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鸟啼鸣划破天际。
上古镇邪阵绽放光芒的刹那?,金色流光以涨潮之势铺天盖地而来,蔽日?的乌云被那?金光一点?点?驱散。
飓风化为柔和的清风,空中降下金色光点?。
女?孩在农妇怀中伸出手,接住金光。
那?温热的光芒在她手中缓慢消失,她脏兮兮的小脸带笑:“奶奶,我第一次见到?金色的雪。”
农妇怔怔看着天空,半晌,“啊啊”回应。
“这是什么……”夏霜也握住金光,不可思议地喃喃,“殿下又偷偷学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女?孩忽然朝身后喊道:“春姐姐!”
田埂另一头,在连排的枯枝老树下,春桃一路狂奔,身后飞着一只?乌鸦。
夏霜对她招招手:“春桃,你?没事了?”
春桃无暇顾及落下的光点?,也无暇顾及她的问题,只?拉住她问:“殿下她怎么样了?还好吗?”
夏霜捏了捏手中几乎散尽的光点?,拽住春桃:“殿下吩咐过,在阵术消失前,谁都不能进去,包括你?和我。”
在光幕来处,巨大的九首蛇身的怪物僵持着,像是被冻住了,连同被云笈攻击的那?张硕大的少女?脸庞一起,九只?头一动也不动。
金光和火焰灼烧着它,金色符文?和青色火焰不断交织。
褚辛的灵力见了底,脱力跌坐在地。
他喘着粗气,擦去濡染睫毛遮挡视线的汗渍。
恢复视野的刹那?,濡湿的灰色骤然变成?无边的白。
他望着眼前光景,怔愣。
那?些褚辛从?未见过的符文?虬结着,正在收割相柳剩余不多的生命。
相柳巨大的身体逐渐萎缩坍塌,一点?点?被青鹭火烧成?齑粉。
天光乍破,阳光下,云笈保持着将鹤翎插|入相柳眉心的动作,也正喘着气,汗珠沿着鬓角的发?丝往下落。
这大概是他见过的,云笈最为狼狈的时刻。
云笈有一切矜贵的特质,含着金汤匙、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傲慢得不可方物。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
可在念出咒文?时,那?分明不是属于公主的眼神。
那?眼神属于战士,用刀用剑,在战场杀戮千百遍的战士。
在地上滚过,被相柳鞭打过,在火里灼烧过,她的白衫已经黑一片红一片,到?处都是被划破的豁口。
褚辛几乎脱力,她同样也没有多少力气,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倒塌的相柳尸身上勉力维持坐姿。
除了眼睛很?亮,浑身上下哪里都很?狼狈。
褚辛的视线向下,忽然看见有血液从?她袖管中滑落,沿着鹤翎的剑身一路往下。
那?红色多么鲜亮。
风中传来甜腥的气味。
这阵法不止用了青鹭火,还用了她的血。
云笈在流血。
这个事实伴随着从?骨髓里发?出的饥饿感传达到?褚辛的大脑,使他身躯一震,随之感受到?电击一般的麻痹触感。
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别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重影,只?有那?红色是唯一一抹明亮。
褚辛滚了滚喉结。
他说他未曾喝过修士的血液,那?是谎话。
一个四处流浪讨生活的半妖,怎么会?有钱买得起供半妖食用的血制品。
维持生活必须、让他的灵力得以运作的血,都是从?对他意图不轨的人身上得到?的。
很?脏,很?臭,每回喝下,等身体吸收那?些血液,他都忍不住抠着喉咙,想将那?些血吐出来,吐干净,一星半点?血腥气味也不要留下。
褚辛想,他大概是饿昏了头,竟然觉得云笈的血不一样,竟然能从?她的血液里嗅出香甜的气息,有了将她的血认作美味珍馐的念头。
要知他刚才还恨不得掐死她!
他确实是饿昏了头,竟不知不觉用剩下的力气支起身体,想要向云笈走去。
“殿下!”
