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训狗1
赵恒年纪尚小, 身边亲近的除了上官氏,便是从小陪伴他的黄玠。上官氏自入干清宫,做一国太后后, 对他愈发冷淡。母亲的温和笑靥, 隔着重重规矩枷锁,叫人捉摸不透。
龙椅之下, 还有虎视眈眈的权臣陆松节。
尽管黄玠偶尔会提醒他注意规矩,可大部分时候,黄玠待他温柔和蔼,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大靖朝历任帝王中, 便有如赵恒这般, 不得不主动寻求近宦帮助的皇帝。无他,大靖朝内廷宦官荣辱系于皇帝一人,能为赵恒在阵前挥刀者,黄玠而已。
赵恒现在想把那把刺百官的刀, 递给黄玠。
得了黄玠的调令,萧于鹄凯旋后, 星夜快马加程,折返盛京。
老槐长街巷子内的小宅外,驻着十名带刀护卫。陆松节并无私兵, 亦不愿长期借调京营卫军,是以花银子雇了些莽汉。
原本就小的宅子,因他们的存在更压抑逼仄。
白婉自被他送回此处, 便神思恹恹。陆松节给她熬了药膳, 撩起帘子, 绕到她床前, 温声哄道:“婉儿, 先吃些东西吧。回来这么久,你什么都不吃,这样下去,五脏庙怎么受得了?”
碗才递过去,就被白婉打掉。滚热的汤水浇在陆松节的手腕和衣袍上,被热汤沾湿的袍摆贴着肌肤,越来越烫,烫得他皱眉。
陆松节按捺不悦,撩袍坐在床边,好似看不到白婉眼底的嫌恶,“婉儿,你生我的气就罢了,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乌鸡汤最是滋补,我熬了许久才熬好,你赏个脸。”
白婉睡得浑噩,并不觉得饿。强撑着身体坐起,略显干燥的发散落到腰际,打量了会陆松节。半晌,哂道:“陆松节,我师父呢?”
从被他抓回来,白婉就和柳相分开了。她只想确定,陆松节有没有报复柳相。
“婉儿,你把我想得太坏。”陆松节眸色稍暗,解释道,“他当夜已经上了南下的官船。你身边的人,只要你护着,我便不伤他们。”
“那便谢谢元辅大人,希望元辅大人以后也践行此言。”白婉得了他的保证,翻个身,又合上眼。
她和陆松节闹久了,知自己无法脱离他的手掌心,心绪不免压抑。脑海里,陆松节曾对她说的话反复浮现,扰得她睡不安枕。她既想逼自己安静下来,好好再看他一眼,可真的看到他,她又烦闷。
这样下去,她迟早被他逼死。
陆松节见她枯萎,终于没有再强迫她与他说点什么,差人进来把被打碎的碗和散落的鸡汤收拾干净。
出了次间,他才发现方才被烫过的地方发红浮肿,隐隐作痛。身上的旧伤也被牵连。陆松节一时站不稳,掌心撑着门框,缓了会才定住神。
他忽然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是对的。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日渐沉闷,生了孩子,真的会回心转意?何况,他夜奔清风渡的事情,哪有这般容易圆。只不过他现在位高权重,没人能拿他怎么办。燕子掠过水面,总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或许会被有心人一点一点搜集起来,制成把利刃,刺进他躯体。
陆松节不禁笑了下,觉得自己又开始杞人忧天。倘或真有那么一天,他算不算咎由自取?
他才出院落门,巷子内突然传来马嘶,有人勒紧马缰,马蹄高扬,就停在陆松节脚边。夜风带起他的衣摆,逼得他后退两步。
冷不防一把长剑直指他的咽喉,萧于鹄从马上跃下:“陆松节,你把婉儿藏在了哪里?”
萧于鹄虽身在北地,但亦命人替他盯着陆松节动向。陆松节大闹清风渡之事,萧于鹄回盛京前便已得知。他揣度,陆松节捉拿犯人是假,抓白婉是真。
如果白婉有心离开盛京,却被陆松节无辜圈禁,他不能忍受。
剑锋停在陆松节咽前几寸,剑意削断了他几缕发,陆松节堪堪稳住身形,看到萧于鹄铠甲铮亮,满目怒意,不禁哂道。
“想是吃足了北地的风沙,让你有力气拿剑威胁我。萧于鹄,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私闯民宅,剑指阁臣?你想为一时意气,把你在北地杀伐的军功折没了吗?”
