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完结番外——败亦有道
(一)
拓跋珣已经几日不曾理陆银屏了。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吃的好玩的流水似的送进偏殿,自己也整日堆着一张笑脸各种哄劝。
“佛奴……佛奴……好儿子……”陆银屏点头哈腰地道,“今日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呀?”
拓跋珣背过身去,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陆银屏腆着脸又凑过去。
“别不理我嘛……”她轻轻揪着拓跋珣的衣摆,“你看我都求你几天了,我这么可怜,你就真的铁了心再也不想同我讲话了?”
拓跋珣连头都没回,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抽走。
陆银屏不屈不挠,又凑上来摸他的小脸。
“来,让我看看咱们佛奴的伤好得如何了。”
拓跋珣偏头想要挣开她,无奈这狐狸精的力气实在是大,最后只能妥协,任由她摸自己的脸。
陆银屏看着他脸上磕出来的几处伤心疼得不行
“对不住。”陆银屏愧疚地道歉,严肃地发誓,“娘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拓跋珣听到这个「娘」的自称后,却突然发起狠来。
他挣脱了陆银屏的手,将她推了个踉跄。
“口口声声说是我娘,可哪个娘会将儿子丢下?!”他眼眶含泪道,“你就是看我不是亲生的罢了,你根本没将我当做你儿子!”
说罢,他飞快地跑了出去。
陆银屏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心里也空落落的。
苏婆走进来时便看到她正失神,叹气道:“殿下太喜欢你,你那一走想来是真的伤透了他的心。”
陆银屏坐在榻上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额道:“他追在我们车后头的时候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就那一刻,我也不是没想过将佛奴带走……可又觉得陛下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他了,这才狠心将他丢下……
原就是我的错,我跟他曾约好了以后就是亲娘俩,关键时候却将他撇下,不怨他现在这么讨厌我……”
“现在关系这样紧张,日后殿下若是知道您怀了小殿下,指不定又会多一层隔阂。”苏婆叹气道。
“这个,我也早就同他说好了的。”陆银屏摇头道,“从前我对他说,有几个孩子的娘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的,所以日后我要是多了几个碗,一定给他那碗多些……
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孩子,可佛奴也是我的孩子。我对不住他在前,更得好好补偿他才是。”
苏婆又道:“殿下虽然聪慧,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那位同他连着肚脐的慕容夫人倒是亲的,可他一出生便想将他掐死,这能是生母做出来的事儿?
荒年的时候倒是有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吃掉含泪掐死的,可宫里头哪有吃不上饭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必要给自己太多负担,省得影响了肚子里这位小殿下。”
陆银屏扭过去。
“您不懂,我同佛奴不仅是母子,还是朋友。”她背着苏婆道,“我们是好朋友。”
天子提拔了不少新贵,在东堂一波一波地接见,又同老师李璞琮与太傅司马晦研究新法,子时还未曾回来。
这是陆银屏回宫后的第一个没有男人的晚上。
她刚钻进被窝里眯了一小会儿,便听到外头有动静。
陆银屏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她差点笑出声。
“陛下不来,佛奴也不理我了。”陆银屏唉声叹气地道,“一个人睡可真叫人害怕。”
窗户上的脑袋动了动,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陆银屏在榻上寻觅一圈儿,最后瞧见自己的贵妃印,伸手捞过它后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砸。
“唉哟!”她叫了一声,“疼死了!”
见窗户上贴着的脑袋一下窜没了影儿,陆银屏赶紧钻进被窝里哼哼。
过了好大一会儿都不见小呆头鹅来,她狐疑地钻出被窝瞧。
原来不是他没来,他早就进来了,正扒着门框看着她。
一双琥珀金的大眼正蓄满了泪,满目含怨带疼。
陆银屏当下便心软了,可又不确定自己过去了他会不会又跑开。
“佛奴……”她坐正了身子道,“你来找我……你愿意理我了?”
拓跋珣的嘴巴抿得紧紧,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
“佛奴,是我对不起你。”陆银屏又道,“我保证,以后真的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本以为他还会说自己是骗子,没想到小呆头鹅却让出了第一步。
“你发誓……”
陆银屏知道机会来了,赶紧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我发誓,若是以后再丢下我们佛奴,就叫我天打雷劈……”
她毒誓还未发完,小呆头鹅便跳上了榻,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你是怎么舍得丢下我的!”小呆头鹅哭着还要控诉她的行为,“我追了你好久……脸都磕破了……膝盖都磕肿了……你还是走了……呜呜……”
陆银屏紧紧地抱着他,难过得直掉泪。
“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她连连哄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佛奴……”
小呆头鹅毕竟是男孩儿,知道自己日后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而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不会哭的,所以他也没有哭多久。
只是实在没有安全感,依然像只八爪鱼一样粘在她身上。
“他们说,你肚子里有弟弟了?”小呆头鹅突然问。
陆银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你放心,无论以后有多少个弟弟妹妹,咱们佛奴才是我第一个孩子。”陆银屏道,“民间都是大的让着小的,这在我这儿可行不通!都是一样的孩子,日后出了大事儿都是大的先出来顶,凭什么让大的让着小的啊?就得让弟弟妹妹们让着咱们佛奴……”
她絮絮叨叨地讲,没有看到自己怀里的小呆头鹅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俩人算是和好了。又说了好一通的话,后半夜才睡去。
拓跋渊来时便见他们俩抱在一堆,心头却没了之前那种夹醋带酸的味儿。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将娘俩搂进怀里。
不论皇帝还是平民,再没有搂着媳妇儿子睡觉更踏实的。
(二)
开春时,趁着贵妃的肚子还能遮得住,天子正式将立后的事儿提上日程。
皇帝早先便将李氏抄了家,又提拔了本家另一支上来。其它世家战战兢兢,缩在高门之后不敢动弹。
贵妃家世显赫,做皇后变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纳妃
你不乐意,后头头有大把的名士正因新法的施立慕名来元京自荐,巴不得你让个位置出来。
