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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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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征低低笑了。

    “我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迎着傅偏楼困惑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你知道,她们怎么回答我吗?”

    “她们?”傅偏楼一顿,“你的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的事?”

    “你送我回去之后。”

    ——在不系舟的干涉下,谢征的记忆并未很快褪去。对方离开后,他也回到了家里。

    秦颂梨与谢运坐在玄关的桌前,看到他,轻轻松了口气。

    她们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副风尘仆仆、疲惫怔忡的模样,只像寻常张罗夜宵那样,问他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饶是谢征心底已然做好决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惭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问:“假如哪天,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对妈妈那么重要的人命悬一线,我想要去救他。”

    “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险,我没有把握。去了,也许便回不来了。”

    他只说到这里,秦颂梨却仿佛已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谢征的肩。

    “担心我和小运吗?”

    谢征无言以对。

    “哥哥真是的,”谢运鼓起脸,“瞎操心。那么危险的话,更不能留人家一个人啊,我和妈妈的处境又不危险。”

    “可是……”

    秦颂梨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反驳:“你已经想好了,对不对?”

    面对谢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个人当真有那么重要,就像爸爸和你们对妈妈一样重要,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吧。”

    “如果你离开我们,我们固然会很伤心,但还是会照顾好自己,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

    秦颂梨说着,眼里像含着光:“爸爸当年,从没有谁觉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还是奇迹般地做到了。”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样。”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头压下沉甸甸的重量,“别让自己后悔。”

    “记得把他带回来哦。”

    谢运在一旁笑眯眯地嘱咐,“我很好奇,能让哥哥这么看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的脸在灯下无比柔和,是从小到大,支撑着谢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来,要带你回去。”

    谢征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轻声道,“先跟我回问剑谷,好么?师父他们都在等你。”

    “不用抛下所有,不成为天道,也有办法结束这一切,我向你保证。”

    “……好。”

    傅偏楼哑声应了,瞧见他咽喉边那道狰狞伤口,眼睫不堪重负般垂落,隐忍地哽咽起来,“对不起,谢征,对不起……”

    “没关系。”谢征说,“我爱你。”

    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着生死,没有半分踌躇与胆怯,坚定而毫无转圜。

    掌心手腕依旧冰凉,他从袖中取出先前被丢掉的物件,在傅偏楼尚不能回神的呆滞目光下,缓缓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约。

    红绳鲜艳夺目,物归原主。

    流离的风筝系好引线,再一次牵回了他的手中。

    243 偿还 人之业,何须天来偿?……

    “回来了。”

    问剑峰主殿, 长桌边沿,无律支着下颌,抬眉淡淡望来。

    傅偏楼跟在谢征身后, 乖乖巧巧、亦步亦趋,心虚得头也不敢抬。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鹌鹑模样, 跟方才孤注一掷的疯狂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谢征见着好笑, 摇摇头, 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没多久。”座旁, 蔚凤冷哼道, “半日而已。”

    他睨着傅偏楼,双手抱臂:“可还得请清规师弟出马,我们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也不如这数个时辰。”

    话语间冷嘲热讽,若在平常, 宣明聆和琼光早早出来打圆场了。

    然而傅偏楼一眼瞥去——宣明聆唇边含笑,低头喝了口茶;琼光老老实实矮着头, 使劲儿摆弄他的剑, 对此置若罔闻。

    对面坐着的陈不追似乎想说点什么, 被裴君灵一胳膊拐进了肚里,只能用爱莫能助的眼神传递同情。

    傅偏楼深吸口气,知晓这回擅作主张惹了众怒,不免苦笑。

    他越过谢征, 歉疚地扫视过眼前一张张或嗔或怒的脸, 正正经经俯下身,行了一礼:“叫各位忧心了,是仪景的错。”

    他这般坦率郑重, 倒把横眉冷对的蔚凤吓了一跳。

    问剑谷大师兄露出几分踌躇之色,牙关磨来磨去,最后一拍额头:“我真是怕了你了。”

    “总算知错,态度尚可。”无律悠悠道,“看来清规这当师兄的,管教手段了得。”

    谢征不禁失笑。

    他这一笑,裴君灵也忍不住了,“哎”了一声:“仪景这么听话,还有些不习惯。就不能让我多板会儿脸,装装威严么?”

    “养心宫的准宫主大人,”傅偏楼无奈,“上回谁和我抱怨,每次都得在小辈面前装模作样,脸都僵了的?”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陈不追看气氛和缓,趁机招呼道:“偏楼哥,谢大哥,看你们脸色不太好,先坐下歇歇。”

    “就属你纵着他。”

    裴君灵小声嘀咕,琼光却大大一叹:“阿裴姑娘,要论纵着傅师兄的,恐怕你当仁不让啊。”

    “你说什么?”

    “没有,不敢、不敢……”

    来前,两人已稍稍收整过仪表。傅偏楼虽浑身抽痛,被竹条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在有衣物遮掩,也瞧不出什么。

    可谢征脖颈上那道伤痕就不同了,一目了然遭遇过何等危险。

    傅偏楼不觉咬住嘴唇,心中更加惭愧,但一副三堂会审作势的人,谁也没有开口去问。

    “坐吧。”

    谢征看向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般,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牵着他在无律身边的空位坐下。

    宣明聆顺势推来两只茶盏,傅偏楼颔首接过,不冷不烫,掌心是朦胧的温热。

    瞧他一动不动,捧着茶盏发怔,无律柔和下脸色,唇边逸出一句叹息。

    “下不为例。”她说,“回来就好。”

    “……嗯。”

    傅偏楼轻轻应声,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是第几个听过的“下不为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着实被惯坏了,奢侈得可怕。

    热气氤氲,熨帖非常。

    沉默地喝过茶水后,蔚凤将杯子一放,斜眼道:“能说了么?这回又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傅仪景你跑到哪里去了?”

    傅偏楼犹疑片刻,低声道:“清云宗。”

    “清云宗?”蔚凤一愣,“做什么?”

    “……说来话长。”傅偏楼有些不知从何处开口。

    谢征接过话:“幽冥中,我与他分别去见了不系舟和天道书,得知了一些事情。”

    他不疾不徐,言简意赅地将系统的来历、天道的目的,连同前生的因缘一一道来。

    才听到一半,终于知晓傅偏楼究竟是打算去清云宗干什么的蔚凤就出了满背冷汗。

    侧过脸,看到活生生低头喝茶的青年,他又是后怕,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对方肩头一压:“谁准你这么擅作主张的?问过我们没有?”

    傅偏楼顿了顿,异色双眸抬起,带着压抑的苦涩:

    “……我没有办法。”

    蔚凤不禁哑然。

    设身处地地去想,他并非不能理解傅偏楼一声不吭离开的选择。

    原本寄望的天道给出这样一条路,代价只是自己的性命——不,甚至不能说是性命,成为天道,还算不上死了,只是失去曾经身为人的一切。

    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倘若能就此解决,就算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没有办法,就去找办法。”

    茶盏重重在桌上一磕,无律肃声道,“你从前与为师信誓旦旦要破天的志气呢?你以为作出这样的牺牲后,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便能安然无虞,快快活活过上好日子了?”

