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三日后, 齐慕先的发妻谭云,在病榻上去世。
“老爷……对不起……”
“狸儿的事,我想来?想去, 还是觉得内疚……”
“等我走?后, 好好照顾正儿……”
“我怀疑……正儿虽然没有?说?过,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不如狸儿, 这?样……多少会对他的性情有?所影响……他明明没那个天赋, 却比一般人更争强好胜……”
“正儿天赋是不如狸儿, 但他现?在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那日凌晨,谭云攥着齐慕先的手,支着最后一口气, 哽咽地说?了许多后, 慢慢合上眼,便咽了气。
齐慕先长?长?叹了口气,为发妻理了理头发。
家仆们?皆低下头, 配合着主人家低落的气氛,不敢多言。
“娘!”
齐宣正端着汤药碗进来?,正听到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夸张地在地上跪下, 跪走?到母亲床边,痛哭不已。
齐慕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帮忙准备后事。
谭云之死?, 在梁城的官场上,也算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谭云与齐慕先成婚数十年,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齐相与他夫人感情不错, 兼之齐慕先护短, 他夫人的死?讯一出,许多官员当即前来?吊唁。
就?连天子, 都对齐慕先表达了深切地慰问,并对他妻子去世深表遗憾。
齐慕先对一众关怀一一谢过,尤其是对天子的关心,他说?自己感激涕零。
随后,就?是处理齐宣正的事。
按照方朝传统,父母去世乃是大事,齐宣正作?为儿子,为表孝顺,得在家守孝三年。
“齐宣正……真的会丁忧守孝吗?”
萧寻初得知?此事后,有?些迟疑地问道。
谢知?秋如今作?为齐府的常客,在得知?齐慕先妻子去世的当天,自然就?第一时间上门问候悼念。
今日,是齐相之妻出殡之日,她仍然需要去齐府参加仪式,以示对齐慕先的尊重。
谢知?秋换了身庄肃的衣裳,正要出门,听到萧寻初的问话,便回答道:“多半不会。”
齐宣正的官途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守孝,对他的前程必有?影响。
更何况,齐慕先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他目前身体还算健硕,但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他三年后还能不能如此精神,包括齐慕先自己也有?点担忧。
事实上,谭云刚一去世,朝中官员揣摩着齐慕先的心意?,就?已经自发开?始上书了。
内容多是“齐宣正大人为人特别?勤劳踏实,简直是朝廷栋梁,我们?完全离不开?他”、“要是齐宣正大人丁忧的话,朝廷简直会一团乱,万万不行”之类,字里行间,皆是想请圣上夺情。
后续形势尚不明朗,但谢知?秋推测,凭齐慕先的权势,他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齐府。
齐家夫人去世后,齐府人来?人往,一片哀丧之态。
齐宣正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哭得十分厉害,几度哭晕过去,旁边的人搀都搀不起来?,横看竖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谢知?秋同来?葬礼上哀悼,但表现?得很低调,只尽了作?为一个晚辈的礼数。
当她对着棺材行完跪拜之礼,绕行一圈从齐慕先身边经过时,正听到一位官员在与齐慕先交谈——
“尊夫人晚年顺平,有?同平章事大人陪在身旁,又?有?令郎这?样的好孩子送终,想来?已无遗憾。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多谢刘侍郎关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大人特意?来?一趟,着实有?心了。”
听到“刘侍郎”这?个称呼,谢知?秋步调一滞,往旁边看去。
正与齐慕先交谈的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生着宽额头,下巴却尖尖短短,他相貌不算好看,有?点像刚叼到鸡的黄鼠狼,兼之他对齐慕先弓着背,瞧着谨慎畏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仿佛稍微一吓,他就?会当场找个洞躲起来?似的。
梁城中姓刘的侍郎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月县与焦家勾结贩卖人肝的罪魁祸首、当朝吏部?侍郎——刘求荣。
谢知?秋已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很久,可由于大理寺和吏部?最近接触不多,谢知?秋这?个品级也不必上朝,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谢知?秋盯着此人,好记住对方的相貌。
恰在此时,刘求荣与齐慕先讲完话,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
谢知?秋没躲,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反而是刘求荣,一看到谢知?秋的脸,就?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连个招呼都没回,吓得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
谢知?秋心中掂量了一下。
看来?她没见过这?个刘求荣的脸,但这?位刘求荣,倒像注意?过她的长?相啊。
这?时,齐慕先亦看见了谢知?秋。
今日,齐慕先没着公服,没着常服,而是一身丧服,看上去倒比平时更为仙骨道风。
妻子逝世,齐慕先沉静依旧,他没有?像齐宣正那样露骨地表演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必要,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比平常话要少了。
他见到谢知?秋,对她笑了一下,道:“来?了?”