新法的内容很晦涩,跟之前颁布但进程缓慢的田改和税改有关。
田改之前,贵族官绅自有土地却从不上报,并将田地以高价租给农户,最后还要良田产收分成,长此以往以致大魏穷人越穷,富人越富;
太祖与死而复生的太上皇制定的税法虽然无太大疏漏,可到底贵族与贫民皆缴税,对于富人而言了了,而穷人却难以负担。
新法不仅重新整理了户籍,还将土地重新分配,却不按势力,只按人头。
富人家中十口人,便是十口田,多一口便是瞒报,直接拉出去鞭笞并收回多余田地。
穷人有了地,本身就勤快不愁以后日子过不好。
然而这触及到了富人的利益,开始有人暗戳戳地打算造反。
几日后,当数个头颅挂在城墙上直到风干也无人敢收,便再也没有人想造反。
京内的新官员更是当今天子拥趸,对于新法全无异议。
外族人也有自己的规矩,那便是做大事前要占卜一番。
汉人的习俗是寻个高明的术士,几枚铜钱占一占,或者去庙里求个签问问吉凶。
鲜卑人的规矩是往模具里浇金水,铸个人形出来。若成,便可行。
工匠和内侍都是自己人,材料准备得齐全。陆银屏稀里糊涂地上了高台,也没看下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人
旁人比她还紧张,因铸金人是大事,若不成像她便做不了皇后。
陆银屏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将滚烫的金水注入模具之后,想到这个时甚至还笑了下。
待金水冷却之后,除去模具外壳,却是她的模样。
陆银屏皱眉,觉得这些工匠实在应付
“真丑。”她指着小金人道,“要不重新弄一个好看点儿的?”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众人山呼海啸的「拜见皇后」。
陆银屏心头一紧
同年二月中旬,拓跋渊挑了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将她册为了皇后。
前任贵妃现任皇后看着自己已经凸起的肚子,同皇帝据理力争说不应大办。此举博得了朝堂民间上下一致好评。
只有皇帝知道,她担心更多人瞧见她凸起的肚子会说她难看。
自小便臭美的陆四绝对不会容许别人说她难看。
但有一点儿她是同意的了,那便是皇后凤驾从陆家沿着铜驼街一路自端门进了太极宫
陆银屏美滋滋地想,外祖母知道后一定会高兴,毕竟她最讲究礼数,最在意的便是她不是正经进宫的这件事。
如今她算是给了外祖母安慰,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愿。
只是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陆银屏不免开始焦虑。
拓跋渊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若说怀了身子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性情,她们需要什么,他是真的一句也讲不出来。
他去寻苏婆等人问询经验。
“好赖您都纵着她了,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事都由着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苏婆思忖一下后又加了句,“其实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然而陛下心焦,并没有将最后一句话听进去,只听到前面说一定要纵着她。
此时陆银屏的肚子已经是一个球了。
有天半夜她突然坐了起来,这让浅眠的拓跋渊紧张地跟着坐起来。
陆银屏盯着他幽幽地道:“外祖母说,你们鲜卑人个子大,孩子也大些,这胎恐怕是要活剐了我。”
拓跋渊看了看自己宽阔的胸腹和长手长腿,心下也凉了一半儿。
“不会有事。”他硬着头皮安慰道,“你要觉得疼咱不要他了。”
陆银屏摇头拒绝:“先头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玉辇上,还飘在空中,怀里有四颗珠子。从前好多皇后都梦见自己日月龙首入怀,我那时候觉得这是她们为了当皇后在胡扯,现在看来可能不是
他被这想法吸引了,问:“不是四个么?怎么是三个?”
“佛奴是一个。”陆银屏掰着手指头数,“四个减一个,还有三个。”
天子想提醒她佛奴并非她所生,然而他牢牢记着苏婆的话
“是,是。”他附和道,“三个……”
陆银屏果然高兴些了。
“既然我生孩子疼,你却不疼,这让我心里头不舒坦。”她又道。
明明俩人欢好时都如在云端,产子却只有她一个人痛,的确是有些不公平。
“那你想怎么办?”他问。
陆银屏嘿嘿一笑,笑得他头皮一麻。
她跳下床,不知道从哪儿捣鼓出一些工具,有蜂蜜、蜡纸,还有几个小棒子。
他眼睁睁地见她将自己的袴裤解下,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陆银屏看着他的双腿赞叹:“真白呀!”随后朝他大腿上拍了一下。
天子不敢言语,心道这是打算要报复回来么。
然而他低估了皇后的魄力。
陆银屏揪起他一根腿毛,手下一使劲儿便拽了下来。
他吃痛,没敢吭声。
陆银屏又嘿嘿一笑,将罐子里蜂蜜似的东西用小棒均匀地涂抹满整张蜡纸,最后贴到了他那一对毛茸茸的小腿上。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您待会儿就知道了。”陆银屏诡异一笑。
贴上后,她甚至还时而适度地拍打时而轻柔地揉按,搞得天子以为皇后终于开了窍,知道用按摩伺候他了。
他担心她会累着,正要劝她停下,却被陆银屏吼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后,他又听她问:“陛下的新法进程如何了?”
每当他谈到这个时就尤为入迷。
果然,这次他也带着丝兴奋地开了口。
“新法推行以来的确反响很大,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朕目前还有一些难题,那便是北地荒芜之境人少地多,难以均分。
朕是这么琢磨的,以后若有人去北地居住,便多分些,也免去一些征税,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嘶!”
他吃痛直起身子,才知刚刚陆银屏趁他不注意,将那涂满蜜蜡的蜡纸猛地揭了下来。
蜡纸上满是天子胫毛。
拓跋渊看着自己缺了一块腿毛的小腿,白皙的皮肤正肉眼可见地变红,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渗出一滴血珠。
“我疼您也得疼。”陆银屏面无表情地道,“您这是有什么不满么?”
他咬着牙扯出一丝笑来:“没,四四开心就好。”
陆银屏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一夜总算是熬过了。
六月时已有些酷热之意,北境来的鲜卑人有些难耐,选择去北地避暑。
皇后已经到了临盆的日期,越一日更比一日地焦虑。
天子夜间转醒,身边人却不见了,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然而起身去寻她时才发现,她正坐在廊下看月亮。
见是他来,她转过身幽幽地道:“我想好了,如果到时候只能二者择一,我希望元烈将咱们的孩子留下来。”
原来她还是怕这个。
拓跋渊坐在她旁边,将她拥进怀里。
“不怕。”他道,“朕安排的人可靠得很,接生过不为给鲜卑大臣生子的汉女,便是十斤的也有,从未出过纰漏的……你别怕……到时你要是嫌疼就咬朕胳膊……日后别说这种话了,朕会害怕……”
陆银屏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颤,点点头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天子将皇后的焦虑说给苏婆。
“奴觉得没事儿。”苏婆却道,“四小姐不是梦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四个珠子么?如果生一个出了事儿,那后头的几个是怎么来的?”
