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已近五月, 虽已经傍晚,暑气滚烫。
戴着面具的裴季泽脸上更是捂出薄薄一层汗来。
他最终忍不住回头,却撞进一对清澈如水的凤眸里。
眼神倔强的女子就那么望着他, 嫣红饱满的唇紧抿着, 仿佛恨他到极点。
裴季泽下意识向前一步, 却在即将靠近时停下。
明明不过半尺的距离,他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渐沉,院子里的光一寸寸暗淡下去。
这时一阵凉风拂过, 院子里的花草扶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赶走了院子里的燥热与蝉鸣。
一只雪白的猫儿不知从哪儿跑来,几个箭步窜到裴季泽跟前, 激动得围着他“喵喵”叫个不停。
正是儿茶。
裴季泽垂眸望着正撕扯着自己衣摆的小猫, 沉默良久,看也不敢看榻上的女子一眼,哑着嗓子说了句“殿下多保重”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谢柔嘉才收回视线, 伸手把有些茫然的儿茶抱进怀里, 轻声安抚, “你放心, 这一回, 他不会不要你。”
那日过后, 裴季泽未再出现在都护府。
他的日子再次恢复平静, 平日里教导附近牧民的小孩读书写字,偶尔闲下来时去附近走一走。
只是, 他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
锦书时常看着自家主子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看星星。
前些日子, 自家公子天天往都护府跑, 虽未与公主相认,可到底是高兴的。
可自打那日回来后,反倒是丢了魂儿一般。
其实明明公主对公子还有情,只要公子不说,公主永远不知卫公子还活着,为何非要跟自己较这个劲。
哎,他实在不懂公子究竟在想什么。
这天夜里,裴季泽又坐在一处土坡上看星星,长生提着酒来找他。
几杯酒下肚,长生忍不住道:“先前你觉得她不是为你而来,不肯见她。如今你既已知晓她心里有你,为何不同她相认?”
裴季泽闻言抿了一口酒,望着极北之处的一颗星星不作声。
“裴季泽,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
长生见不得他二人这样相互折磨,”我若是你,现在就回都护府。”
“他还活着,”裴季泽收回视线,声音说不出的落寞,“就在朔方。”
他是谁?
长生正要询问,突然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卫昭。
卫昭竟还活着!
心中激动难以抑制的男人转了好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你几时发现卫昭还活着的?”
“我见过他。”
那是裴季泽来朔方的第一年,某一次出城时无意中在人群中瞧见一个同卫昭的背影极像的男人。
当时他正忙着与突厥交战,并未过多留意。
后来战事结束后,他留在朔方没有回去,再次遇见那个男人,只是跟丢了。
“你一直都在追查他的下落,”长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在为她追查卫九的下落?”
他实在不理解眼前的男人,明明那样喜欢她,却费劲心思为她寻另一个男人。
这种感情实在叫人费解。
裴季泽不置可否,“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也许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卫昭明明在江南受伤,可人却出现在朔方城内,而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寻到卫昭时来朔方。”
长生听闻后沉默良久,走到他面前,“你不争一争,怎知你争不过他?”
裴季泽抿了一口酒,嗓音沙哑,“其实,她能来朔方,我心里很高兴。这一回,我就当她是特地来瞧我的。”
长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感情的事情旁人也好置喙。
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先回去了。”
“你先别同她说,”裴季泽叮嘱,“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免得她失望。她那个人看似坚强,实则心底最脆弱。”
长生长叹,“不知为何,你口中的殿下,同我认识的殿下好似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她从来都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脆弱。”
长生走后,仍旧坐在那儿看星星的裴季泽想起那一年,他初次来长安。
初到长安,被人孤立的少年正坐在曲江池边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他身旁坐下,娇声娇气,“你怎坐在这儿,没人陪你玩吗?”
