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星星邮差·043

    还好没有失误。

    蔺柏心里松了一口气。

    赛场上夏知荔行如流水的操作, 顺利地完成了射野双核战术最关键的一环，近十次预判无一出错，轮番几次扔出技能也全都命中。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 蔺柏一直坚信夏知荔会将一切完成得出色。

    可单单余下的那一丝感性，让他止不住地担心, 担心她突然地发挥失常, 担心概率仅仅百分之零点几的偶发事件还会发生，担心一旦失误后电竞粉丝不管不顾的“激情发言”会伤害到她。

    好在……这些他害怕的通通没有发生。

    “我就说知荔可以吧——”

    同在教练席的陈擎，目击到夏知荔一系列的高光操作后, 攥起拳解气地砸向了空气一拳。

    “嗯。”

    蔺柏略敷衍地应了一声, 全副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实时转播的电子屏幕上。

    几天前, 在TC集训营地。

    陈擎正苦恼W-ind总决赛上要拿怎么样的战术和对面实力超群的勉超交手。

    对面孙一泽的个人水平太过突出, 不说在这个综艺节目, 就是单单拿出来都能力压一众职业战队青训选手的水平。

    想在总决赛上交一份让大众满意的答卷谈何容易。

    “蔺哥你说, 之前……没能上场的射野双核, 还能不能用？”

    “不能。”彼时蔺柏想也没多想地便否认下来。

    无视蔺柏莫名强烈的否认语气, 陈擎还是神情专注地和蔺柏探讨着“射野双核”战术的可能性。

    “我觉得可以一试……这几个孩子也一起打了这么久的比赛, 要说默契肯定是比当初你第一次提出这个战术的时候要默契得多，想在总决赛上漂漂亮亮地赢勉超一场, 说不定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太冒险了。”

    蔺柏淡淡地撇下四个字后，就转身离开把他自己又重新扔进了电竞训练房里。

    留下了陈擎独自一人在原地迷茫着。

    如果把蔺柏短暂几年的职业生涯看作是一本书，里面一定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冒险”两字。

    蔺柏有一天因为不愿意冒险而拒绝实施一个战术, 陈擎是第一个不信的。

    他有生以来看的第一场职业电竞比赛就是蔺柏的, 没成为职业选手之前他将蔺柏视为自己的偶像，成为职业选手之后他将蔺柏视为自己的榜样, 将他所有的比赛片段来回翻看又模仿练习无数次。

    冒险且大胆，就是蔺柏电竞生涯的缩影。

    陈擎欲言又止, 透过玻璃不死心地盯着那边的蔺柏，他垂着头，全部视线都归在了手机屏幕上，似乎是没再考虑过自己和他提出的想法。

    最后，陈擎犹豫再三，还是不顾蔺柏反对，在W-ind战队的群聊里敲下了最终决定重启“野射双核”战术的消息。

    余光中注意到陈擎已经离开，蔺柏才放下手机，缓缓地抬起头，双手十指交错地抵在下巴处，视线停在未开机的电脑显示屏上彻底停下，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陈擎自以为了解他，实则一知半解，蔺柏心事满怀的时候与无所牵挂时的神色是一模一样的。

    云淡风轻，面上平静得像是一点微风都不曾路过似的水面。

    他不是不关心，而是太关心。

    他不是怕冒险，也不是不想夏知荔冒险……

    而是怕她会面临失败之后的结果。

    如果是节目录制过程中任何的一场比赛，只要不是总决赛，蔺柏想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让夏知荔放手去大战一场。

    可……这是总决赛的赛场。

    成败与否都太过重要，任何一点失误皮毛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又放大，落入所有人的眼中、沦为所有人茶前餐后时的谈资。

    “W-ind那个夏知荔也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在总决赛上拿那样激进的战术打法，白白输了个总冠军，唉——”

    几次经历风口浪尖，蔺柏太熟悉那些网友话术了，他微闭上眼，似乎都能看到一条条地热评直奔而来。

    他经历过，知道那种滋味。

    蔺柏只是不想，让夏知荔有可能会接触到那些；只是不想，W-ind的战术错误最后只能由最可见化的夏知荔承担；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承受过的一切再在她身上重演。

