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陵
次日, 初八,百官朝会。
散了朝,连凤举留下杨泽, 着他往书房一叙。
杨泽经一场风寒,人便消瘦了许多, 过年养过这几日, 便又恢复了些许气色, 只越发显得苍老,长须也愈加花白。
“近日突起了对?弈的心思,只这满朝文武,却寻不出第二个与杨卿棋力相当的。”连凤举着宫人与他看座,又命太监拿了棋盘来,自个儿坐在桌案后,与杨泽笑着道。
“见笑了, 臣这一生, 原也就这一个念想,心思皆花在了这上?面, 自然便比旁人精通些。”杨泽随之?落座, 捋着一把长须也笑道, “况且陛下棋艺亦是高超,这天下能?入陛下眼的原也确实不多。”
连凤举不置可?否, 笑着一应, 执了白子先行一步。
杨泽长指探入棋盒中, 夹出一枚黑子,那棋子乃上?佳玉石磋磨而成, 触手沁凉光滑,沉甸甸的, 随着“啪”一声落棋的轻响,他便闻连凤举沉声感慨,云淡风轻之?中隐有试探:“若说擅弈,前朝皇族也是不差,朕自觉当日已斩草除根,却不料仍有漏网之?鱼,暗地筹谋数年。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呐。”
知晓此事内情之?人,如今已无多少活在世上?,他这般骤然提及,杨泽便知其中深意?,遂只神色如常行他的棋,亦从容叹得一声,模棱两可?道:“事情真相?还未查明,陛下稍安,人心叵测、巧伪趋利,历朝历代独独不缺这等‘扯大旗作虎皮’之?徒,是否前朝遗族还未可?知。对?了——”
他话音一转,抬眸关切与皇帝轻问:“臣不便出入后宫,不知长歌那孩子伤势如何了?”
“未曾伤及筋骨,眼下已无大碍。”连凤举闻言状似自责又叹,落下一子,话里有话道,“不然怕是与霍玄不好?交代,他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话音故意?一断,杨泽拈着棋子的手微滞,复又老神在在“啪”一声落了子,捋须笑道:“霍家是臣,更是武将,为陛下生、为社稷死,那原是武将天职,哪有甚么交代不交代的,陛下多虑了。”
“话虽如此,只霍玄养育这孩子到底花了不少心思。”连凤举却故作为难一笑,意?味深长又道,“朕原听闻:这孩子先天不足,幼时体弱,险些活不下来。如今却身强体健,武艺卓绝,又胆识过人。若是男子,便当真能?接了霍玄帅旗去,眼下虽为女?子,却又巾帼不让须眉,比之?男子竟毫不逊色。”
“这事儿臣亦有所?耳闻,年前往北地里走那一遭,霍玄也曾谈起。”杨泽闻出他言下之?意?,越发审慎,垂眸凝着棋盘,做出一副执棋思量模样,打趣儿似得缓缓轻笑,“霍玄那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原是怀不上?的,怎料霍玄倒是‘骁勇’,竟令王妃意?外得了子。有了便想生下来,怕也是女?人家的天性,到底是自个儿亲骨血。”
“只那孩子幼时自怨自艾,情绪消沉,脾气也闷得古怪。王妃不忍,便想与她个念想着她赖好?活下去,逼她习武强身原也是为锤炼意?志,如此方?才一年好?过一年。”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不深远尚且不论,决计是无法眼睁睁瞧着幼子幺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倒底残忍,原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注1)
“杨卿所?言极是。”他话音即落,连凤举“啪”一声拍下一子,只淡淡一笑,却未再多言,只凝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若有所?思,眉目却骤然阴沉。
