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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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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真正的好戏◎

    陆嘉念回来后就心神不宁, 连晚膳都未用的下。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来,当时把陆景幽丢在厢房, 再也没去看过。

    夜幕深沉,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披衣起身, 执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行至厢房外, 叩了好几声才推门进去。

    屋内窗户打开着,寒风呼啸而来,吹得帷幔都卷席着朝外飞去, 冷得宛若冰窖。

    陆嘉念长叹一声,暗道这人真是半点不知保重, 亲自上前关好窗户,还走到床榻边看看他冻着没有。

    谁料,床榻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被褥也冰凉一片。

    她意外地四下搜寻,甚至推开门窗喊了一声, 依然无人回应。

    看来陆景幽有事儿瞒着她,定是偷摸着去做什么了。

    陆嘉念猜不到他的心思,心底涌上些许不安, 气恼地搁下烛台离开, 且告诉自己下回再也不来了。

    她倒是记着陆景幽, 生怕白日里心思烦乱,说过的话难免敷衍强硬,他听了会往心里去。

    毕竟他所想的手段是极端了些, 到底还是为她着想。

    现在看来, 是她白操心了。

    人家分明好得很, 她说什么都无所谓。

    陆嘉念不悦地轻哼一声, 闷闷地回到寝殿,躺在床榻上酝酿睡意,却发现总是不自觉地留心外面的动静。

    她严肃地教训自己一顿,干脆用被子捂住脑袋,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既然父皇下旨将她禁足漱玉宫,她多少要做做样子,也难得免去平日俗礼,一觉睡到晌午。

    陆嘉念还想再赖一会儿,但始终惦记着今夜的要紧事,只能不情不愿地起身梳妆。

    从厢房经过时,她不禁再次望去,竟还是未见陆景幽的身影。

    ”公主,今早奴婢瞧见他出宫了。“

    柳叶一边伺候她沐浴一边道。

    “谁问他了?”

    陆嘉念不满地嘟哝着,扑腾几下木桶中的水,心不在焉道:

    “水快凉了,再添些热的来。”

    柳叶耸耸肩,笑而不语地照做。

    若是殿下没记挂着,怎知她说的人是谁呢?

    天色渐晚,陆嘉念收拾得差不多了,通身肌理被热气蒸腾得白里透红,清甜花香宛如置身阳春三月,灵动杏眸也蒙上水雾般楚楚动人。

    她的轻纱外衫落在了耳房,柳叶去了未归,她便随意倒腾起香膏,听到开门声后,道:

    “来的正好,这个化不开,还是你来帮我抹......”

    “皇姐,我来。”

    一道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响起,陆嘉念猛然一颤,诧异地转过身去,恰好与陆景幽四目相对。

    她慌乱地打量着自己,虽然穿着襦裙,但还未等到外衫送来,一双藕臂暂且用短了一截的丝巾遮掩,在陆景幽的毫不避讳的目光下格外局促。

    “你......你怎么在这?”

    见他如此淡定,陆嘉念也不好过分反应,故作冷静地轻咳一声,扯了扯丝巾把手臂裹严实,后退几步道:

    “昨夜去哪儿了,还知道回来?”

    陆景幽并未回答,深沉的墨色眼眸中毫无波澜,径直走上前去接过香膏,随后一步步朝她逼近。

    他的脸色与寻常不同,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般沉闷,脚步亦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决然。

    这让陆嘉念觉得不太对劲,蹙着眉心同他拉开距离。

    但陆景幽像是没看明白似的,仍然朝她走来,直到把她逼到角落里,退无可退。

    陆嘉念环着双臂,紧张又疑惑地望着陆景幽,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然而他只是缓缓屈膝,半跪在地,用温热指腹融化着香膏,不容抗拒地一把拉过陆嘉念的手腕,轻柔地在滑腻肌理上打着圈儿,答非所问道:

    “皇姐这是要去哪儿?”

