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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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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更正是各方动荡时候。

    隔日, 连璋便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代行皇帝职权,二十七日孝期后, 再登基为帝。

    翌日,继后头七, 发丧。

    举族谋逆乃是重罪, 连璋虽力排众议未对姚氏施以酷刑, 但仍是夷了“父、兄、子”三族,其余男眷充军,女眷流放。

    继后虽其生?前并未涉及党争,但身后名仍为母族所?累,褫夺皇后位份降为昭容,葬于皇陵西郊。

    永平宫为继后收敛陪葬时,霍长?歌与?苏梅原也前去帮衬。

    继后虽有?私心, 但从未苛待过她, 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 虽得新帝开赦, 但仍终日自责, 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 她这一生?, 直到尽时方知, 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 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 “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抬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

    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抬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抬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抬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那男子于燕王府中隔日便闻见了两次丧钟,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此时方得一个确切答复。

    他闻言一怔,强打着精神,笑着与?霍长?歌点了点头,却是踟蹰问了她一句:“那,皇后的两位嫡子——”

    “五皇子连珣谋逆,当场死于流箭之下?,尸骨入不得皇陵,便与?南栎一同葬在近郊;六皇子连璧已被变为庶人,由夏苑姑姑带去江南抚养,此生?不得再回京畿三辅。”霍长?歌与?他详尽道,“新帝仁慈,最是顾忌亲情,稚子何辜,便不与?追诉这些?。只望他能在远离那红墙青瓦的天地间,似个寻常孩童般长?大,一生?无忧顺遂,便是最好不过。”

    那男子点头笑着称是,拱手长?揖,礼数周全,待与?霍长?歌作别后,转身方走了两步,却是突然恸哭出声?,每走一步,便越发大声?哀嚎出来?,催天裂地得悲痛。

    他这一生?固守此地,信守一诺,历经战乱与?生?死,却终是仍与?故人——天地相隔了。

    “闻这哭声?,便知情深似海了。”素采牵马立在车下?,见状不由感?怀,抬手抹了泪道,“那一年,王妃病逝,王爷便也是这般哭得人心里直发疼。”

    “是啊。”霍长?歌沉叹一声?,“当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她不禁又忆起?苏梅来?。

    ***

    霍长?歌此次并未着苏梅同行,只从王府中调走了素采。

    苏梅原在中都之战中受了伤,刀痕自额间斜着划过,虽未伤及眼睛,但到底有?损于容颜。

    宫人瞧了她那许久的乐子,只当她要当狐媚天子的主儿,如今一战成名却破了相,又不由替她惋惜起?来?。

    只苏梅自己却不在意,额上包着纱布,倒也无一丝抱憾模样?。

    “便是破相了,”连璋继位后的一日,苏梅与?霍长?歌并排坐在廊下?喂绛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还是咱们容兰城里最美的姑娘。”

    “——也是中都城里……最美的姑娘。”

    霍长?歌闻言倏得侧目,便见原是连璋未得巧,他未及人通传迎驾,先在院落拱门前接了话。

    他说完那话,脸绷得平整,一副面见朝臣的端肃模样?,耳根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倒与?谢昭宁确是兄弟不假。

    霍长?歌浑身一抖,手心中的小米“簌簌”掉了一地,她只觉不对,转眸便见苏梅也一副遭了雷劈的样?子。

    晌午日头正烈,院里却诡异得瘆人,三人不约而同沉默许久。

    原还是霍长?歌率先回神,抱起?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啄米的绛云,一言不发,起?身与?连璋福了一福,识趣得回了屋中自行歇午觉。

    苏梅见状便也忙要起?身行礼,不料连璋板着脸只一拦她,又再抬手一挥,轻咳一声?,院外候着的内侍便拎着食盒又捧着膏药纷纷鱼贯而入,一一将手中事物摆满她身前石桌。

    “姑娘家、还是……”连璋冷着一张脸,负手身后站得笔直,抿着唇,一字一字往外挤,往日的能言善辩似都死在了苏梅适才那惊骇的一眼中。

    “还是、还是……”

    他“还是”半晌,尴尬得一张玉似的冷脸抑制不住得红,狠狠一咬牙:“这皆是些?宫中寻来?的疗伤且又养颜的面脂与?膏药……”

    “姑娘不妨试试看……”

    话音未落,连璋已转身落荒而逃,身后内侍险些?跟不上,“哗啦”一声?随即小跑,竟又未给苏梅行礼的时机。

    苏梅:“……”