有人慌张地呼唤着云笈,向此处跑来。
这声音猛地将褚辛拉回现实。
春桃从?他身旁跑过,直奔云笈而去。
然后是夏霜、秋蝉、许多村民,还有他见过的农妇和女?孩。
就连那?只?蠢笨的乌鸦妖,也向着云笈飞。
凌乱的脚步与他擦肩而过,有人撞过褚辛的肩头,他险些被撞倒,又稳住身形,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殿下,您有没有事?”看见云笈身上的血迹,春桃嚎啕大哭,“您……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痛不痛?我给您包扎。”
云笈被簇拥在人群中,春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人身上都有伤,云笈却笑了出来,在嘲笑春桃哭得太慌张。春桃一腔内疚担忧散去大半,抱着云笈嚎啕。
褚辛想,云笈大概的确没有多少力气,脏得要死,还有空笑别人。
明明她的声音已经小到?他快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她笑得傻乎乎的。
他倏尔想起那?个诡异的梦。
在欢庆的夜市上,他看着云笈高?居露台,挽着男人的手,随人群言笑晏晏地离开。
豹男问他:“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褚辛以旁观者的意识冷笑着,想道,为何?要随她走?云笈若是真?像那?般放过他,他求之不得。
可在那?个瞬间,他却被另一股情绪击中。
一股强烈的,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情感。
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感受到?底是来自?于这荒诞不经的梦境,还是源自?他心底深处。
就在那?一刻,那?股阴暗的,复杂的情绪使冬夜的风更加阴凉,使他浑身的伤口愈发?疼痛——
褚辛想,他如此低贱劣等,脏污发?臭,食道流淌过肮脏的血液,衣袍下藏纳被鞭笞殴打的淤青。
而云笈,她高?居明镜台,衣袂似白羽,一尘不染,用那?么一句话、一个字,就能轻易决定他的生死。
云泥之别。
可躺在泥地里的他,不想随云笈身后。
在看见她笑容的那?刻,只?想将她拽下神坛,狠狠地、狠狠地拥抱她的骨骼,打破她的圣洁高?贵,让她与他同样滚在泥地里,看她跌落破碎。
那?是一瞬间划过他脑子?的念头,阴暗扭曲似毒蛇。
伴随着惊雷一样的破坏欲。
那?个念头让褚辛觉得荒谬,在意识到?它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将它甩在脑后。
却在现在,此刻,又不合时宜地想起。
人们?簇拥着云笈,欢笑着高?呼云笈的名姓。
褚辛相隔数尺,在静谧的角落当个旁观者。
他摸了摸自?己翕动的鼻尖,来自?云笈的血腥气味始终盘桓着挥之不去,使他越发?饥饿难耐。
邪恶的欲|念与鲜血的腥甜相交,从?骨髓里勾出致命的渴望与暧昧。
——该死。
体力已经达到?极限,褚辛腿脚发?软,意识倏尔闭合,陷入黑暗中。
春桃和夏霜搀扶着云笈从?相柳残骸上走了下来:“殿下,您要不要吃点?什么,需不需要药,我现在就去买。”
云笈摇摇头。
现在她只?有荧惑境的修为,使用阵术对身体负荷太重,虽说已经取胜,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洗干净身体,好好睡一觉。
不知褚辛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她也以血做引,吸引了阵法对用阵者的大部分压力,但现在褚辛的确不如前世,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没有伤害到?他。
她支撑着困倦疼痛的身体,寻找褚辛的踪迹,却没有第一时间找到?。
忍不住想,褚辛难道是跑了么?
羽书令上的魂锁术只?能使用一次,若是他在此时离开,她没有法子?再?将他绑回来了。
夏霜拉起云笈的袖子?,小心地查看云笈的伤口:“也好,先回去休息吧,我为您处理伤口,晚些回到?宫中,再?请那?位医工给您看看。”
她小心翼翼,但是云笈手臂上多了不少浅浅的划痕,她还是不小心碰到?。
没等云笈喊疼,夏霜自?己就被吓了一跳,心疼地往云笈的伤口上呼气:“殿下,疼吗?”
然而云笈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
夏霜抬头,看见云笈虚弱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望穿人群,看向远处。
她低喃:“褚辛……”
寒风料峭,在人群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少年孤身倒地,残破的衣袂似泥泞中盛开的残缺花瓣。
云笈放开扶着自?己的手,跳下相柳残骸,冲出人群,向那?阳光没能照到?的暗处奔去。
她扶起褚辛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晃动着他的脑袋,动作既慌张又粗暴。
“喂。”手忙脚乱拍了拍褚辛的脸,“褚辛,醒醒啊!”
然而褚辛没有反应,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破的虚幻泡沫。
云笈意识到?他的状态,有些不敢碰他了。她对如何?救人知之甚少,万一把人玩死了该怎么办?
慌张之中,她忽然想到?:等等,褚辛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对啊,她前世都把褚辛揍成?那?样了,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云笈冷静下来,去探褚辛的鼻息和脉搏。
果然还在呼吸,脉搏也跳着,只?是有些虚弱。
好险,还以为昆仑少主折在她手上。
云笈又气自?己太过着急,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没好气地把褚辛从?自?己膝盖上往地上推。
“带他去休息,处理伤口。”
荒唐的祭拜走到?尽头,以“山神”的彻底湮没告终。
村民们?有悲有喜,不少人围在相柳残骸旁,在遗骨中寻找成?片的,可供用作炼器材料的骸骨。
云笈回到?暂住的院落歇息。
夏霜将包裹递给春桃,快送到?她手上时,又抓住包裹没放手:“你?想好了吗,真?的想好了吗?”
