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乔疏雨很早就知道，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

    从小，她就是邻居口中“别人家的那个孩子”，对她来说，学习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并不需要父母多操心，自己就已经是全班第一了。

    不过话说回来，父母也没时间操心她的事，自有琐碎的生活要操心。只是在看到那些打满了勾勾的试卷，还是会忍不住露出骄傲的神色。难得的闲暇时刻里，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她，能听到门口择菜的妈妈，与别人唠嗑时对她的赞不绝口。

    除了夸赞她聪明懂事，也时常有人夸赞她的样貌。对于自己的优点，乔疏雨受之坦然，并不觉得需要谦虚，因为她知道，这些本就是事实。

    她有着自己的骄傲。

    而伴随着过天赋般的聪慧，她也是个早熟的孩子。与此同时，过早知道生活的疾苦与不易。

    乔家一开始还没这么穷困，或者说，在周围所有人都差不多的情况下，还没有感受到如何大的差距。直到父亲受了工伤被工厂辞退，母亲因为照顾父亲也失去了工作，他们家才迎来了一次人生的转折。

    那个时候，乔疏雨只有八岁，而乔戎清还是个刚上幼稚园的小屁孩。

    乔父老实寡言，在家里养了大半年的伤，不等好全已经躺不住要张罗新的工作。乔母拗不过，知道对方心里着急，也默认了。那时候私家车少，乔父就用全部的积蓄加上借了一些亲戚的钱买了辆小卡车，开始自己拉货。

    乔母也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早出晚归，而懂事的乔疏雨主动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

    生活总算又好了些，乔父乔母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只是有些祸患，早早就埋下了。

    工伤那大半年里，因为心情郁结，乔父养成了饮酒的习惯。不过他喝醉了也是蒙头大睡，并不发什么酒疯，因此乔母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还是闯了祸。

    乔父那次晚上在家喝了瓶啤酒，远不到醉的程度，正在家中逗弄乔戎清，老客户来了电话，需要临时去拉一车货。他稍稍有些犹豫，只是报酬不菲，加上想着晚上应该没什么事，抱着侥幸心理还是去了。

    没想到夜间遇上横冲直撞的一辆私家车，被追尾了。

    按理这追尾，后车全责，但乔父有些担心引来交警，本想私了。没想到对方敏锐地闻到了乔父身上的酒味，反而起了其他心思。

    私了可以，不是我赔你钱，而是你赔我钱。

    乔父当时气得脸都白了，恨不得一拳砸在对方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

    乔母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连忙将乔戎清丢给乔疏雨照顾，自己赶了过去。

    乔疏雨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后的脸色，颓败如灰。

    那些欢声笑语，也一下子在这个家里散去了。唯一会让乔父眼睛里露出亮光的，只有每年期末考试，乔疏雨那几乎门门满分的成绩单。

    乔疏雨能清晰察觉到来自父母的期许，那么沉，那么重。

    直到某个时刻，她知道，她终究是要让他们失望的。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女生的呢？乔疏雨具体也有些说不上来，或许是追求自己的那些男生故意靠近她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感觉。

    从那个时候起，乔疏雨心里有个声音响起来。

    她不是个完美小孩。

    或许，在这世上，谁都不可能是完美小孩。

    也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当我们终于找到真实的自己，注定会要让一些人失望。

    夜晚的城市，蛰伏在漆黑里，像是一头巨兽。而乔疏雨居住的地方，则是这头巨兽身上的疮痍。

    村子的路十年如一日的破，路灯黯淡，乔疏雨从公交车上下来，低头走在这条曾经走了十多年的路上。

    自从出柜后，她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不同于李晚星家的明净整洁，在城市的边缘，也有许多眼前这样的破落不堪的房子，外面的墙漆都已经落满脏污，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拐进小路，隔着老远，乔疏雨就听到一些吵闹声传来。她望了一眼前方，正是自己家的方向。再往前走一段路，她就看到聚在自己家门口的一些邻居，正在窃窃私语。

    “这些人又来了。大晚上的，真是不安生。”

    “老乔家真的要倒霉了啊，怎么摊上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

    “我记得十多年前，老乔就撞过人，赔了不少钱。怎么还跌同一个坑里？”

    “你不晓得，那不是撞人，是别人撞他。没想到那人发现老乔酒驾，故意讹他咧，不然就要坐牢去了。”

    “怎么会这样？”

    “所以说，人倒霉起来啊，真的是命不好。”

    “哎，你听说了吗？老乔的女儿好久没回来了，好像是闹矛盾了。”

    “啊？为什么啊？难怪，我还想说是好久没看到了。”

    “好像是傍到有钱人了，估计是嫌弃家里，不想管这些破事了，真的是白眼狼哦。你说学习好有什么用？养了二十多年，还不是……”