坏了,杨泽余光瞥见他神色有异,这才倏得忆起过不得几日便是二公主忌日,如此当口提甚么“父母之?爱子”?简直与扇连凤举两巴掌无异。
他赔笑落子,背后却濡湿一片,冷汗涔涔。
“太子这几日倒是愈加勤勉,于政事一途亦通透不少,想是陛下平日教导有方?。今日朝会之?上?,太子竟能?提出‘立春日百官迎春,二月二扶犁亲耕’的想法来,于笼络民?心而言大有裨益,确实绝妙。”杨泽舒缓半息,沉着又道,捋须故作一副怡然模样,旧话重提,“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为了太子,也是辛苦良多啊。”
连凤举闻言这才面色好?看了不少,颇有些自得得挺直了腰身,抬眸笑道:“亦有杨卿之?功劳。”
“臣可?不敢居功。”杨泽故意?落错一子,与他卖了个破绽,亦状似一副开怀模样,抬头爽朗大笑,花白长须一抖一抖,“哈哈哈哈。”
*****
初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昭宁与连璋刑罚期满,也解除了面壁出来,大清早往皇后宫中请安去,正巧霍长歌也在,三人猝不及防碰了个头,便被皇后留了饭。
初一到十五,该吃甚么能?吃甚么皆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尤其因着初一那场刺杀,整个年过得波澜不兴,阖宫上?下气氛紧张而惊肃,皆在瞧着连凤举脸色过日子,无人敢僭越。
他们喝过一碗米粥便被撤了席,后续只上?了些点心,霍长歌百无聊赖得便在皇后对?谢昭宁与连璋的殷切慰问中,自行挑着点心吃。
皇后姚氏出自名门望族,宫中私设的小厨房犹善各种花式的小点心,日日供应不绝,霍长歌旁若无人得半站起身,眨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挑挑拣拣给自个儿迅速装了一小碟儿。
谢昭宁席位正挨着霍长歌右侧,与皇后说话时,余光不时稍稍一瞥她,便晓得这丫头虽瞧着能?打又刁蛮,说起大道理又似个老辣的成年人,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点心只捡外形漂亮好?看的,尤其是花朵模样的,颜色还要粉粉嫩嫩的,喜好?颇为明显。
他眼底不由?便蕴了笑意?出来。
连璋不动声色斜觑他,眼神复杂。
“陛下的意?思,今年十五元宵节便仍是早早闭了宫门,不允你们宫外玩耍去了,”皇后微微蹙眉轻叹一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道,“毕竟前朝这事还没个妥帖说法,也不知他们到底藏在了何处,花灯节人多,总得仔细着你们安危,遂只咱们御花园中摆个宴闹一闹便罢了。”
谢昭宁与连璋四目对?视,见怪不怪,霍长歌竖着耳朵,倒是敏锐捕捉到那句“仍是早早闭了宫门”,心道果真如苏梅所?言,元宵节是连凤举心中一根刺。
只,她原是打算借着十五出宫游玩的机会去探探前朝的路,如今却——
霍长歌转头瞧了眼身后苏梅,微一思忖。
“娘娘,我这个随侍宫女?苏梅,家中有个姐妹素采,一并随我来了京城,正住在我爹那王府中。我原是应过她,十五若是能?出宫便着她俩见上?一面,毕竟大年节的,她俩又从未分?开过这般久。”霍长歌闻言做出一副为难模样,小心翼翼朝皇后轻声试探道,“既是如此,可?否允她个假,着她十五早些时候出得宫门去,待十六了再回来?总归我身边还有南烟姐姐,不妨事。”
苏梅一怔,忙压下惊诧神色,随霍长歌话语垂眸,两手绞在身前揪住衣襟,做出一副忐忑又期待的姿态来。
连璋不由?睇她一眼,眼神讽刺。
皇后微一迟疑,侧眸瞧了瞧霍长歌,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苏梅,也没立时答她,只先嗔怪一声:“你这丫头,原是一对?姐妹,怎不将人一并带入宫中来?”