    可——

    蔺柏若无其事地扫了眼W-ind的群，陈擎已经在里面发布了最终的战术决策。

    夏知荔几乎是秒回了一个双手举着小花喊着“好”的小鸭子表情包，以为没有用武之地的战术又能登上战场，她的惊喜与欣然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陈擎的私信消息又弹了出来。

    完密、细致地将再次将以夏知荔为技术核心的“野射双核”战术拿出的紧迫性、唯一性又说了一遍，颇有些向他这个“老大哥”报备的意思。

    【蔺柏：知道了】

    没掺任何其他情感地敲下三个字后，蔺柏重新登进巅峰游戏，继续着自己的训练。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陈擎不曾来过，他和陈擎不曾因为决赛场上的战术据理力争、争执不下，他也不曾因为一场不知道会如何发生的比赛而心神不宁。

    “这就是冒险的意义啊——”陈擎拿蔺柏之前拒绝他的话反过来地怼他，“全新战术、全新英雄，都别管W-ind能不能拿下Elec的总冠军，知荔妹妹这场的MVP肯定是又提前预定了啊。”

    像极了一个臭屁小孩，好不容易押中了宝后，嘚嘚瑟瑟地邀功。

    蔺柏无暇与他“周旋”，他一根弦地只顾得上依旧紧张的对局情况，陈擎的几句话在他耳边显得格外聒噪，随口反问：“你搞决策这么牛，TC剩下的那个阵容，从青训营里决策出来了？”

    一击致命。

    不接手代理队长，陈擎还不知道，TC当前面临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糟得多。

    TC战队出了乔麦那样的丑闻后，投资赞助跑了一堆，青训营几个勉强能进入正式战队打比赛的孩子，也被资本卷着带到了别的战队。

    TC现在可谓是青黄不接，一时间倒是真的找不到实力能够得上的新人选手。

    “我……我……”陈擎万万没想到蔺柏会在这时候“杀人诛心”，嘴巴张张合合几次都没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觉得心脏被他平淡至极的语气刺得越发地隐隐作痛，最终完全放弃抵抗，“没有……我不说话了，快看比赛吧。”

    “嗯。”

    蔺柏心满意足地将百分之二百的专注力全副注入比赛对决中。

    作为夏知荔的“直属教练”，他比任何任何人都希望她能耀眼、夺目、以最漂亮的姿态夺冠。

    与此同时，好像也比任何任何人都怕她遗憾、被指责、被万万千人顶到风口浪尖上评头论足。

    蔺柏小臂抵着双膝，狭长眼睛里满含了担忧，十指依旧紧紧地扣着，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背，心底的某些其他情绪从紧绷的身体姿态也能窥见一二。

    好在夏知荔没让他失望。

    她操控的西施在全地图上翩然跳跃，保证着己方射手、打野经济发展的同时，自身经济屈居团队第三，借着良好的操作意识，反复拉扯、又借着防御塔的攻击，甚至还单杀了对面与她经济相差大几千的中单上官婉儿。

    满座欢呼。

    这一战夏知荔不单单是在自己粉丝、“Elec”节目组粉丝中打得漂亮，甚至被一些职业战队收录到了给自家青年队进行西施教学用的VCR中。

    “怪不得年轻时候老郭说，以后就算退役了也要来当电竞教练，赖也要赖在电竞赛场边上。”

    直到对面的水晶坍然崩倒，蔺柏一颗悬着的心才敢彻底放下，看着玻璃房里W-ind五人，若有所思地开口。

    此时陈擎和蔺柏坐在教练席，离主舞台是大几百米的距离。

    可两颗心像是能与台上那五人感知同频似地也剧烈跳动个不停。

    赛场上的紧张、比赛后的欣喜。

    没有丝毫不同的一模一样。

    他的战术，让他们赢得更漂漂亮亮。

    这种感觉，真的挺让蔺柏动容着迷。

    “啧，年轻的郭哥有这么大的抱负呢？”陈擎接话道，他两只眼睛也亮晶晶地，刚经历过这场比赛，显然心中想法与蔺柏也所差无几。

    “一口一个‘年轻’，我不就比你俩大上个几岁，哪老了就？”

    郭砚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背后，语气故作阴沉，眉眼谦和温润，并没有真的愠色，揶揄着两人。

    “郭总好！”陈擎乖巧打着招呼。

    眼睛提溜转地在面前两人之间，然后识时开口告辞：“我先撤了，去给队员们开个小会，一会儿还有比赛呢。”

