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节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达林顿府内的现状已经显得不那么尽如人意了。近来已经出现了几次小小的疏失,这其中就包括去年四月发生的那个跟银器有关的小插曲。万幸的是当时法拉戴先生并没有客人在场,不过即便如此,那对我而言也是极端难堪的一刻。
事情发生在某天上午的早餐时间,在他那方面,法拉戴先生——要么是他宅心仁厚,不忍苛责,要么就是因为他是个美国人,所以对那次差错的程度缺乏认识——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只字的埋怨。他在餐桌前就座以后,只是拿起一把餐叉细看了一下,用指尖碰了碰叉尖,然后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晨报的头版新闻上去了。他整个的姿态都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做出的,不过当然了,我已经全都看在了眼里,马上快步走上前去,拿走了那样碍眼的东西。可能因为我心里不安,动作太快了一点,因为法拉戴先生略为有些吃惊,嘟囔了一句:“啊,史蒂文斯。”
我拿着那把餐叉快步走出房间,没作任何耽搁马上又拿了一把令人满意的餐叉回来。我朝餐桌走去的时候——法拉戴先生显然已经全神贯注于他的报纸当中——我也想到我可以悄没声地把餐叉放在桌布上,不要打搅了我的主人读报。可是,我已经想到了法拉戴先生有可能是为了不让我感到难堪才佯装浑然不觉的,如果我这么偷偷摸摸地把餐叉换回去,恐怕会被主人误解为对于自己的疏失我非但不痛心疾首,反而自鸣得意——或者更糟,是试图予以遮掩了。正是为此,我于是决定我应该带有某种强调的意味把餐叉放回到桌上才算合适,结果是又让主人吃了一惊,他抬眼一看,又嘟囔了一句:“啊,史蒂文斯。”
类似这样的疏失,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自然是对我身为管家的自尊心的一种伤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认为这只是人手短缺造成的,并没有理由相信它们是更加严重的问题的先兆。并不是说人手短缺的问题无足轻重;不过只要肯顿小姐当真愿意重返达林顿府,我相信这样的小小疏漏也就自然会成为过去。当然了,我们必须谨记,肯顿小姐在来信上并没有愿意复职的明确表示——顺带提一下,昨晚在关灯之前我又在房内重读了一遍。事实上,我必须承认确实有这种可能,即我出于一厢情愿的工作上的考虑,而过于夸大了她那方面有此意愿的蛛丝马迹。因为我必须承认,昨晚我不无惊讶地发现,还真的很难明确指出她来信当中有任何一段清楚明白地表示出了她想回来工作的愿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也不值当地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煞费苦心地去思忖揣测,因为很可能在四十八个钟头之内我就能够跟肯顿小姐当面进行晤谈了。不过我还是得承认,昨天晚上我躺在黑暗当中,听着楼下传来的店老板和老板娘洗洗涮涮的声响,我还是颇花了不少的时间,在我脑子里反复地琢磨肯顿小姐信中的字句。
* * *
[1]集镇(market town),定期举行集市贸易的市镇。
[2]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英国剧作家、评论家,费边社会主义者,主要剧作有《恺撒和克娄巴特拉》、《人与超人》、《巴巴拉少校》、《皮格马利翁》、《圣女贞德》等,获一九二五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3]哈利法克斯(Edward Frederick Lindley Wood Halifax,1881—1959),英国保守党人,历任印度总督、上院领袖等要职,在外交大臣任内对纳粹德国实行绥靖政策,后任驻美大使,称号为哈利法克斯伯爵一世。
[4]里宾特洛甫(Joachim von Ribbentrop,1893—1946),纳粹德国战犯,外交部部长,一九三六至三八年曾任驻英大使,一九三九年赴莫斯科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战后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5]纽伦堡集会(Nuremberg Rally),即德意志帝国一九二三至一九三八年每年一度的纳粹党代会,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掌权后尤其成为盛大的年度纳粹宣传活动。