见他神采飞扬地离开,苏婆不禁感叹
生产时进行得无比顺利,几个稳婆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打皇后还是贵妃时便跟着住进了徽音殿的。
有福气的人总是一直有福气的。
孩子动时在两更,生下来时却是在清晨。皇后没有费多大劲儿,全赖稳婆催得好。
大魏自此迎来了小皇子。
陆银屏看着襁褓中的小肉肉,心里嫌弃得不行
她自己嫌弃,旁边人却是一通夸。
“咱们就没见过比小殿下还漂亮的孩子!”那些接生的稳婆见了便赞。
“朕也是
其实他很想抱,只是稳婆将孩子递给他时,这小东西的头偏了一下,他才知道刚出世的孩子的头和脖子都是软的。
他如临大敌,唯恐自己力气大了伤到孩子,颤声指挥人将孩子放到他母后身边。
陆银屏瘪瘪嘴,想起小呆头鹅来
拓跋珣时常来看弟弟,陆银屏总见他偷偷摸摸地对弟弟说话。
她耳力很好,细听时只听到几个字
后来几个月,老二已经长开了,渐渐没有了小老头的模样,眉目间初见可爱。
他学会了爬行之后,整日抱着哥哥不撒手。小呆头鹅更是高兴,每天都会抱着弟弟玩耍,还介绍了二楞子同他认识。
然而有一日,陆银屏却见小呆头鹅鬼鬼祟祟地拿了个东西给老二,老二抱着啃了几口,啊啊地叫好。
那时陆银屏正在做产后练习,见哥俩玩得好,没顾得上他们。
直到后来才知道了答案。
老二长到一岁的时候,天子按民间的办法试儿抓周。摆的都是好玩意儿,图个吉利罢了。
因不曾立东宫,所以意思意思加了一块玉玺。但这块玉玺据传是始皇所造,流传至今已有数百年,且各处有玷,在一众稀奇古怪的亮晶晶的玩意儿下丝毫不起眼。
然而二皇子殿下刚被他父皇抱在地上,旁的瞧也没瞧,直奔着玉玺而去,抱住就是一通乱啃。
天子大笑,当即便出门去寻太傅等人商议立皇储一事。
陆银屏望向小呆头鹅,见他又露出了那个诡异却欢喜的笑容。
她气得直翻白眼,也终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老大蛊惑着老二做了什么。
原是有了弟弟他便不用做太子,怪不得老二出生时他比谁都高兴。
她过去将老二嘴里的玉玺抢过来,骂骂咧咧地训斥老大,口干舌燥后才后知后觉后悔
可惜自己实在愚笨,毕竟无才无德,最后只能甘拜下风。
不过还是那句话,男女相处一道着实复杂,赢的不一定赢,输的也不一定输。
双方主将要么你死我活、同归于尽,要么相思有寄、风月情浓。
完结番外——大梦不寂寥
贵妃成为皇后,住处也该从徽音殿搬去了显阳殿。只是封后又产子,折腾了两年才搬。
她贪慕徽音殿后的清凉池,天子说不打紧,想来随时能回来。
陆银屏担心两个皇子玩水危险,想了想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搬离了徽音殿。
新宫入住前总要燃上许久的爆竹,意为驱邪避灾。陆银屏耳朵极为敏感,听不得这种声音,便去陆家小住上一日。
这日晚间,天子处理完政事来陆家寻她。
因姻亲之故,倒省了那些繁缛省亲的流程,只当是连襟之间走动。
陆银屏见天子有些疲惫,便将他赶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推门而入,慢慢地打量着这间房,最后脱了履入榻闭眼浅眠。
然而眯了会儿后依然没能真正入眠,恰好见床头的小几上有个玲珑可爱的紫铜狻猊香炉。
看这精巧的造型便知是她的东西,他放心地燃了香。
点燃之后,一缕异色香烟缓缓升起。
伴着这缕异香,他渐渐入梦。
再次睁开眼时,他却处在一座熟悉的院落内。
此时已入了夜,空中飘着的细雨不停地打在院内的几株古树上,浇湿的地面因院内通明的灯火而泛着粼粼水光。
雨水本应打湿他身上,不知为何却穿过他滴向地面。
别人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虚无缥缈的人。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两名家仆正在讲话,他依稀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其他人还好,只是又买了两个鲜卑女奴。”那男仆道,“不如放进大公子房内。”
“鲜卑人?”那老婢厌恶地看向他这处。
天子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开,然而身边却有两个人穿过他的身体向前一步。
天子怔怔地望着其中一名穿着粉白衣物的少年。
那是从前的自己。
“咱们大公子最恨鲜卑人,你不知道?”老婢恶狠狠地拂袖便要走,“你是故意的不成?”
“怎么会!”男仆急忙拉住了她,“你瞧瞧,这俩人长得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尤其是那个个高的……”
那老婢走到他身旁,捻起了另一人的脸。
“果然是好模样。”她端详了一番后问,“你会说汉话么?你叫什么?”
身侧的姑娘颤着声道:“檀奴……”
那老婢笑了:“他们鲜卑人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北地来的野人,非要跟着咱们拜佛,连名字都是什么「檀」、「佛」「菩萨」的……你叫什么?抬起头来。”
天子见少年时的自己抬起了头,在几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听到了自己尚还未变声的音调
「秀奴」。
从那之后,檀奴和秀奴一道去了大公子崔煜房中做使婢。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来此地是要做什么,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见檀奴和秀奴一道端着托盘走着,秀奴却突然停了下来。
檀奴见秀奴抱着头,忙上来问:“你还好吧?”
