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极殿中鎏金麒麟兽鼎里飘出淡白缭绕的沉香之气, 氤氲了后方头戴垂旒冠冕的帝王面容。
案台上陈列着造型古朴的古兽铜鼎,弗彻手执御笔审批奏折,下笔遒劲有力, 沉冷的俊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忽而有股疾驰的旋风吹来, 淡白沉香被吹得四散, 案上古兽铜鼎被这股作乱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六界四海的奏折也被吹得满大殿都是, 帝王面前垂旒也互相碰撞叮铃作响个不停。
弗彻抬起眼皮,晦暗深沉的眸光落在跟前,与一片空无对上, “阿鲸,你是不是找打?”
风鲸缓缓现身, 他小小的身体随意坐在御案上,两条小短腿在案沿上晃晃悠悠, 仰头看着他爹,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戏谑, “阿爹,你我阔别数月,你不对我嘘寒问暖就罢了,怎能一见面就想打我?”
薄而透的日光打在男人清晰冷硬的下颌线处,弗彻挑眉, 薄唇轻启, “斩妖莲,杀魇魔, 灭鬼魄......阿鲸想要我怎样嘘寒问暖?”
风鲸又跳到弗彻膝盖上站着, 不过他化形时日尚短,约莫只有三岁孩童的身量, 站在他爹膝头也不过到弗彻胸口。
“啧啧啧,”风鲸咂嘴摇头,“阿爹不过才归位几日,便将我的踪迹探查得明明白白。”
弗彻嗯一声,嗓音凉薄得很,“权势是个好东西。”
风鲸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挑衅,“是呀。可就算阿爹的权势再大,也挽不回心上人的一颗心呐,还不是无济于事嘛。”
周身空气的温度直线下降,风鲸说完赶紧跳到大殿中央,看着高殿之上表情并不和善的男人,声音清脆地道:“阿爹,你有没有看过《无从神域》一书?有没有照过镜子?”
“什么?”
风鲸又飞身到弗彻跟前,剥开帝王面前冕旒,小小的食指点在他爹眼角泪痣处,“《无从神域》里讲过,前世身死之际,爱人抱之哭泣,泪水滴落处会在来世化为一颗泪痣,象征来世重逢时两情不灭。”
爱人......
那时的风阮......究竟是什么心思?
弗彻漆黑双眸里浮现出点点希冀般的光亮,随后又很快落寞下去,“可是......今生她依旧不喜欢我......她甚至......容不得我在她身边多待片刻。”
风鲸噗嗤一笑,俊朗的小脸上眉眼弯弯,跳到御案上负手而立,小大人般得说教,完全模仿他爹平时教导他的语气,“阿爹,你向来沉稳耐得住性子,怎么这回一到感情上便如此失智,不该呀不该。”
风鲸老成地摇摇头,背过身边走边说,虽与高台距离越来越远,说话声却是清晰如初,“阿爹,龙脉是我在东海小仙君手中拿回来的,之后我又化作阿娘模样告诉六界四海君主一同迎帝君归位。这些事其实同阿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我与阿娘神息一脉相承,所以化作阿娘的样子时众人才没有丝毫怀疑罢了。”
“风鲸!”
听到他一向淡定从容优雅的父君怒斥之声,尽管早有预料,风鲸小心脏还是被斥得抖了一抖,他站在大殿门口,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阿爹三个多月都不曾让阿娘有任何动容,我若是不帮帮阿爹,阿爹要追妻追到何时?”
高殿之上神色暗沉阴鸷的帝王被深深气笑,“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帮?”
风鲸一气呵成的将弗彻的火拱到最大,“凭阿爹这样拙劣的追妻手法,我看再过个千年万载阿娘都不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如今被我这么一搅和,阿娘总该明白点什么。”
“她对我向来无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在意。”
看来阿爹已经卑微到骨子里了,阿鲸斜倚在门口,闲凉道:“总之,阿爹前两世用深刻的教训阐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阿爹的追妻路根本行不通。如今我既在,便不会再让阿爹重蹈覆辙。”
“只是阿爹,孩儿数千年来都不见阿爹掉泪珠子,天界中人人私下都称阿爹是铁血帝王,一统六界时手段残忍暴戾,不曾想,阿爹哭的时候却是这么的......我见犹怜。”
弗彻的脸色已阴翳到如同酝酿着一场暴雨,阿鲸看在眼中,却并不害怕,“说到底,孩儿也是为了你好嘛。”
男人开口,音色里满是蓄势待发的暗涌,“风鲸,你最好祈祷她会如你所言,否则朕定饶不了你。”
他话落,门外荧惑星君荀珈的声音自阶下高亢传来,“微臣有急事启奏帝君!”
他风风火火走入殿中,看了一眼上首面色不善的帝王,心中不详感愈发浓重,颤抖着声音支支吾吾道:“帝君......神域传来消息,神主不日将与玄鹤司问鹤统领大.....大婚。”
“啪!”朱砂御笔被男人徒手捏碎成齑粉四散飘开,他今天已被气笑无数次,但情绪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如今俊脸上的笑容已变化成残忍诡谲,让人看得颇有些毛骨悚然。
他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喉骨里蹦出来,一字一字咬得分外清晰,“具体何时?”