“用不着那许多人,素采年纪小,原比我还不懂事些,我也是怕冲撞了娘娘与陛下,总归不妥帖。”霍长歌抿出颊边两只小梨涡,笑着不以为意?道,“她平素跟只麻雀似得闹,也没苏梅贴心,我便不带她了。”
“你也是多心,若论起来‘闹’,还有人能?闹得过你?”皇后笑着揶揄她一声,见她认认真真瞧着自己一瞬不瞬,一对?灵动杏眸里满是央求,便微微蹙了一对?柳眉垂眸沉思。
谢昭宁见状便侧首与霍长歌使了个眼色,又与她轻摇了摇头,只霍长歌却装出一副未懂模样,也不理他,眨着双眼执着等着皇后回她话。
“十五那日怕是多有不便,既是有南烟在,你身侧并不缺人,不若便着苏梅十四白日里便拿着采买的单据出去,十六再回来。”皇后拗不过她那眼神,无奈道。
总归不是多大的事儿,卖她个面子,往后连珣的事……怕少不得也要用她。
“那是再好?不过的,”霍长歌笑着起身行礼,“谢娘娘体恤。”
“奴婢谢过娘娘恩典。”苏梅忙矮身拜了一拜,做出一副感激神情。
“起来吧。”皇后端庄温婉一笑,抬手一摆免了她们礼数,又转而与谢昭宁、连璋交代了十五那日宫中需注意?的一些事宜,便打法他们与霍长歌一同出殿。
几人走出殿外老远,见周遭无人,谢昭宁脚步一顿,突然回身一打量苏梅,与霍长歌轻声道:“ 你又打甚么主意??”
“甚么?”霍长歌见连璋还在,面色又颇不耐烦,便不愿与谢昭宁多说,只茫然抬眸,“三哥哥?”
“……罢了,”谢昭宁如今越发不愿小瞧她,见她装傻便知她心思,只无奈道,“十五那日原是陛下禁忌,你既是不听我劝,非要着苏梅出宫,那日便仔细些,莫在陛下面前太过惹眼,小心引来祸端。”
倒又证明十五这日确实有问题,霍长歌闻言心道。
“是,谢谢三哥哥,我晓得了。”她抿出唇边一对?娇俏梨涡,柔柔一笑,与谢昭宁、连璋行礼道别,领着苏梅往偏殿过去。
霍长歌正要转过廊角,谢昭宁原地略一踟躇,扔下连璋,竟又朝她追了过来,往她身前一拦与她低声试探道:“你着苏梅出宫,当真是为了探亲么?”
苏梅略略一惊。
“不是探亲是甚么?”霍长歌诧异笑道,一副四平八稳模样,“三哥哥这是怎么了?”
“……我总觉你是要管前朝那事儿,”谢昭宁垂眸凝着她一双灵动杏眸,迟疑道,“说不出甚么感觉,但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你是怕此番不是巧合,前朝是因你入了京,故意?踩着点儿谋划的刺杀,是也不是?”
苏梅:“???”
“奇怪了,我甚么话也没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霍长歌顿时敛了笑,怔怔回望他。
“未曾与你说笑!”谢昭宁闻言急道,一双凤眸险些瞪圆了,额前隐隐渗出了汗,越发沉声劝她,“前朝那事儿沾不得,尤其此时更沾不得!”
他面壁七日,每日只一餐一水,头几日里又睡得不好?,脸颊瘦削得厉害,人也疲累,一副玉似的容颜像蒙着一层薄雾,不大精神。
可?他这一急,面色骤然一红,却越发衬得眼下小痣生动了几分?,人也似一瞬便有了生机般。
“可?我是与你说笑的。”霍长歌如今最是喜欢他这副模样,见状忍不住“噗嗤”轻笑,眼眸清清亮亮的,又逗弄他,“三哥哥是觉得我无所?不能?么?我才来中都几日,便是连前朝事都管得了?却是着苏梅出宫探亲的,你不晓得我家那个素采丫头有多不识大体,黏人得紧,大年节见不着苏梅,她怕是夜里得哭鼻子哭到天亮呢。改日有机会,我着你瞧瞧她去?”