春桃同她笑笑,拿过包裹,“嗯”了声。
夏霜叹息,看她如看一颗朽木:“一旦离开青霄山,没有灵力蕴养,你?日?后真?的只?能做个凡人,会?病会?老,也真?的没有长出灵根的机会?了。”
“夏霜姐,我知道的,也真?的没关系的。”春桃抚摸着包裹,透过窗看向湛蓝晴空,“我努力过了呀。”
“初上青霄山时,我每日?卯时到?学舍,子?时回到?韶华宫,像所有初上仙山的凡人一样,铆足了劲想要斩断凡缘、长出仙根。
“可越是想要斩断,心中就越是牵挂,越是牵挂,缘分就越是藕断丝连。”
春桃嘿嘿笑了:“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年来,我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南山境。为阵法祭血时,想到?自?己能够救下许多与我一样的凡人,就一点?也不疼,也一点?也不累了。”
“那?之后我才懂了,天地之大,万物有万物的道,不分高?低贵贱。”春桃说,“夏霜姐,我的道在于人间。”
说的一套一套的,在山上这么多年,书还真?没白读。
夏霜第一次觉得词穷,只?憋出一句:“殿下,您劝劝呀。”
云笈倚在窗前,拢着披风,伸出缠着布条的手,嗑着瓜子?,看着蓝空:“劝什么,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春桃闻言就要连声道谢。
云笈又开口:“不过——”
她回头对春桃道:“此地被相柳的血污染过,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住不得人了。你?同你?娘免不了要奔波,要尽快想好日?后去哪里、做什么。”
春桃思索片刻,道:“多谢殿下提点?,这些年我虽灵力不济,其他的却学会?不少,谋生不成?问题。”
云笈哼了声,偏生语带笑意:“你?若是真?感激我,要记得写信给我,一年至少一封,知道吗?”
春桃红肿的眼睛又溢出泪来,重重点?头:“嗯!每月,不,每日?都写!”
云笈嗤地笑了,往春桃脑门敲了敲:“每日?都写?你?是要烦死我,还是要累死青霄山的信鸟?”
春桃又哭又笑,直到?有事要做,才向云笈郑重地道别离开。
夏霜长长地叹息。
这下韶华宫是真?的要少一个人了。
多出来的那?个扫地工,也不知能不能留下。
此前云笈只?说留下褚辛有用,没想到?用处竟然那?般大。
夏霜修行已将近两百年,还从?未见过云笈画出的那?种阵法,更未见过褚辛引燃的那?种火焰。
她知晓有些事打听不得,但也知道,褚辛不似她此前所想,大概并非普通半妖。
所以云笈才一意孤行,带他回到?韶华宫。
但自?从?褚辛灵力不济,昏厥在阵法旁,云笈就只?让人为他处理伤口,又让她送去了一些半妖的吃食,还有供半妖服用的血制品。
不曾叫人看管他,连束缚他的术法都不放了。
褚辛只?是灵力不济,伤得并不重,一觉起来,怕是跑得连羽毛都不剩。
夏霜犹豫着,还是问:“殿下,春桃走了,您就不怕褚辛也走了么?”
云笈咔嚓咔嚓磕着瓜子?,发?呆一样,又慢慢看回窗外蓝空。
这些事,她当然知道。
只?是看见褚辛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以后,她忽然觉得没劲。
也许是误以为褚辛死掉那?刻,事实的冲击太过剧烈。
甚至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她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让褚辛来蹚浑水?
相柳又如何?,凡人又如何?,就算她看重,这些事跟现在的褚辛也没有关系。
就算她没将褚辛捡回家,他也不会?在街边成?为冻死骨,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昆仑宫殿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主。
她有她的道,春桃有春桃的道,万物有万物的道。
褚辛,也有褚辛的道吗?
他的道在哪里?
反正不会?在韶华宫。
这次褚辛做得不错,她且给他一次机会?。
她会?装聋作哑当做看不见。
跑吧。
反正相柳已除,就算留下他,也没有用武之地。
“嘁,我才没空管他。”她拿起闪烁不停的羽书令晃了晃,“还有一地鸡毛等着我去打扫,他爱去哪,就去哪。”
羽书令还在不断地闪烁着。
云笈的确有烂摊子?需要收拾。
今日?是云书阳的受赏仪式,赏的是云书阳除相柳有功。
她此行彻底搅乱了仪式的节奏,现在到?处都在传相柳之前压根没有死透,直到?今天才死在她手。
总之,青霄山和北山境都乱成?一锅粥。
云书阳不断用羽书令发?来质问,云瀚和云秋瑜、还有其他人的消息亦接踵而至。
云笈一条也没有回,知道自?己又捅了篓子?。
她还记得刚回到?百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铆足了劲,决意要当个一掷千金,不管他人死活,潇洒自?如的纨绔。
……现在改正归邪,还来得及吗?
北山境掌事擦着汗赶来,面对的就是云笈这副磕着瓜子?沉思的模样。
这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掌事知道自?己逃不了责罚,支吾半晌,大汗涔涔,只?问:“殿下,您怎么来了?”
云笈斜着一边嘴角,毫不客气地讽刺:“我今日?不来,难道要等到?尸横遍野,过来给你?收尸吗?”
待打点?好陶家村的事,黄昏已过,明月高?悬。
尽管天象已经恢复正常,被相柳污染过的土地也无法在短期内恢复。不止春桃和她的母亲,其他的村民也都要另寻住处。
北山境主还在青霄山参加封赏仪式,代理事务的掌事匆忙巡视此地,做了些简单的安排。其余的决定,还得等境主归来后继续商议。
掌事握着笔,殷勤问她:“殿下,您可有什么想法?”