    “噗嗤”一声?,苏梅怔怔望着连璋似只呆头呆脑的大鹅一般迎着烈日疾步出了院门,手指下?意识摸了摸额前薄薄一层白纱,不由笑出了声?。

    一息后,霍长?歌闻着那笑声?转出厢房,一副揶揄模样?瞧着她。

    “原是没怎么?动心的。”苏梅却知她想?问甚么?,眼波流转间咬唇认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乱颤,直言道,“适才却又有?些?动心了哈哈哈哈。”

    只因这一句,霍长?歌便将苏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宫。

    他们北地的儿女各个自尊且贵重,当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当真喜欢。

    *****

    六月十七,宫里冷冷清清,却是新帝与?安王生?辰。

    新帝喜静,眼下?又不易铺张,宫中并未张灯结彩,只戌时于御花园中临水的凉亭里摆了酒,连璋邀了谢昭宁。

    月光如水,映亮半个池塘,他们幼时常围着那池塘夏凉。

    谢昭宁来?时,连璋正负手立在那池塘前,着一身锦白便服,衣摆下?绣临水白鹳,尤显清冷孤寂。

    他凝着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闻见谢昭宁脚步,回头只轻嘲一声?,神情复杂:“可总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说说话了。”

    谢昭宁:“……”

    谢昭宁晓得他嫌自己与?霍长?歌近日总黏在一处,似有?说不完的话,微微红了耳尖。

    他亦晓得连璋与?他生?死相依惯了,他非是瞧不惯他与?霍长?歌,却是难过他早晚要随她走。

    更说如今这宫中,只谢昭宁一旦走了,便仅余连璋一人坐在那高台之上,左右再无适龄的兄弟姐妹与?他相依相靠,难免孤寂。

    “坐吧,”连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霁,“今日你我十八岁,若搁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当浮一大白才是。”

    “好。”他连日沉郁,谢昭宁见他难得有?兴致,随即应下?。

    “我原便想?着,着你多陪我些?许时日,过了今日,过了中秋,再到霍长?歌生?辰,于她及笄礼上与?你二人赐了婚,便送你们回北地,也算是我这做兄长?的,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亭内摆了酒菜,却无人伺候,连璋虽说要“浮一大白”,到底顾念谢昭宁有?伤在身,只亲自斟了茶,“只如今看来?,却是多此一举,没得惹人生?厌了。”

    他说起?话来?,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讽,再刺别人一下?,借此隐藏内心的伤怀与?不安。

    谢昭宁挑他一眼,懂他,便纵他,只与?他一碰杯,饮了茶。

    “她早就?想?归家了吧,”连璋却不饮,哂笑一声?,“你也是。”

    谢昭宁不置可否,又不愿骗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与?池水的交映下?,愈显悲悯。

    “我虽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临到这一日,却又着实舍不得。”连璋终是忍不住道,“你这一走,偌大宫中便只余我一人。”

    谢昭宁与?他到底不同,谢昭宁身上流淌着将门的血,他该归于战场黄沙,护一方百姓。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归路,而是尽途。

    连璋垂眸凝着清翠茶面,话说得惆怅,谢昭宁便也于心不忍:“苏梅姑娘……”

    他想?了想?,轻声?试探。

    “被你瞧了出来?。”连璋闻言一怔,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声?。

    他原对苏梅生?出了些?许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时,生?出的肝胆相照的情谊;亦或是更早之前,针锋相对时产生?的别样?情愫。

    他自个儿虽说不清楚,却坦然接受这份悸动,几日相处中,更与?苏梅许了后位与?“一马一鞍,相携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个性子,耐不住这红墙青瓦的禁锢,苏梅思虑过许久,终与?他坦言,说想?归家。

    “虽有?动心,但却无刻骨铭心,抵不过自在与?思乡,勉强为之,唯恐日后爱侣成怨侣,再不复从前。”

    苏梅说这话时,坦然而清醒,英勇又无畏,似中都之战时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斩断敌人性命,也利落斩断她与?连璋间的一段浅缘。

    连璋便也就?此作罢。

    他不是连凤举,也不想?是他,他将所?有?人都托着翅膀送出这枷锁一样?的深宫,只留自己一人守在这里,像是赎罪,更像自罚。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却救不了他。

