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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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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相见。☆

    京都城门外,大清早就停着一辆马车。

    来来往往,有些碍事。

    可守城的士兵就像是没看到,根本无人去阻拦。于是来往百姓商队偶尔一打量,也就过去,不敢再看。

    直到午后,官道的尽头,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出现。驾车的壮汉手里提着半截萝卜,就为了专门引诱老驴赶路。

    久停不动的马车内,有人掀开了帘子。

    当驴车走到入城的队伍末端等待时,马车上的人下来了。马车边上的护卫连忙围过来,他身上那玄色的官袍,令附近的百姓一瞧,低低惊叹。

    ……玄色。

    那是唯独君王和史馆的人能使用的颜色。

    而史馆这个名头,总令人天然升起敬畏之感。

    这位史官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神色肃然,双手交握揣在身前,缓步地经过无数入城等待的队列,直走到那队伍的尽头,恭敬地垂下头首:

    “恭迎祝史回京——”

    霎时间,整个城门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他们想知道,能令一位史馆史官折腰的是何等人物。

    只可惜,他们想象中的种种根本不曾发生。那史官等待的人,不过是一个坐在驴车上的瘸子,就连那面容是何模样,都没看得清楚,只能依稀看到那瘸子离开前,似乎和驴车主人说了几句话,这才慢吞吞地跟着史官离开。

    那就是史馆内的祝史?

    旁观者众,不少人趣味盎然,私下议论纷纷。

    鹿安清,刚入京城,便被等候许久的史官拦住,直接护送到了史馆。

    而史馆已有好些祝史在一起等候,他们将刚来的鹿安清迎进史馆,又派了几个侍从将他的衣服都换了。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们甚至想将鹿安清丢进水里狠狠刷洗一遍,免得以这般德性去面圣。

    “面圣?”

    鹿安清身着玄色官袍,其上云纹繁复,比之刚才去迎接的史官还要华丽。头上冠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侍从忙上前加固。

    许久没穿过官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

    一位名为明武的祝史不大高兴地说道:“官家要见我等,你来得着实太晚了。”他是个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晒得黑乎乎,说话声音也十分严肃。

    鹿安清倦怠摇头:“我身有残缺,不该在名单之上,史馆难道不打算换人?”

    一入京都,鹿安清看起来更累了。

    皇城根脚下,欲念更多,鹿安清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如洪水般的心声袭击。

    在他力量空虚时,更是如此。

    “太史令已有决断,鹿祝史还是莫要多言。”明武断然回绝,盯着侍从将鹿安清收拾好后,便强行裹着他一齐出门。

    二十名被选中的祝史上了马车,朝着皇城赶去。

    鹿安清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与他同座的是一名年纪小些的江祝史。见鹿安清上了马车后不说话,便也没有打扰。

    入了皇宫,鹿安清落在队伍的后面,低垂着眉眼不言不语。

    奈何他行走时有些异于常人,总会惹来旁人侧目。

    在皇宫内,不敢有言行出格的人,多是一眼便立刻移开,但那些心声不可避免飘来。

    【史馆的人啊……】

    【又十年,怪不得。】

    【那是个瘸子?】

    【这样的人怎会被选为官员?】

    【这些人瞧着好生危险……】

    【呃,怎么有个跛脚的?】

    肃穆的皇宫,在鹿安清的耳边聒噪得像是个菜市场。

    鹿安清有些头疼。

    如今是神元二十七年,明康皇帝自打继位后,就没有换过年号。

    明康帝瞧着国字脸,举手投足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气,但待他们的态度却是宽厚。

    毕竟他们虽然是官员,却不是普通的官员。

    世有灾祸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唯独皇室,并史馆清楚内情。

    祝史的反噬,可以凭借龙气缓解,这也是皇家遏制史馆的手段。

    而身为帝王,明康帝的身边,自然有祝史的看护。因为龙气的存在,不少祝史也乐于守在皇帝身边。

    内庭的祝史每十年轮换一回,今年这二十名祝史,就是被新选中的轮换者,明康帝会在他们中选出最合适的几个人选。

    一般只是觐见了官家便罢,碰巧赶上皇太后得知此事,给这二十位祝史赐了宴,他们便一直留到了月上柳梢时分。

    启明殿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席面上,鹿安清疲倦地捂着头,江祝史与他同席,低声问道:“鹿祝史,可是身体不适?”

    【这感觉怎么像是灾祸残留的气息?】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敏锐感觉到了鹿安清的气息不对。

    那种紊乱的感觉,有点像是……

    江祝史迟疑:“你在进京都前,是遇了灾祸了吗?”

    【鹿安清真没事吧?】

    鹿安清抬眸看他:“……是。”

    重叠在一处的声音,让他几乎难以分别出到底谁在说话,哪一句,又是心里的声音。

    江祝史神情一变:“你怎么不早说,明武要是知道,也不敢迫你来。”同为祝史,他当然明白这时候多难捱。

    【明武可真是做了错事。】

    鹿安清淡声:“没什么大碍。”

    令他难受的并非这事,而是那滔滔不绝的心声。

    如同浪潮,不断拍打着他的屏障。

    江祝史眉头紧皱,正要起身去找明武,却被鹿安清按住摇了摇头。

    他看着场中君臣同乐,热热闹闹,各处行走的模样:“我出去透透气便是。”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江祝史看着鹿安清离开,那瘦削的背影,让他的眉头皱起。

    明武带着两个同僚走了过来,见这位小友神情抑郁,不免说道:“这可是在宫内,处处都有人看着呢。”

    要是心情不虞,表现明显,怕是要让官家误会。

    江祝史叹了口气:“明大哥,鹿祝史他入京都前,刚碰上灾祸。”

    几个祝史脸色骤变。

    “当真!”

