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冬日降临后,天色黑得愈发早。

    酉时刚过，山间就已经漆黑一片，只听见夜风穿过阔叶山林,在?耳边划出呼呼的呼啸声。

    在?击溃上?古异兽之后,青云驻扎在东山境的营帐一路北迁,修士们一边修复着护山大阵,一边抵御着异兽侵袭。

    夜风沁人，营帐外,几个修士正在围着篝火行酒令。

    他们这批修士都是青云最新招募来的，这些野生修士归属青云管辖,却不似正规军一般纪律严明。

    加之运气好，分在?东山境,上?古异兽才被击溃不久，按照一般规律,少说也能?让他们过上?个把月的安生日子。

    篝火边缘,两个男修士碰杯,时隔几月终于尝到酒味，二人均是舒适地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瘦猴往身后指指：“那边的哥们儿不来？”

    篝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人独自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串烤兔。

    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只能?从身形分辨出是个高个的年轻男人。

    瘦猴嘟囔：“一个人吃饭也不嫌无聊,我去把他叫过来。”

    “诶，别招惹,随他去。昨晚老?四喝多了去找他,说没两句就要动手，你猜怎么着？”胡茬男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两败俱伤？”

    “什么两败俱伤……是两个弹指,被打回来了。”

    瘦猴愣了：“你若是说两刀，我也就信了。两个弹指？不大可能?吧，老?四好歹也到日昇境，哪有那么好对付。”

    胡茬男嘬嘬两声，给了个鄙视的眼神：真没见过世面。

    瘦猴惊呆住：“那究竟是什么人啊？难道是镇星境大能?？但若是那种等级的人物，怎么会在?我们这儿？”

    “不知?道，不好说，不敢猜。”胡茬男点了点太阳穴，压低声音，“咱们就只知?道他好像是六殿下的爱慕者，脑子有点问题，有些妄想症的那种。”

    “知?道昨夜老?四为?啥跟他吵起来不？就是问了一嘴为?啥他要报名来东山境。结果那小子，我去，他说他是六殿下的昔日情?郎……老?四笑得那个大声啊……”

    瘦猴惊呆。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仙域里头谁不知?道，那位六殿下心?系毕方后裔，两人于褚辛患难中相识，之后几度分和?，话本?满天乱飞，都不知?道出了多少个版本?。

    虽说现在?褚辛不在?青云，但六殿下也不是好招惹的。

    要知?道他们现在?就在?六殿下管辖范围内的东山境，距离六殿下不过几公里，若是被知?道了，当?场抓个现行?……

    哎呀，想想都要脚趾扣地了。

    瘦猴悻悻收回了想要邀请那怪人喝酒的想法，敷衍道：“这么厉害的修士，可惜了。”

    “可不么。”

    那头，热酒浇刀，“身患妄想症的爱慕者”分切着木串上?的兔肉，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背对火光而坐，光影昏昏，斗笠下的下颚线条干净利落，薄唇微微弯着，分明听见了那些闲言碎语，却不仅不介意，还乐在?其中。

    他抬了抬斗笠，隔山而望。

    隔着一座山头，能?看见对面的高山上?浮动着数道咒文，营帐灯光点点，如?星光坠地。

    夏霜给灯添油的功夫，云笈打了个呵欠，拿起手边的热茶饮尽，继续钻研大阵图纸。

    图纸上?的阵术属于南山境的护山大阵，阵术有几处咒文损缺需要补平，几经辗转，图纸到了她的手上?，已经钻研了好几日，还未得出结果。

    自从回到青云，云笈几乎都在?东山境晃荡。除去一个上?古异兽，这段时间就没有其他上?古异兽再次来犯。

    正是四处亟缺人手的时候，若是这个月都平静度过，下个月她就该去南山境实地看看大阵该如?何修补了。

    原本?还想着，若是褚辛身体恢复，她待在?东山境，褚辛赶来就更为?方便。

    结果都好几个月了，压根就没收到消息。

    看来她的预估还是太乐观了些。

    夏霜为?帐中几盏烛灯添好油，想要撤走桌上?的茶水，被云笈按下：“这阵法图刚有些思绪，我得再想想，今晚晚些时候再睡。”

    夏霜颇有些无奈：“您这些日子就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好不容易能?够歇息，一张纸又?让您开始了……”然?而还是将茶盏放了回去。

    云笈埋头在?纸堆里，还是那个回答：“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

    夏霜还想再埋怨两句，云笈忽然?抬头，警惕着问：“您有没有觉得，我们脚下好像在?晃？”

    木桌上?，茶盏中的茶水泛起阵阵波纹，纹路越来越大，接而是茶盏的剧烈摇晃。

    啪——

    茶盏碎落在?地。

    营帐外，篝火只余小小一簇，在?风中晃动不止。

    胡茬男伸了个懒腰，挑起帐帘往里走，“酒也凉了肉也吃完了，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壶好酒，今晚喝了个痛快，醉意一上?来，走路就有些飘飘然?。