荀珈脸上冷汗滴答坠|落,任谁听了自己追了两世的媳妇要跟别人走了脸上都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这人是占有欲极强的帝君,他抖着声音继续道:“未曾言明。不过据玄鹤司中人说,约莫......快了。”
风鲸也很震惊,漆黑的瞳孔里金光一闪,“怎会......怎会如此?”
荀珈低眉敛目,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低,“此乃玄鹤司内部传出来的消息。帝君视神域之事为头等大事,遂小仙未曾验明,尚不知真伪便先行启奏。帝君不在天宫的这些年,神主同问鹤大人向来泾渭分明,从来都以好友相称......所以在小仙看来,此消息可能并不准确。”
他说罢,斗着胆子抬眸看去,银袍帝君于高殿之上孤立的身影尊贵优雅,听罢正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风鲸眼睛乌溜溜一转,感到阿爹释放的疯狂杀意小了不少,再度挑衅着开口,“阿爹,有一句古语说得好,遇情傻千年。”
遇情傻千年?不是一孕傻三年吗?
荀珈有礼询问:“小殿下,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句话?”
风鲸回之一笑,“此乃本君万年前所言,自然也是古语。”
一线晨光里帝王周身气质沉凝,开口时声音凉薄滞缓,“风鲸,阿爹教导你遇事要果决,所以你快刀斩乱麻将阿爹的计划打成一团乱麻。”
风鲸心里涌上来不大好的预感。
弗彻好整以暇地看着风鲸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慢刀子磨肉般缓缓继续道:“今日阿爹便再教你一事。那便是除非有绝对的实力,否则不要在强者面前自鸣得意。”
风鲸听罢心中咯噔一声,捏起个法诀纵身外逃。
然而已经晚了。
金灿的捆仙绳破空袭来,一把将风鲸小小的身体圈圈环绕绑紧,任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风鲸小脸涨得通红,“阿爹,什么不许我自鸣得意!你这分明是恼羞成怒,仗势欺人!”
弗彻缓步下阶,俯视着正怒视自己的小萝卜头,将他一把抱到怀中,与风鲸四目相对,唇角微勾,“阿鲸,你的所作所为似乎没有让你阿娘对我有一点回心转意,甚至连与他人订婚的消息都传了出来。综上,阿爹觉得你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是去多练练功为好。”
他说罢将风鲸一把抛到荀珈怀中,收了笑意之后脸上唯余凉薄底色,“荀珈,带他去仙鬼河畔,什么时候度化了沉渊里的一百条亡魂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荀珈心中暗道小殿下招惹什么不好,非要招惹你爹,他小心地抱着怀中孩童,求情道:“帝君三思!小殿下还小,仙鬼河戾气太重,他的身体......”
男人垂眸看着仍在愤然挣扎的风鲸,“无妨。能以一人之力夺回龙脉,朕看他的修为已厉害得很。”
随后他摆摆手,示意荀珈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风鲸离开。
风鲸趴在荀珈背上,用稚嫩的声音,倔强的姿态,狼狈大喊道:“阿爹!阿爹!弗彻!你......你根本是公报私仇!”
“玄姬长老,玄姬长老你来啦!快救救我!”
玄姬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大殿,对着上首的男人道:“本以为小神主同帝君一般沉默,没想到在帝君面前如此活泼。”
仙鬼河中暴戾妖魂鬼魂早已塑清,余下的大多是含冤而死的普通亡魂,剥开男人残忍狠厉的表面,其实他与阿鲸之间,全是脉脉的温情。
“锐气太过,总要挫一挫。”
玄姬点头称是,“帝君在阿鲸这个年纪的时候,比阿鲸还要狂傲,之后经历许多才成如今沉稳的性子。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多是年少轻狂,倒也不必多加苛责。”
“还有一事,想必荧惑星君方才已告之帝君,”玄姬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说话时刻板冷清,“神主不日即大婚,不过依我看,多半是玄鹤司问鹤为躲避十四重天灵兔族甄臻公主的......追求所捏造出的幌子。”
“哦?”弗彻神容平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御案,“第十四重天,现任君主是甄海青,对么?”
玄姬道:“是。甄海青膝下总共三十四个孩儿,其中三十三个皆为男孩,唯独甄臻一女,看重得紧,也养成了她娇蛮的性子。”
玄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事情调查得很清楚,“甄臻见过问鹤一面之后,便追着他不依不饶。因此帝君不必在意神主与问鹤的婚约传言,多半是问鹤觉得一般人压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只能搬出神主来让她知难而退。”
男人负手,遥遥注视着苍穹中凌驾于九霄的帝神星,语气认真,“长老,你说朕去神域做个赘婿如何?”
说罢,他回首看着被震惊到失语的玄姬,低低笑了起来。
***
与三十三天宫的冷清不同,神域正一片欢腾。
不老树苍翠如旧,树上灵雀鸟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翁缪一手执蒲扇一手捏起黑子,眯眼瞧了棋局半晌,又悄咪|咪地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清守,才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
清守看着他落下的位置但笑不语,敛了袖子拿起白子瞄准位置,刚要落子却被翁缪截住手腕,他哎呦一声道:“翁缪,你这是做什么,落子无悔啊!”
翁缪白胡子一撇,高傲得扬了扬下巴,“反正你还没下呢,刚才那不算不算!”