    酥麻痒意从腕间传来,陆嘉念抿唇忍着没出声,鸦羽般的眼睫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心虚地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拽住,无奈道:

    “我还在禁足,你不是不知道。”

    “哦......“

    陆景幽拖长了尾音,无端带着些许质疑和引诱,指腹的力道愈发轻了,痒得陆嘉念按捺不住地呼吸急促。

    他还是没有放手,俯首轻嗅,鼻尖和唇瓣似有似无地贴在腕间摩挲,温热气息喷洒,弄得那片肌肤热辣发烫,自顾自道:

    “是玉兰香。”

    陆嘉念轻声嘤咛,白皙细嫩的脸颊泛上几分羞恼,挣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你要去见他。”

    陆景幽伫立在她身后,不是问她,而是说得斩钉截铁,好似他一早就知道此事。

    被说中了心事,陆嘉念脚步一滞,烦躁地别过头。

    应付一个男人就够累的了,如今又多了一个。

    不过她既招到了驸马,又能不去和亲,怎么说都算喜事,亲近之人无一不是喜闻乐见。

    陆景幽今日这般反常,想必是忧心他自己的归宿,于是善解人意地展颜道:

    “宫外会修建公主府,日后有了驸马,也能容得下你。”

    陆嘉念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还是不大高兴,又含笑戳了戳,关照道:

    “但你要一直听话,不许对驸马无礼,他毕竟是我夫君。”

    听罢,陆景幽猝然抬眸,黑沉沉的瞳仁映照出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半点玩闹的痕迹。

    她说的轻巧顺口,眸光晶亮地等着他点头,弯弯杏眸中尽是期待。

    陆景幽被她眉眼间的笑意刺得垂下眼帘。

    他第一回 发觉,皇姐竟然能笑得如此残忍。

    住进公主府,然后呢?

    眼睁睁看着皇姐与那个男人同床共枕,与他生儿育女,成为一段佳话?

    陆景幽不经意间将衣袖撕扯出一个豁口,眼底闪过不屑和轻蔑,险些冷笑出声。

    他昨夜还想,一场戏未到高潮就要戛然而止,终究白费力气。

    可如今看来,只有拆毁戏台,撕破扮相,才是一场真正的好戏。

    在那个男人没有出现之前,皇姐从未说过这种话。

    他如她所愿地乖巧听话,她的身边亦只有他一人。

    都是那个男人......

    这世上无人能做皇姐的驸马,无人能将皇姐据为己有,他容不下多余的人。

    “好啊,那我等着皇姐。”

    陆景幽并未多说什么,看似平常地回答着陆嘉念的话,一如既往是她喜欢的模样,只有牙根咬得极紧。

    这话乍一听很是浅显,陆嘉念放下心来,暗自感慨他终于懂事了,满意地应声离开。

    夜深人静,陆嘉念换了身繁复累赘的宫装,乘着漱玉宫的马车,明目张胆地从西侧宫门出去了。

    一路上,她时不时掀起车帘查探情况,窥视着宫墙角落是否有人看见。

    不是为了避人耳目,恰巧相反,是为了让耳目看清楚。

    这是她与母后商量好的一环。

    以父皇多疑的性子,定会提防她再度与人私会,暗中派人盯紧漱玉宫,只要发现她偷偷出去,就会一路紧跟,最后把所见所闻都告诉父皇。

    她故意梳妆打扮,让那些人亲眼看见她与陆言清见面,父皇才会明白她的决心,

    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人言可畏,总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棒打鸳鸯。

    陆嘉念只在话本子里听过这种没脸没皮的手段,更是从未想过,在旁人眼中端庄稳重的嫡亲公主,竟然有一天也被逼至此。

    但兴许是月色太过黯淡,她聚精会神地看了一路,并未发现父皇派来的人。

    不应该啊......消息是母后告诉她的,连大致位置都打探清楚了。

    难不成是那些人躲懒,面上应付着父皇,实则一个个不干正事?

