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那时的褚辛也不知自己为何想要与她再见。
他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姓甚名谁,不在?乎两人之间横亘的是沟渠溪流还是银河。
他不在?乎,也不明白,只能将所有选择归因于形似一团乱麻的某种冲动。
这冲动的唯一理由是,她的善意被随意施与,而他只是侥幸沾到雨珠的草芥之一。
这使他不快,使他想?要看她从高处坠落。他不乏扭曲地想?,若真有那日?,他会乐见?其?成。
云笈给了他一个巴掌再愤而离去?的那日?,他拾起?地面的碎瓷,却不慎被割破指腹。
那次在?乾朔,青云的队伍拖了两日?才离开,仅仅为了清除被神草引来海边作祟的异兽。
褚辛对此?无言。
云笈甚至根本没有得到怀梦草,多管闲事到底于她有什么好处?
看见?他落在?自己眼前,云笈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又是你?”
他的面目也没有比云笈好上多少:“够了吧?他们不会感激你,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不论旁人感激与否,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她没有嗤笑,没有站在?制高点对他教化或指责,只是很寻常地告诉他,“你若是想?走,那就走吧。”
可?笑。
若她选择当圣人,与她身处同一位置的自己又怎能什么都不做?
他选择了站在?她身边。
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权衡之下的选择。
然而有了一次,又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后?来褚辛想?过,他的美名实在?是一种?浮夸的谬误。
他真的不在?乎。
它们也不该属于他,应当给予远在?青云的某个笨蛋。
他只是那个笨蛋身后?的一道暗影,她做着愚蠢的事,他嗤之以鼻,却紧随其?后?,做了笨蛋身后?的蠢蛋。
起?初他想?,不过是同辈修士之间的无聊竞争。
后?来又想?,只是为了报答帮他度过褪羽期的恩情。
报答的念想?却渐渐变质,以至于苍术来质问他到底对云笈有何念想?,提出要与他公?平竞争。
他怒不可?遏,不经大脑地诘问道:“与我争,你也配?”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破墙而出。
他打赢了苍术,却知道自己败给了云笈。
对行走于生死一线的他而言,这真是个坏消息。
更糟糕的是,云笈似乎不仅不喜欢他,甚至于很讨厌他。
而他不愿服输,将她的喜恶当做一场硝烟四起?的拉锯,消灭她背后?的狂蜂蝶浪,却在?她面前且战且败,从未赢过。
此?后?经年,他从她嘴里听得最多的,是“够了吗?”“怎么又是你?”“可?以滚吗?你真的很烦”……
他常常劝自己,做个拔不掉的眼中钉,也好过当个没有名姓的路人某。
从萧无念口中听闻青云将云笈放逐边境修补大阵时,他简直不可?思议。
自上古异兽接连破阵,仙域间战乱此?起?彼伏。这种?关键时期,云笈却成为宫廷斗争的一颗弃子。
他问:“云书阳和云瀚,那两个贱人怎么敢的?”
萧无念劝道:“慎言。”
然而他眼中阴霾愈发深重,回想?此?前的数次机会,愈发后?悔自己没有将那两人悄然无息地做掉。
如今却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思绪芜杂中,又生出阴暗龌龊的狂喜。
“如果我请云笈随我到昆仑青云交界处补阵,她会不会来?”
她会,她当然会。
那年昆仑大雪,异兽接连侵袭,云笈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格外?振奋军心。
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想?要笨拙地讨好,却发现云笈铸起?了更厚的铜墙铁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油盐不进。
就连在?修士们疲乏到睁不开眼的时刻,他也很少见?到云笈休憩。但凡有一刻空闲,就手执灯盏研习术法。
他曾对她说:“你可?以休息,现在?安全了。”
云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我想?救人,救更多的人。”
那么喜欢剑术的人,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将阵术习至大成。
褚辛无言,失语,烦不胜烦,最后?只能随她一起?研习,从“讨人厌的混蛋”变成了“偶尔顺眼的队友”。
褚辛不乏绝望地想?,是不是直到战乱平息,他都不会再有一点机会。
边境凶险,他没有多少时间感怀,更多时候,他和云笈一样身处战场。
那年昆仑偶遇异兽夜袭,损伤惨重,修士兵分几路败走,他身受重伤,云笈于混乱中将他扛出战场,带着他连夜奔逃。
就像很久以前云笈遭弃,他挖出乱石,将她背出山岩一样。
败走那晚,他跟云笈躲在?潮湿的洞穴里。
两人并?肩倚墙而坐,他受了重伤,气息微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意识逐渐闭合,他想?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不会。
啊……若是死在?她身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也许可?以弥补些许遗憾。
胡思乱想?时,云笈突然叫他:“萧褚辛。”
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你知道青云的月都为什么叫月都吗?”
他缓缓回握过去?。
云笈就说:“因为那里是青云至高处,不比青霄山多雨,常年天晴,所以夜晚的月亮很大很亮,人在?地上能看见?月亮表面的沟壑。
“我娘尚还在?世时告诉过我,青云数城,她最爱月都。不仅因为繁华,也因为月色最美。只是她不知道百年以后?,月都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心赏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等到以后?战乱歇了,也许会有更多人得闲赏月也说不定。”
她无边无际地说着不着边的话,说到声音哑了,问他:“你有在?听吗?”