    她神色沉凝:“那只会扰乱我的道心。”

    “师父……”

    傅偏楼无言以对,见状,谢征轻声一叹,说:“上辈子,我已寻到了办法。”

    “上辈子?”傅偏楼倏然转头,“什么时候?”

    “你将我关起来之前。”

    “……你从未与我说过。”

    “彼时,还没有必然的着落。”谢征垂眸,指腹摩挲着杯沿,“我便想着……待事成定局,确认可行后,再告诉你。”

    然而还未等到那个时候,傅偏楼先一步动了手。

    回想起来,他也犯了一样的错,从不真正过问对方的想法,给予自以为是的好。

    越是靠近,越是背道而驰。

    走到死局,才后悔莫及。

    稍稍一段出神,谢征敛去那些烦思,望进傅偏楼眼底,问:“还记得我前往荒原,意外撞破神丹之事的那回么?”

    傅偏楼点点头。

    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前生第一回察觉到自己失控的心意,为此惊慌失措。

    如今想来,大抵也是谢征难得的情绪外露。

    只是当时,两人一者迟钝、一者多疑,谁也没能往深处想。后来,更没有类似的机会。

    “我在那时,结识了一个人。”谢征说。

    “谁?”

    “——融天炉方家,方且问。”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这枚丹药是什么?”

    秘境漆黑深冷,篝火燃起,映亮了相对的两人面庞。

    方且问捻着手中瓷瓶,眼底带着探寻的趣味,衬得谢征神色更加漠然。

    他眼睫微垂,不咸不淡地说:“无名中人,大多都有所耳闻。”

    语焉不详的回复,并不能令对方满意,方且问挑了挑眉,换了个问法:

    “那丹药的药材呢,知道吗?”

    “前辈说笑了。”

    这名炼器师修为不俗,谢征操持无名事务数年,对方且问这个名字自然有所耳闻——几十年前,方家不世出的天才,不但铸器一道有所成就,修行也从未落下,如今早已步入元婴,唤一句前辈也不为过。

    对这人而言,从秘境出去轻轻松松,根本不必如他一般被困。

    更何况,对外,谢征的身份只是无名这个尚不成气候的小小组织中的小小卒子,不值一提,他不明白为何方且问要缠着自己。

    神丹的药材?谢征心底一哂,他还真的知道。

    最要紧、也是无可替代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肉。

    这是绝不能叫外人知晓的秘辛,否则,往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谢征蹙了下眉,不由疑心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多说多错,干脆阖目不言。

    然而,方且问的下一句话,却叫他陡然睁开双眼。

    “血肉。”

    火光在那双眼中灼灼闪烁,方且问看着他,声音幽微:“无垢道体的血肉……才会有这般的奇效。”

    “无垢道体?”

    “这也不算什么隐秘。”方且问说,“见闻广博些的都清楚,清云宗的宗主,柳长英,便传是如此体质,可助人洗炼灵根,裨益无穷,因而人人觊觎。”

    “……”

    “但无名背后,应当不是天下第一人。”他摇了摇头,“而据我所知,柳长英并没有后人,无垢道体又素来一脉单传。”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谢征沉默望去,方且问一笑:“有兴趣了?”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方且问起身,拍去衣物上的尘埃,“但也不少。”

    他瞥了谢征一眼,像是打量,又像是思索,最后道:“想知道的话,不久后的炼器大会,来方家寻我。”

    言罢,将手中瓷瓶一抛,落入谢征怀中。

    谢征捡起它,再抬首时,那人已无影无踪。

    关乎傅偏楼的身世,谢征不敢怠慢,却也不欲令对方知晓自己在追查。

    最终,他不声不响,独自赴往融天炉,随方且问来到了方家禁地,见到了被关押此处,疯疯癫癫的方陲。

    ——白龙血脉,无垢道体,铸就一把夺天锁。

    一半是柳长英,一半是傅偏楼。

    夺天盟浮出水面,曾经的阴谋几经周折,剩下三百年后一堆烂摊子。

    业障成患,道统败落,人心不古,乱象横生。

    修行只凭天赋地材,无权无势亦无资质者永生不能出头。

    如今的道门,就如同一汪死水,静悄悄积沉着腐烂。

    “而罪魁祸首,就是这家伙。”方且问说,“方家过去最为意气风发的天才,他成就自我,却毁了炼器道。”

    “族中长辈将他关在地牢,封为禁地,不让后人再提及这件事,非是因他们心中毫无芥蒂。然事已成定局,再与清云宗、还有其身后的夺天盟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了留存最后的道统,不得不低头妥协,归顺麾下。”

    曾经名震修真界的一大炼器世家,至今却要依附清云宗的名头行事,如何不令人觉得讽刺?

    他转过头去看谢征,认真地一字字道:“我不认。”

    “我的父母,我的爷爷,族中所有人都说我是炼器一途的天才。既然方陲这个天才能铸出夺天之器,我又凭何不能还天?”

    “还天?”

    谢征默念着这两个字,方且问轻轻颔首,眼中光彩横溢。

    “人之业,何须天来偿?”

    他轻蔑地俯瞰着眼前蓬头垢面的疯子,“方家的错,当然也要由方家来纠正。”

    “我不会问你那个炼成神丹的人是谁。无垢道体又如何,生死之孽乃方陲邪道,不是我想铸的器。但这么一来,注定要开辟一条谁人也未走过的路。”

    方且问朝谢征伸出手:“道阻且长,我需要同行者。”

    “为何是我?”

    没有贸然回应,谢征问,“我不通铸器之术,也于此道毫无天分。”

    “你并不觊觎那枚神丹。”方且问不假思索道,“心性磊落,剑道有成,意志坚定,年轻而沉着多思,是可堪大用之才。况且……”

    他眼神尖锐:“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

    这话并不算错,谢征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当真是那半截夺天锁的话,他必须弄清此事真假、乃至前因后果。

    “就算没有我,你恐怕也会被牵扯进来,身不由己。”方且问笑道,“于我而言是多了条门路,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怎样?”

    谢征顿了顿,握住他的手:“……成交。”

    届时,无论是谁都未曾料到,此后一经数十年,几乎付尽心血。

    却止在一步之遥时,功败垂成,重又被埋没于轮回之下。

    “方且问想要铸就的所谓还天之器,”谢征道,“与其说‘器’,不如说是‘阵’。”

    “阵?”

    涉及到陈不追的领域,他不禁提紧心弦,“如何说法?”

    “寻常灵器,是为道修所御。此器则反之,御人反哺天地。”

    “听着……”蔚凤皱了下眉,“有点邪乎。”

    谢征摇摇头:“蔚师兄不必忧心,不过是将不该有的还回去,该有的拿回来,仅此而已,并不会伤及发肤半分。”

    “该有的拿回来……”

    无律喃喃着,眯了眯眼,“好,不妨一试。清规,铸器的材料何如?”