    乔疏雨没有理会那些人，径直走到了门口。也许是天黑，又许久不曾出现，一时没有人认出她来。

    耳边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来，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乔疏雨抬头望过去，本就不算牢固的门已经被砸了个口子，水泥地上散着很多碎碗，还有些冒着热气的饭菜，显然原本正在吃晚饭。

    “姐！”在一旁拉着妈妈的乔戎清第一个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乔疏雨，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乔父乔母终于也看了过来。

    乔疏雨神色冷静地踏进门里，跨过那些破碎的碗，只是安抚地望了一眼乔戎清，拿着手机面色不改地拍了几张照片。

    “你回来干嘛？”乔父的声音很哑，几乎是怒斥地开了口。

    乔疏雨没有理会，只是在乔母身前站定，望向眼前三个穿着紧身短袖的壮汉：“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要么现在离开，要么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等警察。有什么事，我们去警察局说。”

    最前面那个光头壮汉扫了她一眼，又望向乔父：“你女儿？我听说是S大的高材生，看起来果然不一样哈。”说着，目光落回乔疏雨身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说是警察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个道理。”

    “没说不还，至于怎么还，何时还，我们自然会想办法。就算你把我家砸了，也变不出钱来。”

    壮汉身后的一个小弟突然说：“钱的事当然是你们自己想办法，再说了，你这么漂亮，还怕赚不到钱替你爸还债吗？”

    说完，还与另一个同行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猥琐笑起来。

    闻言，乔父目眦欲裂，操起手里的菜刀就对准了那个开口的男人：“嘴巴他妈的给我放干净点！”

    乔疏雨给乔戎清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拉人，自己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调侃有任何恼羞成怒的神色，依旧冷淡地开了口：“不牢操心。你回去告诉你们债主，我们不是老赖，也不会当老赖。我马上毕业了，也会帮着家里还，让他安心在家等收钱就是了。只是要是再这样触犯法律，S大也有不少有钱有势的校友，不介意利用这些资源给他搞点麻烦。”

    闻言，壮汉脸上闪过一丝踟蹰，过了会才说：“好听话谁都会说，看在你也是个知识分子的份上，我暂时信你一回。不然下次，我闯的可不是你家，而是你学校了。”

    乔父还想说什么，乔戎清连忙止住了，压低声音说：“爸，你就听姐姐一回吧！”

    乔疏雨点了点头：“S大建筑系1503班乔疏雨，记好了，别找错连累了别人。”

    壮汉低低哼了一声，招呼了两个兄弟往外走，人群自动散开来，躲瘟神一般。

    乔疏雨缓步走到门前，扫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神色冷淡地将门合上。因为锁坏了，她暂时拿门栓抵着，然后去拿门后的扫把，口中丢下话来：“乔戎清，你扶爸爸妈妈先坐下休息，等我收拾完有话要说。”

    乔戎清忙不迭地点头，刚把乔母扶着坐到位置上，乔父已经开了口：“谁要你替我还债了？给我滚出去！那天我晚上我就说了，只要你还不肯认错改正，就不准踏进这个房子半步！”

    “爸！”乔戎清头疼地跑回来，然而乔父像是生了跟一样，步子挪都不挪。加上对方脚伤还没完全愈合，他也不好使力，急得跺脚，“能不能别这样啊？姐不就是喜欢女生吗？为什么非要把好好的一家子搞得像是仇人见面似的？她又不是杀人放火了？”

    乔父的脸涨得通红，额头还有未褪下去的青筋：“还不如杀人放火！”

    乔疏雨像是没听到一样，沉默地将地上的残骸一点点打扫干净，耳边忽然响起压抑的哭声。她抬头去看，是母亲正在掩面哭泣。

    “少说几句吧！”乔母朝乔父喊，“我受不了了，你非得把这个家生生拆散才满意吗？！”

    闻言，乔疏雨停下了手上动作，稍稍软了心肠，走过去拍了拍乔母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事的，妈，债赚了还就是，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再说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和弟弟帮你们顶着。”顿了顿，“不管你们认不认我，你们是我的爸爸和妈妈，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闻言，乔母哭得更凶了，她拉过乔疏雨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哽咽地开口：“好孩子……妈知道的……就是心疼们……摊上我们这样没用的父母……”

    乔父的身体颤了颤，终于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两眼盈满了泪。泪水顺着皱纹落下来，无声地滴在粗糙的手背上。

    “姐，我来帮你。”乔戎清鼻间一酸，连忙跑去厨房拿抹布，打开水龙头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擦拭落下的眼泪。

    身后没有了父亲的斥责声，难得安静下来。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