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层层落落的云从萝鸣山顶遮盖下来，山形已然只余二三分，目光所及的山腰，正飘荡着肉眼可见的闪烁薄雾，似水波般熠熠发光。

    “那便是萝鸣山护山大阵的其中一角，出来容易进去难，毕竟是……”

    话音未落，踏剑而来的人冲进了大阵中。

    被剑锋挟裹的冷风吹至众人面庞，体质差些的，甚至打了个冷颤。

    落尾的少年喘着气，眼看师兄们都已经无影无踪，索性掐了这个根本不熟练的御剑诀，跳到地上。

    嗡鸣刹那，山林之间的树木轻微摇晃，排布在树梢上的传音铃悬在半中腰，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吼声：“行衍呢！午时一刻便通知他，副掌门和长老们等到酉时三刻还没看到人，人呢？飞升了？”

    传音铃肉眼可见地抖了抖，少年眼皮一跳，努嘴回答：“原长老，我和师兄已经将聆符送入每一位长老手中。行衍长老他……好似不在山中。”

    传音铃有些细碎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摔什么物件。少年刚要张口，却听见那头兀地传来句话，“刚回来，耳朵都吵聋了。”少年眼瞧着传音铃摇摇欲坠，便知那头定是用了法子掐断，索性松开手，任由传音铃重新回到树梢。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少年挤出略带窘迫的笑容，“让诸位见笑了……入山大考要等到亥时，到时会有师兄来……”

    “文抒，西南堂的长老说他们符纸不够了，还有北峰山的长老上周的药草成活率太低问你那附近的巡逻记录在哪，还有还有，望溪山的师兄打翻了灰炉下周的课没办法上了……”传音铃忽地又响起来，倒豆子似的说个没停。

    少年头上沁出细微汗珠，略有些手忙脚乱地应声，“这就来这就来。”

    衣服一丝不苟的、头发锃亮的中年男人开了口：“行衍，今日将你召到此处，乃是有事要你去办。”他清清嗓子，不动声色瞄了下正闭目养神的副掌门。

    “咳，五仙门近日派人传讯，交聆镇出现数例有人借用某种力量，从毫无根基的凡人一跃成为三阶修者。五仙门非常重视，特委派我门下着人调查。”

    行衍抱着双臂，面无表情。

    “原长老，萝鸣山没有其他长老吗？”他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自然也在问话之人的预料之中。

    类似这种依靠术法摇身一变成修者的事情，每年别说五百，也起码有三百起。

    行衍张大了嘴，打了个哈欠。

    比芝麻还小的事。

    大厅里静默着，身居高位的长老眉心处的印记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几人谁都未曾说话，直到副掌门缓缓睁开眼。站在地上的少年眉目间早就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还嘴的样子却如出一辙。

    “行衍，交聆镇之事可大可小，你去最为妥当，莫要再争辩。”副掌门声音落下，人便已没了踪影。

    先前的中年长老一听这话，脸上的褶子都溢出着扬眉吐气。他负手而立，下巴扬了扬，“副掌门的话你可听到了，速速动身，不可耽搁！”

    行衍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他手上连诀都懒得掐，转身便往外走。

    堂中窃窃私语声逐渐大了起来，除了不满，还有轻蔑。

    “仗着有些资历便在这里摆态，六阶已是萝鸣山长老中的最低阶了。”

    “还真以为他是当年……”

    行衍停下来，脸上轻松的神色忽地收了个干净。

    山道上，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入门大考，里里外外都忙碌起来，长老们除了要务在身，基本隐匿洞府间，百年不见活人。早些时日进了内门的弟子这时候便成了主心骨，东边要管预算收支，西边要管人员往来。

    年年的入门大考都有人会迷失其中，轻则昏迷几日，重则痴傻。向来有位游长老负责迷阵的事宜，但游长老早早远游，简直像是把这烫手山芋提前丢出去。没了人负责是小事，但妖族的人若是在这里遇险，便成了大事。