    论及铸器,定少不了取材。

    而论及仙器的材料,定绕不开天生地养、蕴藏着法则的上古血脉。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在座一样不缺,可谓已做好了觉悟。

    谢征却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材料?没有材料。”他道,“或者说,材料正是这天下人。”

    “走吧。”谢征起身,“先去一趟融天炉。”

    244 铸器 我愿赌一赌人心。

    自上届炼器大会乱来一气后, 方且问被族中长辈关了数年禁闭,不与外界有所来往;待到他出来,谢征已“身殒”兽谷, 没了消息。

    有问剑谷的拜帖,一行人很容易便寻上门去,在方家一间古旧的铸器室里, 见到了置身满地废料之中,刚收整好仪容的男人。

    见到来者时, 饶是方且问有所准备, 仍不免被吓了一跳。听完一番天花乱坠前世今生的论调, 更是神色古怪至极。

    “你说, 这是上辈子的我,最后想出的主意?”

    傅偏楼蹙了下眉,说实话,对方这副模样已是出乎寻常的镇静。

    毕竟张口天道闭口轮回, 毫无铺陈,一群人开门见山地就来,若非皆是道门颇有名望之辈, 只怕要被当成疯子扫地出门。

    他正犹疑该如何取信,谢征则神情平淡, 没有再解释更多, 微微颔首:

    “是。”

    “……”

    一阵漫长的沉寂后, 方且问闭上眼, 蓦地发出几声笑。

    傅偏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只见男人胸膛起伏,浑身颤抖,笑声慢慢越来越大, 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且问抚掌大叹,神情似悔似喜:“我啊,我可真是个天才!”

    “反其道而行之,反其道而行……这辈子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骤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眼前半分不意外的白衣道修:

    “谢清规,我果真没有看错人。无愧于我炼器大会特地折腾出的那场戏,当初禁闭关得着实不亏!废话就先不多说了,上辈子,我们折腾出这个花了多少年?”

    “三十余载。”

    谢征早就习惯了他那异乎常人的态度,也是因此,才会径直将这些事全盘托出。

    “三十余载么……不愧是我。”

    对长生久视的修士而言,这点年份确乎算不了什么。

    方且问面上浮现一抹得色,又矜持地按捺下去,清清嗓子道:“还天之器如何铸就,你记得多少?”

    “很遗憾,我只负责替你寻人,打点事宜,容你试错。”谢征说,“不通器道,因而知之不详。”

    方且问既有些失望,又十分跃跃欲试:“这样啊,看来得从头再来了?”

    “不。”

    谢征摇摇头,“时日无多,天道已撑不住那么久,至多十载,来不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来寻你,自是欲交托此事。”

    闻言,方且问有些愣怔,指指自己鼻尖,皮笑肉不笑:

    “喂,你既什么都不知道,又没剩多少时日,还想交托于我?可真会给人出难题。若是有眉目,我也不至于这十多年来毫无寸进。”

    他说得不禁郁闷起来,短短几句话间,情绪堪称跌宕,难免失了客气之态。

    见状,谢征依旧平静:“自然不会为难方道友。只是……怕要勉强你试上一试。”

    方且问狐疑:“试什么?”

    “偏楼,过来。”

    侧首朝身旁的傅偏楼唤了声,后者困惑贴近,谢征撩起他颊边垂落的发辫,指腹轻捻着那枚白玉龙形环扣。

    “上一世的最后,我让不系舟在轮回前,做了些许准备。”

    幽冥忘川水,送往该记住的人手里。

    而真正了解还天之器该如何铸造、法诀怎样描画的方且问,也是其中之一。

    “忘川水,是让你与前生连上几分微薄的牵扯,经由这点牵扯,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你不记得,只是未遇到相应的契机。”

    方且问攥紧拳,顺着他的话往下:“怎么找到所谓契机?”

    “那就看方道友,”谢征微微一笑,“愿不愿意下一记猛药了。”

    “不疑。”

    他唤了声方且问的表字,摘下傅偏楼压抑着魔气的发饰,神色幽暗:“你平生最为恐惧之物,为何?”

    方且问眼前望进一片邪祟的苍蓝,下意识喃喃道:“恐惧?那大抵是……”

    功败垂成,历经大半生,耗费无数心血,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不怕失败,走上这条路起,哪怕自傲如他,也从未想过能一帆风顺。

    可他怕……分明已窥见了黎明的曙光,可一朝倾覆,不得不就此止步。

    对……对了。

    还天之器已布好大半,只差最后两步,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谢征跑到哪里去了?

    谢征?

    谢……那是谁?

    不知不觉,关乎对方的记忆竟逐渐模糊消褪,他遗忘了曾有这样一个修士,乃他最为仰仗的助力,是他早早选好的,不可或缺的阵眼。

    他瞪视着毫无动静的器物,两眼遍布血丝。

    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分明是自己铸造出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一环,可那一环是什么?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地思索、拆解、重构,也得不到结论,一筹莫展,焦躁难平。

    直到一道缥缈虚弱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告诉他,若是想记起,便喝下这碗水……

    去帮帮他、帮帮他们,在下一次轮回,你的下一辈子——

    下一辈子?

    ……原来如此。

    “谢、征!”方且问几乎快磨碎了牙,抬起脸,恶狠狠地怒目而视,“是、你!”

    他倏然站起身,上前两步,就要拽住谢征衣领,傅偏楼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伸来的手腕。

    “做什么?”

    异色眼眸微微眯起,方且问瞅见,回想起方才的感受,还有些发怵。经这一役,头脑倒是冷静下来,没好气地哼出声。

    “做什么?我才要问问。”

    他盯着谢征道,“上辈子的最后,你去哪了?知不知道那样仙器是以你的灵力为基铸造出的东西?要换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我还不记得这些——”

    犹如落入罗网而不知的困兽,不论朝哪个方向都挣脱不能,甚至不明白到底是被何所困。

    听到这里,傅偏楼一愣,霎时沉默下去,缓缓松开了手。

    方且问揉揉腕骨上攥出红印的皮肉,忍不住“嘶”了声,抱怨道:“话说,你这师弟未免也太紧张你了吧?碰都碰不得一下的?我一介元婴期修士,伤得了清规真人半根毫毛吗?”

    “谁叫你……”傅偏楼咬着唇,悻悻将发扣别了回去。

    谢征失笑,抚过他垂下的发顶,尔后问:“记起多少?”

    方且问挑一挑眉:“关乎回天钥的,十之八九吧。你的事倒不曾想起太多。”

    “回天钥?”

    谢征第一回听说,稍稍一顿才反应过来。

    ——夺天锁,回天钥。

    钥匙解锁,合适也挺合适,取名水准跟叶因的行天盟可有一拼。

    “取名之时你不在,随我心意咯。”

    方且问耸耸肩,谢征颔首:“无妨。”

    “方才我的话还作数,”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可能交托于你了?”