谢知?秋颔首,对齐慕先一拜,道:“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齐慕先淡笑着道。
“只是可惜,你?与我的那一局棋,恐怕要多等些时日再下了。最近,我怕是没有?那个心情。”
这?一句话里,倒夹了些淡淡的哀伤。
谢知?秋回答:“等同平章事大人有?心情的时候就?好。”
这?时,谢知?秋轻轻往刘求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问齐慕先:“刚才与大人说?话的那位,莫不是刘求荣刘侍郎?”
齐慕先面不改色,微笑地点了下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知?秋,貌似不经意?地问:“忘忧你?年纪虽小,威望倒是高,我看你?与刘侍郎打了面照,他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倒有?点怕你?这?个大理寺正。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齐慕先这?话里,甚至带着点戏谑。
谢知?秋现?在多半确定,当初就?是刘求荣这?个吏部?侍郎,将她安排到月县那等虎狼之地去的。
刘求荣此举,分明就?是为了讨好齐慕先,但看齐慕先的语气,他竟像是半点不知?情。
齐慕先装傻,谢知?秋也跟着装傻。
她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在齐慕先面前给刘求荣上点眼药,说?:“我猜刘大人不是怕我,而是怕我手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哦?”
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可有?想过,有?些表面上看上去对同平章事大人恭恭敬敬的官员,私底下却背着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齐慕先面色一凝。
他说?:“这?种事情多了,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于我可用之人,只要他们?确实有?能力?,私底下的事,我不会样样去管。”
“同平章事大人用人不疑的心胸,令人佩服。”
谢知?秋道。
“不过……有?些事情,同平章事大人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同平章事大人素来?是本朝官员的典范,名声高尚。”
“大家当然知?道同平章事大人做事光明磊落,但就?怕有?些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却在外头做腌臜事,万一什么时候捅了娄子,连累大人也跟着受人非议。”
谢知?秋推测,齐慕先多半知?道刘求荣为了向他卖好,而将“萧寻初”派到月县去的事。
但是,刘求荣私底下勾结月县当地豪强拐卖幼童、贩卖器官的事,齐慕先多半是不知?情的。
若不然,刘求荣在发现?她和齐慕先交好后,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
既然如此,谢知?秋当然要趁机离间一下齐慕先和刘求荣的关系。
能让齐慕先对刘求荣起嫌隙最好,如若不行,她至少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知?道一点东西,但因为刘求荣是齐慕先的人,她即使知?道,也先捂住了。她在感情上是不愿意?得罪齐慕先的。
果不其然,齐慕先听到她这?么说?,流露出一丝掂量的表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
齐慕先得体道。
他说?:“既然如此,老夫有?空的时候,会让人去查查看的。”
谢知?秋对齐慕先行礼。
既然齐慕先说?要查,那谢知?秋猜,他多半很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
只是齐慕先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好判断,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许是看出谢知?秋对他并不十分信任,齐慕先瞥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忘忧,你?与老夫相处这?么久了,认为老夫的为人如何?”
谢知?秋一愣。
未等谢知?秋开?口,齐慕先已经自己说?道:“老夫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若是对老夫可用之人,老夫亦不会亏待。
“你?如今是老夫重要的棋友,若是刘侍郎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
谢知?秋心头一惊。
听齐慕先这?话的意?思,竟是将她的地位置于刘求荣之上。
齐慕先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谢知?秋不敢全信,但有?齐慕先此言,她内心不由安定了一些——
正如祝少卿所言,齐慕先这?个人,不算太正大光明,但是是个护短的人。
只要不要招惹齐慕先,不要去触他的利益,那么只要得到齐慕先看重,那么确实可以升迁很快,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谢知?秋稍凝,斟酌着词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
齐府办丧事期间,梁城的日子按部?就?班,谢知?秋照例每日在大理寺干活。
一夜。
谢知?秋本在安睡,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在亦梦亦醒之间,谢知?秋听到有?打更人在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快去报官——”
“可是那人——”
谢知?秋渴望快速升迁,白天在大理寺十分拼命,每日都很劳累。
她隐约听到响动?,但只当是做梦,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卯时。
谢知?秋同往常一般苏醒,换上官服,骑马前往大理寺。
然而,这?日她到大理寺,就?感到气氛与以往大为不同——
大理寺中笼罩着肃杀的氛围,往日起早闲聊的官员都行色匆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品阶低的官员一大早竟都到了,不少人眼底泛着倦意?,像是彻夜未眠。
然而,品阶高的官员竟一个没来?,明明辰时已过,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谢知?秋顿感异样,一抬手抓了个大理寺主簿,问:“祝少卿呢?今日怎么还没来??”