秀奴摇了摇头,将托盘一道端去送到崔煜的房中。
天子也跟了上去。
房内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气,不难得知刚刚发生过什么。
崔煜性情暴虐,以鞭杀人为乐。然而他们二人已经来了有些日子,也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崔煜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刚刚消失的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二话不说捻起一旁的鞭子又要抽打。
天子见秀奴抱着头护着檀奴,即便明知这鞭落不到他们身上,也不禁攥紧了拳头。
崔煜还未下手,便听到外间有人缓步走来,立马收起鞭子,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对着来人揖道:“父亲……”
那个年岁大些的长者看了他们一眼,蹙眉道:“你们下去吧。”
他们离开时,天子听到那人对崔煜道:“李璞琮正在收徒,你这两日便起身去瀛州……”
一阵天旋地转,他来到了瀛州。
瀛州李璞琮乃天下第一大儒,他觉得崔煜能拜入此人门下完全是靠着家里的缘故。
天子又见到曾经的自己在崔煜折磨下艰难求生。
只是那一日,崔煜领来了一个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小姑娘。
天子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皇后。
此时她看上去尚还稚嫩,没有后来同他在一起后日渐养成的韵致,可那双大眼睛委实灵动得紧,透着与旁人不一样的狡黠。
偏偏崔煜将陆四骗来后,看到秀奴便来寻衅,一下将人踹翻在地。
天子见他后来的皇后,此时的小姑娘尖叫着上前推开了崔煜。
他想对她说,其实那时的他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的小姑娘却推开了崔煜,一嗓子吼来所有人。
李璞琮来后问明了缘由,此后便不准崔煜随意虐待仆婢。自那之后,秀奴与檀奴二人的处境便好上不少。
他的小姑娘自小便不好相与,可只要接触久了之后便能发现她十分聪慧。如果非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口音重、脾气也差。
可这些放在陆四身上,便也不算什么缺点
自那以后,小姑娘便时不时地过来挑事,多数时候是来找崔煜的茬。
这让秀奴和檀奴轻松了不少,毕竟崔煜分了心便再也顾不得他们。
秀奴与檀奴偶尔也会收到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精致得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
他每每遇到秀奴同陆四撞见,她总会用一对鼻孔来看秀奴,嘴角也会耷拉下来,像是并不待见曾经的他一样。
“外祖母不让我同鲜卑人讲话。”她叉腰道,“白虏,你得离本小姐远些。”
他见年少的自己依着她,不说话。
陆四又问:“白虏,你是哪里人?”
秀奴没说话。
陆四推了秀奴一把:“问你话呢!”
“元京人。”秀奴又道,“四小姐不是不与鲜卑人讲话么?”
“你这白虏还挺猖。”陆四气得脸都红了,“我愿意同谁讲就同谁讲,用得着你提醒么?!”
他觉得好笑
过了些时日,崔煜的手足崔旃檀也来拜李璞琮为师。
陆四眼皮儿浅得很,望见崔旃檀后整个人都粘上去,一口一个「旃檀哥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瞧上别人的脸。
她也不再来找秀奴了。
天子恨得牙痒痒,可自己同她说话,她又是听不见的。
李璞琮发现秀奴有博闻强识之能,将秀奴收作关门弟子。
与此同时,秀奴也在想方设法寻找崔煜身世的最后一个证据。
崔煜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同几代凉主均是一样。崔夫人从前也是位豆腐西施,同之前探子所报无二。
不过只此两项并不能证明崔煜便是凉主之后,若想要最后确定身份,还需要看一下他的腰后是否有块三角形胎记。
崔煜极为多疑,实在难以近身,秀奴潜伏日久也不曾得见。
这夜下了暴雨,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看着秀奴夜探崔煜卧房,将人的衣服扯了下来。
他早便知结果如何,心下暗道不好,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崔煜实在机警,在秀奴动手的那一刻便翻身喊人。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不消数下秀奴便被崔煜拿下。
崔煜上来便给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得不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崔煜逼问道。
见秀奴不出声,崔煜狞笑:“将这白虏绑起来。”
秀奴被人绑缚了腿脚,而崔煜则拿了根烧红了烙铁来,不由分说地在秀奴腰间烫出一块疤。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腰间那块疤,如今却已经对它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又看向少年时的自己。
“不吭声?还挺有骨气。”崔煜望着他,眼神却渐渐变得奇异起来。
崔煜让家仆下去,自己却贴了上来,轻抚着秀奴血肉模糊的腰间低声道:“鲜卑人个个都白,也不知道你们女人身上也是不是这么白……”说着便上下其手。
天子在一旁看得几欲作呕,恨不得上去将崔煜撕碎。
房门被人踹开,如预料中一样,檀奴请来了陆四。
崔煜未能得手,眼下见陆四又带了人来,面上变得十分难看。
“不知死活的丫头!”崔煜骂道,“将她们都留下,今夜一个都别想走!”
外间暴雨倾盆,他们这处的动静并未惊扰到别人。几人扭打之间,秀奴挣开了绳索,欲带她逃离此处。
拓跋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伸手去抓陆银屏。
他的手掌穿过了她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
而她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稍稍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瞬间燃起希望,以为她是看到他了,又追了上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却在厮打之间落入湖中。
众人见有人落水,还是那位不好惹的夏老夫人最疼宠的外孙,担心惹火上身便四散而走。
他来到岸边,见秀奴正准备跳下水。
“殿下!”姗姗来迟的护卫死死地抓住秀奴,“陛下命您马上回京,您不能下去!”