    “你道我是谁?”方且问脸上横生神采,傲然道,“五年。”

    他摊平掌心,虚虚一握,满目狂热。

    “重铸而已,倘若给我足够多的铸器师,时日再缩短些也做得到。”

    “此话当真?”

    相距稍远一些的蔚凤等人按捺不住,语气激动地问。

    方且问瞥去一眼,泼了盆冷水:

    “不过,这只是其一。凭人之力,企及天地,何尝会那般容易?”

    他负手转身,在狼藉的废材中挑挑拣拣,寻出几枚零落的铁环。

    “当初,方陲之所以能铸出仙器,是钻了天道的疏漏。”

    “他先以同时具备龙血与无垢道体,蕴藏清浊二气的上古血脉为引,尔后,融天炉抽离地脉,聚拢方圆数千里的火行灵力,再度之生死……这才塑成夺天锁的器身。”

    手指捻着一枚铁环,接着,与另一枚串在一起:

    “天道察觉到仙器将成,按照规矩,不凡灵器该渡天劫。而夺天锁乃上古血脉作材,为天道偏爱,它不得不亲临此地,布施雷劫,这才露出了可乘之机,被夺天锁捉住。”

    “换而言之,即便器身成形,天道不至,便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流露出一丝慨叹。

    “不过好在,这番举动只做到一半,就被阻止了。若不然,我们如今大抵已活在方陲等人的掌控下。虽不知是何人作为,但,他们斩断了夺天锁,也由此将天道一分两半。”

    他举起第三枚铁环,咔嚓一声,彼此串连:

    “世人如今皆知,清云宗当年行洗业之法,令原本诞生于道修的业障汇往界水。而这其中一半,就被压在底下,不得挣脱;另一半则游离在外,常人也难以触及。”

    方且问停下动作,拎起铁环一端,叮叮当当垂下一小截形似锁链的物件。

    “——明白么?”

    他肃穆道,“想要解开这道锁,须得一步步来。而最要紧的问题就在于此:如何使天道合二为一?或者说……”

    “如何将业障下的天道救出,如何唤来游离在外的天道?”

    众人一阵沉默。

    方且问侧过脸:“谢征可与你们解释过,何为还天之器?”

    “谢大哥说,与其说是器物,更像是阵法。”陈不追回忆道,“非人御器,乃器御人?”

    “这么讲倒不算错。”方且问笑了笑,“因其基底,依托于前人留下的一道镇水器阵。”

    傅偏楼心中一动:“镇水?”

    “不知你们是否发觉……三大仙境,五湖四海,凡界水流经之地,皆布有镇水之器。”方且问点点头,看向谢征。

    谢征垂下眼睫,指尖在半空一点,灵力勾画出繁复的线条。

    “自明涞始,穿过云仪、由虞渊终。”

    他轻轻说,“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尊,落成器阵。”

    上一世,方且问发现以后,是由他踏足每一方地界,找全了这道器阵,只是当时尚且不知究竟为何人所留。

    没有他的插足,常玦该在炼器大会上夺得明净珠,压制住了柳长英的魄才是。

    即便如此,他仍然完成了这道阵法?还是说……

    那个人最终仍旧变成了应常六,践行了白承修的遗志?

    方且问没有对骤然沉默的气氛表示太多困惑,他在那道灵力阵上随手点画,继续解释:“还天之器,是在这道器阵上加以改铸,除却镇水之效外,多添了几重用处。”

    “其一,我命之谓‘唤天’。”

    阵有阵眼,辅以阵结。

    之所以说乃器御人,便是指,填阵的不似寻常,用灵石或是天材地宝,而是用生灵。

    “阵眼如立,整片器阵皆需以他的灵力运转,一旦出事,前功尽弃,必须慎重选择。”

    方且问想起来就郁闷,“上一世,谢征就是器阵的阵眼。所以他不见以后,连催动阵法都做不到,等于白干三十年。”

    谢征歉然:“是我之过。”

    “知道就好!”方且问唇角一扯,“光嘴皮子碰一碰有什么意思?记得将功补过,这辈子好好干。”

    “……”谢征稍有意外,“你还打算以我为阵眼?”

    “不然呢?找谁?”

    方且问摇头,“唤天,要的是引来天劫,小了不行,必须为大乘天劫。你修为恰好,又熟通阵法脉络,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谢征便也不再推脱,点了点头。

    “不过,光凭阵眼还不够,保险起见,还需辅有至少五枚阵结。”

    摊平掌心,方且问缓缓道,“这些阵结,当与天道有所牵连,越多越好、牵连越紧密越好,如此,才能在起阵之时,将游离在外的天道法则尽可能地全部引来。”

    无律问:“怎么个牵连法?”

    “最好的,自然属上古血脉。”方且问沉吟,“杂血的后裔也行。你们与龙族交好,想必不成问题,只是阴阳二序,到底有些不够平衡……”

    “倘若有无垢道体呢?”

    “那自然完满!”方且问不假思索,“可无垢道体不就只有柳长英?他会愿意填阵?”

    无律定定看了他片刻,似乎有些趣味,问道:“你不曾听过相关风声?”

    方且问一愣:“什么风声?”

    “我与柳长英……长相相似的风声。”

    望着对面愕然的神色,无律也不卖关子,说道:“我名柳天歌,乃柳长英的同胞妹妹,另一个存活于世的无垢道体。”

    谢征低声道:“龙凤麒麟,无垢道体,乃至天下五器皆在。阵结不成问题。”

    方且问:“……”

    他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望着谢征:“……我知道了。”

    “既然唤天不成问题,”惊异不过转瞬,方且问恢复冷静,继续道,“接下来,便是最天方夜谭的一步。”

    “其二,我命之谓‘去浊’。顾名思义——消解界水业障。”

    他深深吸了口气:“还天器阵的另一个用处……是将界水中的浊气散出,使其暂且与灵气交融一处。”

    “这么一来,修士便能运转周天,将业障纳入丹田,拿回曾被洗业夺走的浊气债孽。待到界水之上萦绕的浊气足够浅,天道便能破出幽冥,合二为一。”

    “而此刻,聚集灵火,借天劫和阵法传遍界水,还天钥成,夺天锁解,彻底还天。”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却饱含压抑与激愤,听得人隐隐心惊。

    半晌,傅偏楼喃喃重复:“拿回业障?”

    “是。”方且问道,“非一人之力,也非我们这点人能够应付。界水汇集天下万万业障,自然要由万万人来承担。”

    “就怕,”傅偏楼摇摇头,垂眸淡声道,“没有人想拿回来。”

    那种阻碍修为道途,一个不慎,便会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要是修士乐意要,当初也不会顺应秦知邻等人的意思,主动将浊气剥离了。

    如今的道门良莠不齐,世风日下,有多少人能有觉悟,去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是空谈罢了。

    他心绪低落下去,谢征却道:

    “这可未必。”

    傅偏楼抬眼愣怔地望向他,谢征朝他笑了一笑:

    “别忘了,洗业拿走的,可远不止业障。”

    天道残缺,无罚无赏。

    在摒除业障侵扰的同时,还有无数道修,被剥夺了求道的可能。

    有如行天盟中的杨不悔之流,为之所困,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得寸进,无法释怀。

    如果给他们另一条路呢?