    陆嘉念胡乱揣测着,耐着性子到了宫外,还是未见有人跟着。

    她愈发觉得奇怪,只能想着宫外人多眼杂,车夫七弯八拐的,那些人大抵跟丢了。

    马车毫无阻碍地继续前行,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但又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好几回欲言又止。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她独自下了车,环顾四周后钻进一处僻静的宅院。

    当初为了留有余地,母后特意找了这一处宅子,一来能让父皇的耳目瞧见,却又不落旁人口舌,二来是万一陆言清临时反悔,他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其实他们也不做什么,无非就是喝茶下棋,再作出一副郎情妾意的暧昧模样。

    然而现在她人是来了,耳目反而没了身影。

    陆嘉念疑惑地穿过庭院,站在窗外朝内望去。

    微弱烛火闪烁跳动,模糊地将一道挺拔清俊的剪影映照在窗纸上。

    那人墨发披散,遮掩着棱角分明的侧颜,矜贵地手执书卷随性翻看,时不时呷一口清茶。

    陆嘉念下意识以为是陆言清,心道还好他来了,眼下能与他商量对策。

    她扬起一丝笑意,“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却在看见眼前之人时僵在原地。

    “怎、怎么是你?”

    陆嘉念不可置信地瞪大杏眸,手脚冰凉地发颤。

    这根本不是陆言清,而是应当在漱玉宫的陆景幽!

    他为何会在这里?那些耳目.....不会也是他清除的吧?

    “嗯?皇姐不想看到我吗?”

    陆景幽勾唇轻笑,搁下书卷闲庭信步而来,再不见平日俯首陈臣的姿态,身姿颀长挺拔,与前世一般矜贵孤傲。

    他俯视着才到他心口的陆嘉念,骨节分明的手指稍一用力就抬起她的下颌,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夜色,玩味道:

    “还是说......皇姐没见到情郎,伤心了?”

    熟悉的疼痛和嘲讽唤醒着她的回忆,恍惚间她如同回到了前世。

    她费尽心思逃离金銮殿,眼看着宫门近在眼前,她就要重获自由之时,陆景幽就这般满是趣味地出现在她面前,狠狠扼杀了所有妄念。

    仿佛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由他主导的游戏,编织了一张紧密结实的网,就等着她一头撞进来。

    陆嘉念不甘心地挣扎着,下颌被他捏的生疼,眸中盈满气恼道:

    “他在哪儿?”

    “哪个他?皇姐说的是那个废物吗?”

    陆景幽故作无知地反问,剑眉一挑就瞥向屋子里最阴暗的角落。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陆嘉念才发现陆言清早已不省人事,一身白衣染满尘埃,如同堕入泥沼的白鹤。

    她愤恨地甩开陆景幽,径直冲到陆言清的面前,蹲在冷硬肮脏的地面上,伸出手指查探着呼吸。

    幸好,呼吸均匀平稳,应当是暂时失去意识罢了。

    陆景幽掌心一空,方才的温软消失不见。

    皇姐转眼就丢下他,紧紧搂着那个碍眼的男人,试图让他能在地上躺的舒服些。

    皇姐看那个男人的目光愧疚又温柔,全然不同于看他时的恼恨和厌弃。

    在狭窄逼仄的屋子里,皇姐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好驸马,而他仍然多余又惹她不悦。

    陆景幽捏紧了桌上的茶盏,极为短暂的快意根本无法弥补现在的落差和不满,紧紧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刹那间难以才喘息。

    他再看不下去,狠狠将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的死寂。

    “他有为什么好的,值得皇姐如此吗?”

