨恨。

    只?余下平静与淡然。

    若非心灰意冷,沈晗霜不会如此决绝干脆地和离。

    无论如何,林远晖都不会再?让太子有伤害沈晗霜的机会。

    即便她心里没有自己,林远晖也希望能与之相伴的,会是个事事以她为先,能毫无保留地爱她疼她的男子。

    但眼下,他得先办完查案一事。

    今日林远晖已查到了江父的妾室高?氏身?上,发现了些端倪,但还需要一些证据才行。

    若这桩命案的真凶当真与江既白有关?,这位首辅恐怕会麻烦缠身?,难以再?有所作为了。

    几日之后。

    明?家上下今日格外忙碌,里里外外皆是步履匆匆的人影。

    他们都在为老爷回府一事做准备。

    沈晗霜的舅舅明?怀庭已外出?半年,昨晚才有人回府送消息,言是他今日便能到家了。

    是以老夫人临时推了与老姐妹的会面。明?述柏也把?旁的事都暂时搁置了,留在家中等父亲回来。

    沈晗霜和明?姝雪晨起后也早早来了正堂。

    临近正午时,才有小厮跑着回府高?声喊道:“回来了!回来了!老爷已经到两条街之外了!”

    众人便都起身?往府门口走去。

    明?怀庭今年四十三岁,他的儿子明?述柏也年满二十二,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他的面容上虽已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仍是丰神俊貌,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唯经岁月沉淀才能拥有的成熟。

    看见?自己的母亲,明?怀庭还是会如少年时那样立即翻身?下马,迎上去语气轻快地同她道:

    “母亲,许久不见?,您可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

    老夫人自然思念自己的孩子,却总是要故意同他说:“我每日吃得好睡得香,谁还要记得你?”

    “母亲最?是喜欢说反话。”

    明?怀庭爽朗地笑了笑,转而同三个站在一处的孩子说:“再?看见?你们这样等我归家,倒像是又回到了我还年轻的时候。”

    “父亲现在也还年轻呢!”明?姝雪颊边带着盈盈笑意。

    沈晗霜也道:“我看呐,舅舅正是故意想听?我们夸他。”

    “父亲的确一向喜欢如此。”明?述柏从善如流道。

    “你们一个个儿的,没大没小,还打趣起我来了。”

    明?怀庭面带笑意,欣慰地看着他们。

    转眼间孩子们都长?大了,外甥女嫁了人,又和离归家,重回他们身?边。

    看着亭亭玉立的沈晗霜,他不由得叹道:“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沈晗霜柔声道:“舅舅不嫌弃我在家里贪嘴吃得多便是了。”

    “你这孩子,家里何时缺过你这一口吃食了?”

    沈晗霜自然记得,从小到大,但凡她和姝雪想吃的,任是再?不易得的东西,舅舅和表哥也会为她们寻来。

    这回明?怀庭从外地回来,不仅为老夫人和他们几个都带回了不少珍宝,也为两个贪嘴的姑娘搜罗了许多洛阳和长?安都少见?的食材,一路用冰镇着,才没有在炎炎酷暑中变味。

    金玉之物与拳拳关?爱,家里总是不缺的。

    生死是太过沉重的事情,沈晗霜惟愿家人们都可以如此时一般,平安顺遂,长?长?久久地彼此陪伴。

    “快进去吧,饭菜都备好了,别一直站在门外说话。”老夫人笑着唤孩子们都进了门。

    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过午食后,老夫人回云松斋午睡,明?怀庭和明?述柏一同去处理生意,明?姝雪则跟着沈晗霜回了明?溪院。

    看着舅舅命人一箱接一箱地抬进明?溪院的东西,沈晗霜吩咐春叶带着人悄悄将她带回洛阳的酒送去舅舅的院子里。

    “别惊动外祖母,她老人家现在饮不得这些烈酒。”沈晗霜不忘提醒道。

    “原来姐姐还藏着好酒呢?怎的只?有父亲有,我和兄长?却没有?”

    明?姝雪知道那些都是自己和兄长?不擅饮的烈酒,却偏忍不住有些吃味。

    沈晗霜同她打趣道:“有些人一饮那酒便要说胡话的,我还记得去年……”

    “姐姐分明?答应了不再?提此事的!”明?姝雪连忙打断她没说完的话。

    “谁让你从小到大都是个小醋精?”

    “姐姐又取笑我!”