他口吻虽平,但话洇着深彻的寒意。
萧于鹄眸色顿红,剑锋又近两分:“我只问你,婉儿在哪?”
周围的护卫被惊动,纷纷围过来,对萧于鹄拔刀。
此番阵仗,把不安枕的白婉也惊动了。
她匆忙系上外衫,蹬了双鞋子出去。临到宅门,才把发绾上,仍有几缕碎发不得体地垂下。
她被眼前之景骇住,只怕自己再晚半秒,萧于鹄已刺破陆松节咽喉。偏生他们谁也不让谁,萧于鹄逼近,陆松节亦攥紧了剑,拽向自己的喉管,斥道:“你尽管杀,看看婉儿更心疼谁。”
剑锋划破他的手掌,淋漓的血流下,他却没有任何惧意。
白婉不知,男人们争执起来是不带脑子的,譬如三岁就互相扯头发的小孩,不论个高低不罢休。从前扯头发,尚且不会惹出大事,现在却不同了。
“萧指挥使。”白婉不禁唤了声。
萧于鹄剑锋微颤,目光一时移到白婉身上。
她似月华下一朵幽莲,花瓣将合未合,没有任何朝气。萧于鹄失声道:“婉儿。”
即便只是寻常的招呼,落到陆松节耳里,也似眉目含情暗送秋波。他眸色一沉,竟是攥着剑往边上一带,流血的手径直前伸,抓住了萧于鹄的咽喉。
“给我闭嘴。”陆松节齿关龃龉,恶声道,“婉儿也是你能叫的?”
他不过一介书生,竟敢威胁自己。萧于鹄沉了脸色,反手攥紧陆松节的胳膊,要拧断他的骨头。
白婉忍不住道:“萧于鹄!”
这声终于震慑了萧于鹄,叫他止住废掉陆松节小臂的动作。
白婉的心仍在狂跳:“你连日奔波辛苦……莫要再闹,先放开元辅大人。”乍听白婉这么说,萧于鹄是不忍松开的,可他最听白婉的话,默了会,才不甘地甩开陆松节。
他们对对方用的都是死力,饶是陆松节比他清瘦,仍掐得他喉咙发痒。陆松节的胳膊也似被人废掉般,半晌动弹不得。
劝住萧于鹄,白婉又劝陆松节:“元辅大人,若您还念我的好,求您高抬贵手吧,不要计较今夜之事。”
她的低声下气,反让陆松节五脏如绞。是怕他治萧于鹄不敬之罪,连发也未梳齐整就出来了?她可知再晚几分,他也会横尸于地。
“婉儿……”陆松节声音涩滞,却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陆松节背过身,叫那些护卫让开路。
萧于鹄恼陆松节刻意支开他,强留白婉,意气用事,见白婉为难,这才挫败地退了出去。他冷静下来,便知自己留在此地,只会给白婉徒增烦扰,不得不翻身上马。
他看着白婉,还想说点什么,但白婉刻意撇过视线。萧于鹄犹豫了会,愤懑离去。
宅院霎时安静下来,白婉和陆松节未发一语。
有不长眼的插科打诨,道:“元辅大人,您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小的给您包扎一下?”