    陆景幽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幕,想起一路走来被清理掉的耳目,愈发觉得讽刺至极。

    这么个无用的男人,竟然可以让皇姐丢下尊严和清白,心甘情愿同他私会。

    甚至......也能轻而易举取代他在皇姐身边的位置,让他只能拼命装作听话乖巧,才能留在皇姐身边。

    陆嘉念好不容易摆正了陆言清的姿势,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这事儿是她主动开口,陆言清也很是配合,谁知会突然冒出来一个陆景幽,害得他无辜受害。

    如今成了这样,她不知如何向陆言清解释道歉,更不知打乱了计划后又该如何让父皇赐婚。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她即将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了,只可惜被陆景幽打断了。

    思及此,陆嘉念气得心口起起伏伏,一听到那句毫无所谓的质问,心底怒意彻底被激起。

    她倏忽间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打量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陆景幽,沉着脸道:

    “与你何干?”

    生怕他听不懂,陆嘉念又冷得决然道:

    “我只是留你在漱玉宫,我要嫁谁,与你何干?”

    她的声音坚定又清亮,沉闷小屋内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亦是让陆景幽哑口无言。

    是啊......与他何干?

    陆景幽灼热闪烁的眸光一顿,如同骤然间被泼了一盆冷水,荒谬可笑地扯着嘴角,却满口皆是酸涩。

    皇姐收留他,本就与收留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

    无论他乖巧听话还是恣意妄为,在皇姐眼里始终都是局外人,没有任何资格插足她的事情。

    皇姐不会知道他心底的感受,皇姐只会喜欢他顺从的模样。

    若是像现在这样不够乖了,皇姐就会冷冷发问,让他从自己构建的幻象中清醒过来,再次去面对这一切。

    可是,他从来都不这么以为。

    兴许是这段时日太过美好,好到让他心生妄念,竟然企图永远留住皇姐,永远将她据为己有。

    陆景幽思绪凌乱地发散着,心底仿佛留下一道裂痕,钝钝的痛感逐渐悄无声息地蔓延,渐渐掌控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没关系,没关系的。

    反正,就算他再乖巧听话,皇姐还是要嫁人。

    现在这场戏也演不下去了,皇姐也不愿意看他了,不如把这些讨人厌的家伙全部清理干净。

    来日方长,等到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皇姐就能永远属于他了。

    陆景幽的呼吸缓缓稳定下来,好似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了浮木,凝视陆言清的目光愈发冷厉狠绝,邪念如藤蔓般在心底生长。

    他从袖中掏出匕首,寒光在烛火下闪得刺目,一步步朝地上昏迷的男人走去。

    “你要做什么?”

    陆嘉念惊诧地望着失了心神般的陆景幽,在他的眼底瞥见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疯狂和暴戾。

    她这才恍然发觉,陆景幽并非有所不同,也不可能有所不同。

    这些时日的纯澈与顺从,只是为了让她顺他心意,只是为了留在漱玉宫。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竟然觉得可以改变陆景幽。

    一个毫无顾忌的疯子,怎么可能轻易被改变呢?

    “你不能杀他!”

    陆嘉念心急如焚地冲上前去,三两步拦在陆景幽身前,强行夺过他手中的匕首,拧眉道:

    “今夜私会之事还有内情,若是父皇不肯赐婚,消息立即就会传播出去。你若是杀了他,天下人都会知道同我私会之人死于非命!”

    她使劲把陆景幽又往后推了几步,尽量冷静地劝道:

    “如此一来,不仅我的名声不好,连带着整个漱玉宫也抬不起头,你也是漱玉宫的人,也不希望这样,对吗?”

    闻言,陆景幽的动作果然一顿,但意味深长的笑意却再次浮现。

    他暂且停下动作,随手把玩着明晃晃的匕首,想到什么美妙无比的事情般,享受地阖上双眸。

    嫡亲公主的情郎死于非命......真是个好听的传闻。

    曾经他以为皇姐是纤尘不染的神袛,可后来才发现,神袛是不能同泥沼永生相伴的。

    既然他已生于泥沼,再不可触碰神明,不如一起变得污浊。

    如此,皇姐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

    “皇姐不必担心,事情传出去,就无人敢娶皇姐了。”

    陆景幽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粗糙的指腹轻抚陆嘉念的脸庞,笑道:

    “这不是很好吗?”