    姐妹俩笑闹在一起。

    翌日巳时初。

    沈晗霜换上一身?银丝簪花的云罗裙,带着一个红木盒子独自出?了明?府。

    春叶是洛阳人,昨日回家探亲去了还未回明?府,沈晗霜今日也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便没再?带其他侍女。

    之前在江家的葬礼上,沈晗霜曾说会将那片落叶制成叶签送与江既白。昨日叶签已经制好了,沈晗霜便命人去给江既白递了消息,两人约在茶楼见?面。

    昨夜下过一场雨,暑气尽消,今日天?气晴好,正是夏日里难得适合出?游的时候,街上游人如织。

    看见?不知第多少对年轻的少男少女结伴同游时,沈晗霜也不自觉想道:

    明?姝雪快要及笄了,却每日不是跟在沈晗霜身?边,就?是随着她父兄一起去打理生意,倒似是一点少女心事都还不曾有过。

    也不知怎样的儿郎才能入明?姝雪的眼,让她心动。

    沈晗霜进了茶楼走上二楼时,便看见?一身?素服的江既白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茶桌旁,冷白瘦削的手正翻动着书页。

    茶楼自然有雅间,但江既白和沈晗霜单独见?面,瓜田李下,为免惹人非议,还是坐在外面更?好些。

    “出?来喝茶还不忘读书,江公子未免过于刻苦用功了。”沈晗霜一面打趣,一面朝他走近。

    江既白随手放下书册,温声解释道:“方才经过书局时看见?一本据说是由每次科考中的状元所写?的策论集,便买来看看。”

    沈晗霜在他对面落座:“里面可有你写?的文章?”

    “没有。”

    “看来是扯着状元们的旗子卖的假书了。”

    沈晗霜有些奇怪:“那你怎么还在看?”

    “里面有几篇文章确有可取之处,是天?子脚下的书局不敢卖的文章。”江既白耐心道。

    听?他提起长?安,沈晗霜问道:“你可是要在洛阳待至后年,再?返回长?安?”

    按律,若朝中官员遭逢父母丧事,须得丁忧[1]去职,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

    江既白摇了摇头,同她说了还没几人知晓的消息:“我赶回洛阳前,陛下曾说因?朝中政事初定,少不得人,会于几月之后予以夺情,召我回京。”

    夺情[2]起复,指的是帝王要求官员继续任原职,不必归家守孝,平日里着素服即可。

    首辅之职举足轻重,看来不仅是先帝,新帝也十分看重江既白。

    沈晗霜缓声道:“孝在心内,不为虚形。你在朝为官,能造福更?多百姓。若故去的人在天?有灵,应也会为你觉得欣慰。”

    江既白以一双深眸看向她:“伯父伯母若能见?你如今的模样,应也会如此。”

    语调温和,全不似人前的冷矜。

    “我如今是何模样?”沈晗霜有些好奇。

    江既白却只?道:“是正好的模样。”

    沈晗霜便也不再?追问。

    她将装着那枚叶签的木盒递给了江既白。

    文人墨客们常用银或玉等制成的雕花书签,但沈晗霜幼时曾被?父母带着一起以收集来的落叶制作叶签,她开始读书识字后也惯用叶签。

    多年前,江既白曾将一家古书局中那卷难得的古籍让给了沈晗霜。

    她想送他谢礼时,江既白只?同她讨要了当时她身?旁摊开的书页上放着的一枚叶签。

    此时的江既白也如那时一样,从沈晗霜手里接过叶签后便翻开一旁刚买回的所谓状元策论集,将其放了进去。

    沈晗霜瞥见?多年前她曾送他的那枚叶签也在书里,一时有些恍惚。

    “这枚叶签你还在用着?”

    比起银玉雕花书签,叶签更?脆弱易损,少有能用这么多年的。

    沈晗霜那儿留的最?久的几枚叶签,还是父母在世时曾用过的。为了长?久保存,她一直妥帖地放着,舍不得拿出?来用。

    江既白刚买的新书里便夹着多年前的那枚叶签,应是他常在用的。

    但沈晗霜没有深想的是,江既白是偶然经过才买下了那本书,为何这枚旧的叶签此时便已在书中了?

    若不是随身?携带,便该是特意回去取了一趟。

    但江既白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眉眼柔和地垂眸看着那枚新制成的叶签,说:“眼下也有可以轮换的了。”

    沈晗霜想着,比起那些银玉雕刻而成的书签,江既白许是更?喜欢简单素净的叶签,才会一直用着。

    只?是若要落叶长?久不腐不坏,须得用一些步骤和东西提前处理好才行。她父母留下了一张方子,倒是可以誊抄一份给江既白。

    江家的命案在洛阳城里人尽皆知,也有不少人见?过年纪轻轻便连中六元,当上首辅的江既白。

    再?加上沈晗霜与新太子和离的消息也还是洛阳城里的新鲜事,是以见?他们坐在一处,很快便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投来打量的眼神。

    两人闲谈了片刻,便不再?久留。

    江既白送沈晗霜回了明?府,在门前告别时,他轻手执起那本书册,温声道:“多谢沈姑娘制的叶签。”