云笈对这些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只?道自?己恰好路过此处,恰好被相柳追上,恰好将它斩在此处,别的,一概与她无关。
至于信不信,那?是别人的事,不是她的。
她随春桃简单用过晚膳,上了马车,预备出发?。
月朗风清,雪停以后,留给北山境的只?有皑皑白色。
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送别云笈时,都忍不住在门外驻足远眺。
枯树会?抽枝发?芽,田埂会?重新浇灌成?正常模样,候鸟会?重来此地栖息。只?是等到?这里恢复生机,土地上站着的也会?是不同的人了。
乌狄随云笈飞进车厢。不知怎么,它从?白日?起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叽叽喳喳的喉舌也不爱说话了,困得紧。
云笈摸着乌狄的毛,用披风的绒面裹着它,让它一觉好眠。
这车厢里还少个人。
夏霜问:“殿下,咱们?现在就走吗?”
云笈摸着乌狄背部的羽毛,默了默,回答:“再?等一刻钟。”
照料褚辛的村民说他半个时辰前就已经醒来,意识清醒,只?是有些虚弱而已。
若是这一刻钟内褚辛没有来,那?就是不想来了。
只?给这一刻钟的时限,他不想来,她也不会?继续等。
夏霜点?点?头,摸出一把杏仁慢慢剥,给云笈当零嘴。
云笈看着远山。
月依旧圆。那?圆月之下,连接远山的也依旧是迷雾一般的结界,以及绿意盎然的松柏。
那?是昆仑的地界。
若褚辛在这时走了,不知会?不会?直接回到?昆仑。
若他果真?回到?昆仑,被奉为少主,岂不是带着一腔被她欺骗的怒意与她作对,又回到?前世的老路上去。
而且这次,他厌恶她,有了切实的理由。
云笈摸了一颗杏仁塞进嘴里。
若真?是如此,那?命运的力量还真?是恐怖如斯。
咔嚓咔嚓的剥壳声中,一刻钟很?快过去。
夏霜拍了拍手上的渣滓:“殿下,走吗?”
云笈眉心跳了跳,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嗯,走吧。”
车夫抖着缰绳,灵驹打了个响鼻,甩着尾巴掉头,准备出发?。
风逐渐大了起来,云笈的碎发?吹在脸上,有些发?痒。
她把碎发?别在耳后,为乌狄拢了拢披风,又摸了一把杏仁放在手里。
一口银牙用力地嚼。
褚辛就回去吧,滚滚滚,赶紧滚,管他去学什么昆仑的术法,去当什么昆仑的少主,随便。
任他日?后如何?报复,她也不惧,一定会?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
夏霜剥壳的速度赶不上云笈吃的速度,剥壳的手有点?急了。
马车向着传送阵方向奔驰,速度愈来愈快时,车夫突然长吁一声,滚滚车轮就此打住。
车夫迟疑道:“殿下。”
云笈硬邦邦地说:“什么事。”
车夫顿了顿:“好像,是那?位公子?来了。”
还未入口的杏仁就这样抵在云笈唇边。
冰天雪地里,月光将雪照出清冷的银白,落雪的山连成?线。
在那?没有尽头一般的远方,有人踩在雪地上,逐月踏风而来。
褚辛长发?半束,以一支木簪挽起,身上是村民准备的衣裳,腰间别着一块盈透的玉,羽书令的流苏随他跑动晃动不停。
云笈抱着乌鸦,拿着杏仁,看褚辛一路飞奔,最终来到?她窗前。
他穿戴整齐,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许是因为服用了她给了血制品,又或者是运动后的血气上头,脸色已经红润不少。
月光下,白雪与远山连成?片,半空中的传送阵忽明忽灭,闪着金光。
少年抬头看着云笈,微微喘着气,额前浮着浅浅的汗。
郑重地同她说:“殿下,我来迟了。”
云笈慢慢把那?刻迟迟未入口的杏仁塞进嘴里。
她忽然想到?,命这种东西,果真?很?难讲。
至少现在,它巧妙地在岔路末端拐了个弯,带着她,带着褚辛,或许还会?载着其他人,一同驶向看不见的远方。
“下次不要迟到?。”她说,“我不会?等你?。”
结界犹如迷雾。
松树下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衣饰简陋,蓑衣下身形削瘦。
女?子?身高?腿长,束马尾,佩长刀,暗蓝色衣衫花纹繁复,领襟缀以白色绒边,胸前佩戴串联红色珠玉的银锻饰链。
男子?正在焦急等待。
女?子?闭着眼,屏息静气,抱着手面对远方的转送阵。
她头顶是一只?硕大的眼,布满血丝的眼球上,瞳孔不住抖动着。
萧无念观察良久,说:“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半妖。”
头顶的眼球随之消失,她睁开眼,怀疑道:“他会?有青鹭火?”