鲜卑人水性并不好,并没有人下水。为隐藏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寻李璞琮。
“四四……四……”秀奴不顾护卫阻拦,拼了命地要去救她。
而那名曾经在生母跟前伺候的侍女举着木棍站在秀奴身后,将人打晕了直接带走。
他明知崔煜会担心裴家人找上门,一会儿便将李璞琮请来将人救上岸。可眼下他的小姑娘已经伤了耳窍,自打这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天子正为自己无力回天而愤懑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云山。
陆四听不见后,胆子更大了些,不惧山中兽鸣,敢进群山深处打猎。
他像一块云朵一样飘在她旁边,偶尔也会见到已登上太子之位的自己偷偷摸摸来云山,提前割伤了猛兽的腿,让它们出没在她打猎的地方。
他不必担心她会发现,因为即便崔家送来了那几块小石头,她的耳力也大不如前。
他见秀奴数年间往返于元京与瀛州之间,由雌雄难辨的少年渐渐成长为沉稳的青年。最后闭着眼睛也能在山中行走。
此时他已御极,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父亲秘密送入披云楼。
因当年阻碍他救陆四的缘由,又命那位把自己打晕的先太后侍女自毁容貌,终身不得出披云楼。
而让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闯祸闯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道一直有人为她收拾残局。
他也见到她独自进山打猎时碰上了一队亡命天涯的柔然人,便是这次,一直以来隐秘极好的行踪终于暴露。
“我往后再也不来了,你一个人要小心。”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若云山待不下去,就来元京。”
陆四缩在他的袍子底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如果你真的来了……”他听到那个自己又开了口,“不妨试试将自己交给我,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恰巧夏老夫人派来的人已经执了灯火走进,而这个自卑久了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便仓皇而逃。
他望着自己的背影淡淡一笑,再一转身,却见她已经回了家,正泡在药桶中。
“这药水酸得我骨头都疼……”陆四泪眼汪汪地道,“还要泡多久?”
“还要一个时辰,您当宫里头的女人个个跟您似的天天骑马打猎,弄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想做宠妃,须得将自己养成个女人才行。”
苏婆在一旁边加热水边道,“老夫人说了,若您坚持要去,须得帮她办一件事。”
陆银屏疼得掉泪,却仍是咬着牙问了:“什么事儿呀?”
“拿回老夫人当年的嫁妆。”苏婆说罢,又好奇地问,“老夫人还说,崔二公子人就不错,您怎么非要去找那白虏皇帝呢?”
陆银屏整个儿地浸在药水中,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想给他生孩子!”
他听到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陛下……”
“元烈……”
拓跋渊猛然睁开眼睛,见陆银屏正坐在他身边晃着他。
月光打在窗上,看着和入睡前的方向一样。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他坐直了身子,顺势也将陆银屏揽进怀中。
“我刚跟二姐三姐她们说完话。”陆银屏搂着他的腰笑呵呵地道,“睡了大概不到一刻钟?”
他点点头
他轻轻地揉着她的发,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又反问道:“你三姐?她回京了?”
“什么回京了?”陆银屏奇怪地道,“她从未离开过京中半步,怎的说是回京呢?”
他面上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对……这不对……”他扶起陆银屏的双肩摇头道,“你三姐同我大哥去了薄骨律,诏书是我亲自写的,他们不可能回来……”
“你睡迷糊了吧?”陆银屏用自己的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并不热之后便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三姐夫还在王府照看金金呐,去薄骨律做什么?”
他听得又是一怔。
明明元叡三口都在薄骨律,什么时候回了京,而他却不知道?
可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是在说假话。
“元承呢?”他忙又问,“元承他……还在吗?”
“您还想起小叔来了?”陆银屏锤了他一下,不满地道,“那姑娘不就出身次了些嘛,您非要将他俩禁足做什么?不如干脆放他们一马吧……”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吐谷浑王明日便要抵达元京,咱们可不能一直在这儿住。”陆银屏又道,“不如明早便回宫吧?”
他愣了下:“吐谷浑王?”
“对呀。好像叫什么……慕容……擎?”
拓跋渊又坐了起来。
“阿擎如今是吐谷浑王?”他不敢置信地道,“那他的妹妹慕容樱呢?”
陆银屏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
“慕容擎可没有什么弟弟妹妹。”她说罢,又高声唤了李遂意进来。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走进来,谄媚地问:“陛下、娘娘可有吩咐?”
陆银屏冷笑道:“可不敢担这声「娘娘」,你们陛下如今怕是要有别的宠妃,本宫这皇后怕是要做不成了。”
李遂意觑了一眼天子,唉哟了一声道:“您瞧您说的什么话。这宫里头莫说旁的嫔御,便是连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
天子暗暗使眼色递给李遂意,示意他快走。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进来,卑躬屈膝地离开,心道就知道来回折腾他。
拓跋渊将陆银屏又好一阵儿哄,这才慢慢将人哄好了。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他道,“我梦到慕容樱生下佛奴后被我赐死,然后孩子过继给你……”
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跌宕起伏的梦,梦到手足因他或自尽或离开,梦到自己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达成毕生改革夙愿。
“您说什么呐?!”陆银屏又不高兴了,“佛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是别人的孩子呢……”
他又要讲,而陆银屏却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嘘。”她又指了指窗外,“天还黑着,不能谈梦中事。”
“好吧。”他无奈地道。
同时,他的心中也庆幸,庆幸眼下尚有一丝回旋余地,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温和地处理一些事。
然而他一转头,之前床头上放置着的紫铜狻猊香炉却已经消失不见。
“原先放这儿的香炉呢?”他问。
陆银屏看了看床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道:“哪儿有在床头放香炉的,不怕打翻了弄脏床榻?”
“可是我刚刚明明将它点燃,还烫了下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腹,发现并未有过烫伤痕迹。
陆银屏握了他的手又重新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是这几日忙累了吧?不然快睡吧……”
他点了点头,拥着她一起睡去。
卧房外侧,当年先帝赐下的那扇雄孔雀屏正立在墙边。
如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扇孔雀屏右下角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紫铜狻猊香炉。
异烟袅袅升上半空,映出了似有若无的一行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完结番外——炉饼外传
虽说汉人研制出的美食天下第一,可北地来的鲜卑人也不是个个都生啃牛羊肉的。
北方作物少,成长缓慢。可有句老话叫慢工出细活,在这种环境之下,北境中少有的作物变得很香。
将面揉搓醒发上半日,涂上一层酥油,少沾些盐水,再将秘制的酱料包裹其中,摊成剂子揉成饼的形状,再撒一层胡麻,最后将它放入土坯筑成的炉中烤制片刻,揭下来时便成了香掉牙的饼。
这种饼因是胡人常食用,原先还叫做「胡饼」,仅一字便将胡汉分隔开来。
想要融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于是胡饼变成了炉饼。
这天,几个小孩儿围着一只大炉子,快馋哭了。
“大叔,您介炉饼多钱一个?”小孩儿问道。
陆荆玉转过身,一张俊脸无比狰狞。
“「大叔」?”他咬牙切齿地问,“小小年纪就瞎了眼,连大哥大叔都分不清?”