她一语噎得谢昭宁微微一怔,待窥出她话里亲昵之?意?,谢昭宁面上?便红得更加厉害,眼神微一游移,竟不敢与她对?视了。
苏梅见状忍不住掩唇偷笑,连璋远远瞧见,便又似牙疼般嘴角抽搐。
“三哥哥若是不信,便着人跟着苏梅,我保准她三日只在王府与素采叙旧,哪儿也不去可?好??”霍长歌向来胆大,虽说得了他提点,却仍是打定主意?要苏梅出宫一探前朝行迹,遂只柔声宽慰他,连哄带骗道。
谢昭宁被她逗弄得多了,直觉她有古怪,闻言仍是半信半疑:“当真?”
霍长歌也不答,拉了苏梅与她径直往前走,待走过几步再回眸,也不欲再骗他,盈盈一笑宽他心,模棱两可?道:“三哥哥,我有分?寸,你信我。”
她话尾拖了长音,黏黏腻腻的尾音再一扬,便一副小儿女?娇嗔的模样。
她立在廊下,抿唇嫣然轻笑,一身茜素红的衣裳映得廊外一丛盛开的腊梅一并脱去了枝头的清冷孤傲,越发活泼热闹了几分?似的。
谢昭宁心头没来由?突得一跳,眼睫轻颤了几下,红着耳尖温声应她:“嗯。”
连璋于他身后越发看不过去了,重重一咳“嗯哼!”,咳得苏梅比霍长歌还先着恼了,嫌弃得一翻眼白,只觉他煞风景得狠,反手扯着霍长歌倒先走了。
连璋:“?!!”
谢昭宁:“……”
*****
初十四,苏梅大早便于皇后处领了牌子,以采买名头与皇后宫婢一同出了宫门后,直往王府里钻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过。
素采开门见是她,欢天喜地得抱住她也不松手,俩人面上?做足了一副叙旧的名头,方?才手挽着手喜笑盈腮得往屋里走。
“你紫字旗人马已入了京。”素采甫一进?屋便偏头与她耳语道。
“路上?已瞧见了。”苏梅笑着与她悄声回,她来时路上?便瞧见三两熟面孔正隐于市井中。
“小姐要行动了么?”素采神情激越又问她。
苏梅不动声色一点头,素采便越发喜上?眉梢,抿唇不住得笑。
*****
初十五,元宵节,宫外花灯铺天盖地,比年前那次还要隆重盛大,还未入夜,天地间便已是红彤彤一片,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宫里御花园廊前亭下亦到处悬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霍长歌随皇后一同往御花园中去赴宴,沿途从灯下穿行而过,烛火摇曳,似水波轻荡,别有一番滋味,她下意?识忆起前次得到的那盏白兔宫灯,一直好?好?插在她床头,唇角不由?便翘了翘。
“瞧那灯下,有悬字条的那些,便是灯谜了。待会儿开了宴,用过膳,你便与你那些哥哥们猜灯谜玩去。”皇后素手一抬,与霍长歌往廊前点了点,话说完又自责温婉笑一声,“瞧我,原是忘了问你,北地里这元宵佳节该是如何过的?我幼时居于左扶风,后又于南方?待过两年,大了便嫁入宫中,还从未去过那么北的地方?,更不晓得北地风俗为何。”
“差不了许多。”霍长歌为圆她脸面,腆着脸一笑,不大好?意?思道,“只幽州想来此时正雪虐风饕,便是挂了宫灯出去,庭院里也站不得人。且不说臣本?不爱念书 ,猜灯谜这事儿,向来不凑热闹,容易泄底得很?。”
“促狭。”皇后闻言嗔她,“小郡主一身武艺登峰造极,再来个文武双全?,那还要满天下男人作甚么?”