    “你今日已经道过好几次谢了,”沈晗霜无奈道,“本并非什么值钱稀罕的东西,也是我给自己做的时候顺手的事。”

    长?指轻轻在书册表面摩挲而过,江既白只?垂着眸子轻浅地笑了笑,没有同她探讨这枚叶签到底价值几何。

    物件珍贵与否,本就?个人自有判断。

    沈晗霜回身?步入明?府。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中转角,江既白也转过身?走远。

    须臾之后,他便看见?了有意现身?的林远晖。

    “林将军为查案,已跟了我好几日,实在有心了。”江既白淡声道。

    林远晖语气沉着道:“江首辅早已发现自己被?人跟着,却依然很沉得住气,吃穿住行一如往常。”

    江既白不置可否,只?问:“不知林将军近日可查到了什么?”

    江家的案子若有隐情,江既白既然瞒着,便不会如实告知他。是以林远晖径直提起了另一桩事:“太子或许后悔了。”

    他没有将话说透,但两人都明?白其中深意。

    林远晖深邃的眸子一直锁着江既白,想要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各凭本事罢了。”江既白意有所指。

    话音落下,他便拿着手中的书册,和其中一新一旧两枚叶签一道离开了。

    望着江既白清峋的身?影,林远晖眼底探寻的目光不减分毫。

    的确,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又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沈晗霜的心意并非价高?者便可得的物件。

    如今沈晗霜的心里没有任何人。

    谁能占据她心底最?珍贵而唯一的位置,都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转角后的昏暗处。

    祝隐洲今日看着沈晗霜独自去赴了与江既白的约,也看着她和江既白在茶楼的轩窗旁相谈甚欢,如同一对璧人。

    直到江既白再?一次亲自将沈晗霜送回明?府,祝隐洲的神色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祝隐洲不知自己为何会一路暗中跟着沈晗霜,但他就?是一眼都不曾漏看,错过。

    林远晖与江既白提起他时,祝隐洲没想到林远晖竟会说他后悔了。

    他们似乎都觉得,他是后悔与沈晗霜和离了。

    但,当真如此吗?

    祝隐洲不知。

    可方才江既白与林远晖话里话外提起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各凭本事?

    江既白和林远晖竟都以为他们有这个本事。

    七月廿一。

    虽已是孟秋,但夏意未颓,明?家便在城郊一处避暑山庄备了宴席,宴请洛阳和长?安商会中的许多商人一同去品茗纳凉,享用佳肴。

    沈晗霜的舅舅明?怀庭此次去江南,数月间谈下了几批价格很合适的货物,卖出?后可获利益不容小觑。

    这些货物虽数量庞大,但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富商,明?家也并非吃不下。若是以往,明?家自然会悉数收入囊中。

    但如今沈晗霜已同太子和离,且沈相在长?安先于皇家将此事宣扬开来,摆明?了是要彻底断绝这桩婚事。

    明?家不会为了自身?存亡而让沈晗霜委曲求全,勉强继续一桩她已不想要的婚事。

    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未雨绸缪才行,若有朝一日明?家遭祸,也要有自保之力。

    以往结为姻亲时,明?家或许还能被?宫里那位视作自己人,但今后若明?家继续在商事上一家独大,恐会招致高?位上那人的忌惮。

    明?家不能拿一切去赌新帝会如还是平南王时一样仁德。

    新帝登基后,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指不定就?会想从何处寻些银子来花。

    是以明?怀庭同母亲和子女商议过后,都觉得此次江南的这批货物可以让利于人,用来笼络人心,借此与长?安和洛阳的富商们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3]商人们亦逐利而行。但只?要用更?多更?大的利益绑在一起,届时即便是皇室想要动明?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坐得再?高?的贵人也要多斟酌一二。

    为着心中的打算,明?怀庭今日将洛阳、长?安两地商会里说得上话的商人都请来了这一处清幽雅致的山庄。

    明?述柏和明?姝雪都跟在明?怀庭身?旁接待客人。

    明?述柏本就?已在逐渐接手家中的生意。而明?姝雪虽最?喜欢跟在表姐和祖母身?边,但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便是做生意。

    明?姝雪总说不想嫁人,也是因?为不愿今后被?家庭牵绊,她想要像祖母、父亲一样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

    所以有这样结交人脉的场合,沈晗霜的舅舅和表哥都会带着她。

    沈晗霜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场合,便另寻清静,带着春叶到了山庄后的一处花田边,赏花纳凉来了。