[6]莫斯利爵士(Sir Oswald Mosley, 6th Baronet,1896—1980),英国法西斯主义者同盟头目,一九一八至一九三一年在下院工作,相继为保守党党员、无党派人士和工党党员,一九二九至三〇年在工党政府任职,一九三二年创立英国法西斯主义者同盟。
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
我觉得也许有必要再回到爵爷对待犹太人的这个问题上多说几句,既然排犹主义的这整个问题,我意识到,近来已经变得如此敏感。尤其是,让我在此澄清一下外界有关达林顿府绝不雇用犹太人的传闻。既然这一指控直接就落在我本人的管辖范围,我也就能有绝对的权威予以批驳了。在我服侍爵爷的这全部的岁月当中,我的雇员里面一直都有很多的犹太人,而且我要再补充一句的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因为其种族的缘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对待。你真是猜不出这些荒唐无稽的指控到底所为何来——除非,这是非常荒谬可笑的,它们全都源自三十年代初期那短暂的几个星期里发生的几件完全无足轻重的小事,在那段时间里卡罗琳·巴尼特太太曾对爵爷拥有过某种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巴尼特太太是查尔斯·巴尼特先生的遗孀,当时四十开外——是位非常健美端庄,有人也会说是光彩照人、魅力四射的女士。她拥有聪颖无比、令人敬畏有加的盛誉,在当年,你经常能听说她是如何在宴会上就当今某个重大问题将这位或是那位饱学之士羞辱得无地自容的传闻。在一九三二年的大半个夏季里,她曾是达林顿府的常客,经常跟爵爷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就重大的社会或者政治问题深入地交换意见。我记得,也正是这位巴尼特太太,曾带领爵爷数度深入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地段,进行“有向导引领的视察工作”,其间,爵爷曾亲自实地访问了那些年间很多身陷赤贫境地的人家。这也就是说,巴尼特太太极有可能在促使爵爷越来越关心我们国家的贫困问题上做出过重要的贡献,如此说来,她对于爵爷的影响也不能说全都是负面的。不过当然了,她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领导的“黑衫党”组织的成员,而爵爷与奥斯瓦尔德爵士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就在那年夏天的几个星期之内。我猜想,应该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周里发生在达林顿府里的几桩完全不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给那些荒唐无稽的指控提供了完全站不住脚的所谓依据。
我将其称为“事件”,但其中有一些根本就不值一提。比如说,我记得在一次晚宴上听到他们提到某一份报纸,爵爷对此的反应是:“哦,你们说的是那份犹太宣传单啊。”同样还是在那段时期里另有一次,我记得他指示我不要再给某个定期上门募捐的当地慈善组织捐款,因为其管理委员会“或多或少都是犹太人组成的”。我之所以记得这些确切的表达,是因为当时乍听之下我真是大为惊讶,爵爷此前可是从未对于犹太民族表露过任何的敌意。
再后来,当然就是终于出了那档子事。有天下午爵爷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起先只是一些大而化之的闲谈,问问我府里的情况是否一切正常,然后他就说:
“最近我反反复复思考良久,史蒂文斯。思考良久。我已经得出了结论。我们达林顿府里不能雇用犹太员工。”
“先生?”
“这是为了我们府里着想,史蒂文斯。是为了来我们这里做客的客人的利益着想。我已经就此做过认真的调查,史蒂文斯,我现在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的结论。”
“很好,先生。”
“告诉我,史蒂文斯,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就有几位,对吧?犹太人,我是说。”
“我相信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有两名是属于这个类别的,先生。”
“啊。”爵爷沉吟了半晌,凝视着窗外。“当然,你必须让他们离开。”
“您说什么,先生?”