    胡茬男搔搔下巴，看来的确喝多了，竟然?觉得地面在?晃。

    帐中不点灯，胡茬男摸索半天点了支火折子，就看见瘦猴站在?帐里，不知?怎么一动不动。

    他纳闷道：“怎么了？”

    瘦猴牙齿打颤：“那……那里……”

    沿着瘦猴的手指，帘帐另一头被挑开一条狭长的缝隙。

    缝隙那头，是一只硕大的眼睛。

    那竖瞳通体绿色，黏膜般的血丝遍布，与?人对视，像是挤出一个微笑。

    尖叫划破黑夜，营帐乱成一团。

    修士们纷纷取出法器，然?而只能?后撤、后撤、不断后撤。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巨大生物。

    它似人似兽，长了张极似人类的脸，身体却像是巨大的兽形，耳边盘绕着两条巨大的青蛇，鳞片在?黑夜中泛着青光。

    胡茬男匆忙拿起法器护身，随修士们后撤数步，酒意已经彻底消散，终于辨认出这是什么：“屠比尸，屠比尸怎么会在?这里！”

    瘦猴：“什么屠比尸……”

    胡茬男大叫：“就是上?古异兽！！！”

    修士们被夜袭得猝不及防，这一声下来，不少散修已经被吓破了胆，场面更加混乱。

    屠比尸移动缓慢，沿途四肢扫过营帐，将好不容易才建好的营地破坏殆尽。见追不上?灵活的修士，又?将擎天巨木拔萝卜似的扯出地面，向着修士们投掷。

    瘦猴浑然?不知?自己成为?被瞄准的准头，只见参天巨树有灵力加持，在?夜色中似一柄飞镖被投掷而来！

    修士四散开来，无人敢拦。

    瘦猴眼睁睁看着巨木向自己而来，在?强烈的恐惧之下，腿脚竟动都动不了。

    嗙——

    就在?巨树即将碾碎身体的前一秒，另一股力量横空而来，竟硬生生将巨木拦截而落。

    瘦猴在?巨大的爆响声中找回知?觉，被胡茬男扯着向后逃窜。

    刚刚那股救命的灵力从何而来？

    瘦猴在?慌乱中回首，竟看见那个被他们编排过的妄想症患者站在?碎落的巨木前。

    那人摘下斗笠，竹编斗笠在?他手中化为?刀刃似的锋利长条，也落雨般直奔屠比尸的双目而去！

    瘦猴和?胡茬男双双傻眼：“我草。”

    远处山头的声响自然?传到了另一边。

    青云修士们鱼贯而出，等待云笈的命令。

    云笈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法宝，安排弟子们迎战。

    修士们御空而过，山间灵力冲撞，寒风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

    秋蝉与?云笈并肩而行?，问道：“殿下，怎么安排？”

    云笈脱口而出：“拖住屠比尸，用最快速度开阵。”

    话一出口，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秋蝉提醒道：“现在?这里只有您能?够开阵，人数不够。”

    云笈这几月没有闲着，附近的护山大阵已经修复完毕。

    然?而在?两山之间的阵法被破坏以后，启动护山大阵需要数倍于以前的灵力。

    先前驻扎在?此地的几位阵术师已经移步他处，以至于环视四周，既有充裕灵力，又?能?够启动大阵的，竟然?只有云笈一人。

    真是该死。

    她只能?换个办法：“让凛实现在?过来，在?他赶到之前，我跟你们一起拖住屠比尸，找机会开阵。”

    “是！”

    待到落地，只见往常热闹的营帐在?屠比尸的踩踏下几乎变成废墟，茫茫夜色中，山头被践踏得看不出原样。

    而屠比尸拖曳着沉重缓慢的步伐，带着两条硕大的青蛇，正在?跟几个修士纠缠不休。

    云笈火上?心?头。

    云秋瑜早就提醒过，这段日子招募来的修士不少，但选择东山境的，说不准是不是贪图赏银与?安逸，让她多注意些。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散修所居营地少说也有百人，死到临头，竟然?只有零星两三人应战。

    青云弟子们向着屠比尸而去，散修们欢呼雀跃道：“六殿下来了！”

    然?而那传闻中的六殿下并不如?外貌那般弱小。

    只见她怒目而视，声如?洪钟：“尔等乃仙域之内最优秀的修士，不远千里赶赴边境来到此处，为?何在?区区异兽面前惊惧不前？”

    见众人不答，又?化为?一声嗤笑：“啊，不会连我这个百岁小儿的胆量都不如?吧？”