    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平庸可怕,还是从未接触过的心魔值得畏惧?

    更何况……时至如今,天道垂危,大祸临头,人人自危。

    又有多少修士想这样下去?

    “五载之内,我会登临大乘。”

    谢征屈指一弹,将那串铁环节节粉碎,“我愿赌一赌人心。”

    ……

    事成定局,离开方家前,傅偏楼被方且问叫住。

    “谢征他师弟,你过来一下。”

    回眸看了谢征一眼,对方微微怔住,露出困惑的神色。方且问“啧”了声,就差两眼翻白:“说两句话,不会拿他怎样。这都不许?”

    “谢征。”傅偏楼说,“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嗯。”谢征朝方且问叹了口气,“罢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也无何不能叫你知晓的。”

    “这家伙,跟以前一个德行。”

    方且问被瞧出心中所想,悻悻撇了撇嘴,傅偏楼瞧见两人一派相熟的模样,不免感到有些复杂。

    他再依赖谢征,倒也不至于因对方与谁交好而不是滋味。

    只是方且问的冒头太过突兀,无论前世今生,都乃他全然不了解的一个人。

    上辈子到了后来,他与谢征聚少离多,不免生出重重疑虑。而他为此烦躁不安时,谢征就和这人呆在一处。

    “喂,你发什么呆?”

    方且问纳闷地盯着眼前形貌昳丽、却魂不守舍的青年,手在眼前晃了晃。

    傅偏楼回过神:“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嘛。”

    方且问摩挲着下颌,忽然一笑,“就是你吧?”

    傅偏楼莫名其妙:“我?”

    “哦,”方且问拖着腔调,慢吞吞地说,“失踪的那半截夺天锁,谢征始终藏着掖着的那个人。”

    “……”

    “别担心,说了不会对你怎样。”他笑眯眯地,“但你知道,为何我最后想出的,是解锁的钥匙,而非砸锁的锤子么?”

    “砸锁的锤子?”

    “后者比前者简单得多,”方且问一摊手,“毕竟,思索如何毁去总来得更轻松。”

    “——可他不肯。”

    “我当然把他大骂一通,谢征固执起来,谁都说不动。但他平时很讲道理,那次却连半句解释也不给,只很执意地告诉我:如若一定要毁去才行,哪怕与天下人作对,他也要制止。”

    傅偏楼一阵失神,听到男人凑过来,神神秘秘道:

    “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和夺天锁关系匪浅,怕是怀有不轨之心。”

    “谢征,你师兄那人,寡言少语,什么心事都不肯透露,我与他认识那么多年,也始终知之不多。他或许自己都不清楚心意,我便替他说一声。”

    方且问敛了笑意:“你知道他那般倾心于你吗?”

    傅偏楼垂着头,抚上手腕,不知不觉,露出一个浅淡的、宁静的微笑,犹如春日枝头悄然含苞。

    “嗯。”

    他小声答应,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知道的。”

    245 造势 污名而后伏诛。

    嘈杂的茶楼里, 人来人往,神情不一。

    此地为虞渊至云仪的歇脚地,鱼龙混杂,独行的散修稍一露底, 出门时便有两三个贼眉鼠眼地对对视线, 前脚跟后脚地追了过去。

    临门一桌坐着的年轻修士瞥见,犹疑地想要起身, 下一刻就被对面一句话拦下:

    “想多管闲事的话, 劝你最好不要。”

    “可……”那年轻女修皱眉, “莫非任由他们害人不成?”

    “小娃娃, 第一回出家门?”对面之人有些意外,尔后摇了摇头,“如今像你这般的修士还真不多见,多管顾些自己吧。”

    “前辈, ”女修听出些言外之意, 恭敬抱拳道,“此话怎讲?”

    那人喝了口茶,托腮不紧不慢:“若你留意点四周, 就会发现, 方才那名‘散修’, 是故意走进你视野中, 叫你望见那一幕的。”

    “您的意思是说……”女修惊疑不定,“他们是一伙的?”

    “对。骗的就是你这样不知世事、天真又富于同情心的小姑娘。”那人指指她的手, 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玉抉, “使弓的?哪个门派出身,家里长辈没告诫过你,出来前要把宝贝藏好……至少不能将华彩露得如此明显?”

    女修下意识捂住手, 听她懒洋洋道:“掺了玄影树的树脂吧?这色泽,大抵三百年往上,啧,家世雄浑啊。看你穿着打扮,云仪那边来的?用弓的门派……奇羽宗?”

    “你怎么知……”

    没料到三言两语,来历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女修目瞪口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阅历的,一扫就清楚。”

    那人喝尽了茶水,将灵石往桌上一放,起身道:“独身出门对你而言还是太危险了,更别提现下道门形势纷乱,哪里都不安稳……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也不知你师门怎么放心叫你出来的。”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女修道,“但我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可不愿就这么打退堂鼓。我、我不回去……”

    “非要跑来虞渊做什么?”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这边地广人稀,可不比云仪繁荣。你要离家出走,不如去明涞。”

    女修低首咕哝:“明涞有什么好的……我要去行天盟。”

    “——行天盟?”

    本欲离去的身形一定,转头颇为讶异地望来。

    女修见状,兴奋点头:“前辈也听闻过吗?据说行天盟的盟主是虞渊仙境太虚门弟子,我来这边,就是为了投诚麾下!”

    “这样……”

    那人笑了笑,又坐回去,“说说看,为什么想去行天盟?你该知晓,有天下第一道门,清云宗的处处针对,盟中修士日子并不安生吧?”

    “清云宗弟子仗着这个名头,本就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就是不提行天盟,他们又何尝对其它门派的人收敛过?”

    女性露出一个嫌恶的神色,又很快化为憧憬,“先不提它。单说行天盟,前辈可否知晓,前有问剑谷外门弟子一步登天,后有太虚门不悔道人一骑绝尘……据说,行天盟有着弥补天资不足的办法!”

    她们交谈声虽不大,闹哄哄的茶楼里,不过一隅之地。

    然而因方才那出,明里暗里关注着的修士不在少数,闻言皆是一愣。

    “弥补天资?”对面笑容加深,“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女修有点不太高兴,“问剑谷的琼光真人,杂灵根之资,如今莫不是年纪轻轻便登临合体?他与行天盟有所关联,应当不是什么秘辛吧。”

    “这又如何?琼光真人于拈花会上得了大乘修士留下的机缘,这般进境,倒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他扬名之时,行天盟尚且还无着落。”

    “同门两名千载难逢的天灵根,不一样得了机缘?杂灵根如何能与天灵根相提并论了?”

    女修反驳,“就算不论琼光真人,那不悔道人呢?前不久,听说他突破元婴了。他也得了传承吗?”

    “杨不悔乃太虚门陈晚风之徒,样样不缺……”

    “前辈若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女修赌气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信。听闻行天盟近来有所动作,正值用人之际,我要前去一探究竟,叫师弟师妹再不敢小看我!”