小孩儿们被他吓了一跳,当下便轰然散开。
“你吓唬孩子揍嘛?!”旁边妇人见了骂道,“亏你长这么大个儿,你日后就不娶新妇生孩子?”
陆荆玉用自己那双刚刨了炉饼的不干不净的双手去揉搓面团,嘴里不高兴地嘟囔:“女人都是母老虎,老子才不娶媳妇儿。”
他一边做饼,一边时不时地偷觑那座半山腰上的宅子。
“山上住的是什么人,怎那样气派?”他状似不经意地向旁边卖汤饼的摊主打听道。
卖汤饼的本来生意一般,又见旁边来了个卖炉饼的,起先还十分愁闷,担心自己的生意会变得更差。
哪知两天过去,卖汤饼的发现周边不少姑娘来买炉饼时因供不应求又想留下来多看会儿,便顺带也买了自己的汤饼坐在一边吃,久而久之生意反而被带得蒸蒸日上。
他搭眼一瞧,便瞧见半山腰被葱葱林木掩映之下的青阶碧瓦。
“哦,内家啊。”卖汤饼的解释道,“内家是前朝大冢宰女儿的宅邸,她原是嫁进了裴氏做主母,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同夫婿散伙了,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这位夫人有才有貌,一直未再醮……”
卖汤饼的摊主说着,狐疑地打量了陆荆玉几眼。
“小兄弟有想法?”卖汤饼的又道,“不瞒你说,哥哥当年也动过你这种念头。可天上的老天鹅也瞧不上咱们介这样的癞蛤蟆啊……”
“你才是癞蛤蟆!”陆荆玉一铲将他铲去了一边儿。
话音刚落,摊子前又来了一名侍女模样的人。
“哥哥,买俩炉饼。”婢女羞羞答答地看着他道。
“妹妹等着。”陆荆玉扯出一个温柔的假笑来。
只见他沉吟片刻,从身边那口不干不净的盆中揭开覆着的脏布,指甲缝里尚还嵌着黑泥的大手深深地插入面团中,将它掏出一大块来。
“这招叫「恶虎掏心」。”陆荆玉自豪地道。
那婢女一张脸由红转绿,本想说不要,可看着眼前青年英俊的脸便觉得不吃也罢,好歹图个接近他的机会。
卖汤饼的看着他那双今日挠过痒痒还未洗过的双手,五官都拧成了包子。
“怪不得人说「秀色可餐」。”汤饼摊主一脸嫌弃地道,“你要是跟我一样丑,早就饿死了。”
陆荆玉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出摊却在清洁上不讲究。
“大哥何必拘在这上面。”他笑了笑道,“若您是在家中,饿了想要弄些吃食填饱肚子,做好饭之后发现里面有根头发,您觉得恶心不恶心?”
卖汤饼的想了想,摇头道:“自己的头发恶心什么?”
“那便是了。”陆荆玉一边做饼一边道,“按理说给自己吃的东西应更上心才是,可人毕竟是人,掉进去根头发什么的咱又看不到。若自己都不觉得恶心,那别人觉得恶心不恶心又干你何事呢?”
卖汤饼的觉得他这话不对,但是又琢磨不出来什么不对
自己啃自己头发的确不会恶心,可啃别人的就有点儿恶心;
话又说回来,既然自己的不恶心,那别人觉得恶心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明明不是这样的,可卖汤饼的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地被他带跑偏,打算明日出摊时也不洗手了。
那来买炉饼的婢女呆了呆,竟也觉得他说得的确有道理。
陆荆玉娴熟地将炉饼贴在炉内,到这步便只用等它们被烤熟了。
他大马金刀地往长凳上一坐,旋即将粗布上衣往头上一撩,将满头的汗擦了擦。
这个动作让他肌肉遒劲的胸腹一览无余。
不仅那婢女,整条街上女子的眼光都被吸引而来。
卖汤饼的养的那条小土狗也是母的,正被绳子绊着冲陆荆玉汪汪地叫唤。
始作俑者犹自不觉,衣服放下来后依旧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
他将炉饼铲出来,用纸包好了递给那婢女,客气道:“姑娘拿好。”
那婢女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红着脸点点头便走了。
她一周,四周候了许久的人一涌而上,纷纷来买他的炉饼。
“别挤别挤!”陆荆玉一边装饼一边道,“当心挤坏了!”
他忙碌之余又觉得奇怪
卖汤饼的摊主看出他的疑惑,指着婢女远去的身影道:“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使婢
陆荆玉用炉饼打发走了人,擦了擦汗反问:“难不成是那家的?”
“不错。”汤饼摊主道,“那家有钱有势,连婢女都能横着走。”
陆荆玉淡淡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用他那双不干不净的手继续揉搓炉饼。
刚刚的婢女慢步离开此地,却拐角进了街角。
她掀开自己的襦裙,亮出绑在腿间的兜,将炉饼放进去的那一瞬间烫得倒吸一口气,最后快步走出街道,在不远处一驾镶金缀玉的马车前停下。
婢女上了车,恭敬地道:“小姐,买回来了。”
她将裙内的炉饼取出,还未递过去,便被对面那人的纤手一把夺过。
婢女望着她狼吞虎咽的主子,想起刚刚做饼的那摊主不干不净的手,一肚子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
两个炉饼五口下了肚,少女终于感觉到了满足。
“如果再来点儿酸豇豆夹着吃便更好了……嗝儿……”她揉了揉肚子,见婢女还在看她,顿时又换上另一张脸,“不准告诉夫人,否则就卖了你!”
婢女小鸡啄米般猛点头。
“胡饼我吃过,可旁人做的都不如这家好吃。”少女意犹未尽地道,“肉桂、豆蔻、茴香籽入味,再加一味丁香,如此一来香与味便全了,但还不够妙。最妙的是这人胆子大,居然敢添一味花椒进去
婢女终于忍不住:“您是没瞧见,他那双手又大又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呢就开始做饼了……”
“你瞧见了,恶心的是你,可你又不吃。”少女闭了闭眼,“我瞧不见,我不嫌恶心,最后难受的还是你。”
婢女瞠目结舌,不知道她这歪理都是从哪儿想来的。
婢女跳过这个话题,又道:“那位卖炉饼的摊主模样俊俏得很,一身的腱子肉,可结实了呢……”
“粗俗!”少女正色道,“闺中女子可不能这般没脸没皮!”