    这是褚辛前世常用的伎俩。

    她与?褚辛的年纪都算小，年纪尚轻却锋芒毕露，行?伍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服。

    在?昆仑时，有人不服管教，褚辛常常不命令，反耻笑，一番激将，被激出战意来的并不少。

    果然?，见她面带嘲讽不齿，有修士牙齿打颤：“谁、谁说的。”

    云笈挑眉，显然?不信：“那便证明给我看。”

    散修中，一个看似大哥的男人站了出来，手中利刃向前指去，怒吼：“上?！”

    有人领头，加之青云修士已然?抵达，一时间士气大涨，屠比尸逐渐被牵制住手脚。

    云笈游离在?战场边缘，手中法决不曾停下，逐序唤起护山大阵的符文。

    秋蝉已经传信给凛实，但凛实抵达此地，少说还需要半个时辰。

    修士们携手攻击着屠比尸，云笈几乎将自己的灵力都倾注在?大阵的符文之上?。

    屠比尸头脑简单但灵力悍然?，绝非相柳、鲛皇之辈，没有大阵协助，很?难轻易将它一击制伏。

    然?而想要启动大阵，她的灵力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眼见屠比尸终于有收敛的迹象，凛实却还未赶来，再这样胶着下去……难道要让它就此脱逃？

    要是它逃离东山境，还不知?会在?何处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冬夜寒冷，云笈却跑出一身汗来。

    她几乎对启动大阵感到绝望。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呢？若是再晚来几天，她定能?将此处的大阵做得更完善些。

    她忽而想到，要不搏一把吧？

    自从回到青云，有强大的阵术师从旁协助，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自己的血液来引阵。

    要启动足以消灭屠比尸的大阵，需要的血液定然?不止一星半点。

    但舍去半条命，也好过……

    云笈几乎已经将鹤翎横在?自己腕上?。

    然?而此时，在?阵术的另一头，那些暗淡的符文却逐一亮起。

    她瞳孔中逐渐映出黑夜中的一抹奇异色彩。

    火。

    青色的火焰。

    它熊熊燃烧，却又?被精妙地控制，像是放在?引线上?不断舞蹈。

    而那些符文沿着它点燃过的区域不断爬行?，扭曲、发?亮、盘旋着漂浮到天际高处。

    风中传来秋蝉的呼喊：“殿下！”

    只见屠比尸在?修士的攻势中越发?颓丧，见四周咒文渐起，召唤青蛇重新盘踞回自己耳旁，已经有了逃遁的势头。

    云笈怎会给它逃走的机会。

    她即刻念咒，缓慢漂浮的咒文顿时发?出数倍于此前的金光，虬结成锁链，瞬息间将还在?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屠比尸捆缚在?地，激起山间落雪与?尘土。

    修士们在?愤怒的呼号中蜂拥而上?，各色法器被祭出手中。

    屠比尸在?嚎叫中逐渐没了动静。

    等到一切重归于安静，人群也沉寂下来，又?陡然?爆发?胜利后的喜悦欢呼。

    云笈双手不再结印，咒文随她动作收回大地。

    她在?雪原中抬首看向远方，能?够听见自己力竭后的喘息。

    喜悦与?疲劳都那么相似，让她感觉恍惚间像是回到前世与?褚辛分别的那个冬日。

    只是这一次，她看见褚辛站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好像触手可及。

    她在?原地一动不动，许多纷乱的、冗长的记忆再现眼前，眼眶逐渐能?感觉到湿热。

    翎羽在?褚辛指尖化为?青色灵力，重新回到他体内。

    等等，要收回翎羽，何必用这般花里胡哨的路数……

    云笈默然?想着，又?见褚辛对她比了个口型——

    “我回来了。”

    她心?头顿时重归一片空白，比雪地还要干净。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她沉默着，将褚辛看得更仔细些。

    什么嘛。

    他浑身脏兮兮的，穿着普通修士的普通衣服，就连这么普通的衣服，都要被打磨成破布条了。

    看清褚辛这副模样，她破涕为?笑：“都变成这样了，还耍什么帅啊……”

    褚辛好像能?够听见她在?说什么似的，也朝她笑了出来。

    两人在?阵法两端对视，慢慢地，云笈踩在?雪地上?，向那头迈开步子。

    小步变成大步，大步变成疾跑。

    雪霁天青，风卷云舒，皎洁的月光洒落大地。

    云笈像是曾覆盖大地的任意雪片中的一朵，飘飘然?沿着风向远处飞去。

    最终落入那人怀中。

    她说：“欢迎回来。”

    亲爱的宿敌、伙伴、恋人，我们逆转时间，跋涉忘川，跨越无边际的等待、期盼、求不得。

    在?走过黑暗时分之后，请你一定记得。

    不论多久，不论多远，不论重来多少次。

    我都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

    ——奔跑着与?你相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