    连璋也早已择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鹳之姿,生?殉了它?。

    “这皇城里的红墙青瓦,不该是困住北地鸿鹄的囚笼,让她归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等你们偶尔归来?的探寻。”连璋与?谢昭宁故作轻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隐隐蓄了泪,“昭宁,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会再回来?久住,眼下?也不便大兴土木。待过几日,霍长?歌回来?,你们、你们便走吧。”

    早走晚走,也没甚么?分别了,总归——是要走的。

    “我与?你多支些?银钱,待你到了北地,便着工匠比邻燕王府,修建安王府。”连璋强笑着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压,便又压出些?兄长?的威仪来?,肃声?道,“总不能真让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门女婿。”

    “以此,便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

    *****

    是夜,谢昭宁独自回到羽林殿,越发怅然,兀自坐在莲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时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宁静。

    十七的月亮也还圆着,只人总不见团圆。

    陈宝在屋中等了谢昭宁许久,只当他一直未归,推窗方见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洁月辉下?。

    “殿下?!”陈宝抱着两截木头兴高采烈喊他,“郡主着人适才送了包裹进宫来?!”

    谢昭宁闻声?侧眸,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起?身回屋去。

    书房中,烛火摇曳,霍长?歌寄来?的包裹经路途颠簸已散了结,躺在桌上的除却那两截红木,原还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颇为粗劣,将风姿出尘的云鹤雕出了大扑棱蛾子的模样?,丑得眼熟,显然又是霍长?歌亲自动手雕的,底座还刻了“生?辰礼”三字。

    谢昭宁将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开那随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书信,但见其上只寥寥一行:“谢师傅,无意寻到好木,箭囊已空 ,待补。”

    末了还添了一副她自画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贺。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过生?儿还得被她使唤。

    谢昭宁瞧着那小像,再一瞥陈宝手中两截上佳红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闷,便恍然散了许多,不禁笑了出来?。

    *****

    又半月余,霍长?歌自凉州回转,便被连璋一旨赐了婚。

    她原便是以联姻名义来?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可拐带着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着手安排归乡事宜,便又赶上城郊道观修缮完工。

    自中都一战后,连珏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诵经,从未出过房门半步,便是连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着实与?这红尘俗世断了个干干净净。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发出家,连璋携众人亲自前往送别。

    那道观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楼,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道士尽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苍生?家国,再未得归,那庙便也就?此沉寂,却不料被连凤举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数载,享非人对待,也曾恨极,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满天神佛从不睁眼俯瞰世间疾苦。

    再后来?,以除疫为名诛杀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内殿来?,熏得墙壁到处焦黑,道观便也就?此彻底荒废。

    如今道观里外虽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样?,却只大动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厢供连珏居住,其余曾关押前朝的住处与?焚烧填埋尸身的后山几乎一动未动。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归西方极乐,还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长?久怨怼人间。

    秋风送爽,郊外已无那般炎热。

    谢昭宁伤也大好,观完了礼,便与?连璋相携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与?那些?遗民一同被收敛在一方长?长?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侧,受连珏香火供奉与?超度,其中还悄然藏了南烟的骨灰进去,却是着连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却未刻字。

    霍长?歌立在那无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忆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双琉璃眸,微微出神。

    连珏见状便裹着周身浓郁的香火气息,无声?行过去。

    “霍施主,”连珏双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温醇问道,“可要与?故旧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对皇权的渴望,又挣脱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发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长?歌怕是与?前陈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伤其类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谢大师,还——”霍长?歌闻言回眸,平生?第一次与?连珏说话,却是亦双手合十与?他回礼,笑道,“——我与?她还未有?那般熟。”

    赫氏月容,前陈帝女,因生?为双胎而不详,幼年过继庆阳郡王膝下?,虽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观之祸,却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长?歌再与?连珏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却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终,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乱,以身殉于过往恩仇,得偿所?愿。

    霍长?歌独自穿过那些?曾经囚杀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凉后山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并肩立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下?。

    那树干有?数人合抱般粗壮,但为当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树下?如今还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风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谢昭宁正与?连璋说话,惊诧侧眸,正见那原已焦枯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头还发了新芽,芽尖探出来?的嫩叶还未长?成便迎来?了秋,微微泛出些?许鹅黄。

    “来?年——”谢昭宁一怔,却又惊喜。

    “——会有?更多绿芽长?成新枝,”他欣慰笑着与?连璋道,仰头看着树冠,温柔而期盼,“再过经年,便会成荫。”