男子?有些犹疑不决。
他不过是这一带的守林人,远远看见了肖似青鹭火的火焰灼烧怪物。
按最近的口风,但凡见到?青色火焰都要报告,恰好萧无念今日?来到?附近,他便顺口说了。
但实际那?火焰是青鹭火,还是别的火,他不敢保证。
这世上见过青鹭火的人本来就不多。
守林人脸色便秘似的,萧无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还是掏出钱袋掂了掂,感受到?轻盈的手感,痛心地取出一片银叶子?递了出去:“我会?遣人同宫中报备,多谢。”
守林人喜笑颜开:“诶,是小的该谢殿下。”
萧无念点?点?头,转身离开,消失在迷雾中。
圆月高?悬,寒凉的月光撒在成?片开放的梅枝上。
在梅树走道的尽头,怀恩殿灯火辉煌,宫灯装饰着屋檐与廊道,在雪夜中是最亮最暖的去处。
灯火再?暖人,殿内也噤若寒蝉。
两排高?至房梁的神明塑像在灯火下静默着,姿态各有不同,同样的是,都垂下金色眼眸,好似审视着所有人。
已经过了封赏仪式的时辰,桌案摆成?两道,主座空置,该来赐赏的青云帝迟迟未到?。
皇子?皇女?与群臣沉默地坐着,不时低头看一眼羽书令,心照不宣,谁也没催促,谁也没开口。
云书阳的羽书令放在桌上,暗淡无光,发?出去的几十条消息石沉大海,连一个响都不曾听见。
桌下的拳头死死捏着,青筋暴起。
等不到?青云帝,也等不来云笈的回复,云书阳脑门冒火,连连质问:“不是说相柳已经死了吗?不是说她连剑也提不起来了吗?”
他身后的内侍不敢回答,臣子?也不敢应声。
只?有坐在云书阳对面的三皇子?云瀚,还能顶着云书阳的威压,扶着广袖,悠哉地为自?己斟酒。
云瀚不介意为云书阳再?添一把火:“上古异兽行动本就难料,身怀异数再?正常不过。小六碰巧发?现有异,碰巧救了百姓,分明好事一桩,二哥何?必这般气恼。”
碰巧、碰巧,哪有那?么多碰巧。
云书阳恨不得当场抽出三叉戟,将云瀚叉出去。
他愤懑道:“莫以为我不知那?些小道消息从?何?而来。”
云笈斩杀相柳不过半日?,从?北山境到?南山境就有飞鸽传信不断,羽书令闪烁不停,都说他云书阳杀的是个假相柳,折在云笈手里那?个才是真?的。
寻常情况下,消息怎会?传得这么快,半点?截断的时间也没给人留下。
这手笔出自?谁,这殿中谁又最会?舞文?弄墨搬弄是非,他心里明白得很?!
云瀚露出狐狸似的笑:“只?不过有些人长了嘴,说了些实话,传出些消息,这又怎么了?”
“你?……!”云书阳眼见就要暴跳如雷。
二虎相斗,殿内除了这二人,没人敢说话,更甭提为谁帮腔。
昨日?云书阳还在收着四山境的贺礼,今日?封赏仪式就化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局势变幻莫测,聪明人都晓得该安静。
晚间风凉,云秋瑜接过傀儡人递来的薄毯盖在腿上。
风吹得愈发?急促,他轻声道:“要变天了。”
传送阵的金光还未熄灭,云笈从?马车里伸出手去,接住砸在手心的冰凉雨珠。
她捏了捏掌心水渍:“今日?下的是雨,不是雪。”
“是啊,”夏霜为云笈系好披风,“再?过不久就开春了。”
云笈颔首:“怀恩殿那?头有没有消息?”
夏霜一路上都在看羽书令,对答如流:“圣上今夜没有去怀恩殿,直到?亥时一刻才传言,让所有人都离开了。
“听闻下午开始,坊间传出许多不利于二殿下的传闻。封赏仪式中断,据说二殿下今夜拂袖而去,气愤非常。”
听她说完,云笈往后一靠,按了按人中,神色晦暗。
大概是知道云笈不会?回信,她的羽书令最初闪烁不停,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收到?新消息。
可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两人在这头说话,褚辛坐在对面默默地听着。
夜明珠照亮车厢的纱幔,褚辛身上的粗布衫与四周格格不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默然倾听。
夏霜只?告知云笈情况如何?,虽说不免为云笈担忧,但接下来如何?处理与兄长的关系,需要云笈自?己拿捏。
她为云笈接了杯水,看见对面的褚辛神清目明,始终认真?在听,没有困倦之色。
于是多了句嘴:“羽书令不仅能接到?别人的消息,也能看到?青霄山发?布的任务,隐匿身份跟其他修士交流。既然已经有了羽书令,该学的不要落下。”
褚辛点?点?头,礼貌道:“多谢提点?,我试试看。”
他将灵力输入羽书令,羽书令上闪烁不停,无需夏霜指点?,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羽书令的使用方法。
夏霜见他学得很?快,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
春桃走了,殿下没有叫其他人来填补空缺的意思,接下来,褚辛无疑要接替空缺的位置。
韶华宫里内侍本就少,虽说日?子?好过,但活也很?多。
褚辛身为半妖,以前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又是以何?种身份与人打交道的,接触到?的又是什么样的人,想也知道。
以他的资质,真?的能在短时间内转换身份,将事情都做好么?
