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萧于鹄
热伏了数日, 一场秋雨后,天气骤冷。
六和斋中,白婉为柳相奉上半盏清茶, 便乖觉地退到一旁, 研习他给她参考的曲谱。敬宗常赞柳相之曲为仙音,其境空旷悠远, 绕梁不绝。
白婉从前弹琴,只是聊以自娱,不曾想有人会痴迷琴技,痴迷到如柳相这般地步。他不仅对历代谱曲如数家珍, 还曾遍访名师学习技艺, 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放弃精益求精,练起琴时,能忘却所有, 沉浸其中。许是被他熏陶日久,白婉对琴的感情, 也与日俱增。
她点了炉香,坐在梨木圈椅上,手中一根细细狼毫, 蘸赤色墨汁,在曲谱上偶尔勾画。写了会,神思不禁飘忽。最近陆松节又不来寻她了, 让她松了口气。但有件事她始终放心不下。
当初是陆松节自己拟了份放妻书, 迫使她签字画押。可直到今天, 他都没再提过, 要和她到官衙里核准这份放妻书, 也没有召集陆氏宗族族长,征求族长的同意。即便是叫街坊邻里过过目,做个见证,都没有。
仿佛事情做到一半,就被他搁置在那。他还曾想给她安排去处,予她银子,又是何道理?
白婉不想让这根烦恼丝缠着她,只想抽个空,和他去趟衙门,彻底结束他们的关系。免他日后再娶,发现没离干净,再来找她。让她看他乌纱帽犀角带,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她心气高,实在无法接受。
就在白婉专心致志地啃谱子时,柳相忽然说自己身体不适,让白婉帮他做件事。
柳相名气甚大,过段时间,要在教坊司独奏《求凰》一曲,盛京的权贵子弟,王室宗亲,应该都会慕名而来。如此隆重的场合,他竟然轻易丢给自己。白婉半块点心没吞进肚子,噎在喉管不上不下。
“我?”她快被点心噎出泪花,拼命捶打胸口,喝了半盏茶才缓过神,“我吗?师父,您别开玩笑,我技艺拙劣,哪能撑起这样的大台面?”
柳相神色悠然,呷了口茶:“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必推辞?就这样决定了。”
他又指着白婉正研习的曲谱:“最近你一直都在看它,想必到时演奏,格外得心应手。”
他略带坏笑,叫白婉明白,他又在耍她。白婉登时头大,原本闲适的心情,在此刻变得焦灼焦虑。柳相打量她片刻,忽而起身绕到她身后,从后环着她,指尖轻带她的指尖,教她如何弹奏。
他温热气息落在她头顶,让她不太自在:“师父,我……”
柳相便冷肃道:“婉儿,专心于琴。”
白婉忙敛息凝神,不敢不听。
柳相虽是长辈,却只比白婉大十几岁。且他生得清雅,身姿挺秀,远远看去,与白婉格外相衬。
落在陆松节眼底,却似清水里掉进一粒沙,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这几日他似着了魔,休沐结束,值日后也过来。一直待到寒塘阁上烛火熄灭,才黯然回府。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像见不得人似的,偏偏那感情缠着他,让他无法疏解。
戌时,教坊司内仍灯火惶惶,柳相从六和斋出来,正要回寝屋。宫婢在前为他掌灯,行到假山附近,忽然发现她们的主人不见了。
在晦暗的角落,柳相身后忽然蹿出一只手,虎口紧扼住他的后颈,往墙边狠狠一撞。他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这年轻的郎君用极尽低沉的嗓音问他:“柳司乐,不知你和婉儿……这样多久了?”
陆松节先前以为,白婉口中的心上人是男人,但他忽然发现,白婉从没说过,那人年纪多大,是一个男人,还是半个……柳相挣扎,便被他更凶狠地钳住脖子,甚至一脚踩在他腘窝上,迫使他跪下。
“回答我。”
他的口吻,有常年居于高位,才浸出的极致傲慢与轻蔑。
柳相不禁怒极,斥道:“你个混账东西,怎能如此扭曲我们师徒的关系!”