    这片花田一直有人精心打理着,许多沈晗霜知名或不知名的鲜花渐次开放,清风随意拂过便能带起阵阵清淡怡人的花香。

    虽然无人会要求沈晗霜,但拥有极大自由的她却不是不知礼数的性子。

    今日难免会遇见?客人,为免显得怠慢,沈晗霜便没法如往常一样躲懒,也得仔细上妆打扮,在人前时也都端着周到的礼仪与规矩。

    此时终于寻得一把?躺椅放松了下来,无处不精致的美人便难免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慵懒之色。

    夏秋之间的轻风不时拂起她鬓发的青丝,落在玉白胜雪的脸庞上,美得似是画中人一般,让人难忘。

    沈晗霜在此处偷闲歇得惬意,正于躺椅上阖着眸子将眠未眠的时候,却听?见?守在身?侧的春叶忽然出?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平白被?扰了清净,即便来的人贵为太子,沈晗霜也还是蹙了蹙眉。

    她坐起身?来,先眼神示意春叶退下,才朝不请自来的祝隐洲行了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今日祝隐洲穿着一身?荼白色衣衫,清瘦身?形显得他周身?气质沉稳而克制,仍是那副疏风朗月的好模样。

    垂在身?侧的手也是指骨明?晰,指节修长?如玉,全无半点瑕疵。

    可任凭祝隐洲再?好看,既然他打断了沈晗霜差点就?能拥有的清梦,她便没办法纯粹地欣赏美色。

    比如眼下看着他这闷葫芦似的模样,沈晗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忍下做夫妻那三年的。

    祝隐洲看出?她眉眼间的些许不悦,淡声道:“今后你不必再?行礼。”

    沈晗霜抬眸问他:“为何不必?”

    祝隐洲却没再?说。

    “殿下今日不请自来,还是为了查案?”

    “嗯。”

    无论实情如何,既然祝隐洲这样说了,沈晗霜便也只?当他是为了公事而来:“今日又想问什么?”

    祝隐洲:“江既白的母亲,是姓王,还是姓高??”

    沈晗霜神色微怔,但很快便恢复如初。

    “自然是王氏。”

    做了三年夫妻,祝隐洲自是能看出?沈晗霜神色间的细微变化。

    他意味不明?道:“这样私隐的事情,他也同你说了。”

    不知为何,沈晗霜竟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但她早已过了那个时时揣度他心思的时候,便也懒得深想。

    “殿下特意来这处远在城郊的山庄,究竟所为何事?”

    祝隐洲听?出?她话里的几分不耐,不由得压了压眉梢。

    以往在他面前时,沈晗霜总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像是能包容一切,抚平一切。

    每每看向他时,她的目光总是温柔而澄澈的,眼底只?有藏不住的缱绻情意,从未有过不悦。

    即便是因?为陈兰霜而心里有疙瘩时,沈晗霜也从不曾同他恼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却不知,时过境迁与物是人非,更?是这世间随处可见?之事。

    如今发生在他身?上,也并无不可。

    敛下所有心绪,祝隐洲答了沈晗霜的话:“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沈姑娘为我解惑。”

    “何事?”沈晗霜以为他又是想问起江家的事。

    却听?祝隐洲问道:“为何忽然想要和离?”

    沈晗霜实在不解:“殿下为何会有此问?”

    顿了顿,她故意问:“难道殿下不同意此事?”

    沈晗霜知道以祝隐洲的性子,应不会拦着不许她离开。

    但即便他当真不同意也无妨,左右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并非不同意,只?是想知道缘由。”祝隐洲声音冷淡,似乎当真只?是有几分不解,并无其他心思。

    沈晗霜便也心平气和地同他多说了两句:

    “当初答应这桩婚事是我自己的决定,如今决定和离也是。”

    “爱是出?于自己的心。

    不爱自然也是。”

    成婚前,沈晗霜想着夫妻不需要尽是心意相通的爱侣,只?要关?系和睦,生活平顺,便也可以共度一生。

    但后来她对他动了情,有了多的心思,就?会忍不住有所期待和希望。

    但他从未给过,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情意。

    到如今,既然她心底已经没了那份爱意,便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做夫妻了。

    该把?自己还给自己。

    听?罢沈晗霜的回答后,祝隐洲怔了怔,一贯淡漠的眉眼间一时竟还多出?了几分慌乱和失意。

    三年来,祝隐洲一直觉得他和沈晗霜之间称得上是夫妻和睦,却从没想过,她会用“爱”这个字来指代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将她看做自己唯一的妻子,却从未想过爱与不爱之事。

    他只?在还是孩童时,曾听?母亲对自己说过这个字。

    这是祝隐洲第一次听?沈晗霜提及对他的爱意。

    却是在她说已经不爱他的时候。

    她曾经爱过他,却也已经不再?想要他了。

    多日来一直堵在祝隐洲心口的苦闷情绪,霎时便像是长?出?了锋锐的刺。

    扎得他心上血肉模糊。

    失去自己原本拥有的东西,竟是这样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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