清守被他的无耻一噎,转首看向正在格桑花海中鼓捣花汁的风阮和风灵,高声对着她们二人道:“小阮小灵你们瞅瞅,有人老不知羞耍无懒呢!”
风阮扬眉笑道:“小老头,你这棋德可不怎么样呀!”
翁缪哼了一声,咕哝道:“你们师徒二人自然是一伙的,可怜我孤苦伶仃,儿子每日见不到个踪影,下个棋还要输出几坛桃花酒......”
瞧着翁缪越说越不像话,风灵笑嘻嘻蹲在他身侧,“翁缪大人,玄鹤司近日忙得很,问鹤无暇承欢膝下,可我每日都在呀!我的尸体在格桑花海中陪您万载,如今我还能真真切切在这跟您玩,您哪里孤独啦!”
翁缪在风灵额头处弹了个响指,笑叱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什么尸体不尸体的......”
风阮也在风灵额头处轻巧一弹,“小老头说得对,不可胡说。”
风灵俏皮的做了个鬼脸,看到远方时目光一亮,“问鹤哥哥,你来啦!”
“远远的就听到有人说我不孝,不敢不来呢。”
翁缪“嘁”了一声。
问鹤俊朗一笑,眸光落在风阮身上,“小阮,多谢你借我神主之名一用,那小公主这两日可算是不再纠缠于我了。”
风阮道:“不纠缠你固然是好,可是你这样做,日后那姑娘明白过来想必会很伤心。”
问鹤略一蹙眉,懊恼道:“我也不想这样做嘛,可是她缠得太紧,我实在是无力招架,玄鹤司这些时日已积压一堆事务,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风灵哼唧一声,“反正你这做法真的是不太地道,把人家姑娘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问鹤道:“甄臻其人,能如此纠缠于我,想必早已把颜面抛之脑后了吧。”
“哎呀,先别提这件事了嘛,我今日回来是另有要事的。”问鹤语气变得郑重,注视着风阮的目光也变得格外认真,“小阮,玄鹤司近日终于有了风鲸的消息。”
风阮瞳孔一紧,手指也慢慢蜷缩起来。
问鹤平时喜欢调笑逗弄,在这种事上却不会卖关子,他将玄鹤司得到的消息井井有条陈述一遍,“那日姜澄泽与卢芃芃大婚之后,风鲸为寻龙脉追妖莲而去,最后踪迹消失在幽冥鬼域。之后玄鹤司苦寻两月无果,直到今日风鲸才再次现身于三十三重天。”
“只是......”
问鹤说到此处时声音定了一定,踌躇着如何开口。
风灵向来是个急性子,“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只是在三十三重天呆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被天帝用捆仙绳五花大绑......丢到了仙鬼河,想必是因为他假扮小阮惹得天帝提前归位之事。”
翁缪听完白胡子直接炸起,苍老粗狂的声音浑厚有力,“小崽子不过是设了个局让他提前归位么,怎么就这么心狠将孩子扔到那种地方!我看这小崽子跟着他爹没少受苦!”
“你行啦,一把年纪还跟个小孩一样咋咋呼呼。”清守拍拍翁缪的后背给他顺顺气,并将眸光落在风阮身上,温和道,“小阮,你是怎么想的?如今先去三十三天宫向帝君把误会解释清楚,还是先去找风鲸?”
话音方落,风灵、问鹤和翁缪三人好奇的目光全部投了过来。
风阮将手中花篮放下,拍了拍染上花粉的衣衫,认真地道:“自然是去找风鲸。”
众人一副果然的表情。
果然,男人在小阮心中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嘛。
127 母子相见
仙鬼河横跨仙界与幽冥鬼域, 在两界相交处河水飞流直下速度湍急,河中亡灵千千万计,多为临死之时残念超出往生桥可承载的分量, 六界之外又无他域可去, 因此不得不沉入仙鬼河中的亡灵。
天色墨蓝晦暗, 层叠悬崖和参天古木间氤氲着冰凉的水汽, 河道两畔参差不一的巨石棱棱突起, 乌鸦栖息在上面,嘎嘎叫个不停。
平静的河面之上有亡者之魂化成的荧光,星星点点的微光在风鲸身前跳跃, 照亮稚嫩幼童略显沮丧的愁容。
他扭动着被五花大绑的小身板,光着脚丫坐在岸边大石上, 脚丫一甩一甩扑腾起河中的水花,拧着眉头静默沉思。
度化亡灵......
能沉入仙鬼河的亡灵定然不是普通亡灵, 他们生前大多都有难以忘怀的执念,因此死后才无法踏上往生桥, 若是能够完成他们的执念必定可以超度成功。
但难就难在......要度化一百个亡灵!
一百个!这得度化到什么时候?!阿爹是多么不想看到他?
害阿爹在阿娘以及诸位仙家面前出丑是他不对,但好歹......好歹他也是他亲儿子吧。
风鲸再叹一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阿鲸,‘本是同根生’指的是同父共母的兄弟, 不能乱比喻呢。”
温柔的女声从风鲸身后传来, 听得他骤然红了眼眶,想要用手擦一擦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 只好狼狈地垂下头, 闷闷道:“我......我成语不好,会的诗句也不多......让......让......您......见笑了。”
他年纪还小, 平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是听到身后声音时不知怎么,如何都忍不住一溃千里的情绪,说到最后语声几近哽咽。
上次匆忙一见,他咬牙甩下她去追龙脉,她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生气了?