    “糟糕,那他现在何处?”

    “他为何不说?”

    明武的神情严肃起来。

    拔除灾祸遭受的反噬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要是鹿安清在入京前刚遇上灾祸,他现在连走动都如同踩在剑刃上般痛苦!

    …

    鹿安清出了启明殿,耳边仍残留着嗡嗡刺耳的嗡鸣声。

    在启明殿内喧嚣吵杂的心声,令鹿安清本就疲倦的身体越发难受。他叹了口气,揉着额头忍住作呕的欲|望。

    可这殿外,与殿内相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皇宫森严,侍卫戒备,处处都是人影。

    鹿安清扶着宫墙,脸色煞白得要命。他的手指几乎抠进墙壁,捂着刺痛的额头不住喘息。

    “大人?”

    【瘸子?】

    交织一起的声音缓缓涌上来。

    鹿安清模糊地看到个人影,该是哪个宫人看到落单的他。

    “您还好吗?仆送您?”

    【真是麻烦得要死,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鹿安清摇了摇头,哑声让那宫人离开。

    他沿着宫道摇摇晃晃地往僻静处走,两侧的侍卫看似沉默的篱笆,繁杂的心声却似潮水,轰轰地撞击在鹿安清的耳边。

    【祝史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皇后娘娘最近和官家又吵起来了……这一天比一天还难熬……】

    【那个瘸子……】

    【皇太后喜欢废太子,总是……】

    【明儿去见见巧儿,在宫内想要见面真是难。】

    【前几天死的那个太监听说是见鬼了……真是吓人……】

    【官家好多日歇在前殿了。】

    那声音纷至沓来。

    一旦他稍微留神,便总会如此。在他身体空荡荡的时候,更难抵御这些心声。

    想吐。

    鹿安清本不该走这么远,尤其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庭。

    这节骨眼上,一桩小小的事情都容易影响明康帝对此次选拔的看法。然鹿安清根本不打算入宫,自然不在意。

    哪怕走到偏僻处,如潮水的心声几乎将人溺毙,好似被按进不见底的深渊。

    一时间,他疲累得迈不开步伐。

    呓语在耳边疯狂尖啸,鹿安清下意识捂住嘴,强烈的眩晕和作呕感,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交织的诡异声响里,一道清楚的人声响起,带着几分担忧。

    “祝史?”

    有人死死地抓住他软下的身体,将鹿安清搀扶起来。

    “祝史,祝史?”

    微凉温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那具温热身体靠近,鹿安清紊乱的思绪里,捕捉到了一丝清淡雅致的香气。

    贴得太近,便嗅闻得更加清楚。

    好似雨后的清香。

    ……不对。

    他怎还有心思想到这些?

    鹿安清借着力气站稳,下意识侧了侧耳。

    静得如同冬日的雪夜,静籁无声。

    ——空。

    好似万物寂静。

    一瞬间,风声,呓语,一切都静下来。

    鹿安清的视线缓缓上移,落于眼前人。

    短暂的瞥见,却仿若天光破晓,让人眼前一亮。

    这见鹿安清站定,便后退一步,礼貌避开的青年容貌……

    哪怕是不喜与人接触的鹿安清,都说不出一个坏字。

    这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素袍,可简单的服饰并不能遮掩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他光是站在那里,便是一位矜贵的君子。

    端庄君子如玉,温润又似皎月。

    凡意识到他的存在,都无法忽视其人之姿。

    这人……

    鹿安清当然认得,曾经的太子,公西子羽。

    他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竟然走到了思庸宫的附近。

    ——废太子的居所。

    他本该见礼,他本该说话,他本该……

    可鹿安清的眼神恍惚着,虚虚地落在公西子羽的肩膀上一点,仿佛在看着虚空。

    他没有听到心声。

    ……这不可能。

    鹿安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

    从小到大,那些心音如源源不断的潮声拍打而来,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善恶难辨的呓语……人,可真为这世间最可怖的存在。

    那比面对灾祸,还要难熬。

    他怎会听不到公西子羽的心声?

    他怎么会听不到任何的心声?

    他试图去听取公西子羽的心声。

    这是他自打懂事后就甚少做的事情。

    鹿安清不得不忍耐,不得不避让。

    除非面对灾祸,不然他不会主动降下屏障。

    因为那是禁|忌,那是不可为之事,

    ……但此刻,某种奇怪的急促和渴望让鹿安清情不自禁这么做。

    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从未有过的宁静笼罩着鹿安清,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帮着鹿安清遮盖住了喋喋不休的声响。

    好安静。太|安静。

    安静到让人恍惚梦中。

    鹿安清静静地立在那里,沉默得好像石头,又仿佛泥塑。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鹿安清的脸,那意料之外的皮肉接触惊得他猛然回神,身体紧绷后退,却被另外一只拦在腰间的大手扶住。

    那手,只克制地虚虚扶着。

    并未真正触碰鹿安清。

    那手的主人,公西子羽在他身前奇异地看着他。

    抚着脸的手指,正擦去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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