    陆嘉念浑身一僵,确定陆景幽这话是认真的后,一连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简直比前世更加疯狂可怕。

    她抿着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眼前不断浮现这段时日的过往。

    明明记忆中的少年纯澈可怜,会坦诚带她,耐心地哄她高兴,在每一个危急时刻出现在她身边,渐渐让她都有些依赖......

    这才是她想要的陆景幽,而不是现在的模样。

    闹到了这个地步,陆嘉念知道很难再去阻止什么,心底无法抑制地泛上一阵失落难过,眼眶发酸地吸了吸鼻尖,轻声道:

    “你走吧。”

    陆景幽一愣,以为是他听错了。

    “就当从未来过漱玉宫,也从未认过我这个皇姐。”

    陆嘉念说得决然,声音却是止不住地哽咽。

    她怕自己再次心软,一说完就立即转身,不留余地地先行离开。

    黯淡月色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陆景幽头脑发蒙,不敢相信皇姐方才竟然亲口说不要他了。

    刹那间,所有恶劣又极端的思绪如潮水般褪去,他极快地恢复冷静,一时间甚至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

    只觉得不能这样潦草收场,必须留住皇姐说清楚。

    兴许是刚才夺过他的匕首时,皇姐不下心扭伤了脚,视线中的身影跌跌撞撞,走几步就要停下歇息,在寒风中愈发纤细娇弱。

    陆景幽心口一紧,赶忙放下屋内的一切,担忧地走上前去扶着陆嘉念,眸光一片清明。

    然而,皇姐好似赌气般瞥了他一眼,闷闷地甩开他的手,倔强地独自向前走。

    无论他默不作声地上前多少次,目光多小心翼翼,皇姐都没有像从前那样轻易松口了。

    她登上马车兀自离去,把他一人丢在夜色里。

    陆景幽未曾想过如此下场,犹豫地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小屋,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如影如随地不肯离开。

    在他们都走远后不久,屋内之人缓缓睁开了双眸。

    陆言清若无其事地拂去灰尘,动作利落得不像刚从昏迷中醒来之人,目光幽深地望着道路尽头。

    “公子,他们没伤到您吧?”

    侍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关切地问道。

    陆言清摇头不语,托着下颌沉思许久,嗤笑一声道:

    “他好像很在乎她。”

    说着,他的指节轻叩桌板,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喃喃道: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想要找出燕北旧部,不应该从陆景幽身上下手,而是这位公主殿下。”

    马车回了漱玉宫,陆嘉念自顾自地踏入宫门,任由宫人插上门闩。

    过了许久,陆景幽才筋疲力尽地赶上来,却发现再不能进去了。

    一切都像梦一样,陆景幽伫立在原地缓不过来。

    他以为,皇姐只是有些生气,过一会儿就好了。

    况且他终究没做什么,皇姐不会为了那个男人不要他吧?

    他不悦地拧眉,不觉得今夜做错了,只是有点后悔刚才没杀了陆言清。

    宫道上寂静无人,他隐约听见漱玉宫内有动静,想必皇姐还未歇息。

    可他尝试着叩门,却无人回应。

    难道皇姐当真不想再让他进去了?

    陆景幽茫然无措地顿住,忽然间心底泛上些许忧惧。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记忆中最近的一次,是阿娘七窍流血地死在他眼前,将那对墨玉耳坠交到他手上,嘱咐他好好活下去。

    那一年他七岁,惊慌和恐惧在心间挥散不去。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冷宫中的日子,习惯了咬碎银牙活下去,再也没觉得有什么能让人忧惧。

    如今他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皇姐不让他进漱玉宫又如何?他曾经不皆是独自熬过去的?