    “慢着。”

    那人说,“我可未曾说过不信。”

    她一抖衣袖,飞快地亮出某样物什,旁人余光之间殷红一闪而过,女修的神色顿时大变,隐隐激动起来。

    “你、您,您是……”

    “嘘。”那人弯了弯唇,“不是想知晓,行天盟为何能补天资不足么?随我来——”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出茶楼,留下身后嘈杂攒动,乃至有修士暗中跟上,想听个究竟,却没能找到人影。

    垂头丧气地回来,窃窃私语中更带惊呼。

    一男子道:“那个人我认得!奇怪,五年前我见她时,她不过堪堪筑基,如今修为怎会如此高深莫测?分明只是个四行杂灵根……”

    “难不成,行天盟当真有办法?”

    “我师弟的哥哥便在行天盟中,回去我就修书打听一番!”

    如此种种揣测,口耳相传;毕竟补天资之不足,何等好事?

    也有人暗中琢磨,心存怀疑,打算再等一等风声。

    而方才信誓旦旦一嗓子说着认识那人的男子,趁乱偷偷离开了茶楼,转出巷角,与那一高一矮两名女修汇合。

    “怎样?”

    “妥了,不消多久便能传出去。”

    “待他们千方百计打探到真相,用不着我们多说,自然会深信不疑。”

    之前还一脸单纯青涩的女修摸着拇指上的玉抉,低声道,“这些东西,早该叫世人知晓了……我们当初加入行天盟,不正是为了这一天?”

    “走吧,事情还多着呢。”

    类似的情状发生在仙境各处,不多久,暗地里便流言满天。

    ——界水业障致使天道残缺?

    ——过去的修士,即便天资不足,也可凭借心性悟道,更胜一筹!

    诸如问剑谷的王琼光之流,三百年前根本不在少数。

    他们以为是因投错了胎,一辈子都难以企及那些天才,其实,早在入道最初就被夺走了可能?或许,倘若不是这般,如今修真界数得上名号的真人里,也该有自己一席之地!

    传闻甚嚣尘上,犹如洪流席卷,势不可遏。

    如非行天盟摆明了有解决之法,将这群群情激奋的修士纳入麾下,道门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

    有对此深信不疑者,自然也有发觉了不对,察觉到背后推波助澜,从而心生戒备的人。

    但这些人的戒备,不多久便被彻底粉碎。

    ——柳长英自立夺天盟,承认当初谋划,意图夺天之野心。

    清云宗以方家为首,叛门而去,偌大道门一朝败落,四散各处,仅剩妄想追随宗主夺天的派系仍在负隅顽抗。

    道门哗然,压抑已久的声讨直指柳长英。

    无处可宣泄的怨愤一浪更甚一浪,要将这名无心无情的天下第一人拽下神坛,踩入尘埃。

    闭关潜修的谢征与傅偏楼得知此事时,清云宗已封山十日,清云峰下满聚讨伐者,其中不乏为求自保,反过来叫嚷最大声的前清云宗世家一众。

    “你在做什么?”

    借着暗阵上山,傅偏楼于洞窟之中见到端坐不动的柳长英,不禁出声质问。

    “把自己竖成靶子很好玩?这样下去,谁能保住你?”

    “为何要保住我?”柳长英反问。

    他眸光平静,半分不见大厦将倾、临近终末的慌乱,犹如一潭死水。

    “你们想做什么,方且问已告知于我。”柳长英说,“此身为傀儡,不可充作阵结,如此,便在这里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们想让天下修士愿意取回业障,便叫他们知晓真实,走投无路者,自然愿意一拼。但那还不够,那些趁天道残缺而爬上高位的修士,不会愿意改变。看看眼下还想追随于我之人就清楚了。”

    二人不禁沉默,因柳长英所言,确乎是如今的困境。

    道门闭塞三百余年,那些受尽裨益、把控着一族兴衰的老祖,恰恰是最明白心魔为何物、取回该要面对什么的人。

    他们不似身处底层的修士一般郁郁不得志,渴求变革;也不似年轻道人尚存意气,欲除去不平之债。

    这些存在,便如同河中的沙石阻塞,使得水流不能滔滔成洪。

    沉默之中,柳长英从水中站起身,缓步向洞窟外行去。

    他一路走到清云峰的后山,越过石径与松林,停在水潭边。

    定定地凝望,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良久,再度开口:

    “心里的那道声音与我说,这是我该做的最后一件事。”

    柳长英垂下眼,“以我之落魄,为尔等造势。”

    污名而后伏诛。

    记忆中,那条白龙也是这般死去。

    正是正,邪是邪,夺天盟是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已人尽皆知。

    就算心中不想,明面上,那帮人也再不能反对,否则,逆流而行,他们就是下一个清云宗、下一个柳长英。

    “困住天道的夺天锁已在你手中,这具身躯,不过只是具空壳。”

    他面无表情地嘱托着,“我死以后,烦请当众挫骨扬灰,神魂灭尽。”

    “只是,在那之前。”

    望着身后神情复杂、莫能言语的两人,柳长英的目光落于傅偏楼身上,隔了一会儿,神色柔和得几近笑意。

    “柳天歌,我想再见见她。”

    “可否叫她到这里来……陪我最后一程?”

    246 伏诛 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夺天盟贼子柳长英, 为一己之私,霍乱道门,横行无忌, 罪不容诛!”

    “清云宗已散, 五峰十六门仅此一脉,山中余孽莫再负隅顽抗、执迷不悟, 还不早些束手就擒?”

    围拢在清云峰下的修士浩浩汤汤, 却始终未有人能踏入半步。

    阵法久攻不破, 人心浮动,锐意大失。一干被推举出来牵头的老道急得直揪胡须:

    “这是什么阵法?竟有如斯威力,能挡下万万修士联手!”

    “清云宗身家渊厚,应当为古时传下的护山大阵。如非那些已叛离的世家,以如今没落的阵道, 我等怕根本走不到此处。”

    “可恨!阵道如今这般衰微, 全赖夺天盟狼子野心!也不过才三百余年啊……”

    “那几大道门、还有行天盟的人呢?不是说他们会出手制住柳长英?”

    “……”

    嘈杂纷纷, 犹如席卷天幕的雨帘, 氤氲于阵法之外。

    峰上一片寂然,以至于推开木门时,发出的咯吱声响清晰可闻。

    无律端着果盘缓缓走进, 恰见柳长英静坐窗边, 散去了传讯纸鹤, 神情无波无澜。

    抬眸瞧见来人, 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模样, 好在无律这些日子早已习惯, 将木碟放在桌上,心中了然:

    “阵要破了?”

    “嗯。”柳长英说,“清云峰上灵脉不多, 快了。”

    “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英不答,转而看向手边切好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停顿着思索片刻,“杏露果?”

    无律在他对面落座,点一点头:“仅清云峰顶那株老树结得出这个味道,我惦记许久呢。你还记得?”