    他们脚下?原便是当年焚毁前朝尸身时挖出的土坑,长?宽十丈、深十丈,内里混着无数人的残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断了的母剑。

    殿宇修葺时,连珏便着工人将其填埋,又于树下?立了碑,只以篆体刻了“赫”字。

    再过经年,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便会为石碑遮风挡雨,着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销雨霁,秋风微凉,谢昭宁便邀霍长?歌出宫去。

    苏梅与?陈宝同行,将马车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还仍损毁着,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着过节,两两一对来?来?去去,便有?些?热闹。

    只眼下?时辰还早,集市还未支起?来?,喧嚣却并不繁华,离恢复往昔元气,怕还要些?许时日。

    临行在即,霍长?歌便拉着谢昭宁也要去店铺中转转,与?北地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

    熟料行过对街那玉器店时,正见老板倚在门外与?人聊天,霍长?歌远远瞧见倏得一滞,忙拉着谢昭宁要绕道而行。

    谢昭宁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脚下?未跟上,茫然道:“长?歌?”

    霍长?歌红着脸只不答,转过他身后便推着他走进旁的街巷中去。

    结果,那侧巷口又支了摊子在卖糖人,老板长?声?一吆喝:“糖人嘞!”

    “画糖人啦!”

    “龙凤呈祥!牛郎织女!喜鹊桥!”

    霍长?歌脚下?又是一顿,扯住谢昭宁后腰腰封,不动了。

    谢昭宁这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后知后觉原她也会不好意思。

    霍长?歌脸皮厚得时候很厚,薄得时候又很薄,跟她那性子一样?得恣意。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后背,面红耳赤,她那时只朦朦胧胧不知自己心意,已是醋得快要酸死了,偏还争风吃醋争到旁人面前去,简直有?损她“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手指勾着谢昭宁腰封,退出巷口,又另外择了一条路,等见到那座与?连珩一同用过晚膳的酒家也要绕着走。

    谢昭宁被她扯着在中都里绕来?绕去,心里憋着笑又不敢笑,生?怕她愈发尴尬得厉害,只默不作声?,装作一无所?知模样?,被霍长?歌扯得活像只风筝,随她飘来?荡去。

    苏梅跟了一会儿,已瞧不过去,只越发感?叹谢昭宁这脾气当真是好,比霍玄还能包容霍长?歌这喜怒爱恨皆随心所?欲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嫌她无理?取闹。

    遂她笑着摇头,招呼了陈宝离了他二人,不跟了,自行去买些?事物放回车上。

    待到饭时,四?人方才重聚,随意择了处酒家用了膳。

    霍长?歌折腾了大半上午,又酒足饭饱,便蕴出些?困意来?,回了马车,靠着谢昭宁昏昏越睡。

    谢昭宁胸口如今虽已不放香囊,但霍长?歌总觉离得近了,还能嗅见那温暖而绵长?的桂花香。

    午后,秋阳和煦,马车摇摇晃晃间,拐了个弯儿,却往城外古宅旧居驶去。

    霍长?歌在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花香中,打着旽儿,半睡半醒,只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苏梅进得车来?将她轻轻一推,妩媚眉眼挤出看戏的兴致来?。

    霍长?歌莫名其妙被她笑着拱出马车,抬头便见谢昭宁一手拎着自宫中带出的名贵药材,一手已兀自敲开了古宅大门,与?祖父站在檐下?,笑着与?她伸手道:“长?歌,来?拜见祖父吧?”

    霍长?歌手还揉在眼皮上,站在车辕闻言一怔,呆了一息,双颊霎时烧得通红,忙抬手摸了摸发髻,又理?了理?衣裳,还转眸嗔了谢昭宁一眼,半怨半恼、又惊又喜。

    “这便是霍家的孩子?”那矍铄老者远远眯眸,眺见霍长?歌耳下?晃着那只云鹤形貌的白玉耳扣,眼中登时蕴出泪意,和善与?她遥遥抬手招了招,“好孩子,你过来?——”

    他忍不住迎着秋阳与?温风哽咽道:“——让祖父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未来?的孙媳妇。”

    他惊惶了许久,也厌恶了许久,恨了许久,也怨了许久,守着这人丁凋零的宗族,终于等到古家一脉的残枝中即将开出新芽。

    *****

    待见过古家祖父,谢昭宁又携霍长?歌去祭拜了二公主连珍的坟茔。

    等到了离京那日,拂晓十分,连璋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往城外去,霍长?歌那只跛脚的锦鸡一路飞在最前面,似一道红霞,破开天光。