陆松节攥了攥拳,剜那人一眼,直瞪得他舌头都捋不直。
陆松节气闷欲走,白婉忽地叫住了他。
方才的争执让白婉意识到一个问题。陆松节看似文秀,却是被淬炼过的铁,坚硬易折。和他对着干,只会两败俱伤。
她不希望他和萧于鹄起争端,亦不想激怒陆松节。她尝试过各种办法,每次换来的结果,都让她始料不及。
或许她应该聪明点,先安抚陆松节的情绪。
陆松节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方才他如此待萧于鹄,想来她不会给他好脸色。
他尝试缓和语气:“婉儿,我已经让他走了。”
他连日操劳,身心俱疲,亦不敢逼白婉说死,顿了顿,再退让道:“明日上朝,我也不会拿他今夜之举做文章。”
白婉不管他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但她知道,毛竖起来的狗不能逆着捋。
她瞥了眼他的手,漠然道:“元辅大人,先随我进屋吧。”
白婉先转身,试探陆松节的反应。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等到陆松节的脚步声。白婉稍稍定神,打起帘子进寝屋。
屋内已被洒扫感觉,白婉打开柜屉,寻找药瓶。她没有告诉陆松节她要做什么,陆松节站在她身后,不免开始揣度。
他从前对白婉颇乐观,可经历了许多事后,他不敢胡思乱想。他猜测她现在怒极了。从他把她从清风渡抓回后,她就对他爱答不理,方才他又掐萧于鹄的脖子,她应当会同他置气。这个猜测令他心焦,想离开这里,等白婉自己平复心绪。
“婉儿,今夜是他寻我滋事,而非我寻他。”陆松节试图为自己开脱,让白婉知道,他实在无辜。得不到她回应,他不禁又道,“婉儿,难道你护他,护得道理也不讲了吗?”
白婉这才轻哂:“如果你放我走,他也不会来。”
“婉儿……”陆松节被她这句话惹得焦躁,他有许多手段,不过怕她恨他,不敢对她使。他为自己的黔驴技穷而郁闷,嫉妒道,“他到底给过你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给更多。”
“给?”他这样,倒真让白婉抓到一丝真意。但白婉并不认同他,“元辅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撇开萧于鹄不谈,即便你现在把我迎回官邸,我亦不喜欢。”
“为什么?”陆松节皱眉,凤眸底哀伤更甚。她这样说,几乎断绝了他的一切希望,瞬间把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白婉不再寻药,深吸了口气,暗中鼓励自己,才把话继续说下去:“被迫地接受不喜欢的东西,和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感觉是不同的。萧于鹄再不喜欢我在这儿,也不会拿剑逼我走。他再希望我随他离开盛京,也不会差人掳我上马车……陆松节,他这般尊重我,你呢?你与我做了整整五年的夫妻,可曾认真倾听我?”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像训斥,像在和他谈心。
陆松节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不够爱你。”
白婉才整理好的心绪,被这句话骤然打破,气得不想找药。“是你不知如何爱人。”
听到她愤懑合上柜屉,陆松节坐立难安。尽管他还想辩解,可他忽然发现,他若反驳,便是在佐证她的观点。他虽努力尝试待她好,但她一旦不领情,他就会烦恼,认为她故意对他使小性子。
白婉咽了口气,终于从凌乱的杂物中找到金疮药,“陆松节,你过来些。”
陆松节迟疑,白婉不免道:“我要吃了你不成?怕什么?”
陆松节这才走过去,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白婉叫他伸手,他才看到她手里的金疮药,讶然道:“婉儿……”
他唤得温和,可见顺着毛捋是有用的。白婉压抑着不痛快,沉闷给他上药。
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惹他发痒,忍不住攥她。“松开,”白婉皱眉,“谁让你徒手接白刃?若我不出来,你们非得死一个给我看?”
她刻意生气,脸颊有了些血色,陆松节却也被她逗得心情稍好,赖皮恳求道:“婉儿,你若不总与我吵,我以后便为你惜命。如何?”
“陆松节,你以为我为什么吵?”他这副样子,总让白婉后悔对他好。在心底短暂地说服自己,欲速则不达,才又道,“曾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何曾对别人发过脾气?你若喜欢木偶,自己雕一个就可以了。”
原来和他吵架是因为在乎他?陆松节不太理解她的想法,可喜欢她说这句话。
“所以婉儿对我,不是没有半分情分?”
白婉抿了下唇,不想回答了。曾经吧,或许吧,但现在,她也看不清。
陆松节不需要她回应,只攥着这句话,仿佛可以高兴许多天。他几乎不向她诉说朝堂之事,却也怨过她不是解语花。现在想想,他若说了,她是否也会理解他?