毕竟.....那时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还服用了堕胎药来杀他。
风鲸自小生存的环境造就了他敏|感的性子,暗色的寂静苍穹下,他低垂着头,悄悄收起方才还胡乱扑腾的小脚丫,拘谨而紧张得默然不语。
身上忽然一暖,是来人用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了他,风鲸抬起泪意朦胧的双眼,与风阮的眼睛对上。
风阮轻轻拭去风鲸脸上的泪珠,“阿鲸,我是娘亲。”
风鲸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扑入风阮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他自落胎那刻起便有神识,知道自己不是她期待到来的生命,知道她决绝的不想要他,神识一直清明,直到为避免帝魔二星相撞而神魂殒灭。
一直到万年之后阿爹将他在墟空中再度唤醒。
阿爹虽然从未向他提及过阿娘,但他一直知道的,他有娘亲,只是娘亲好像因为阿爹的原因不太喜欢他,也因此他跟阿爹闹过好一阵子的脾气。
只是每次闹脾气,阿爹都静默在那儿不说话,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觉得或许阿爹也因为这个事很伤心,于是那天他拍着胸|脯跟阿爹保证,他们父子二人其利断金定能换回阿娘的铁石心肠。
只是壮士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本想着逼阿爹离开阿娘,从而让阿娘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成想事情发展的如此不尽人意,他阿娘竟要抛弃他们父子二人跟别人成婚!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无风不起浪,若阿娘真与那位问鹤仙君成了亲,他和阿爹怎么办?
他们就是没娘要,没媳妇要的孤寡父子俩了。
所有积压的情绪一涌而上,风鲸的泪水一点点浸润了风阮的衣衫,直到一滴滚烫的泪液落到他的脸颊上,他才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傻乎乎地看向环抱着他的娘亲。
“阿娘,我.....我不哭了。”风鲸已经哭到打嗝,话都说不清楚,“你......你也不要哭,都哭丑啦。”
风声细细,水声潺潺,湛蓝极光与河水连城一线,泛起的清浅水汽在风阮身后氤氲起的淡白雾气,衬得她本就瑰丽的容颜更加绝尘。
她脸上挂着的泪水滴落在风鲸颊边,听到风鲸的话语破涕为笑,抚了抚他的发顶,轻轻拍击着怀中孩童的后背。
风鲸吸了吸鼻子,“阿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风鲸慢慢垂下头,低声道:“阿娘,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想要我?”
风阮瞳孔一震,风鲸那时竟能感受到她的心绪吗?
所以他看起来很小小一只很坚强,但在孤独一人的时候会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
也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敏|感的性格?
风阮垂首,双手抬起风鲸的两颊,这是一个虔诚的姿势,她与风鲸四目相对,话语如初春的风将横亘在风鲸的心头积雪一点点消融。
“孩子是父母之间最美好的结晶,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当时我想落胎,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只是因为,当时的我们,不适合共同孕育一个孩子。”
“孩子应该降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所以阿鲸,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阿鲸,对不起。”
风鲸破涕为笑,心中释怀大半,“阿娘没有错,都是阿爹的错。该罚他才对。”
话音方落,身上的捆仙绳好似莫名其妙地紧了紧,他被勒得狠狠吸了口气。
风阮看到风鲸的这副模样,心中一紧,“怎么了?”
风鲸露出小白牙冷冷一笑,“约莫是某些人听不得别人说他坏话。”
风阮怔愣了一下,风鲸冷嘲的语气与某些人真真是一脉相承。
她试图松松捆住风鲸的绳索,却发现绳索越拧越紧,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缓缓道:“捆仙绳上被施了神咒,唯有达成施法者想要达成的结局,绳子才会松开。”
“阿鲸,解开它的条件是什么?”
“超度一百条亡魂。”
风阮稍稍睁大了眼,在仙鬼河中超度一百条带有沉重杂念的亡魂,这不是为难孩子么?
风鲸心有所感,愤愤地控诉道:“阿爹就是在为难我。”
“好啦。”风阮被他的小表情逗笑,捏了捏风鲸哭得红扑扑的脸颊,“这事倒也不难。两万年前,人间经常发生战乱,大战之时,许多将士战死沙场时不过弱冠之年,定有共同的遗憾未了。只要我们找出一支百余人的军队,完成他们的夙愿就好。”
风鲸竖起大拇指,“阿娘,你真聪明!”
风阮笑道:“好啦,你且坐在此处,我去召唤亡灵。”
幽黯光影里少女身姿卓荦,她飞身至河水之上,施法时眉间神印乍现,挥袖抛出神脉白绫,让它们化为数缕御水下潜,破开层鬼梗阻,敛意收集夙愿。
她身在万鬼河,却如菩提浮佛龛,有着不淆世俗的圣洁渺远。
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阮眉间神印愈发皎然,片刻后她双手握紧,自河道中抛出下潜已久的神脉白绫,刹那间河道上空漂浮起点点星光。
这是一个个带着执念而死的亡命人。
风阮落身回到风鲸旁边,双手结印施法将亡命魂引到他们跟前,诸多星光又化出魂魄实形,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同伴,又带着好奇看向了眼前这对面容不俗的母子俩。
他们显然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当头一人抱拳有礼道:“阁下何人?召我们出来有何贵干?”