    城外,虎贲营军容严整,旌旗烈烈扬在风中。

    如霍长?歌来?时一般,如今连璋特调二百人马一路相护,骁羽营众人早已各自散去。

    “珍重。”连璋怀中藏着那块亲手雕给谢昭宁的玉牌,始终未曾送出去,只待再亲手送走这最后一只苍鹰归于四?野,虽泪盈于睫,心里却陡然畅快了不少,他轻喃道,“昭宁。”

    *****

    七月流火,气候虽已不再炎热,但自中都往幽州去路途遥远,难免烦闷。

    霍长?歌原与?谢昭宁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陈宝与?素采驾车在外。

    出了中都,行不了几里路,霍长?歌便与?谢昭宁支起?棋盘下?了棋。

    待再过了两日,出了京畿三辅入了河南郡,她便连棋也不下?了,只窝在谢昭宁怀里要他翻了书来?念。

    又行过了一日,霍长?歌着实归乡心切,连书也静不下?来?听,直嚷着要骑马。

    谢昭宁啼笑皆非,哄不住便只能从了她,遂敲了车壁着陈宝停了车,再唤人牵来?了两匹马,陪她一同下?车骑马。

    待霍长?歌上了马,兴致确实便高了许多,还轻轻哼了两句歌。

    那是首北地的民谣,谢昭宁虽未听过,但也知她走了调,却是不语,只笑着陪在她身侧。

    “初秋北地一贯平静,咱们这一路也不必走得太快,不若——”霍长?歌杏眸含笑道,“咱们先入翼州清河郡,拜祭你爹娘?”

    “再去渤海郡瞧瞧素兰城。”

    “等从翼州入幽州,那里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积雪终年不化,想?来?你二姐该是喜欢那样?的地方,当可在那处为她立个衣冠冢。”

    霍长?歌催着身下?坐骑,越发跑得快了:“那山下?不远处,还有?我前年带人帮扶百姓开的玉矿,与?你捡上一块儿成色好的……”

    “待咱们畅快淋漓走完这一路,月余过去,幽州容兰外官道上的桂花便都开了。爹想?必会牵马,等在芳香馥郁的尽头,迎接咱们回家去!”

    霍长?歌兴高采烈打着马,自顾自得说着话,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将队伍越甩越远,谢昭宁忙纵马追上她,笑着听她说话。

    倏然,似有?甚么?东西闯入余光,谢昭宁侧目凝眸,便见有?一方古朴界碑静静蹲在官道旁的草丛中,上以篆书深刻“翼州”二字。

    谢昭宁心中一动,忽然便唤了霍长?歌一声?:“长?歌——”

    “嗯?”霍长?歌话音一断,只当他有?事,勒缰驻马,侧身回望。

    “我们——回家了,”谢昭宁眺着那界碑,不由心潮澎湃,“回家了。”

    霍长?歌些?微一怔,顺着他眸光便也瞧见了那界碑,随即弯眸应他一声?:“嗯。”

    话音未落,他们复又打马上路,越过那界碑更加北上。

    秋阳下?,地上投出的两匹马影不住纠缠,马背上身影一红一蓝,迅疾融进那天地交接之中,愈行愈远。

    *****

    《南晋史》有?云:平安三年,庆阳郡主霍长?歌与?安王谢昭宁设局于容兰城中伏击北狄联军,恰逢幽州地龙翻身,有?如神助,坑杀敌方八万众,至此荡平北方祸患,一举收复乐浪郡与?辽东郡,使汉人疆土尽归南晋版图。

    *****

    《南晋文帝本?纪》有?云:平安十七年,帝携子往北地见旧人,于容兰城外,似有?迷途。

    下?车,见参天古树之上,有?豆蔻少女赤足于叶间起?舞玩闹。

    累止,卧于枝,下?眺,笑问:客从何处来?。

    帝见少女凤目狡黠,颊有?梨涡,灵慧逼人,遂喜,曰:中都,寻旧友。

    问名讳。

    女答:母唤吾谢无忧,父唤吾霍襄平,吾还有?一称谓——“女燕王”,乃遵帝旨,破例承祖父之爵。

    只此一生?,愿守北地安康。

    帝甚笃,其为何人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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