陆松节高兴得想再攥紧她的手,却因为伤口崩裂,俊脸一时扭曲。白婉趁势挣脱他,见他因此更疼,她便有如大仇得报,纾了口气。
六部琐事未决,陆松节不能待太久,即便他忽然又想留下。
陆松节走到门槛,见白婉在灯下翻阅琴谱,不禁回头道:“婉儿,我先走了,你不要看太久,早点歇息。”
“嗯。”白婉没抬起脸。
她不来送他,他难免别扭:“婉儿,过几日我在西灵观讲学,你要去看吗?”
“讲学?”白婉疑惑。印象中,陆松节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讲学”,那应当是他朝务的一部分。陆松节被她看着,脸颊不知为何有些烧,支吾道:“我只在那边和学子们讨论些儒学,你若去,我给你寻个好位置,免你整日在这里憋闷。”
原来狗毛被捋顺,会主动让她出门。
白婉莞尔:“也好。”
先让她出门,待日后他放松警惕,她便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陆松节见她同意,一时雀跃。想到什么,不禁又折返到她近前,轻抱了下:“婉儿,我再差人给你熬乌鸡汤,你吃不吃?”
“……嗯。”
再得到她的肯定,陆松节愈发雀跃,抱她到志得意满,才乘着夜色,快步而去。
萧于鹄还未回到驿馆,忽然被顶鎏金软轿拦下。
黄玠打起轿帘子,对他温声笑笑:“萧指挥使,要不要随奴婢喝杯热茶?”
黄玠似才从内廷出来不久,仍穿着宦官的服饰,态度一如既往谦卑。
萧于鹄擦了擦脖子上被陆松节手掐过留下的血迹,下马拱手问安:“厂臣。”
此次他能顺利从北地回盛京,有黄玠一半的功劳。虽然大靖朝的文臣武将都瞧不起阉人,但萧于鹄真正看不起的,是那些无所作为,以权谋私的镇守监军。对黄玠,他不熟悉,亦没有十分的好恶。
黄玠请萧于鹄去他的外宅,让人给他沏了壶雨前龙井,淡笑道:“萧指挥使为何刚回盛京,就与陆元辅闹不愉快?”
他自己握着个松石鼻烟,小指轻轻把里面的烟粉往脸上拂。
这纨绔习性,令萧于鹄微皱眉,饮了口茶,才淡道:“这是我与陆松节的私人恩怨。”
“呵,”黄玠轻笑了声,“你不说奴婢也知道。如今陆元辅只手遮天,大张旗鼓地推行新法令,令行禁止,莫敢不从。不止你,还有许多人对他,亦敢怒不敢言。”
萧于鹄没说话。他虽厌恶陆松节,但知这件事利国利民,于公于私,他都恨不到这点上。
黄玠知他如何想的,便避开新法令,道:“萧指挥使,恕奴婢直言,即便是您的父亲在世,现在也不能动他分毫,何况五军大都督霍霄已经被废,您在皇上面前更说不上话。您对付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女人被他圈禁亵玩。可不仅您对付不了他,连皇上看到他,亦得敬他一声‘师保’。”
“即便他是皇上的先生,难道就能挟天子令诸侯?”
黄玠的话,刺伤了萧于鹄。
黄玠笑笑,负手起身,叹道:“皇上贵为天子,却未满九岁,如今朝堂上下,实际是太后与他陆元辅的。不过,奴婢腆脸分了杯羹,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萧指挥使,不如咱们做笔买卖,奴婢替您除了陆元辅,您把个人送给奴婢。”
“谁?”
萧于鹄摁了摁剑柄,仿佛知道他要说谁,可还是要确认一下。
黄玠便回身,恳切道:“您的妹妹。”
“虽说叫她委身于奴婢,是可怜了些,但奴婢发誓,她跟奴婢一日,奴婢便全心待她好一日。”
“你——”萧于鹄豁然起身,几乎要拔剑刺他,刺他这个狂妄的想法。他把萧素馨当成筹码,本身就是萧于鹄的侮辱。
黄玠似乎知道他会恼,声音幽幽:“萧指挥使,您不着急回答奴婢,先回去好好想想。京营提督的位置,奴婢就摆在这儿,您若想清楚了,随时过来取。”
萧于鹄顿了顿,终于没有理他,拱手告辞。
作为兄长,他与萧素馨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不代表他不疼萧素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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