风阮将眉间神印隐下,同样回以一礼,真挚道:“我儿如今被缚以捆仙绳,施咒之人言曰若能度化仙鬼河中一百条亡魂,捆仙绳自会脱落。而河中唯有将军所带军队恰百余人,遂风某搅扰,愿助诸位踏上往生桥,再世为人。”
眼前少女模样的人瞧起来年纪不大,一双剪水眸如碧水明镜般清澈,不含一点阴暗心思,给人以日月般的赤诚光明之感。
为首将领稍稍放下戒备心,苦笑着道:“我叫范洪,乃这支护龙军的统帅。范某在此多谢风娘子好意,只是我们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放下执念。”
风鲸道:“为什么呀范将军?无论你是思念家乡还是思念故国,我阿娘都能让你们如愿再回一趟。”
范洪道:“小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并非因为悼念故国家乡而无法往生,而是......”
他顿了顿,面容苦涩,缓缓道:“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完成主上的旨意。护龙军军规首则,不顾一切完成指令,无法完成则不死不归不休。”
范洪边道神情边变得渺远:“仙鬼河中没有白天黑夜,时间过得太久太久,我已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那时......”
那时两军交战,主上派他们暗中保护一少女。那日战场上空布满阴云,铁枪相撞的悍击之声、长刀刺入骨肉的刺啦溅血之声不绝于耳,那少女高坐马上,手持长戟一腔忠勇在乱军中厮杀,红艳的血液染红了她圆圆的脸庞,她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间杀敌无数。
“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们不敢动手厮杀他人,只能小心翼翼保护着她。”
风鲸听到此处问道:“为何不帮助她冲出重围?”
范洪面露难色,深深呼出一口气才道:“她杀的......是我们的战友。可我们收到的旨意是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安然无恙!”
“一方是战友,一方是不可违抗的圣旨,我们两难全,只好尽力不暴露身份的在她身边保护她。可谁知......谁知竟有人用了禁术,害得那少女身死魂消。”
“护龙军没有完成旨意,迎接我们的将是主上的雷霆之怒。我们根本不敢将此事禀告主上。”
风鲸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问道:“后来呢?”
“羞愧啊!”范洪仰天长叹,带着深深的后悔之意,“我们......我们......我们逃了。”
他捂住脸颊,后悔欲绝道:“身为军人,任务失败,畏罪假死潜逃。我们犯了大错,更是犯了主上的大忌!主上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得知原是我们谎报消息之后,派出一支精锐军队在九洲地毯式搜寻,我们这时才知,我们根本是逃无可逃。”
“那到底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违背了军人的操守,让你们长留于河底呢?”
“是主上,”范洪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望,“我们的内疚与背德并不足以使我们魂魄不得往生,是因为主上大怒,在我们身上下了血令咒术,使我们长留河底。”
“在这里的千千万万个日夜,我们无一日不在虔诚地赎罪,无一日不在后悔。”
风鲸道:“要如何才能破开这血令?”
范洪摇摇头,悲痛道:“再也不能了。此血令需主上血脉方能解开,主上在将我们囚困于此几十年后驾崩,并无留下后代。”
风鲸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风阮,“阿娘,这如何是好?”
范洪突然叩首跪地,“风娘子,我知道我们其罪当诛,主上的惩罚我们亦毫无怨言。只是害得那姑娘客死异乡,我们心中时常不得安稳,范某跪求风娘子,能带我们离开仙鬼河三炷香的时间,容我们去那姑娘坟前跪地赔罪,这是我们最后一桩心愿。”
风阮的眸光在百名将士身上游移,最后又定格到为首的范洪身上,“好。”
风阮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范洪让她带他们来的地方竟是早已亡败的古国南诏。
在历史的更迭中,南诏古国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一个更为繁荣兴盛的王朝。
风阮看着云层之下的万家灯火,踏过千重山峦,在漫山花丛前停下。
时至盛夏,夜空中的星子熠熠生辉,微照亮此处烂漫的山花,与没有影子的百来十鬼魄。
庞洪拱手道谢,情绪有些激动,“战乱那些年死去的人无数,来仙鬼河的亡魂亦是无数,我们一百零三人逢人就打听,终于在一宫廷旧人口中得知那姑娘被主上葬在了这里。”
他指着脚下小路,对风阮抱拳道:“沿此曲径前行十步,施加定坤法咒,碑石将现于花间,有劳风娘子。”
风阮立在盈盈花海中,丝丝缕缕纯白的光芒从她掌中飘出,随后花海中央缓缓浮出古老石碑,石碑之上,印刻着四个字。
风灵之墓。
风阮眼底剧震,一瞬间全部明白了。
主上......被保护的少女......由于少女杀的敌军是他们的作战伙伴而不敢轻易出手......
原来原来......
仙鬼河中竟沉淀着这样的往事。
风鲸被捆仙绳紧紧绑缚的身体蹦蹦跳跳来到风阮身侧,他仰头看着风阮苍白的脸色,问道:“阿娘,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风阮静了静心神,示意风鲸自己无事。
她伸出手指在碑记上一一划过,熟悉的字迹与气息,是他无疑。
亡魂将士们列好军阵,在墓前深深叩首。
夙愿结清,庞洪携众军士再次道谢,“风娘子大恩,庞某定会铭记于心。”
夜幕长天下,风声寂寥,纵然星月光芒皎洁,可是他们没有影子没有实体,尽量用着军队中整齐划一的步伐行走于山野间。
将士们离去的背影整齐,脚步沉重,带着对余下漫长时光的无望。
他们因没有完成任务逃脱后果而受到惩罚,事情的因果由她而起,可她没有资格替他原谅他们。
原来那时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天不遂人愿。
如今风灵已复生,他们在仙鬼河中无根飘荡两万余年,惩罚已经给的够多。
可是可是......