从不爱跟人说话的少年鬼使神差,“我不喜欢长安。”
“长安多好啊,你瞧,长安有曲江宴。”她将一个糖人递到他面前,“若是没人陪你玩,你来找我,我必定罩着你。”
裴季泽忍不住抬眸看她一眼。
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舔着一个糖人,见他望来,弯着眼睛笑,模样像极他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猫。
裴季泽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女孩,耀眼地就像是这世上的太阳。
后来他才知晓,她便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
第一回见到她落泪时,他不知怎的心就疼了,当时在心底暗暗发誓,只要有他在,绝不会叫她落泪。
可到头来,总害她掉眼泪的却是他。
这一回,他将那个男人好好地送到她跟前,也算是给这十几年来的纠葛一个结局。
希望往后余生,那个男人都不再叫她掉一滴眼泪。
这辈子,他与她,也就到头了。
长生刚回都护府,就听下人禀报:公主要见他。
长生知晓她定是为裴季泽一事,想了想,去了她的院子。
才入内,他就瞧见正站在廊庑下逗猫的红衣女子。
还未等他行礼,便听她询问,“你去瞧他了?”
长生不置可否,“我有一事,想要请殿下解惑。”
谢柔嘉头也未抬,“何事?”
长生道:“殿下对卫九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谢柔嘉闻言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半晌,她站起身,“我认识阿昭时,便知晓他是我的兄长。长生将军认为我对自己的兄长能有什么心思?”
长生这话算是听明白了,正欲说话,又听她道:“我已经不想等了。”
“殿下这是要放弃他?”长生忍不住替裴季泽打抱不平,“他等了殿下那么多年,殿下不过才等半个月就——”
“谁说本宫要放弃,”她望着月光下盛开的蔷薇花,轻轻摩挲着腕骨处冰凉的串珠,“劳烦长生将军再帮我只做一件事。”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二十一岁的生辰,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她已经蹉跎六年。
余生很短,她不想再接着错过。
他哄骗她那么多回,这一回,她也要骗他。
半夜,草原稀沥沥下起雨来。
大雨延绵数日,将暮夏最后一丝炎热也冲淡。
长生自那晚走后,很久都没再来过。
这日一早,裴季泽忍不住又进城去。
只可惜他在小酒馆坐到晌午,终是没能再等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她那个人一向如此,说了不要他,就绝不回头。
如此也好,断到此处再好不过。
失魂落魄的裴季泽策马出城,才回到住处就见锦书在毡帐门口不断地徘徊。
一见到他回来,锦书便急急上前,“公子,公主已经决定去突厥和亲,恐怕这会儿已经到关外。”
裴季泽一听立刻慌了,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立刻策马入城。
直到他的身影在草原上化作一个原点,锦书弯腰将地上的一只猫儿抱起来,伸手轻抚着它的脑瓜子自言自语,“我也不是要故意骗公子,我就是实在看不下去,公子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猫儿喵喵两声,像是在回应他。
关外。
已近黄昏,乌金似的落日缓缓沉到地平线,眼前便只有火烧一般的鳞云。
大片大片漫无边际的黄沙,风裹挟着尘土飞扬,一行送亲的队伍行在荒无人烟的大漠。
“他会来吗?”
马背上的年轻将军看向马车,“他会来吗?他那样聪明的人,只要略微想一想,就知晓和亲一事是假的。”
“他不会不来的。”马车里传来女子低柔的嗓音,“他若是不来,他就不是裴季泽。”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马蹄。
长生回头,只见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一个墨点。
墨点迅速地移动着,渐渐地化作一身骑白马的男人。
是裴季泽。
他真来了!
他为她的公主而来。
马蹄在天边扬起阵阵黄沙,他纵马疾驰一骑绝尘。
落日黄沙下,马背上的男人犹如落拓的江湖剑客,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泛起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长生似笑非笑,“你来做什么?”
他眸光紧紧盯着马车,“抢亲。”
话音刚落,描金的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袭绯红嫁衣的金枝玉叶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款款走下马车。
这是她第二次穿嫁衣。
裹着黄沙的狂风卷起她曳地的衣角,艳红衣袂乱舞。
头戴凤冠的女子抬睫望着马背上的男人,如同从前一般,笑得得意又俏皮,“你是来抢我的吗?”