不加掩饰的厌恶他的指控,可见是清白的。陆松节不免松了力道。若是他怀疑错了,反倒是件喜事。发现柳相又要起身,陆松节薄唇挑起,扬手一劈,径直劈晕了他。
随即,陆松节眸光恢复清润,细致地整理了衣襟,离开了现场。
他到了寒塘阁下,等远处的舞姬们结伴而归,便近前诚恳地邀萧素馨一会。虽隔着傩面具,萧素馨也能听出他的声音。
“陆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萧素馨与他行至人少处,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看见,才问道。
陆松节却摘下面具,眸色温润,清浅笑道:“你知我如今身份,既不便出入教坊司,又不好见婉儿。可我牵挂她,想起她旧日离府时,只带了两件单衣。我今备下许多东西,想让萧姑娘代为转送……别叫她知晓是我送的,免她扔了。”
他这话说得可怜,好似把手直接伸进萧素馨的心口,揉了一把。她忍不住道:“大人尽管吩咐,别的交给我吧。”
陆松节忙言谢,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萧姑娘能帮我。教坊司鱼龙混杂,纨绔子弟甚多,婉儿貌美心善,我惶恐她被人欺侮,一直想让她搬走。她却觉得我惺惺作态,不肯应我。萧姑娘能否帮我撒个慌,只道那宅舍是你私购的,让她住进去。这样,萧姑娘不必时时看顾她,我也能私下与她相见。”
萧素馨亦为此头疼,她已习惯和各色人虚与委蛇,但白婉清高,很容易被人盯上。陆松节如此煞费苦心,她岂能不帮。
萧素馨不禁道:“大人勿忧,你若想与婉儿诉衷肠,我怎会不帮呢?”
“那便多谢了。”陆松节作揖道。
萧素馨是受不得他大礼的,赧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你为我兄妹二人筹谋,为婉儿着想,我能帮你,亦是我的福气。”
萧素馨眸光盈盈看着他,少顷,忽然又道:“大人,您牵挂婉儿,也不该总苦着自己,多多珍重才是。”
陆松节不知她为何这么说,笑笑不答,只与她商量起让白婉迁居的事。陆松节的继父严璟喜欢金屋藏娇,周氏与王氏都管不了他,陆松节可以。稍给点脸色,严璟就给他匀了个一进一出的小宅,与严氏酒楼隔着两条街,道边遍植老槐,幽邃僻静,鲜有人扰。
白婉并不清楚陆松节的家底,即便住进去,也不会知道那是陆氏的宅子。
陆松节有宅子的钥匙,以后可以随时找她。他想,这样她就离不开他的掌心了。
北地早晚天气不同,日头大时格外热,日落后又格外冷。
白婉练完琴,甫一出门就被冻得嗓子发痒。夜里下了小雨,芸佩撑伞来接她,见她下意识地搓手心,便笑着告诉她,萧素馨给她置备了不少新衣裳。
萧素馨不曾给她量过身,但那些衣裳裁剪得宜,仿佛定制者熟悉她身子的每一寸大小,以至于白婉穿上,总感觉被一双无形的手环着,被一双眼在暗中窥伺。她没有深思,这种玄而又玄,没有影子的事,实在走不到她心底。
萧素馨还送了她许多物什,诸如点心、钗环、胭脂膏子……白婉一时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从前是她做姐姐的照拂妹妹,现在反过来被她照顾。以至于萧素馨建议她住到教坊司外,得个清净,白婉亦欣然应允。
白婉近来练琴练得周身酸疼,又为搬家的事忙了阵子,一时兼顾不上找陆松节商量到官衙核准放妻书的事,拖着拖着,独奏的日子就到了。
已近子夜,白婉还在六和斋为献艺一事练习着,柳相也没有休息,如严师慈父,毫无倦意指点她。
白婉为自己的不开窍而头疼,见柳相额前的伤口未愈,还挑灯陪她,更是愧疚。柳相前阵子不知为何在教坊司内昏迷,但次日他就恢复如常,或许是内有隐疾。他什么都不说,白婉只得更卖力地练琴。
白婉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亦信守诺言。倘若他真的有隐疾,才着急传承技艺,她没能学会他的功法,让他抱憾终身,她会难过一辈子的。
次间,宫婢绿玉正在整理书卷,忽听一旁的红莺唤她。
“何事?”