“嗯。”他也努力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回答。
“那就好。”云笈说,“不要睡过去?啊。”
沉默的黑暗中,她又重复:“不要睡啊。”
褚辛没有同云笈说过,他见?过她万人追捧时于高处望月,也见?过她跌落云端后?执灯夜读。
不管在?哪里,她都好像无往不利的英雄,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好像永远都不会挫败。
可?是现在?,英雄的声音为何在?发抖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在?为他的死亡感到恐惧,是吗?
褚辛的唇角缓慢地扬起?。
虽然很狼狈,狼狈到快要死了,但他好歹也赢了一回。
那晚褚辛的确没有睡着,也没有死。
在?那次惨败以后?,他退居二线养好伤势,不久后?带领修士夺回失地,只余下破损的护山阵需要处理。
那个上元夜,云笈随他回到昆仑宫。
对所有人而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在?紧张的空气中得以喘息的时刻。然而仅仅是在?山脚仰望,云笈便久久不语。
他问:“怎么了?”
云笈摇头。
日?后?想?来,在?逃至山洞的那次濒死时分,云笈同他说了很多青云的事。
邀请云笈来到昆仑前,云笈也的确停留在?月都。
在?他尚为无名半妖,逃离月都那夜,月都是奢靡的无限繁华。当他重回月都,南山境损失惨重,月都残垣埋骨,留下的是寂静。
离开月都前,云笈抚摸着断墙,良久,才肯首同意昆仑的邀约:“走吧。”
那晚的月亮的确明亮。
但自那日?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月都的明月。
他知道云笈很想?家。
但对那时的他们而言,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各种?意义上都是。
那个上元夜,他知道血魂咒即将落成。
自己那副惨样若是让云笈看见?,也太过狼狈了。
但他的确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可?是云笈怎么会发现不了?
她是全天下最笨的笨蛋,也是全天下最聪慧的姑娘。
她那么好。
云笈察觉到他的异样,而他几乎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
那个上元,他半夜难眠,在?飘雪中循着宫灯去?到小厨房。
偏殿的厨娘擦着桌子,同他笑道:“刚刚有位面生的姑娘来过,要了一碗赤豆元宵。”
“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厨娘想?了想?,“就是边吃边哭,不知道遇到什么伤心事。”
那个上元夜之后?不久,云笈就离开昆仑,赶赴其?他去?处。
他没有挽留。
在?她离开以后?,他也需要做很重要、很关键的事。
权力,地位,名声,他不在?乎。但若是为了实现某人的愿望,他就需要站得再高一点。
他与萧无念蓄谋已久,昆仑宫变的胜利,在?预料之中。
然而就在?功成当日?,却不约而同传来青云的消息。
时隔几年,在?青云帝陨落后?,青霄山的大门再次向?那位流落在?外?的六殿下打开。
云笈或许还会对所谓亲情抱有幻想?,但褚辛不敢先入为主?地断定那里留有余地。
他连夜赶赴,抵达青霄山时,那里的冬日?寒风亦是彻骨。
傀儡阵破,青云引以为傲的巡境青龙跌落成碎片满地。褚辛找遍青霄山,找到云秋瑜、夏霜、秋蝉的尸体。
唯独没有找到云笈。
她在?哪里。
在?哪里?
一滴眼泪掉在?圆镜上,云笈将泪珠擦掉,又坠下一滴。
镜面被她越抹越模糊,云笈抽噎一声,不敢再碰。
她看见?那年青霄山寒风如刀,褚辛破风而来。
看见?褚辛在?逆仙台燃成一团火,不管不顾取走云书阳和云瀚的首级。
看见?褚辛流了好多眼泪,无惧肉|躯损毁,在?逆仙台下找了她很久很久。
看见?褚辛站在?凤凰面前。
前世的他已经足够强大。
然而于真正的神鸟而言,他那么渺小,像还未长大的幼雏。
云笈不断描摹着褚辛的模样。
那时的他是灰败的、消瘦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褚辛。
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拖着破败残躯,像是一块行尸走肉。
凤凰垂眸:“毕方?后?裔竟在?昆仑守阵数十年。你为了仙域安宁,还真是牺牲颇多,不愧你青羽公?子之名。”
褚辛木然回答:“青云如何昆仑如何,甚至整个仙域如何,我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青羽公?子,青羽公?子只是跟在?她身后?的影子。”
凤娘长长地叹息:“所以现在?她死了,你想?复活她。
“恰好你找到我,恰好你淌着神鸟的血,恰好你又捡回了她的元神……恰好,恰好,恰好……看来此?乃世事注定,不然怎生出这么多恰好……
“但此?法从未有人试过,一旦回溯到过去?,就连现在?的记忆都不一定能保有。于你和她,都无异于一场豪赌。你就这般自信,孤注一掷,押自己能赢?”
褚辛不置可?否。
凤娘问:“你若搭进一条命去?,她连你是谁都记不得,那岂不是笑话一场?”
褚辛小心地捧着手里的微光,像是保护最后?一颗饴糖的孩童。
“我已跟随她数年,若那时我还在?她身边,就定会有办法。”
“若是不在?的话,以她的本事,只会过得比这辈子更幸福。这就够了。”他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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