入了青霄山,赶去韶华宫也就是两刻钟以内的事。
在冬夜小雨中,青霄山弥漫着冷雾,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气。
云笈始终拢着披风。已经抵达韶华宫,应当有春日?结界增温才是。然而在里绒包裹下,她依旧觉得冷。
她往手中呵出温暖的水汽,摸着冰凉的指骨,大概猜到?发?生何?事。
马车在缓慢的减速后停了下来,车夫唤道:“殿下,到?了。”
满园棠梨在凄风苦雨中飘摇,青石地板上水光泠泠,几片花瓣沿着沟渠的汨汨雨水往外飘。
云笈踏入簌雪居,垂花门下,六角灯笼旁,果然有人已在等候。
那?人身长九尺,肩披华美的玄色大麾,剑眉入鬓,俊朗的面容阴云密布,竟比这寒凉的雨夜还要冰冷几分。
自?在晚宴上重生以后,这还是云笈第一次正式同云书阳打上照面。
那?夜晚宴,云书阳在兄弟搀扶下烂醉如泥。
而她滴酒未沾,头疼眼花,逐渐找回清醒意志,只?想赶紧离二哥远点?,再?远点?。
但终究逃不过。
就连云笈自?己也想不到?,再?见面时,兄妹之间就连寒暄问候都没有。
这于百年前的他们?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事。
云书阳说:“这次的事,你?最好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雨丝坠落不停,檐铃在风中当当作响。
云笈抬起伞檐,直视云书阳冷星一样的眼睛。
就在此刻,云笈想起前世,逆仙台下冰凉的冷风。
想起站在兵士前,将她往悬崖边越逼越近的那?个云书阳。
他手持最善用的三叉戟,武器的尖端指向自?己最为亲近的妹妹。云笈无法描摹他的表情,只?记得他将三叉戟拿的很?稳,连分毫颤抖也没有。
那?时的云笈想不明白。
她已经听话了,很?听话了。
异兽现世,云书阳叫她出征,她去了。
青云大阵破碎,云书阳要她去补,她也补了。
最后那?几十年,她像条丧家之犬,在青云边界补阵法、斩异兽,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和流民同吃同住,见过暴雨下坍塌的山岩,见过废墟中腐朽的断骨。
她知道有使命在身,知道自?己每行动多一次,因异兽而死的人就更少一些。从?前受不了的忍不下的,都能敲碎了往肚子?里咽,哪怕一句埋怨都不曾有过。
可一回头,就连青霄山的门,也不会?再?为她而开。
所有去信都无人回复。
再?然后,等来了父皇驾崩的噩耗,等来了云书阳和云瀚的围堵。
云笈被围堵在逆仙台上,崖边风大,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袭白裙在身,一条白缎束发?。
可依旧觉得沉重。
她问:“哥,为什么?”
云书阳且悲且喜,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剑眉时而怂起时而压下,好像在哭,又分明是在笑。
“你?做错了,知道吗?”云书阳说,“小六,你?从?百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就做错了,总是学得太快,总是做得太多,这样不好。”
他将厉色咽了咽,自?我说服一般重复:“这样,很?糟糕。”
那?把用来杀敌的三叉戟被云书阳举起,指着云笈。
那?头是云笈混乱、迷茫、无措的眼。
云书阳吼道:“不是二哥逼你?,是你?在逼二哥啊!”
然而此时此刻。
冷风冷雨中,云书阳直直地望着云笈:“为什么不与我通信,为什么擅自?行动,为什么避而不答。”
重来一世,质问者与被质问者换了个位置。
云笈未答,云书阳就当她做了某种沉默的认可,厉色更为可怖骇人:“小六,我耐性有限,你?若选了云瀚,就是在逼我。”
当当的檐铃声中,云笈静默着看云书阳,如看冥顽不化的石头。
她蠢笨莽直的二哥,直到?这时还认为她所做出的任何?行为都在站队,指望她去当一把剑,只?能够为他一人握在手里。
对他而言,最糟糕、最无法想象的事,恐怕是手中剑长出了自?己的意志。
最终,云笈说:“二哥,人傻一次不就够了么。”
“傻?你?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云书阳忍了大半日?,所有挤压的难堪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丝毫没有想到?,眼前是他从?来好言相待的妹妹。
他冷笑着,俊朗的脸显得刻薄:“是我这些年待你?不够好,你?突然觉得不快活?还是我叫你?随我去南山境出征,给你?的报酬不够?”