    他自从出生起,身上就背着太多的重担,无论如何今生都要完成,在漱玉宫反而还束手束脚呢。

    漱玉宫和皇姐,都太美太好,与他格格不入。

    就当是做了场美梦,现在清醒了,他还是要走下去的。

    陆景幽不断这样告诉自己,愈发觉得方才的忧惧很不应当。

    但心底还是传来一阵无比清晰的失落,清晰到他无法忽略。

    他不愿再徘徊下去,最后回眸流连一眼,逼着自己往冷宫走去。

    待到他完全消失,漱玉宫的烛火依然亮着。

    陆嘉念拢着披风,默默在虚掩着的小门上望着他,目送他越走越远,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其间她好几回想出声唤他回来,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或许是今夜太过动荡,或许是知晓他在骗她,心里无法立即原谅,总觉得应该给点教训。

    她还想着,若是陆景幽和从前那样,在她寝殿门口赖着不肯走,再过会儿她就放他进来。

    可是他已经走了。

    所以从前是装的,现在走得这么快吗?

    陆嘉念略微气恼地鼓起腮帮子,怅然若失地回了寝殿,告诉自己:

    走了好,走了干净,走了就别回来了!

    她使劲呼出那口气,将烛火全部吹熄,躺在榻上陷入梦乡。

    这一觉深沉幽长,陆嘉念神思涣散,整个人仿佛跌入悬崖般沉沉向下坠去,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许久才透入一丝光亮。

    阴暗潮湿的密室、宽大的棺材、晦暗跳动的烛火,还有静静躺在棺材中的自己......

    陆嘉念朦胧地眨眨眼,忽然觉得十分熟悉,好像之前在梦里见过。

    她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确实梦到过!

    就在她发觉自己重生一世的那日,她去见了被狼犬撕咬的陆景幽,回来那晚就做了这个梦。

    她还记得上回很是离奇,陆景幽竟然割腕放血让她尸身不腐,喂她的尸首吃酥糖,皇兄也还活着闯进来在哭喊。

    也正是那个梦,她才慢慢意识到,前世杀她的另有其人。

    没想到这梦境跟话本子一般,还能间隔一段时日再续上?

    陆嘉念暗暗好奇,屏息凝神探头望去。

    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尸身依然不腐不败地躺在合葬棺中,可是......

    怎么她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陆嘉念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安慰自己现在也不是人,壮着胆子继续靠近。

    这时她才完全看清楚,不可思议地怔在原地,死死捂着并不能喊出声的嘴。

    那人竟是陆景幽!他们竟然躺在夫妻合葬棺中!

    真是疯了......陆嘉念震惊得难以言喻,她上回以为陆景幽让她躺在合葬棺,是随手找来的棺材所以不讲究。

    原来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并且他自己也躺了进去。

    这又是为何呢?难不成死后也不愿放过她,还要在地底下继续磋磨?

    不对啊,这是夫妻合葬棺,只有心意相通之人才能合葬。

    陆景幽曾说过,陆氏皇族连血都是脏的,没必要搭上他自己来报复吧?

    陆嘉念想不通,忍不住又上前几步。

    她的尸首紧闭双眸,但陆景幽似乎还有生命。

    他意识还是清醒的,手中紧握白色瓷瓶,用齿尖咬开了LJ塞子,抬首将瓶中所有东西都灌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的胸腔起起伏伏,猛烈地咳嗽几声,黑红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

    他痛苦地颤动双眸,晶莹水光混杂着鲜血染红衣襟,唇角却享受般勾起,笑得释然又欢愉。

    不像去赴死,像赴一场黄泉之约。

    耳畔忽而传来一阵兵荒马乱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地面上踏过,一寸寸搜寻而来。

    兵刃交接的声响越来越近,密室的门终于被冲开,寒凉刺骨的风倒灌而入。

    陆景幽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只手悄然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无力垂落,掌心的力道松开,方才攥着的碎纸片被寒风吹起,纷纷扬扬洒落在合葬棺中。