    “嗯。”屋里剩下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应允。

    陈擎又打量了互相也不看一眼的两人，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离场是十分必要的，悻悻溜离了教练席。

    “走了啊，走了。”

    还不忘打着招呼。

    陈擎的最后一点尾音消失之后，整个教练席又重回平静。

    并肩坐着的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默契地没有对视。

    蔺柏习惯了所谓的安静，倒也不急做先开口的那人。

    可身边的郭砚辞像是更不急，翘着二郎腿，视线随意地从观众席游离到选手席又回到观众席。

    再被他这么“墨迹”下去，早晚地延误掉第二局比赛的开始。

    “你……找我？”

    显而易见的问题，显而易见的答案，从蔺柏嘴里说出来，把他心底“有话快说、没事我就撤了”的想法暴露无疑。

    莫名有几分的催促意思。

    乔麦死后，他没什么机会和郭砚辞正面接触。

    也没来得及厘清自己对他到底该抱上些什么态度。

    他是自己的老大哥、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

    可，模糊黑白手捏证据不报还帮乔麦重创TC的、一直向他隐瞒乔麦病情的，也是他。

    “年轻多好啊，多好。”郭砚辞抻了个懒腰，所问非所答。

    他也想回到年少时。

    虽然他也正值二十多的壮年，但总觉得为青春、为热血奋不顾身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青春意发的外壳之下，好似早就藏了一个体态佝偻的老头。

    要不是听蔺柏说起。郭砚辞都快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梦了。

    ——为电竞事业奋斗终生。

    “没有机会了。”

    知道蔺柏不可能猜到自己突然蹦出的这句话是为了哪般，郭砚辞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有机会再为中国电竞奋斗终生了。

    他不配，从决心帮乔麦掩藏那个“秘密”开始的那一天，郭砚辞就知道，他再也不配了。

    “我辞去TC战队经理的职位了，新来的战队经理叫周许棠，有空和她认识认识，你们两个应该会聊得来。”

    “嗯。”

    郭砚辞从不打无准备的仗，TC怎么说也是他和乔麦的心血，他不可能潦草对待的。

    蔺柏只是稍在脑里分析了一下，毫不费力便得到了结论。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物色好了合适的继任人选。

    他早就打算离开TC，或者说，离开电竞界。

    “准备去做什么？”

    “没想好，先去世界各地看看吧，”郭砚辞的语调里没有一点苦涩，“之前答应过乔麦，要替她多看些景色的。”

    “小蔺。”

    郭砚辞停了半分钟又开口道。

    “我……和乔麦对不起你，我不想说些违心的话来骗你，如果还有机会重来的话，我会同样的选择。”

    人是可以足够理性地思考一切问题的。

    可是如果生活被加上了倒计时呢。

    一碗好吃的云吞面，你知道这大概是你这辈子能吃的最后一碗了；一部你期待已久却预计明年年底上映的电影，你知道你大概率是没有机会看到了；热搜里突然的一条“明年放假串休安排”、“环球度假区预计后年三月份开园”、“七年后的除夕和情人节是一天”都能勾起你心底的伤，你知道那会是没有你的人间。

    这种时候，人还能理性思考问题吗。

    郭砚辞不能，他不能。

    什么追求、什么理想，在那一刻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只记得，每每早上醒来，看着乔麦熟睡中却永远比昨天更消瘦一点的睡颜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祈求、在祷告。

    别让这个吻，成为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存。

    然后一吻轻轻落下，有时在她唇瓣、有时在眼尾、有时在脸颊。

    再轻轻地唤她一声：“麦麦，起床了。”

    希望明天也能如此，是他最大的奢求。

    蔺柏依旧无言，整个屋子里就郭砚辞像是个只会唠叨的老大爷似的，嘴张了又张。

    “我以前肯定会劝你，先成为那个能保护她的人，再说爱她，”郭砚辞笑了笑，“但现在……想和你说，没有什么是注定遗憾的，不去勇敢，谁知道结果呢。”

    郭砚辞每天的愿望最终也还是扑了空。

    这世上的情感，没有什么是注定遗憾的，除了生与死。

    屋里又重回了寂静，两人的视线再度默契地汇到正从选手席跨过主舞台往休息室走的一人身上。

    去爱吧，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