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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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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若昙看起来伤得很重。

    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衣袖而下, 在即将与地面接触的瞬息化作半透明的灵气散尽。

    然而旸谷之内,并非适合交谈的场地。二人甫一照面,纪若昙立刻冲着被吓了一跳的许娇河微微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必太过忧虑, 而后散成比平日更为浅薄的雾气进入柳夭。

    “祭天礼成,再鞠躬——”

    几十丈外的扶桑树下, 司礼监内侍尖细的声音将许娇河从大片鲜血带来的冲击中拉回。

    她涣散的视线重聚焦点, 恍惚地眺望着远方参天巨木上烈如火焰的重瓣扶桑。

    ……纪若昙受伤了。

    他、他怎么会受伤?

    哪怕是勘尘之劫降临时, 许娇河也没见过纪若昙流血——顶多被九道惊雷劈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许娇河心跳得很快, 有些六神无主, 可又不好在众人瞩目的祭祀仪式上忽然回到怀渊峰去。

    她强撑着平静的姿态, 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站在队伍顶端,和皇族并肩而立的宋昶,好不容易捱到祭祀典礼的结束回到内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约定的角落寻找等候着她的绮霞。

    “姑姑, 我们快回去吧!”

    许娇河来不及多言, 一迭声催促着绮霞返回住所,要把隐身藏匿的澄练换出来。

    绮霞看她紧紧拢起的眉梢,问道:“可是祭祀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

    许娇河不好和她谈起纪若昙的事, 只说:“宗门忽然有急事传我, 让我赶紧回去。”

    见她不愿说明, 绮霞也不再多问, 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屋内, 许娇河回忆着纪若昙交代过的破解符咒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和澄练换了回来, 她简单交代两句,当即打算从灵宝戒中掏出阵符回到云衔宗, 却被突然出现的纪若昙按住了手。

    伤势已打被理过,不再像许娇河刚瞧见时那么触目惊心。

    只是他的面色却比最剔透的冰雪还要缺少几分生气。

    “等等,还有件事要做。”

    话音刚落,纪若昙又消失在绦带中,接着柳夭活了过来,从柔软的布条化身为锋利的长剑。

    它对准尚不知情况如何的绮霞母女,一道青光乍闪,将她们定在原地。

    “纪若昙,你你你要干什么?!”

    柳夭出鞘,除了攻击,还是攻击。

    难道纪若昙打算将她们用完就灭口??

    许娇河惊恐的目光在剑身上来回游移,试图劝阻道:“她们、她们也是无辜的性命……”

    纪若昙附身的柳夭充耳不闻,在两个人的头顶快速画出晦涩难懂的篆文。

    随着最后一笔落尾,篆文的纹路之间相互联结,变作一张发光的天罗地网将绮霞和澄练罩住。

    许娇河瞧出了柳夭似乎没有凛冽的杀意——纪若昙的做法,更像是在她们身上设下某种禁制。

    符篆持续运作,逐渐从定在当场的二人脑海中抽出一幕幕有颜色声音的画面。

    这种做法许娇河太过熟悉,那日在娲皇像内,纪若昙也曾经在她身上用到过。

    所以,他是在抽取绮霞和澄练的记忆?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解过后,忽然明白了纪若昙的用意。

    半晌,篆文的光芒缓缓熄灭,那张法术构成的罗网也不断萎缩至一拳大小。

    完成任务的柳夭重新回到许娇河腰间,变回细细一握的无害绦带。

    纪若昙再次浮在她身边,伸出手掌,接过蕴含二人命途过往的发光圆球。

    许娇河好奇地问道:“夫君剥离的,可是她们与你我二人接触的记忆?”

    “不是。”

    纪若昙言简意赅道,“是全部。”

    全部?

    许娇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领悟过来,纪若昙口中指代的“全部”,是绮霞和澄练脑海中储存的,所有和他们相关的画面,包括纪若昙出手解救绮霞全家的往昔。

    别人做好事不留名。

    他却是决绝到连半点记忆和怀想都不给人留下。

    许娇河略带复杂地问道:“为保她们的安全,你要抹去这段危险的经历也实属正常……至于那些过去,绮霞姑姑一直很感激你,并把你当成尘世中的一段牵挂……夫君也不会为此感到可惜吗?”

    纪若昙的视线没有半分波澜,他平淡道:“缘分已尽,何必徒留牵绊?”

    说完,他手掌用力,将光影模糊的圆球捏成了四散而去的齑粉。

    那些粉末飘散在空中,被透过窗棂渗透进来的阳光一照,再无踪影痕迹。

    如此漠然的目光,如此冷酷的态度。

    许娇河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冲动脱口道:“既然夫君如此崇尚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那等到你飞升之际,不如把我的记忆一起抽走……也省得万一留下什么斩不断的、影响你成仙的因果。”

    纪若昙不言,只是侧首望着她。

    许娇河倏忽感应到了纪若昙要说什么。

    他从来不分真心假意,只分好办或是繁琐——既然自己如此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吧。

    她索性不躲不闪地回望着纪若昙,等待着纪若昙给她一个承诺。

    但出乎许娇河的意料,纪若昙未置可否。

    他一挥袖开启传送阵法,道:“回去吧。”

    ……

    旋返云衔宗时,天已透亮,许娇河远远听见仙鹤翱翔于云层中的鸣叫声。

    而因着她这个执掌者的起居习惯,怀渊峰上的一切则透出安静寂寥的气息。

    许娇河看着纪若昙将傀儡收起,又转头看了看山水屏风上雀鸟和河流分别所在的位置。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她平日起身的时间。

    可她并没有选择躺下休憩片刻,反倒打起了柳夭的注意——或许是因为纪若昙难得没有做出煞风景的举动,又或许那染就了大半截袖袍的伤口太过骇人。

    帘幔层层垂落的拔步床上,许娇河思来想去,最终强行将青年唤了出来,要求查看他的伤势。

    却得到来自对方干脆的拒绝。

    纪若昙的白衣已然光洁如初,但手背上狰狞的灼伤痕迹依然没有恢复。

    祭祀典礼上遥遥一见,许娇河也不清楚他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

    偶尔想要发发好心,却得不到好报,许娇河感到既无语又困惑,索性问道:“为什么?”