主簿头也不敢抬,道:“……祝少卿今日身体抱恙,请假休息了。”
“那张少卿呢?”
“张少卿母亲忽然染疾,他请假在家尽孝。”
“……那大理寺卿大人呢?”
“大理寺卿大人早上出了早朝,但好像身体非常不适,竟在崇政殿外晕倒了,现?在还没醒,正在接受太医照顾。”
谢知?秋心头一震。
这?群大理寺的高官居然一个一个地都不来?干活,必然有?大问题。
谢知?秋入大理寺这?几个月,一直在经营与天子和齐相的关系,倒忽略了建立大理寺内的人脉。昨夜她的上级们?必然是早早得到了什么她没得到的消息,这?才纷纷找借口躲开?,等着将锅甩给运气不好去背的人。
谢知?秋如今的职务是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在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要是一位大理寺卿和两位大理寺少卿都不来?大理寺,那她就?是大理寺的主事人,真有?什么事,恐怕就?要她来?背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堂堂三品大理寺卿和四品大理寺少卿,都怕成这?样?
谢知?秋心生疑窦,越想越不对劲,甚至也想找借口当场遁走?。
然而她来?都来?了,现?在再跑,未免刻意?。再说?她前面已经跑了三个,她若再当第四个跑的,观感不好。
她如今想当皇上眼中的能臣,怎么能干临阵脱逃的事?
谢知?秋定了定神。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险中求胜。
她天生表情冷淡,此刻仍波澜不惊,只问道:“今日大理寺中,莫不是有?什么新案子?我昨晚听到一点动?静,是有?凶杀案?”
那大理寺主簿听到谢知?秋这?句话,简直惊了!
他们?这?些低品阶的官员,今日还来?大理寺,纯粹是没得选择,不得不来?。
可这?位萧大人,在发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居然非但没逃,还敢主动?问起!
“他”这?难道是打算主动?去接这?烫手山芋,为大理寺挑大梁吗?!
主簿看“萧寻初”的眼神登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回到梁城几个月就?能同时得到天子和齐慕先两个人青睐、还曾经从月县活下来?的官员,胆子够大的!
不过……大理寺的其他几位高官都是骑墙派,这?个案子,说?不定确实只有?与齐相交好的“萧寻初”能扛得下来?。
主簿垂着头,低低地道:“禀萧大人,昨夜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凶案。死?者是乐坊的一名歌女,死?因清楚,凶器已在现?场找到,凶手……是今年的一位新进士,已经当场擒获了,案件清晰,证据确凿,若要审判,非常容易。”
“……容易?”
谢知?秋迟疑。
若真这?么简单,怎么会搞得大理寺的三四品官都不敢来?干活?
歌女身份卑微,威胁不到大理寺,谢知?秋猜测多半是那个“新进士”有?问题,而且身份说?得这?么含糊,实在欲盖弥彰。
谢知?秋懒得周旋,索性道:“凶手现?在关押在牢中吗?带我去看看。”
主簿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敢搭腔,只点了点头,便在前面领路。
须臾,谢知?秋就?被带进了大理寺狱。
一名犯人身着锦衣,但浑身是血,被独自关押在最大的牢房中。
大理寺官员似乎是怕他在里面过夜不舒服,竟连夜送来?床铺被褥,还在里面放了几盘点心,不像监狱,倒像茶楼招待贵客似的。
那人原本瞧着有?点懊恼,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见是“萧寻初”的脸,表情倒忽然轻松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
对方咧嘴,对谢知?秋森森一笑。
他道:“既然如此,那话倒好说?了。我们?关系不错,对吧,萧弟?”
谢知?秋一看这?人的脸,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什么“今年的新进士”。
犯下这?桩证据确凿凶案的人,是齐相的儿子齐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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