    定睛看去,那碎纸片很是眼熟。

    应当是很久之前就被她撕碎的、用来包酥糖的油纸。

    刺眼的天光从门外投射进来,陆嘉念眯起眼睛,看不清伫立门口之人是谁。

    只能隐约瞧见,他身形清瘦文弱,腰间挂着一个针脚粗糙的荷包。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切,兴奋地吩咐旁人将合葬棺封死,抬到荒野之外潦草埋了。

    随后,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凌乱,陆嘉念被迫从密室中抽离,恍惚间飘荡到另一处宫殿。

    “念儿,本宫的念儿!”

    母后缠绵病榻,听闻噩耗后一口气喘不上来,虚弱无力地颤抖着,紧紧拉着崔嬷嬷的手。

    “太医,娘娘如何了?”

    “若是三五年前,微臣还能尽力一试除去病根,可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

    崔嬷嬷掩面而泣,凤仪宫的宫人跪了满地。

    ......

    陆嘉念愈发困惑,根本不知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她还想再去探究,恨不得冲上前去拉住个人问清楚,偏生她口不能言,腿脚亦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各种疑问纠结缠绕,逼得她头痛欲裂,眼前再次漆黑一片,不由自主地再次坠入深渊。

    当陆嘉念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愣怔地眨巴几下眸子,视线聚焦在寝殿中,回忆着刚才的梦境,猛然间从床榻上起身,想不通地一拍床板。

    虽然她知道这是梦,但她从未做过这么真实又离谱的梦。

    陆景幽怎么会与她同棺而葬?怎么会服毒自尽?怎么会被人潦草埋在荒野?

    他是腥风血雨走过来的,实力毋庸置疑,有谁能撼动呢?

    他亦是极其看重权势,哪里舍得服毒自尽?

    除非身死国灭,彻底走到绝路。

    还有,陆景幽前世告诉她,母后早已过世了,怎么梦里母后还为她哭丧呀?

    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又是谁?难道最后是他了结了一切吗?

    陆嘉念被自己这一大串问题问懵了,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告诉自己梦境都是假的。

    就像上回,她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真的吗?

    恍然间,陆嘉念产生了几丝毫无道理的怀疑和动摇,一种异样的感觉攥紧心房,仿佛隐隐约约在指引着什么。

    她记得,梦里太医提到母后的病情。

    三五年之前......不就是现在吗?

    陆嘉念浑身一激灵,火急火燎地起身更衣,连早膳也顾不上吃了,快马加鞭直奔凤仪宫而去。

    路上她已经打发人去太医院,让人来给母后请平安脉,一刻都不想耽搁。

    “念儿,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差?”

    母后也刚起身,温柔关切拉着她的手捂暖,另一只手等着太医诊断。

    那是位刚到任的小太医,在这么多双眼睛下紧张得满头大汗,颤巍巍地挪开手,小声道:

    “娘娘凤体安康,没、没什么异样。”

    话音刚落,母后眉间舒展,陆嘉念却紧紧蹙起。

    难道是她想多了?那种离奇的梦境怎么可能是真的?

    不对,直觉告诉她不对。

    按理说,听闻母后一切安好,她心底应当松口气。

    可现在反而心都揪了起来,仿佛有危机近在眼前。

    陆嘉念瞥了一眼忙手忙脚的年轻太医,登时觉得不靠谱,问道:

    “今日怎么是你?李太医呢?”