裴季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殿下不能去和亲。”
“本宫若是执意要去呢?”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给本宫一个不去和亲的理由。”
他不作声。
落日余晖中,天色就这么一分一分沉下去。
他眸中倒映着她盛装的模样,面上的红纱被风吹得扬起。
她眉眼盛装,额间红莲绽放,目光灼灼望着他。
似是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话可说。
耳畔是狂风呼啸,远处是沙海起伏。
两人僵持片刻,长生实在受不了他二人这样腻歪,出言提醒,“时辰不早,殿下该出发了。”
马背上的男人调转马头就走。
谢柔嘉没想到他竟这样走了,蓦地红了眼眶,死死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负气转身回马车。
不远处,已走远的男人突然绷紧缰绳,调转马头,朝她的方向疾驰。
掠过她身边时,马背上的男人弯下腰,一把揽过她的腰身。
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抬眼,正对上银色面具之下沉沉的双眸,眸中数不清的暗涌朝她眼中奔流。
马蹄声起,黄沙卷起的烟尘几乎看不清两人模样,霎时间已飞驰百米。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带着她扬长而去。
马儿奔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
谢柔嘉不知裴季泽要带自己去哪里,只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这一回,无论他去哪里,天涯海角她都跟着去。
行至一片绿洲,终于停下来。
裴季泽翻身下马,伸手将谢柔嘉抱下马。
谢柔嘉的脚才沾地,他已经松开她的腰身,大步走到那片如同月亮一般的小溪旁。
这地方他常来,这附近的牧民们管这儿叫月亮泉。
说是泉,实则不过是雨水经年列月形成的一片小溪。
裴季泽掬一捧水洗干净面上的黄沙,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湿了水,走到谢柔嘉跟前,托着她的下颌用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黄沙。
谢柔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明知我骗你,为何要来?”
目光下视的男人长睫歇落在他洁白似玉的面颊上,薄唇紧抿着不作声。
直到将她的一张脸搽干净,他去月亮泉边洗帕子。
这会儿已经入夜,月亮升上来,银亮的月光洒在月亮泉,溪水泛着波光粼粼的光。
谢柔嘉借着月光打量着蹲在泉水边的身影,“你知晓我根本不会真的去和亲,为何还要来跑这一趟?”
他仍是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我送殿下回去。”说着便去牵马。
身后的女子叫住他,““裴季泽,你若是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立刻回去找个人成婚。来年我同他生个小娃娃。往后每一年,我就带着他与孩子去你坟头去祭拜你。你知我这个人一向说到!”
原本要走的男人让停住脚步,望着月亮泉,渐渐地湿了眼眶,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砸落。
谢柔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圈主他窄瘦的腰身,把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哽咽,“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除却咱们分开的那几年,接下来也许就剩下十几年,小泽,究竟还要躲我躲到几时?”
身形高大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谢柔嘉,你总这样欺负我。”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知晓和亲是假的。
太子殿下绝不会允自己的妹妹去和亲,更何况突厥才刚刚与大胤签下议和的协议。
可他心里竟然感到高兴。
她头一回,拿自己做局哄他上当。
其实她说得对,她每一回骗他,他其实心里都知晓,
可他就是这般没出息,每一回都忍不住要上她的当。
“我以后都不欺负小泽了,”泪眼婆娑的女子捉着他的手掌,轻轻蹭着他温热的手心,哽咽,“现在,小泽难道不想抱抱我吗?”
话音刚落,裴季泽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明日不知究竟会如何,今夜,他只想与她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么晚更新。
这一章我其实写好几天了,因为不太确定剧情,所以反复删减,头都大了
我明天还会更新,不过应该很晚,不用等,因为我下一章更难写感谢在2024-01-01 01:09:22~2024-01-05 23: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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