    纪若昙注视着她,薄唇紧闭,并不打算配合。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地身形变淡,打算遁身而去,又被许娇河一把抓住没有受伤的左手。

    许娇河没有灵力,想要摆脱她的控制易如反掌。

    可当她温热的肌肤覆盖在纪若昙冰冷的手背之上,脆弱如纸的束缚骤然成了坚不可摧的牢笼。

    青年不再试图用消失逃避她的询问。

    他垂衣而坐,目光下沉,望着二人相接的部位,做出一副默许的姿势。

    纪若昙的这点纵容滋生了许娇河不多的胆气。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一缕未知结局的忐忑,大着胆子指责道:

    “……查看个伤势都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你说让我相信你,自己反倒成日打哑谜。”

    “纪若昙,你如此出尔反尔,莫道说服我,你可能说服你的心?”

    “……”

    在许娇河一句句的质问声中,纪若昙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对面坐着的,并非结契的道侣,而是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顽石。

    ……如此不堪造就。

    如此与女人绝缘!!

    许娇河气得偏过头去,不成想忽然发现纪若昙耳廓边缘渲染开来的、似是赧然的薄粉。

    这一丝变化太过细微,要不是碰巧,她决计难以发现。

    莫非……

    许娇河的心底霍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

    不等许娇河接着观察,另一边纪若昙也发现了她似乎真的气急。

    手指按住膝盖迟疑片刻,他选择低声坦白道:“刚烈至极的太阳之力会持续灼烧灵体,我的伤口此刻已经蔓延到了肩膀……你若是想看,需要我把衣服解下来。”

    “……”

    结契七年,莫说看到纪若昙的身体,许娇河连他的手都没牵过一回。

    听闻青年的言语,许娇河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但她随即又思忖道,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无衍道君都感到不好意思的事情!

    倘若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目不躲闪,不就胜了纪若昙一局?

    想到这里,想赢的心理顿时压倒了害羞的情绪。

    许娇河咬住下唇又松开,贝齿在饱满唇缘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目光迸出隐晦的热意:“我不过出于道侣的关怀才想看看你的伤口,你想到哪儿去了……而且只是肩膀而已,又不是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些话本里的绘画和描述,不比纪若昙即将赤/裸的肩膀更加露骨??

    她心猿意马地打着小算盘,殊不知自己在纪若昙心中的认知又突破了几分。

    僵持到最后,许娇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进了纪若昙的怀里,伸手开始解起他的衣带。

    “……许娇河,你这样成何体统?”

    纪若昙抓住自己的衣袍不肯放,又被许娇河握住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她使出了惯用的招数,拖长音调撒娇道:“哎呀,夫君,你别紧张——我们只是在正常地检查伤口呀?”

    “是不是你一直将我看成授受不亲的女子,才会这么扭扭捏捏?”

    “来,学习我的办法,我不把你当成男人,你也不把我看作女人就行啦!”

    ……她,没把自己当成男人?

    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纪若昙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稍一走神,袍带便被许娇河灵活地解开,而后半边衣衫都被她粗鲁地扯了下来。

    一瞬后,略显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许娇河看见被纪若昙动用清洁术整理过的衣衫上,黏着错落斑驳的黑红血肉。

    因着她的举动,承受剧痛的纪若昙紧紧握住拳头,却没有将怀中的许娇河推开。

    “啊——”

    “怎么会这样——”

    刚才的推搡打闹淡化了残留许娇河视觉中的血腥场面,眼下又再度席卷而来,甚至更为严重。

    她惊慌失措地跌坐回去,捂住嘴,瞳孔下意识扩大,只能憋出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涔涔冷汗自纪若昙光洁的额头渗出,他勉力掐诀凝神,盘坐在床上缓了良久,等到脖颈间受痛凸起的青紫血管凹了下去,才慢慢将滑落的衣衫拉了回去仔细穿好:“罢了,不知者不罪,此事不怪你。”

    “你、你要什么伤药吗?复灵丹,凝露膏,碧华散?”

    “这些,我、我怀渊峰都有。”

    许娇河一口气说了好多种治疗恢复的伤药,都是七年间游闻羽以及各地产业上贡而来的。

    这些放在旁人眼里千金难求的珍贵丹丸灵药,被许娇河不要钱似地从灵宝戒中掏了几十瓶出来,东倒西歪地摆在纪若昙面前,好借此稍微弥补一下她害得纪若昙伤上加伤的内疚之心。

    纪若昙又沉默地摇头,轻声说:“我是灵体,用不了修仙者的伤药。”

    “那要怎么办……”

    “……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跟我说!”

    纪若昙清隽的面孔褪尽血色,在苍白胜纸的肌肤衬托下,他耳垂的淡粉越发明显。

    他想了很久,忽地闭上眼,整个人透出一股放弃挣扎的气息:“你同我结契时,体内蕴含了一缕我的本源之力……因此,唯有你我合修,才能为我尽快治疗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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