这话出口,霍长歌些微一滞,只觉这宫中原甚为在意?男女?之?别,不似北疆三州那般随性,皇后亦总有意?无意?将此事往明面儿上?提,像是在故意?提点与她听。
说话间,她们已行到花园之?中,抬眸正见连凤举身后浩浩汤汤一队人马,也正往这边过来。
谢昭宁与连璋着甲随扈连凤举左右,二人脸颊丰润,气色已好?了许多,在这影影绰绰的廊前,尤显容貌出众、丰神俊朗。
虽单单瞧着相?貌二人并不肖似,举止间的清贵气度却如出一辙,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不待皇后领人上?前行礼,廊前突然有禁军一路小跑而来,面色凝重,直往连凤举身前跪下,沉声道:“陛下,皇陵出事了。”
霍长歌正被皇后挡在身后,闻言惊诧探头,便见满园的人倏然齐齐变了脸色,四下里寂得突兀。
“甚么事?”连凤举拧眉肃声道,“说!”
“原……原有不少守卫瞧见二公主的鬼魂,入夜十分?在皇后陵前祭拜……”那禁军眼底蕴出些微恐惧,颤声回他,“还哭哭……哭得惨烈……一身红衣似厉鬼模样,出手狠辣,连伤几名守卫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呀……”女?眷之?中有人捂唇惊呼。
“你胡说甚么?!”那守卫话音未落,谢昭宁与连璋同声斥他。
霍长歌循声望去,见谢昭宁竟一瞬气得厉害,面色青白交错,一双凤眸里现出明显愠怒,全?不见平日里温润端雅模样。
“二公主便是做为了鬼,亦断不会如此行事!”见谢昭宁正要拂袖越过皇帝往那禁军身侧过去,连璋忙伸手一阻他,自个儿上?前一步,立在那禁军面前,愤然厉声道,“污蔑二公主,你该当何罪?你乃谁人部下?报上?名来!”
那人闻声周身一震,抬眸上?望,眼神惊恐,瑟瑟发抖道:“属下今日当值,陵园巡守途中,乃亲眼所?见。”
“去备马!”谢昭宁与身后随从立时道。
“臣去查,”他先下了令,方?从连璋身后转出来,往皇帝身前单膝跪下,压住慌乱气息,竟俯身下拜行了大礼,银铠“哐当”砸在地上?,发出连声轻响,“请陛下准臣前往皇陵查验,臣不信……这人一字一语,臣皆不信!”
连凤举一言未出,谢昭宁与连璋却已原地乱了方?寸,他面色阴沉难堪,犀利眸光落在谢昭宁露出衣领的一段后颈上?,逐渐狠厉。
太子面色莫名一瞬苍白,眼瞳微颤,身形明显一震后,才双手扣着佛珠合十胸前,阖眸无声念了佛号,喉头轻动。
连珩立在人群中抿唇不语,左顾右盼,神色紧张。
连珣却隐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下,唇角扯出些微玩味与嘲讽的笑意?来。
园中一时静得可?怕,平地里陡然起了风,风声呼啸似鬼魂悲泣,吹得人心底直发毛,映着廊下摇曳的烛火,显出突兀的阴森来。
皇后面色凝重,两手绞着帕子不知无措。
连珍躲在丽嫔怀中哆哆嗦嗦。
丽嫔倒是神色如常,只揽着女?儿无声悲悯轻叹,垂眸似有不忍。
好?端端一个大年里头,祸事频发,耽搁得霍长歌直至今日也还未单独拜见过丽嫔,不由?多窥她两眼,只觉她眉目间似蕴着千言万语,与其沉着神色截然不同。
“去查。”连凤举沉默半晌,终于道。
谢昭宁应声起身,转身大步离去,他临行微微半侧了脸,与霍长歌悄无生息递了个眼神过去。
那意?思霍长歌霎时便懂了,他想说,回你宫中去,甚么也别与人问,别多话。
新朝初立十几年间,只她自北疆来了,便多了这许多的是非,前朝霍乱内廷,厉鬼闹过皇陵,偏偏她前日还将贴身侍女?放出宫去……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了。
霍长歌凝着谢昭宁迅疾离去的背影,敏锐觉察皇帝一对?刻满忖度的眸子转而停在她身后,一瞬不瞬。
*****
谢昭宁匆匆一走,连凤举便拂袖离去,一场大宴还没开席就散了。
霍长歌适才回了自个儿偏殿,便有宫人将本?该今日呈于宴上?的菜品拿食盒送了过来。
霍长歌心事重重用了些,每道菜只尝了两三口,便往寝殿中去,她将床头那盏白兔宫灯取下,仔细揽在怀中虚虚抱着,南烟进?来与她铺床,见状轻声道:“郡主在怕?”