红莺瞥了眼白婉的方向,低声道:“咱们比她来得早,在司乐手底下做了这么久,司乐也没收咱们做徒弟。当时杨姑娘亦巴巴求司乐求了三日,司乐也没收她。怎么偏偏看上婉儿了?”
杨姑娘是当朝次辅杨修杨大人的掌珠杨思盈,早在柳相被净身前便仰慕他的风采,可惜柳相不喜她。
白婉是突然来的教坊司,红莺看不出她的特别之处,但这些日子见她与柳相朝夕相对,心中难免不快。绿玉得过白婉的帮助,笑她别想些有的没的,连什么是八宝琴都不知,哪有习琴的灵根,快干活去。红莺瘪瘪嘴,并不服气。
她负责给白婉准备独奏的裙子,是仿旧制所裁的一套上衫下裙,桃红色碎金对襟短衫,掐银丝素色下裙,其间全靠一条绦带系着。她只需在给白婉穿衣时,给她打个活结,她弹完琴起身,衣裙便会散开。众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她这良家子以后就颜面无存了,兴许得一头撞死。
听说她以前还是尚书夫人,不知那尚书闻得此事,会如何看待她。
红莺阴阴地暗笑。
这天,教坊司外的胡同车水马龙,人挤挤挨挨,几乎无处落脚。大家都知道,柳相先生柳司乐要表演琴艺,他曾是江南古琴第一,被敬宗盛赞琴中仙人,自然想一听为快。陆松节本没此雅兴,可他值日结束,仍戴着傩面具来了。
他隐在纨绔宗亲之中,和那些下等客人一道站着,仅能遥遥抬头窥见远处高台。他很好奇,白婉的师父有何本领,能让她甘心侍奉。
他今日本要接从江淮快马加鞭回到盛京的萧于鹄,为这场演艺,把事情交给属下办了。他常提拔将才,萧于鹄也仅是他觉得埋没了会可惜的其中一个。见或不见,并不要紧。
俄而,高台上落下月白的帷幔,一个倩影袅娜而出,如半遮面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大家不禁好奇,柳相是个阉人,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身材?
陆松节拇指摁了摁酒杯,眉头轻蹙,想了会,他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柳相。别人不知柳相收徒,他却知道的。那于台上献艺的,必是白婉。
她的琴技不如柳相,因为紧张,开局调子不稳,引起一阵沸议。议论声让她更不自信,陆松节忍不住挤到人前,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竟然罔顾他前尚书妻子的身份登台献艺,若是被人瞧见,明天他上朝,就该被同僚笑话了。
笑得该多难听,笑他落井下石陷害白氏,还趁此机会与白婉和离,害她沦落卖艺。
越想,他神色越阴沉。
议论声越来越大,白婉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因羞愧无法继续弹奏,恨自己玷污柳相名声,急得眼泛泪光。就在这时,有人在暗处弹了下剑身,叮的一下,似法咒把她镇住,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熟悉白婉,也熟悉这曲子的节奏。靠这样的办法,为白婉找到因外界干扰而涣散的手感。一时琴声再起,与那剑鸣应和,时而激扬,时而清远,如戏凤游龙,缠绵缱绻,渐入佳境。
议论声逐渐止歇,似乎每个人,都不自觉沉浸到美妙的乐声中。
帷幔之后,白婉想用琴声问询剑的主人,但他有意逃避,待琴弦声嘈嘈切切如急雨,最为铿锵处,忽地收敛剑意,没入空灵。
白婉蓦然失神。
她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了,他从前喜欢在她抚琴时以剑舞相和,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是面前人海潮涌,她不知道他在哪。
萧于鹄在哪。
白婉草草结束献艺,抱着古琴起身,就在帷幔将要拉开时,她忽觉胸前的系带松开,上裙直往下掉。她惊得古琴坠地攥紧裙摆蹲下,巨大的响动,引来诸多目光。
她不想叫人看见这份狼狈,忙挡住自己的脸。这时,一个人影跃上高台奔向她,脱下襕衫裹住她,将她抱起来,抱到了幕后。
他的动作之迅疾,连白婉都反应不及。她只能看到他朝她奔来,戴着张狰狞的傩面具。
她不禁攥紧他的衣襟,头背向看客。她的面贴在他的胸膛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安神香,那是陆松节睡不安枕时,常在屋内薰的香料,这次的味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婉儿。”陆松节把她放在地上,没有想象中的关心,反倒略有愠意道,“谁叫你抛头露面?为和我怄气闹成这样,你开心了吗?”