“这非常令人遗憾,史蒂文斯,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考虑到我的客人们的安全与康乐。我可以向你保证,对此问题我已做过认真的调查,而且彻彻底底地考虑清楚了。这完全是出于我们最大利益的考虑。”
这其中涉及的两位员工,事实上都是卧房的女仆。所以,如果不事先将此情况告知肯顿小姐就采取任何行动的话,那将是极为不妥的,于是我决定当天傍晚去她的起坐间里喝可可的时候就跟她说一声。对于每天工作结束以后去她的起坐间里碰个面的这种安排,或许应该稍作说明。应该说,这种安排完全是事务性的——虽说时不时地,我们也会讨论一些非正式的话题。我们安排这种会面的理由非常简单:我们发现我们各自的公务经常都过于繁忙,经常是一连好几天我们连交换一些最基本的信息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认识到这种情况会严重地危及正常工作的平稳运转,而最直接有效的补救办法莫过于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在肯顿小姐的起坐间里不受打扰地待上个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我必须重申的是,这些会面主要都是工作性质的;也就是说,打个比方,我们可能会商量即将举行的某一社交活动的具体计划,或者讨论某位新近招募的员工的适应情况。
总之,言归正传,您应该可以理解,考虑到要告诉肯顿小姐我即将解雇她手下的两位女仆,我内心也难免会有些波澜起伏。实事求是地说,这两位女仆一直以来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优秀雇员——既然近来犹太人的问题已经变得如此敏感,我不如索性把话挑明了——出于本意,我是完全反对将她们解雇的。尽管如此,我在这一问题上的职责又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我也看得很清楚,即便是我不负责任地将我个人的质疑和盘托出,也是完全于事无补的。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可是正因为如此,就尤其要求我要颇有尊严地予以完成。也正是为此,当天傍晚在我们的日常交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而且是以尽可能简明扼要和就事论事的态度提出的,我具体是这样说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我将在我的餐具室里跟这两位雇员谈一下。如果届时您能差她们过来一趟的话,肯顿小姐,我将感激不尽。至于您事先是否要将我会跟她们谈的内容知会她们,就交由您全权决定吧。”
话已至此,肯顿小姐像是全然无言以对了。我于是继续道:“那好,肯顿小姐,谢谢您的可可。我想我也该回房休息了。明天又是繁忙的一天。”
在这个时候,肯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鲁思和萨拉在我手底下已经工作了有六年多了。我完全信任她们,她们也的确信任我。她们在达林顿府里的工作非常出色。”
“我相信这都是事实,肯顿小姐。可是,我们决不能让私人情感渗透进我们的判断中来。好了,我现在真的要跟您道声晚安了……”
“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气愤,你居然可以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说出刚才那番话,就仿佛你不过是在跟我讨论家用食品的订货似的。我实在是无法相信。你说鲁思和萨拉要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
“肯顿小姐,我刚刚已经把全部的实情跟您解释过了。爵爷已经做出了决定,你我是没有任何可以争辩的余地的。”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史蒂文斯先生,以这样的理由解雇鲁思和萨拉根本就是——错的吗?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宅第中继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我请求您不要这么激动,并请您以与您的职位相称的态度规范您的言行。这是一桩简单明了的事务。如果爵爷希望终止这两份特定的雇用合同的话,那么别人谁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警告你,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明天把我的两位姑娘给解雇了的话,我也跟着一起走。”
“肯顿小姐,我很惊讶于您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我肯定不需要提醒您我们的职业责任不应以自己的癖好和情感为出发点,而应遵从我们雇主的意愿。”
“我要告诉你的是,史蒂文斯先生,你如果明天解雇了我的两位姑娘,那将是大错特错的,那将是莫大的罪恶,我决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宅第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请容我向您提个忠告,您所处的地位还不足以使您做出如此趾高气扬的决断。事实上,现今的世界是个异常复杂而又危机四伏的所在。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关犹太民族的本质这样的问题,都不是处在你我这样地位的人能够理解的。然而爵爷,我冒昧说一句,肯定比我们更有资格判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好了,肯顿小姐,我真的必须告退了。再次感谢您的可可。明天上午十点半。请让那两名相关的雇员过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从那两位女仆踏进我餐具室的那一刻看来,肯顿小姐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因为她们俩都是抽抽搭搭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向她们解释了一下,特别强调了她们的工作一直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因此肯定会拿到评价很高的推荐信。据我的记忆,她们俩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话,那次面谈最多也就持续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她们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抽抽搭搭地离开了。
自从解雇了那两位女仆以后,肯顿小姐一连好多天对我的态度都极其冷淡。确切说来,有时对我甚至相当粗鲁,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员工的面。尽管我们仍旧保持着每天傍晚碰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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