    “记得。”

    柳长英道:“儿时,你常贪这一口。每每逢秋,总央着我从山上摘来。我便告诫你,修道不可流连口腹之欲。”

    分明是在追缅过去,可他脸上并无半分动容,像在说一件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啊。”无律望着他,轻轻叹气,“然后到了老树结实的那段日子,每天都会与我送来几枚解馋。”

    灵果汁水充沛,入口即化,甜而生津。

    叮咛着要她潜心修炼的兄长,也有不为人知的体贴入微。

    “……你明明也喜欢,却从不给自己留。就算我故意装作吃不下,央你解决,你都宁肯扔掉。”

    起初,柳天歌不知道为何柳长英要如此固执。

    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譬如灵果之类,会影响到修为的外物,柳长英但凡碰一下,也会被方陲等人察觉。

    若是叫他们晓得,以后,就不能为她通融了。

    她隐约出神,对面的柳长英捡起一片果肉,放到口中,片刻后低喃道:“喜欢……?”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印象。”

    那是自然的,无律想,因为早在那时起,柳长英的感情便被束缚得很迟钝了。

    声色触味、喜怒哀乐。

    欢悦也好、厌恶也罢,不明所以,因而麻木到自己无法分辨。就连她这自小相伴长大的同胞妹妹,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言观色,勉强判断。

    “那时候我经常谋划,要如何逃去外边。再这么下去,我的哥哥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会对山外生出憧憬,不喜被困缚在一个地方,大抵,就是那会儿养成的

    无律说,“你是为了保护我落得那般,而我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保护你呢?”

    柳长英淡淡凝目过来,冰冷的视线刺得脸颊生疼。

    无律没有躲闪,怔忡地看回去,半晌缓缓道:

    “对不起……哥哥。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曾以为,柳长英为秦知邻等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仅剩一具空壳般的傀儡。

    殊不知他人魂飘荡四方,剩余的意识仍困顿在这里,无知无觉地受着苦。

    这三百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竟然一无所知……

    柳天歌捂住发涩的眼睛,但没有流泪。

    代掌问剑谷的无律真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力的小丫头。

    物是人非,就连入口的杏露果,也与从前的印象不大相同。

    多了几分回忆蒙上的风尘与苦涩。

    “何故道歉。”柳长英却说,“今时不同以往,你做得到了。”

    无律一顿,随即心有所感地转眸望向窗外。

    远远地,漫天御器的黑影犹如蝗虫压境,伴有滔天声势,朝山上、包括这间小屋袭来。

    “阵法已破!夺天盟余孽出来受死!”

    “柳长英身在何处?先联手将他制服!”

    “宗主,宗主!眼下该怎么办?”

    “——时辰到了。”

    没有理会屋外惊慌失措的修士,柳长英站起身,将最后一片果肉吃下。

    他的眼底暗影浮沉,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平静有如死水,令人毛骨悚然。

    “天歌,”他唤了一声,“该动手了。”

    “……”

    无律沉默地跟着站起,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长笛。

    “……白大哥教我的笛子,我已吹得很好了。”

    她问:“你想听一听么?”

    声讨和厮杀一瞬点燃了宁静的山峰。

    松涛猎猎,浓云环绕,山石崩溅,金戈嗡鸣。

    鼎沸的清云峰上陡然飘出一曲挽歌。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送别也是追悼,凄烈之余,又夹杂着依依不舍的缠绵与惦念,现出别样的宁静。

    剑气贯穿傀儡的七窍之时,没有遇到半点抵抗。

    一曲终了,无律扶住柳长英滑倒的身躯,看到那张古井无波、始终漠然到让人畏惧的脸上,回光返照似的流露出些许迷惘。

    “这首曲子……我记得……”

    柳长英抬起手,抚上女子湿润的眼角。

    “你吹得很好听。”他逐渐闭上双目,轻声说道,“我有些记起来了,那时候,听到这支曲子的感觉。”

    天光之下,树影婆娑。

    白龙盘腿坐在松石旁,少女学着他笨拙地鼓起脸颊,乐音断断续续,像漏了气。

    少女窘迫得不敢抬头,满脸涨红,白龙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说万事开头难;他也跟着揉了揉,一板一眼地评价:“尚可。”

    “哪里尚可了……哥哥就会哄我。”

    柳天歌郁闷地咕哝,忽然眼睛一亮,“你要不要也试试?”

    他摇头,肩上便被敲了一记,下一刻,白龙将手中长笛塞进来,笑眯眯地抱臂:“兄妹俩得同甘共苦,就当鼓励天歌了。”

    “对,”柳天歌也笑,“放心好了,不管哥哥吹成什么样,在我听来都‘尚可’啦!”

    推拒不过,他犹疑地将笛子贴近唇边。

    风声萧萧,乐音袅袅。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再一成不变,柳长英也不再是不识冷热的柳长英。

    温暖、明澈、祥和,无论何时想起,都忍不住从心底涌出某种期许,想要永远如此。

    ……这原来就是喜欢啊。

    他微微地笑了,眼角同样泛起湿润。

    “谢谢你,天歌。”

    柳长英的眼神慢慢涣散,“我很高兴,不用再不知所谓地活下去。”

    “……嗯。”无律哑声应道,“哥哥,我帮你解脱。”

    屋门被强破的刹那,她捏碎了傀儡仅剩的魂火。

    “无、无律真人?这是——”

    来者一众瞧着满地狼藉,磕磕巴巴地瞪大了眼,只见那垂着头的白衣女子转过脸,面无表情,眸色凛冽而不可逼视:

    “死了。”

    说罢,她直起身,拎着长笛一步步朝外走去。

    他人莫敢阻拦,面面相觑后不由松了口气——天下第一人,谁有把握敌过?这下可算了结一桩心事。

    “真人,柳长英的尸首……”

    “不是柳长英。”

    “什么?”

    “我说——这人不是柳长英!”无律豁然回首,神色冷极。

    询问那道人遭这眼神一煞,瞬间回想起外头风风雨雨的传言——无律真人实为柳长英的亲生妹妹柳天歌,看来果真不差。

    他登时困惑地诺诺问:“那这是……”

    无律深吸口气:“真正的夺天盟盟主,秦知邻。三百多年前,柳长英为他所害,早就亡故了。”

    道人恍然大悟:“夺舍?”