如果你可以这么轻巧的原谅他们,昔年又为何非要让他赔上一条命来?
风阮整个人被微妙的撕裂开来。
这世间的帐,根本算不清。
128 共游人间(1)
风阮手指紧了紧, 终究还是叫停了他们。
“将军,请留步。”
庞洪回过头来,“风娘子还有何事?”
“将军, 你们身上的血咒有破解之法。”
百鬼闻言黯淡双眸一亮, 庞洪亦然, 可他又觉得不可置信, “主上后继无人, 如何得解?”
“世间因缘际会总是奇妙,这孩子之血可解尔等血咒。”
风阮俯下身平视着风鲸,尊重他的意见, “阿鲸,你可愿意?”
风鲸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自然愿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解开他们的血咒再行超度之法可以解开自己身上的捆仙绳,更是因为他方才墓碑上看到了风灵二字, 结合熟悉的字迹,不难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
敢情他爹把他抛到这来是来博阿娘同情心呢。
风鲸心中愤愤, 面上却憨然可爱,声音亦是清脆稚嫩,“阿娘,取我百滴血来换得诸位将士的自由,我愿意的, 我也不怕疼。”
瞧着扬眉而笑的风鲸, 风阮眸中也不自禁蓄满笑意,“好, 我们风鲸真勇敢。”
风鲸鼻头一酸, 娘亲好温柔,比冷面无情的阿爹温柔多了。
“是我弄疼你了吗?鼻子又红了。”
风鲸乖巧地摇了摇头, “不疼的,阿娘你继续取,我没事。”
今日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遇到阿娘总是想掉泪珠子?
他应该像个男子汉保护阿娘才对。
风阮半蹲下来,小心地举起风鲸手指给他小口吹气疏散痛意,“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阿鲸再忍一下就好。”
鲜红血液一滴滴自稚童指尖滴落,风阮掌心向上,将它们隔空引至半空,再精准没入在场将士的眉心中。
百道魂魄化为山野间璀璨的星点,风阮化出神脉白绫引渡亡灵,齿喉低吟守护神旨,咏以来世顺遂多福。
血咒解开,遇到守护神的这个夏夜,他们终于得以魂归奈何。
引渡百条亡灵颇费法力,风阮随手用袖擦了擦额间汗,回首望向风鲸。
长天夜幕里,数百道亡魂星点从风鲸头顶划过,像是为他下了场流星雨。
他身上的捆仙绳已脱落,眼眶红彤彤的,眸中水意未褪,正胆怯地看着风阮。
风阮走到风鲸身畔,伸出手来握住风鲸的小手,“阿鲸,阿娘这次拉住了你的手,便再不会丢下你。”
风鲸缓缓用力,直到紧紧握住风阮的手指,他仰着头眸中带着希冀之光,“真的吗?再也不会离开我?”
看着孩子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风阮心中一涩,她郑重地道:“再也不会离开我的阿鲸。”
这句话像是给风鲸吃了颗定心丸,他又活泛起来,“那阿娘,我们现下去哪里?”
不等风阮回答,他又道:“方才我听闻此处是阿娘的故乡,来都来了,阿娘带我去看看阿娘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不好?”
风阮笑道:“给你看便是。”
撒什么娇呀,萌哒哒的样子简直犯规。
她带着风鲸上了云层,腾云数里后,在一处小山村落身。
“往前走走便有一方屋舍,那是我自小生活的小院子,小时候种了许多菜,风灵种了许多药草......对了,里边还有秋千架,阿鲸可以荡秋千。”
山夜静谧,偶有夏虫鸣叫,恐是今晨落了雨,脚下的泥土有些松散泥泞。
风阮小心拉着风鲸行走,时间过得太久她也有些认不清路。
“阿娘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小院子!有花,有树,有药草,还有秋千呢......”
“是......”风阮闻声看去,说话间有些迟疑,“可是过了万年......还是一成不变呢?”
风鲸漆黑双眸金光一闪,赶紧拉着风阮推开小院的栅栏门,“阿娘,你看,屋子里还亮着灯呢!”
这就有些离谱,风阮眼神警惕,或许是院中如今住了他人么?
就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暖红烛光投影在他的脸颊上,勾勒出男人深邃英俊的五官,漆黑双眸落在对面牵手而来的母子俩身上,勾唇优雅微笑,“你们回来的刚好,方才我打了一尾鱼,今晚我们煲鱼汤喝好不好?”
弗彻说罢,指着小院凉亭处示意二人落座,提着一尾鱼大步走向小厨房。
风鲸被他爹这一番操作惊得张了张嘴,给他起个老狐狸的外号不委屈吧!
先是找个由头把他发配到仙鬼河,再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他把娘亲带到这儿来,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跟阿娘超度完亡灵来到这里不过花费半个时辰,他却早早地备好了一条鱼......