婢女噢了一声,不敢再讲话。
马车缓缓前行,恰巧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将薄雾般的窗纱撩开。
刚卖完炉饼正蹲在一旁避暑的陆荆玉便瞧见了窗边的那张芙蓉面。
他的一张脸一点一点地慢慢涨得通红,直到车走远了,红潮还未褪去。
“那是谁?”他喃喃道。
汤饼摊主也看直了眼,旋即摇头叹道:“那是山上那户人家的小女儿,名唤「阿娇」,因在家中排行第五,都叫她裴五娘。”
陆荆玉依然觉得头昏脑涨,满脑子全是刚刚裴五娘的那张脸。
“没有人不想娶裴五娘的,你呀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卖你的炉饼吧。”汤饼摊主打击他,“没准儿卖上两年那老天鹅能看上你,到时候你进去做老天鹅的面首,还能喜做五娘她后爹……”
陆荆玉压根就听不进去,依然是一脸馋透了的模样。
“哟,之前谁说女人都是母老虎来着?”之前骂他的大婶揶揄他,“还不是见着人漂亮姑娘就思春了?”
“她不一样……她不光漂亮……”陆荆玉依然恍恍惚惚,“她还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
“「宿命」。”陆荆玉说罢,头脑稍微清晰了些,收拾了炉饼摊子回了家。
回到家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得自己既得了风寒又得了风热,脑子里全是刚刚车里的那个姑娘。
是夜,他换上一身软甲,从后院牵出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马来直奔秘密驻扎在瀛州郊外的一处营地。
卫士们见到这匹马后向主帐传话:“大都督回来了!”
拓跋钦披衣出涨亲迎。
陆荆玉翻身下马,跪地道:“陛下,臣已打听到那位夏夫人住处,便是在云山之上。”
拓跋钦将他扶起,点头道:“营中都是鲜卑人,实在难以接近城镇……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陆荆玉想起那张俏脸,「嘿嘿」一笑道,“臣还想……还想……”
成年男子间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怪不得半夜来此,原来是寤寐思服。”拓跋钦道,“怎么,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陆荆玉抿了抿唇,有些害羞地道:“那位夫人的女儿正值妙龄,臣今日一见满心满眼都是她……”
“朕想要她钱财做饷,你想要她女儿做妻,她不恨死咱们才怪。”拓跋钦哈哈大笑,“那姑娘究竟是如何吸引到咱们向来不近女色的大都督了?”
“不知道……”陆荆玉看着天上的月亮,砸吧着嘴道,“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前二十年活得糊涂,瞬间就醒了;再看第二眼,就想跟她生几个孩子……先生一个儿子,再生几个女儿,让儿子护着几个女儿,女儿们个个随她,个个都漂亮……就是让我少活三十年都值了……”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拓跋钦之后便允了他的请求,“去吧,若是能同夏老夫人搭上线,还要凭自己的本事将人娶到手。”
陆荆玉得了令,美滋滋地谢过,又翻身上了那匹白马离开了大营。
他驰骋在月光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远远地看到云山上豪宅通明的灯火,他长啸一声,朝着山脚奔去。
后记
致手机前的你们:
这是一篇对本文创作进行说明的后记。
(一)关于本文的背景:
本文虽为架空文,但制度地名及衣食住行风俗等均尊重历史。
制度参考:《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赵超著)、《魏书》(北齐魏收著)、《晋书》(唐房玄龄等著)
服饰参考:造像参考敦煌莫高窟广阳王礼佛织绣、巩县石窟帝后礼佛图、龙门石窟古阳洞长乐王夫人龛等;书籍参考《中国历代服饰》(周汛著)
饮食、地名参考:《魏书》(北齐魏收著)、《洛阳伽蓝记》(北魏杨衒之著)。其中,地名按照《洛阳伽蓝记》还原出大致版图(若有误还请指正)。
本文中有一项设定很重要,便是男主信仰。作者赶鸭子上架临时做了准备,涉及到多部大小乘以及各流派佛教著作:《地藏菩萨本愿经》、《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长阿含经》、《杂阿含经》、《佛说转女心经》等。
其中为符合语境,多在原文上做了修改,已经在「作者有话说」中做特别标注。
文中还有许多出处,但大部分都在「作者有话说」中标出,在此亦不多做赘述。
有几处不算是BUG的BUG:
①在汉魏宫廷中没有提到对嫔御称「娘娘」的称谓,但据我查阅资料所得出结论,唐宋已经有了称呼,那便证明在此之前是有的,所以这个界定依然十分模糊。但为了便于称呼,我依然沿用了大众比较习惯的「娘娘」去称呼四四。
②因架空北魏,后妃制度复杂,于是去左右昭仪替换成贵妃贵嫔。
四四的位置本应是「昭仪」,但昭仪在不同朝代位份不同,所以用了更便于理解的「贵妃」。
③因为我笔下女主一定要满十八(不满总感觉像是在犯罪),所以选秀年龄也会相应拉长一下。
不光本文,我所有作品中女主均满十八岁(柴明月18、李星仪19),以后也会是,所以不要纠结为什么选秀年龄这样大。
④因构思时我刚入写网文这个行业,尚还不明白大纲细纲的重要性,所以文中有几处明显逻辑剧情BUG。
我想了想还是不改了,就当做是彩蛋。
(二)文中有一项制度和其它古言不同,那便是「去母留子」……
有很多读者不喜欢这点,因为不想女主养别人的孩子,觉得她受了委屈。
但请理智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个设定,便没有拓跋珣、慕容樱存在的必要,与之有关联的长孙明慧、慕容擎等人亦不会出现,势必会影响所有主角配角的行动,或许本篇会变成一篇女主有简单心机的,缺少了不少障碍,一路扶摇直上坐镇中宫,然后完结……
这样的故事固然甜些,但那又与其它何异?一部接着一部皆是同样套路的文章,读者们看了我的这篇文后依然感觉看开头便能猜到结尾,索然无味,最后划走……或许也会有人看,但这好像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先来简说一下关于此制度的说法。