    无律没有回话,背过脸,神色藏在长发的阴影中瞧不清晰。

    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很小,但至少,不会让辛苦至今的兄长再背上骂名,遭千古唾弃。

    冤有头,债有主,苍天若是有眼,就该叫柳长英清清白白地安静睡去。

    剩下的,交给她就好。

    天幕湛蓝,眼前是乌压压的人群,或讶异、或不解,一双双还未从浪潮中冷却下来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热切。

    无律怀抱长笛,不发一言,只淡淡扫去。

    吵吵嚷嚷的响动仿佛感到了什么,逐渐低沉下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满峰俱寂,唯余飒飒秋风。

    无论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问责、怪罪、不平、泄愤……都已不要紧了。

    他们所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是这片天地不辜负任何人的唯一生路。

    “窃天贼人已然伏诛,神魂灭尽,永不超生。”

    无律一字一顿,音调并不高昂,却掷地有声:

    “吾辈修士,是非成败,该凭心论之——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寂静过后,哗然四起,呼应绵天。

    “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247 请归 洪钟鸣震,万物复苏,天地荡涤。……

    夺天盟余孽伏诛后五载, 器阵成。

    倾道门之力,以炼器世家方氏子弟主持,上下同心, 修成了这座遍及万里水域、横跨三大仙境的还天大阵。

    同年, 龙凤两族倾巢而出,与道门和盟, 前来相助, 人妖争斗之乱象肃然一清。

    逢至秋时, 界水业障愈发滔滔。

    养心宫布施安神之法,由陈不追牵头,合问剑谷一脉轮值看守边界,定抚人心。仙器两仪剑再度出世,择主蔚凤, 一举正名。

    行天盟声势大成, 众望所归, 明面上莫敢有争锋之语。

    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暗潮汹涌地渡过了第五年冬日。

    冬去春来,枝头新芽刚刚抽发,问剑谷久无动静的落月潭中, 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谢征出关了。

    便如当初所言, 合体巅峰, 半步大乘。

    即使企近身前, 不刻意去瞧, 也很难注意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入眼, 便似利刃出鞘,寒光凛然,片片飞雪, 再难移目。

    气质浩渺,形神如剑,浑圆融一。

    方且问闻讯前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时机已至。

    春寒料峭,最后一缕东风也终于吹来。

    启阵前夕的清晨,临走之际,谢征端坐镜前,任长长乌发散落肩背,傅偏楼站在后方,仔细地替他梳头。

    烛光迎着晨曦发出一声轻微崩响,无碍于满室静谧。谁也没有出声,只沉默地温存着。

    打破这般氛围的,是识海中011带着一丝颤抖的小奶音:

    【宿主……我、我有些紧张。】

    它低低道:

    【将业障化入灵气,主动纳入丹田,这般危险的事情,当真会有修士愿意吗?】

    一路随谢征走到今天,它虽清楚多少人为之付出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不如说,正因如此,才更心生怯意。

    【就算宿主说,许多人曾经并无选择,可面对生死,可还会义无反顾?倘若不能将浊气引走,天道无法挣脱而出,宿主作为阵眼,灵力兴许会被硬生生抽干……】

    那样的下场,无疑是死。

    倘若谢征死了,傅偏楼定会走上老路,与夺天锁相融,为天地献祭。

    它不愿深想下去,语气更加沮丧低迷:

    【那样一来,要怎么办呢?】

    谢征默默听完,想了想,问道:“011,三百年前,为何七杰要上融天炉?”

    【诶?这个……】011支吾着,【是为了斩断仙器,阻止夺天盟的阴谋吧?】

    “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一定会成功吗?”

    【……】

    “那么,”谢征换了个问题,“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会死吗?”

    前者的答案是否定的,而后者截然相反。

    会死,可未必会成功。

    于是忘乎所有,但求一博。

    就如叶因临别所言——这是他们的道,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去争的一线生机。

    “我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谢征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世上总有些事情,无可让步。”

    对他而言如此,对傅偏楼、无律、蔚凤等人而言如此,对天下道修而言,也如此。

    芸芸众生,旱灾久矣,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一场变动的甘霖。

    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那之上推了一把。

    煽动再如何蛊惑,也不过致使短暂的狂热。就像011所言,生死关头,定会有谁恐惧退却。

    谢征所寄望的,并非那般昏愚之人。

    “在跟011说什么?”

    铜镜中,青年俯身凑到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发丝瘙痒,谢征不以为意地侧过脸,抬眸看向他:“你呢,魔又说了什么?”

    “是我问它,最近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

    傅偏楼与他对视,停顿片刻,“它说,等着看我们会落得如何下场。”

    谢征问:“你觉得会是如何下场?”

    窗外天色暝暝,傅偏楼笑了一笑,边为他加冠,边答非所问道:

    “我觉得……回来会是个好天气。”

    雪山山巅,界水之源。

    原本白皑苍凉的景致,眼下却为团团浓墨般的乌云所笼罩,雷声赫赫,远播天外。

    清澈的泉眼中央,龙珠正滴溜溜滚落下雾气。

    雾气流淌,如烟如线,缠绕着雪白的骨刺,往四方延伸而去,形成蛛网状的脉络。

    此处便是阵眼,以柳长英脊骨中抽出的半截夺天锁器身为中心,承载着云仪、虞渊、明涞三大境的器阵。

    谢征缓步走入泉中,在骨刺前站定。

    011立于他的左肩,豆豆眼中泛出某种一触即发的急迫。

    袖中通讯木雕震了两下,讯息传达的那一刻,谢征深吸口气,激荡眸色逐渐沉淀为平静的漆黑。

    双眸闭阖,他伸出手,握住那根骨刺,灵流自掌心疯狂涌出,周身玄奥的气息再无遮掩。

    薄唇轻启,只简单二字,极沉极冷:

    “阵起。”

    “——轰隆”!

    头顶雷鸣攒聚,衣袂无风自动。

    积压许久的威势携着雷霆直劈而下,惊如怒龙嘶吼,将山巅淹没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雾气被点亮般节节朝山脚流去,勾勒出繁复的阵纹,很快蔓延至等候多时的众多阵结足下。

    “……开始了。”

    傅偏楼从看不清的山巅收回视线,看向身后的古靳和蔚凤。

    前者略略颔首,率应澈在内的十数龙族盘坐阵器之前,浩瀚妖力转瞬铺开,带来阵阵潮湿之意;后者也朝凰祈点点头,凤皇陛下轻飘飘给双手被缚的凤琛递去一个眼神,三人同坐一方,温度焦灼。

    无律亦盘膝而坐,将碧玉长笛放在手旁,灵流独支半边。

    最后是被周启搀扶着的周霖、以及与她结下契约、同享麒麟血的琼光。

    傅偏楼站在他们围拢出的圈内,阵结的最中,将传来的妖力灵力平衡融会,一并流入阵器。

    眼前一时是阵法的白,一时是魔障的黑。

    忽明忽暗的交界处,他看到一道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影,就站在前方,用不详的、阴森的苍蓝色瞳孔,紧紧凝视着他。

    这一回,傅偏楼心底再无任何畏惧,不闪不避地回望过去。

    【失败了,你当如何?】

    魔冷不丁地问。

    傅偏楼微微一愣,随后答道:“我不知道。”

    【失去那个作为阵眼的任务者,我可不认为你能争得过我。】它讽刺发笑,【这可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灭世之后,谁也无法再度倒转,所有人都将死去,包括你。】

    “不会的。”傅偏楼笃定说。

    哪怕有个万一,他也会尽全力阻止那样悲伤的结局。

    更何况……

    他眼中光华骤绽:“不疯这么一次,怎知做不到?如何料定就会失败?”

    “我相信谢征,相信这里的所有人。所以,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天下道修,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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