风鲸摇摇头,感叹道:“消息可真够灵通。”
算啦算啦,看在阿爹追阿娘多年都追不上的份上,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勉为其难继续帮帮他吧。
凉亭四角罩着轻柔帷幔来防夏夜蚊虫,亭内檀木桌案上摆放着凉茶壶与白瓷盏,还有一碟新鲜采摘的水果盘。
风阮为风鲸倒上一杯凉茶,“是我大意了,这么长时间不曾进食,阿鲸早就饿了吧,先喝点茶水。”
风鲸乖巧摇头,“不饿的。”
咕————
肚子适时发出抗议,风鲸脸蛋一红,不自在地挠挠头,“就有一点点饿而已。”
风阮眉眼带笑,“要不先吃个水果垫垫呀?”
到底是弗彻照顾得时间长,了解他的生活习性。
风鲸拿起一串葡萄,剥了皮放到风阮唇前,道:“阿娘,给你吃。”
风阮张口含下,舌尖品尝到葡萄汁鲜甜的滋味,淡笑道:“很甜。”
“鱼汤好了。”
弗彻踏上凉亭,手中托盘上放着三碗浓白鱼汤,漂着几颗枸杞作为点缀。
鱼汤飘散出鲜香之气,风鲸笑容灿烂,对风阮道:“托阿娘的福,我又能尝到阿爹的手艺了。”
风阮抬眸看向弗彻,视线撞入男人的晦暗眸底。
双眸对视的这一瞬,沁凉的夏夜里升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风阮不自在地咳了咳,双手接过他递来的瓷碗。
“鱼汤刚出锅,小心烫手。”男人低沉地道。
风鲸喝下一口鱼汤,大眼睛在二人之间乌溜溜转了几番,脆声道:“阿爹,你很过分呀。”
弗彻坐到他身侧,大片阴影压在风鲸身畔,“你倒是说说,阿爹哪里过分?”
男人的声音轻描淡写,身姿优雅,就连勾唇的微笑弧度都没变,可风鲸瞧得分明,他眸中隐匿的威慑意味几近夺笼而出。
风鲸不敢招惹,将那句“怎么就不跟我说小心烫手呢”咽回腹中。
“阿爹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教导我说话、走路、写字、念书、术法......大到为君之道,小到洗衣做饭,所有事关我的事情,阿爹都亲力亲为。”
他噼里啪啦歌颂了一遍他的功德,真挚的语气陡然一转,回弗彻以同款阴柔微笑,带着只有父子俩才能听懂的嘲意,“阿爹把我扔到仙鬼河中更是用心良苦。没有阿爹的这番举动,哪里来的这碗鱼汤,阿爹辛苦做汤自己都不舍得喝一口,阿爹自然过分。”
风鲸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说罢他双手端起白瓷碗,“阿爹,孩儿干了这碗鱼汤。”
弗彻被风鲸阴阳一番以后神情没有变化,端起鱼汤抿了一口,低低沉沉地道:“火候小了些。”
“好喝的,”风阮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不自然地将眸光低垂下来,“很好喝,多谢你。”
“还有......伤好些了吗?”
她没有提逼他离开神域并非她所为,或许是怕伤及他的自尊,只是过问了那日落下的神劫伤口。
夏夜的风吹起她落在颊边的一缕青丝,拂过长如鸦羽的睫毛以及秀挺的鼻尖,落在红润的唇珠间。
少女模样的神明身后花团锦簇,她端坐亭间伸出手指拂去那缕发丝,抬起氤氲着水色的双眸,稍显局促地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不回答......是还是很痛吗?”
她单手化出一只白釉瓷瓶,用着与两万年前同样的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喏,给你。”
仅一句话便将人击得溃不成军,弗彻眼眶温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她温软的手掌,将药膏收入怀中。
这是施舍,还是看在他可怜的动容?
男人向来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却再不敢奢想冰山融尽的春水会落迹到他的天空。
再露出点破绽吧,再给点温暖吧,再给点爱吧。
让他知道死烬可以重燃,覆水可以收回,丢失的爱人可以追赶回来。
血味烧入喉管,神明少女的半点垂怜已将男人击得溃不成军。
“阿娘,他都能把我五花大绑扔到仙鬼河,自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啦。”
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突然凝固起来,风鲸不明所以,咽下最后一口鱼汤,回味地道:“阿爹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可是......”
风鲸眼睛里带着亮光,对风阮撒娇道:“我还没有吃饱。曾听闻人间夜市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阿娘带我去好不好?”
风阮看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眼神柔软,笑着摸了摸风鲸的发顶,“人间烟火最是暖心,今日恰好是中元节,街上定热闹好玩得很。”
开安城如今是中原的都会,今夜百姓们成群结队,争相出游。说话叫卖声、丝竹管弦弹奏之声、名妓瘦马婉转歌声在街巷久久不绝,街面上摆放着各色琳琅珠宝、脸谱面具,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糖果与磨喝乐,一幅盛世夜景图正缓缓拉开。
如烟柳树环绕着落星河,河中划船的老翁采菱高歌,客人们在船尾纵欢豪饮,待到船只逐渐靠了岸,老翁吆喝着客人下船,那在岸边正采莲的姑娘对着老翁笑道:“阿爷,红绣楼里的花魁娘子今日在广元台弹琵琶呢,您这船钱什么时候都能挣,看花魁娘子表演的机会可不多,快随我去凑个热闹!”