云笈张了张嘴,可一时无言,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夜色渐深,云书阳不准备与云笈纠缠太深。
他只?朝云笈走近,伟岸的身形裹挟着使人窒息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对云笈说:“小六,你?还小,涉世未深,辨不清对错,二哥会?给你?机会?。”
落雨中,黑伞与白伞擦肩而过。
“下一次,不要选错。”
云笈的目光不曾挪动,云书阳绕开她,她就看着垂花门前的宫灯。
直到?听见身后有什么被撞到?的声音。
“滚开,不要挡路。”云书阳狠狠道,“卑贱的半妖。”
云笈转过身去,看见云书阳已经走过褚辛身边,褚辛不过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把伞扶正。
这一次,他的伞没有被撞走,但肩头还是被雨打湿。
少年只?掸了掸肩,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冷静自?持,好像这种程度的欺辱于他不过小打小闹。
的确,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形下,云笈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个。
但云笈的情绪好似也没什么波动。
冷静到?有些怪异。
夏霜和秋蝉对视一眼:“殿下……”
云笈深吸一口气:“走吧。”
恰逢下雨,韶华宫的春日?结界被撤走,簌雪居也温度骤降。
春日?结界已经在此地维系几十年,一朝被撤下,备用的木炭和火炉就都得翻找出来,才能让人在冬夜里好生歇息。
夏霜和秋蝉都忙碌起来。
云笈的披风始终未取下,发?饰也和回来时一样。
她说要休息,然而即便卧房已经收拾好,换上厚实的被褥,点?上安神的香薰,她也不似真?的要躺下。
游廊的夜灯亮成?一排,她独自?在廊边看雨。
每到?夜晚,夏霜秋蝉不在,傀儡人都休憩充能,簌雪居就总是像现在这样,空落清净,她习惯了。
也许是冬夜的雨太冷,今夜的花瓣掉得比以往都多。
不知满园棠梨能不能撑到?真?正的春日?来临。
云笈疑惑地反问自?己,你?怎么还有空心疼花草树木?
她以为自?己会?悲痛,至少两滴眼泪是该掉的吧。
可事到?临头,只?觉得恶心作呕。
这感受于她罕有。
云笈拍了拍胸口,可是越是专注于那?点?恶心的感觉,那?感觉就越来越深。
她按压着胸口和锁骨,一路摸到?喉咙,反胃的感受也没停下,最后甚至有些晕眩,使她在原地晃了晃。
她伸手去扶廊柱,小臂却被人握住,让她稳了下来。
云笈没料到?这里还会?出现第二个人。
褚辛的掌心温热,送来柔和的暖意。
她一时忘了自?己还想干呕,匪夷所思地看着褚辛:“你?在这里干嘛?”
褚辛还是那?身粗布衣,肩头也依旧是湿润的,这种天气,衣服干不了。
也不知他在簌雪居守了多久。
“夏霜和秋蝉都在忙,我也不该走。”
是了,今夜的事情来得太急,骤然间有许多事要做。褚辛不懂内务,也就很?难有他帮忙的余地。
这解释并不能化解云笈的困惑。
正相反,光影暗暗,她被褚辛的突然出现激出三分警觉。
褚辛愿意回来,这件事本就怪得可以。
要知以他的脾性,做出的行为十有八九都有明确目的。
可今日?的情况是,她设局骗了褚辛,逼他为她引阵,还嘲笑过他!
褚辛不跑也就罢了,还愿意回来,甚至知道自?己需要在韶华宫填补空缺,做事尽责,妥当得不合常理。
为什么?
云笈想不通。
而且,抛开他的目的不谈,现在是深夜,他这般跟着她,是不是跟得太紧了些。
真?将自?己当做贴身侍女?了么。
褚辛的眸光深不见底,静默得像是死水无边的深潭。
云笈方才与云书阳对视都不曾畏惧,此时却捕捉到?危险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褚辛握着她小臂的掌心越缩越紧,力气越来越大,简直如同捕兽夹捉捕到?等候已久的猎物。
云笈骤然反应过来,甩开褚辛的手:“走开。”
她把手缩回披风里,揉了揉手腕。
褚辛也不气恼,关切地看着她:“殿下只?身在此处,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做?我身为内侍,当为殿下解忧。”
云笈用见鬼的眼神看他一眼:“我不用你?管。”
旋即抱着手望向庭院,不再?看褚辛。
她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见褚辛。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她眼前,她都会?想起前世。
想起前世她修补大阵,四处流浪时,褚辛远道而来,对她讽刺挖苦:“你?真?的以为你?的兄长有多么爱你??”