白婉本还感激,听了这话,顿时被泼了盆冷水。她怎么能希望他在意她,不过是嫌弃她在人前卖艺,侮辱他名声。
白婉气得将襕衫还回去,摁着裙头,冷道:“陆大人好没意思,卖不卖艺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白婉也是经柳相点拨才想清楚,献艺本身没有错,如何看待她的行径,是听客的事情。高雅的音乐可以教化人心,恢复崩坏的礼乐,她此举,与郎中治病救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可陆松节不会理解她,他最先顾及的,一定是他自己。
她那倨傲的神态,让陆松节又生恼意。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还是说你恨我,婉儿,即便你恨我,我的官声有损,对娘和大哥他们有好处吗?”
白婉被他气得眉心跳痛,却被他这句话噎住,一时无法反驳。倘若他们都是恶人,白婉毫不留恋,可他们待她极好的。
默了会,白婉心绪好了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抬眸视他,深吸了口气道,“陆大人,难道你忘了我先前的话吗?我从未喜欢你,如今能与你和离,实在欢喜至极,希望你别再管我了。”
在别人面前,她那样活泼有趣,面对自己时,口吻却冷如碎雪。为什么她能在没有他的时候,每天都那么开心?
陆松节不禁气道:“从未喜欢?婉儿,我不相信。你喜欢谁?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叫我好好看看。”
他并不是在激她,而是肯定地告诉他,他不相信子虚乌有的东西。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窥伺她,倘或她有外男,不可能不知道。
“我……”白婉被他问住,一时懊恼。可她也不会为违逆他献艺的事,向他道歉了。她沉默地系上裙带,起身道,“我感激你刚才帮我,但你方才说让我顾及你的家小,不要献艺,我却不能接受。既然和离,我与你已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围着你转?请陆大人清醒些,不要沉溺于过去。”
陆松节拉她,却被她打开。
“陆大人。”白婉眼尾微扬,稍显冶艳的妆容压住了平日的软弱,声音清泠泠的,“方才你为了帮我碰我也就罢了,这里外人颇多,还是别再拉拉扯扯,省得让人误会。”
她的话如一把利刃,刺进陆松节的身体。他不由怔在那儿,眸色逐渐深浓。
“拉拉扯扯?”他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的言辞排斥他,不由把她拽到面前,迫视她,“婉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听我的安排,不要再献艺,不然,我真的会不再管你。”顿了会,他又道,“现在别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过两天,直接到陆府找我。”
刀刺进身体的瞬间,他不觉得有多疼。等伤口开始流血,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刺的时候,他才开始疼。隐隐的疼,越来越疼。
他不禁想,她定是在跟他闹脾气,等她发现离不开他,就会灰溜溜找他了。
他终于松开白婉,白婉攥紧了裙结,一时呼吸不畅。呵,不管她。她爱他那么多年,需要的是他的规训与管束吗?她更不能幻想,他管她是因为爱她,他只是出于许多顾虑,才会约束她。
等陆松节走远了,走久了,白婉逐渐恢复平静。他倒提醒了她,过两日她去陆府,可以让他到衙门核准放妻书,了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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