崔广彬先生发表的《北魏「立子杀母」制度考证》(《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其中一段是这样说的:“在我国历史长河中,特别是秦朝以后,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不断加强,皇权越来越成为至高无上的象征。
与此同时,皇后、太后等利用与皇帝的特殊关系,经常听政、参政、摄政,乃至临朝称制即执政。
这种历史政治现象,可以称为「后妃政治」。听政、参政可算是一般的后妃政治,摄政、执政可算是深层次的后妃政治,一般情况下,后妃干政常常在下面两种情况下发生:一是在新老皇帝递嬗之际,为了不使皇权旁落,后妃常利用皇帝年幼或缺少;二是后妃乘皇帝多病或 能力低下的机会,执掌大权。
后妃一旦掌权,必然面临许多问题,其难度自然大于男性皇帝,这主要是由于传统文化中对女性歧视的因素。
执政后妃为摆脱上述困境,就急需扩大自身力量,常常起用娘家人即外戚为心腹。
于是其势力逐渐坐大,也就萌发凯觑皇位的心理,对皇权构成威胁。
这一点两汉时期最为明显,如吕后专政,几倾汉统;
王莽篡位,移国改姓。皇权与外戚的矛盾斗争不但不可避免,而且会长期持续下去,在这个斗争过程中,皇权常常依靠传统力量战胜外戚。
虽然如此,但国家正常秩序遭到破坏,社会生产受到影响,使人民遭殃,国家损失,外戚招祸。
从西汉建立至汉平帝,外戚20余家,保全者仅4家。后妃当政外戚势力坐大-皇权与外戚斗争-外戚失败被诛,似成为两汉时期带有规律性的社会政治现象,皇权与外戚的斗争成为必须从政治上给与解决的重要问题。”
因为言情读者们或许极少甚至从未接触过这项设定,也给本文的阅读增加了难度,让人难以有代入感,继而有了「你既然是皇帝为什么不废了这项传统」等类似问题。参考资料可以让大家对此制度稍做了解,才能理解男主的不易。
(三)关于本文创作过程;
鲜卑历史上分属异族,而天生刚勇好战,尤其北魏拓跋鲜卑皇室更是多出政治、军事家,天子常自命为主将亲征,加之鲜卑人五官立体、皮肤白皙,按现在的审美而言是比较英俊的,这样的人设实在是现成的男主人选。又联想到北魏皇室传统,于是有了这一篇文。
①人设;
女主陆银屏:名字取自汉末三国时期名将关羽女关银屏,没有特殊含义,只因为我比较喜欢三国。
因为我比较想写一个方言的女孩子,所以特意看了大量的视频,最终敲定天津话(参考植物椿、沉雁人体说明书等)。同时四四也是会官话的,且她十分聪明,所以后来仍然以官话为准。
她是个异类,首先她很任性,但因为一直以来收到的都是周围人的善意,所以是个知足之人;
她很任性,因为出身的原因向来是被纵容的,这也是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
而她的最特别之处在于会思考。这么个傲娇的姑娘在接受了所有的好意之后,会思考为什么,从而得出一个别人对她好她也要对别人更好的结论。
她念书念得不透彻,又十分任性地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善待别人,于是就有了这样一长串的故事。
男主拓跋渊:名字取得很随意,因为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然后点到汉末三国时期辽东军阀公孙渊。当然,男主和公孙渊只有一个字的关系。
我极力将他塑造成一个正常的皇帝,少时在泥淖中挣扎,有阴暗面和复仇心理。
所以一旦接触权利之后,他将父亲囚入披云楼下,将阻碍自己救女主的侍女毁容(她见过男主使刀一绝,所以误将带刀的慕容擎认成男主,并乞求他原谅,如果仔细些便能看出我在细节上已经披露过)。
同时他又是敬畏父亲的,所以不曾杀死他,命人日日送吃喝。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用意,便是他想要长寿,想利用一个人做试验,想看看通过饮食调节之后的父亲会不会有些好转,换句话来说是「食疗」。
如果可行,那么他也会这样做。在通过短暂的观察后,惊奇地发现父亲并没有死,反而状态好了一些,于是便有了他不爱吃荤腥的一个设定。
②关于「洁」与「不洁」。
经过分析,绝大多数读者并不能够接受主角不洁,而本文不仅不洁,男主还有个孩子,毫不客气地说,上来踩雷的操作对新人作者而言无疑是自取灭亡……
但是我依旧满足于现在的成绩(我是个容易满足之人,对本文目前的数据感到七分满意),并且可能今后写文时会按照大纲和人设来确定主配角洁或者不洁,而并非是为了迎合多数读者的需求来硬写洁或者不洁。
试想:执政数年的二十五岁皇帝,面容俊秀,后宫嫔御众多,却依然洁身自好……
对不起,我试想不下去,我写不出来。或者写出来,但绝不会是《慕金枝》。且上面有史料在前,为了尊重我的创作背景,男主是不可能「洁」的。
首先他是一位皇帝,皇权对他而言至高无上,是他用隐忍换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只有权利在手时他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在与女主重逢之前,他首先要做一个皇帝。
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我写出来的东西或许只有百分之一,随便将哪个皇帝拉出来都比我写的聪明(蜀汉怀帝、晋惠帝之流除外)。
但我依然在努力构思,尽最大可能让他成为一位真正的皇帝,然后再让他去宠爱女主。
③关于本文番外;
对于几位或死或离开的配角,实际上我也十分难过,但这已经是我能给予的最佳结局,所以正文中不会出现已经死或者离开的人。
有读者建议我写番外甚至重开一篇(靖王与陆三、大表哥与玉姹),可这段故事已经就此终止了,这是我能所给的最好的结局。没必要继续贩卖他们的人气,剩下的就让各位自己想象就好。
有人看到男主番外(大梦不寂寥)那篇,问究竟是不是男主的一个梦。
其实对比两种结局,是不是梦还重要吗?逝者如斯,不管人经历过多少的事,还是要向前看。
最后;
我写作至今恰好一年整,这部却是我的
《慕金枝》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在此阿長再次感谢大家十个月来的陪伴。
20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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