若是苏梅在,便绝不会这样问,霍长歌天都敢给捅了,还能?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霍长歌试探的话刚到嘴边,忆起谢昭宁临行与她递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下去,迟疑应一声:“嗯。”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亦不信鬼怪之?说。”霍长歌轻声答她,“我从未闻过此事。”
她这话说的,南烟也不知该如何答了,只道:“郡主莫怕,今日我与银屏守在外间。”
霍长歌乖巧一点头,不多时便歇下了。
夜里风越刮越大,似一头狰狞巨兽在屋外嘶声咆哮,御花园中未摘下的花灯在挂绳上?跟缕幽魂似得被吹得东倒西歪,倏然又有灯被吹落掉在花园枯枝败叶间,“咻”一下,火舌舔着灯笼外一层薄纸燃起来,风再一送,火种分?散跳动,四下里不多时便现出一片火海。
“走水了!”
霍长歌正熟睡,猛然听见屋外隐约似有人奔走大喊。
南烟人在外间与银屏小声私语后,开了房门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也没去内间唤霍长歌起身,霍长歌便做出一副熟睡模样,躺在床上?一动未动。
到得天亮,南烟入内间伺候霍长歌洗漱,方?道:“娘娘正殿里来了人,说今日便免了各宫请安。昨日夜里御花园中走了水,陛下大发雷霆,招二殿下来责骂了一番,天亮才在娘娘殿中歇下。”
“走水?”霍长歌只当不知这事儿,遂惊道,“人为?”
“怕是风大,将灯笼吹落了,引着了草木。“南烟忧愁叹道,”自初一起便未落雪,天干物燥的。”
这元宵佳节过得颇糟皇帝的心,阖宫上?下皆得陪着哭脸,霍长歌连偏殿门都未出,只在院子里逗着绛云玩儿。
不远处有宫人窃窃私语,道三殿下昨个儿竟在皇陵中亲自守了一夜,颇胆大,那些个三殿下原对?不住二公主的谣言便堪堪要不攻自破了。只适才陛下睡下没多久,三殿下便去求见,甚么蛛丝马迹也未查出,又一口咬定必是有人装神弄鬼,留在中宫许久不愿走,引得陛下越发震怒。
霍长歌投喂了绛云几粒谷米,抚摸着绛云背上?五彩的羽毛,若有所?思。
约莫食时,苏梅回来了,霍长歌坐在廊下没动,见她进?门,当着一众宫婢的面儿,直直朝着她笑道:“素采见着你欢喜哭了没?”
霍长歌见着苏梅进?门时那眼神,便晓得她有话与她说,那是她们打小一同长大培养出来的默契,遂她眼珠半转,笑着与她递话。
“哭甚么?原是我一腔真情错付了。”苏梅两手空空,甚么也没拿,仍是走时那一身碎花袄裙,闻言好?气又好?笑回她,语气却仍不疾不徐,比霍长歌还似个高门贵胄出身的闺秀,只眉目间太过于妩媚动人,不似京畿三辅中追捧的那种大家闺秀美得含蓄且规矩,“那丫头日日走街串巷寻摸吃食,直道京城比咱们北地里好?吃好?玩的东西多得多,乐不思蜀,心早飘走了,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霍长歌闻言“噗嗤”笑一声。
“往后我也用不着回去了,小没良心的。”苏梅秀眉一撇,连生气亦动人得紧。
霍长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得手上?一把谷子都捏不住,从指缝间扑簌簌往下掉,绛云蹲在枝丫间,小豆眼儿机灵瞅见,展开长长尾羽,“唰”一声拖着红霞似的尾羽就从树上?飞下来,不住蹭着霍长歌小腿低头啄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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