    “行衍长老，行衍长老……”文抒的声音响起来时行衍刚刚好收拾完行囊。

    他囫囵吞枣地往袖中塞着行李，摆出焦头烂额的模样——不过不像就是了。文抒显然是掐着时间点，跑了一段路又御剑半程，紧赶慢赶到了这里。

    行衍抢着把话说在文抒前头，“不成，我要赶不及了。”这么着有点欺负年轻弟子的意思，但他并不在意。

    文抒满头是汗，气喘匀了的同时眼圈也红了。

    他这是第二次见到行衍。

    十多年前，萝鸣山的庆典上，胆子大的师兄正在一一介绍萝鸣山的长老，讲到某个名字时忽地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言语间甚讥讽，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从后踹了一脚，萝鸣山的山道又长又湿滑，师兄一骨碌滚下去就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多。文抒抬头时，对上就是那双有些冷漠又戏谑的眼睛。

    文抒听人说过，行衍是萝鸣山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对修者而言，五阶犹如天堑。行衍便是在即将升阶之时被一道天雷劈下，魂失丹碎。

    无论怎么问，行衍都绝口不提那百年间发生的事。

    “听说今年会有妖族来？”行衍揣着手，眼神望着山门的方向。文抒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下一刻，他面前的长老便松了口，“替我跟副掌门说一声，晚些下山。”

    文抒还愣着，脸上却已不自觉露出笑容，“我这就去。”少年踩上剑，稍有摇晃，却很快不见踪影。

    行衍的神色一点点落下来。

    妖族境地按实力划分界限，往年常不见影子，怎么偏偏是今年……

    嗡————

    不远处的日暮染着视野所及之处，将整座山吞入片片朦胧的色泽中，走神的片刻，四下重归静寂与潮湿，像是方才的绚烂未曾存在过。

    萝鸣山常年云雾缭绕，护山大阵便建立在这层层叠叠的云雾中。入门大考的开始便要从山道中的雾中穿过，抵达中层，才是有合格的资质。

    文抒紧张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行衍——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刚进入雾中的几个妖族。

    行衍怎么也没想到，他适才隐去气息站在这几个小蛇旁边，却只能听懂几个字。夹杂在蛇语之间复杂又难辨的人语，似乎说了“族内、叛变”。

    抚开袖子上沾染的雾气，行衍眯起眼。显然这群小蛇，目的和入门大会不太匹配。

    行衍从空中缓缓落下，六阶的威压在此刻被压缩到了分寸之间，几只小蛇面露难色，彼此对视之后，忽地行了个奇怪的礼。

    曾无数次拜访过妖族境内的行衍，半晌也没辨别出这个礼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蛇族似乎错认了人，他们带着青色鳞片双手递上一封琉璃制的帖子，语言磕巴着说了句“副族长已经抵达……交聆镇。”

    年轻蛇族看起来很是焦急，神色不似作假。

    行衍面上微微一颤，他郑重地点头，转身便把琉璃帖扔在了文抒面前。

    “交给副掌门，我有事先走。”

    行衍掐诀散去空中的妖气，用脚想都知道琉璃贴里用的蛇语加密文，他又看不懂，正好卖给副掌门老头一个人情。

    他当年丢失了一魂之后，萝鸣山不仅半点帮助未给，还险些将他逐出山门。

    祸兮福兮，凭借魂魄残缺，几次死里逃生，行衍竟走上了六阶的位置，也成功取得了萝鸣山长老的一席之地。

    这么些年，行衍只做一件事。

    找魂，找他丢失的那一魂。

    抵达交聆镇时天色昏暗。行衍微微闭眼，鼻尖带着冰凉的露气，什么也闻不到，人族修者到底不如妖族那近乎本能般的嗅觉。

    睁眼之时，他挑了挑眉毛，发出有些讶异的声音。

    “好大一只妖。”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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