    ”念儿,你别为难他了。“

    母后善解人意地让小太医先走,拉着陆嘉念柔声道:

    “兰妃前些年小产后身子不好,求陛下让李太医专心照顾她一人,非要紧病情不为他人诊脉。

    母后除了去年秋末生了场肺病,其余都很好,如今也都痊愈了,没什么不适,你别担心了。”

    听了这话,陆嘉念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太医院良莠不齐,唯独李太医医术最佳,兰妃专宠多年,性子骄纵,自然要霸占了去。

    而母后向来面善心软好欺负,从不在意这种小事,又无父皇宠爱,想必平时身子抱恙,都是这些小太医糊弄。

    她坚持让人去把李太医请来,母后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何必多此一举,兰妃若是知道了,又要去你父皇那儿吹枕边风,陛下难免训斥。”

    “母后,您才是正宫皇后!”

    陆嘉念既生气又心疼,她明白母后这些年徒有虚名,性子又太软和,明里暗里受了太多气,依偎在她身边,撒娇道:

    “好啦,母后就依我一回,兰妃敢多嘴,我替母后出气!”

    李太医不一会儿便到了,尽职尽责地望闻问切,又亲自看了母后的膳食,前后足足诊了半个时辰,脸色愈发凝重,抚着花白的胡须,回话道:

    “娘娘旧疾未愈,病根未除,如今看着无恙,三五年后必成大患。

    多亏了三殿下心细如发,现在还来得及,微臣拟了个方子,照着调理几个月就好。”

    这话几乎和梦中的无甚差别。

    陆嘉念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

    既然母后的病是真的,那其他的也应当是真的。

    包括她死后陆景幽的所作所为,还有同棺而葬,甚至那么多离奇的事情,都是真的。

    她强装镇定地应付完母后,刚踏出凤仪宫就踢了一脚宫墙发泄。

    真正离谱的不是梦境成真,而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她上辈子就不能多活几年,或者这辈子什么都不知道,无忧无虑活一遭嘛!

    陆嘉念趁着无人看见,气呼呼地冲着砖墙抱怨个够,冷静下来后顿感压力,双手叉腰地从头理顺思路。

    说简单也简单,因为她所知不多,且皆是碎片般的画面。

    平日里留心细节提防着,其余的都和陆景幽相关,总能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虽然现在连他自己都一无所知,但若是情景相同,说不准能激发出相关的一些念头之类。

    总之,不能坐以待毙,试一试也没坏处。

    陆嘉念颇为认可地兀自点头,心下安定许多,琉璃般的眼珠一转悠就想到个法子。

    她先坐着马车去了趟太医院,故作关心母后病情同李太医聊了许久,又让他再写一份调理方子给她存着研究。

    趁他奋笔疾书时,陆嘉念悄悄打开药柜,随后拿了个同梦境中相似的白色瓷瓶,若无其事地走了。

    天色晦暗,她心情复杂地来到冷宫,屏退旁人后独自寻到陆景幽。

    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衫,灰尘落满衣襟,脸色苍白如纸,沉寂的眸光好似从前般清澈。

    仿佛他还是今生重逢的模样,凄惨可怜,乖巧听话,昨夜之人从未存在过。

    陆景幽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目光盯着一处出神,在瞥见熟悉的身影后一点点亮了起来,迟疑地抬眸凝望,刹那间闪过诧异和希冀。

    “原来皇姐还记得我。”

    他按捺不住地勾起唇角,似是嘲讽亦带着酸味儿,故意摆出之前纯澈的模样,眉眼弯弯道:

    “皇姐的好驸马没事吧?漱玉宫还容得下我吗?”

    刚刚看见他落魄的模样,陆嘉念都有些犹豫了。

    毕竟昨夜陆言清毫发无损,她又刚得知梦境为真,留他在身边还有用处。

    但一听这欠教训的话,她咬着牙根,恨不得让他永远别回来。

    谁让他昨晚,才等了那么一会儿就走了!

    不过她暂且装的不错,面容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一边向陆景幽伸出手,一边摊开手掌露出白色瓷瓶,悠悠道:

    “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陆狗:来人啊,杀狗啦!

    我再也不放存稿箱了(抓狂)小天使们久等,给大家发红包补偿吧!

    下一更在明天晚上零点前,请继续支持哦,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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