老翁摆了摆手,摸了把白胡子,声音苍老却浑厚有力,他笑道:“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今夜大家都出来玩,囡囡当心些!”
采莲姑娘拍拍衣衫上的水珠,“阿爷,那我先去啦,别给我留饭,我要买牛肉饼吃!”
阿鲸拽了拽风阮的衣袖,仰着头问:“阿娘,花魁娘子是什么?”
风阮想了想,对他道:“花魁乃百花魁首之意,而花魁娘子则是最漂亮的女子。”
风鲸疑惑道:“最漂亮的女子,那她比阿娘还好看吗?”
“不知道呀,阿鲸想去看看吗?”
风鲸重重点头,“想去!”
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边逛边吃,不一会儿风鲸小小的掌中就攥满了各色小吃还有玩具,他趴在弗彻肩头,高举着自己方才买下的橙黄糖人,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河岸断阶处,“阿爹,那是什么?”
“飞盏传觞。”
“那个呢?”
“投壶。”
“我也想玩儿!”
弗彻停下脚步,轻笑道:“到底是看花魁娘子还是玩投壶?”
风鲸想了想,歪着头在弗彻耳畔悄声说话,眼睛却骨碌碌地在风阮身上打转。
风阮言笑晏晏,“打什么坏主意呢?”
弗彻素白的衣袍已被风鲸蹂|躏得褶皱满满,还沾上了一点黄色糖渍,随手将趴在后背上的风鲸托到左臂上,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衫握住风阮手腕,“小心火烧到身上。”
原来不知何时杂耍艺人来到了三人附近,口中喷出的火焰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烧到风阮的发丝。
那杂耍艺人也吃了一惊,见风阮无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拳致歉道:“在下学艺不精,惊扰到娘子了,抱歉抱歉。”
风阮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身侧男人的大掌却再未松开,一直拉着她行至红绣楼下。
数百盏火红的灯笼成串垂挂在红绣楼前,将这里映得灯火通明,高楼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男女老少皆有,人人都想目睹一番花魁娘子的美貌与绝世琵琶技。
弗彻长身玉立,怀中风鲸几乎要爬上他的肩头,小脸上兴奋异常,他新奇得看着眼前盛景,眸色炽亮,“阿爹,我以后也要长高个子!”
弗彻声音淡淡陈述事实,“嗯,约莫再过个千百年,阿鲸会长高一尺。”
风鲸:“......”
我谢谢你啊爹,你真会说话。
风阮瞧着风鲸哭丧的小脸噗嗤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鼻尖,“你自小化神,神躯长得比普通人要缓慢上许多,只不过是瞧着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些,其他没什么影响啦。”
“快看快看,花魁娘子出来啦!”周围百姓兴奋呐喊,目光划一地落在红绣楼前高台之上。
身着霞色彩衣的女子覆以轻纱半遮面,怀中抱着琵琶踱步而出,一举一动之间意态如秀竹,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浮浪之态。
她在台前站定,对台下百姓躬身行礼时依然没有开口,环抱着琵琶坐上身侧高凳,纤手拨弄两下琵琶试音,检查无误后眼神示意身侧奴婢可以开场了。
琵琶声起,百姓喧嚣声停,众人目不转睛得盯着台前女子瞧,沉浸在婉转动人的琵琶声中。
风鲸跟风阮小声咬耳朵,“阿娘,花魁娘子为什么掩面不让我们瞧呀,不是说今日可以一睹花魁娘子美貌吗?”
风阮道:“先保持神秘感留百姓多驻足一会儿,时机到了自然会让大家一睹芳容。”
风鲸靠风阮极近,他身上沾染的华凉气息浸在风阮鼻尖,她不禁侧眸看了男人一眼。
灯影迷离,光晕落在弗彻深邃眉眼间,温柔缱绻的眼神替换了属于上位者那份亘古不变的漠然冷鸷之色,他没有看台上花魁,眼睛里倒映的身影只有她。
四目相对,风阮慌乱地挪开视线。
风鲸将二人之间的互动收在眼底,慢慢握紧了小拳头。
不够不够,还得再加一把火......更不能操之过急,像上次一般铩羽而归......
他脑海里高速运转算计,面上属于童稚孩童的笑容丝毫不减,“阿娘阿爹,你们快看!这姐姐要抛绣球唉!”
弗彻出言提醒,“按年龄讲,你比人家年长几千岁,比人家爷爷的爷爷辈还要大,只是长得没人家高而已。”
风鲸愤愤地把小脸扭到一边,“毒舌,太毒舌啦!”
两人斗嘴的功夫,周遭的百姓欢呼起来,“抛绣球!”
“抛绣球,抛绣球!”
琵琶声停,花魁娘子将怀中琵琶交给身侧的侍女,玉指掀起绸布,将红绣球拿到手中,眸光在台下逡巡一圈,忽定在某处。
风鲸凑近弗彻右耳,小声道:“阿爹,她好像在看你。”
话音方落,花魁娘子高举双手将红绣球抛出,在半空中迤逦出一道红色弧线,径直向着弗彻的方向抛落。
弗彻抱着风鲸转身去躲,怀中的风鲸对他狡黠一笑,纵身伸出小胳膊,将绣球一把抱了个满怀。
129 共游人间(2)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