青年长眉一挑,薄唇翕动,月光下斜眼看她,目光显得晦暗:“云笈,你?当真?是连别人爱你?与否都分辨不出的睁眼瞎。”
天知道她那?时多讨厌褚辛,自?然将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当做狗吠,二话不说,拔剑与褚辛战,恨不得将他的嘴都挖下来。
云笈看着满园落花,默了默:“你?若是真?想为我解忧,那?现在就离我远点?。”
至少今夜,哪怕褚辛根本不知道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也要远到?让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然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好让她忘记自?己输给他一回。
灯光下,褚辛含笑同她道:“那?殿下若还有吩咐,随时叫我即可。”
等他走到?拐角,快要消失在夜色中。
云笈远远地同他说:“明日?一切照旧,巳时来簌雪居应卯。”
夜雨打檐,少女?在煌煌灯火中遥望他,身不沾雨,衣不染尘,却莫名像是只?身一人站在暴雨中,与残花败叶同样易碎。
褚辛对她颔首。
“是。”
夏霜将灵木放入炭炉,火星子?刺啦一跳,周围顿时暖和不少。
她开了窗户,周围犯冷的鸽子?有的飞进了屋,有的在窗沿站成?一排,挨得紧紧的。
褚辛终于还是找到?了事情做。
库房的灵木都被取了出来,他坐在夏霜旁边,和秋蝉一起分拣灵木。
夏霜扒拉着木炭,看了看褚辛:“韶华宫的春日?结界,是很?久以前二殿下为咱们?殿下布置的。”
褚辛分拣灵木的动作停顿瞬间,又继续。
“宸妃娘娘当年身体抱恙,圣上四处寻灵药为她吊着,也没能将她留住,在冬夜里溘然长逝。”
“那?年殿下才小小一个,”夏霜比划了一下,“还不及我的腰高?。”
她放下手,目光飘远了:“自?娘娘过世以后,小殿下就一直怕冷,也讨厌冬天,更不喜黑暗的长夜。”
褚辛问:“所以簌雪居才连夜点?灯?”
夏霜点?头,弯了嘴,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殿下平时大喇喇的,在这种事上偏偏忍得。我们?最初不知道她怕黑,直到?一天晚上,我落了东西,回到?簌雪居拿……”
那?时院里的灯还没有现在这么多。
夏霜临走前为云笈吹了灯,然而打了个回马枪,却看见卧房里的灯又亮了起来。
小云笈坐在床边,裹在厚厚的被褥里,看着鹤形烛台上一灯如豆。
发?现夏霜进来,她抬起眼来,圆圆的眼睛里盛满泪水,被照得亮亮的。
该是害怕的,或许还有些难过,但是她一个怕字也不曾说。夏霜靠近了,她就抱着夏霜的腰,把脸埋进夏霜的裙子?里。
连哭都没有声音。
从?那?天起,夏霜就记得为簌雪居留灯。
“后来,二殿下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件事。”夏霜说,“也是有心,寻了学舍最好的阵术师来到?韶华宫,又将殿下骗出去游玩,用了好几日?时间,才布下了春日?结界。”
结界落成?那?日?,少年皇子?牵着小公主的手回到?韶华宫。
离开前还是冬日?雪景,归来时已是满园春色。
梨花扑簌落在云笈的发?包上,她摘下来,看见白鸽成?群飞过,天空湛蓝,白云缓慢地游走。
她的冬季,提前宣告结束。
在幼时为人点?一盏灯,那?灯里的火,是可以随时间燃烧很?多年的。
燃得久了,也就有了它将永不熄灭的错觉。
直到?某一日?,发?现那?光芒戛然而止,不含一点?温存意味地离去。
褚辛蜷了蜷手掌,指腹还能感受到?隔着布料紧握云笈小臂的触感。
在光滑轻薄的布料下,她的皮肤太冷了些。
褚辛无视心中隐约的不适,悄然弯了弯唇。
那?刻的小公主,简直是逃一般地把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再?会?法术又如何?,有计谋又如何?,陷害他又如何?。
回到?这青霄山,不过是个缺爱的可怜蛋。
她这副任人拿捏在手的暗淡模样,可没有那?时抓他回去时一半夺目。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褚辛的拇指与食指无意揉搓着,呼吸均匀地延长。
雨夜中,任何?气味都会?成?倍放大。
他仿佛还能嗅到?从?云笈身上传来的冷香,还有嗅到?过一次就再?也忽视不了,总若有似无存在的血液气息。
云笈就一直像现在这样,才不会?枉费他的决意蛰伏。
褚辛背过身,背对着灯火,将收好的木炭放入柜屉里。
唯独有一点?很?是古怪。
云书阳竟与他在梦中所见,挽着云笈的那?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大概是他在南山境偶然见过云书阳的塑像,以至于潜意识记下来他的脸的缘故。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别的解释。
毕竟那?日?的情景,与梦中大有差别。
而且,以今日?情况来看,云笈跟这位兄长的关系并不如传言和洽,怎么会?言笑晏晏,挽手看烟火。
秋蝉说:“我这边的灵木都分好了。”
褚辛合上抽屉,微笑道:“我也可以了。”
夏霜从?分好的灵木里提出一篮,递给褚辛:“最近都会?有些冷,殿下让你?不要忘记带些灵木回去。”
褚辛怔了怔,接过篮子?:“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少年神色认真?,夏霜看了眼秋蝉。
秋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东西想教给他。
她远远看见过云笈教褚辛练剑。
这半妖看起来怪笨的。
夏霜想了想:“你?初来乍到?,不会?的事有很?多。明日?等下课了,有空时先随我跟班,慢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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