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洛伊丝的声音很平静。

    她在霍乐宁的眼中一直是另一种形象, 近似于他对湛峥形容的“可怜”，他的记忆中，她总是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挺直脊背昂着头，好像一个保留着尊严却仍旧窘迫的女战士。

    女战士的战斗对象是他。

    但是在教室里，没有人站在她的身旁。

    就连一直被欺负的霍乐宁, 也有资格用捡起钢笔的方式怜悯——

    当然他并没有怜悯。

    这是一种错觉。

    因为洛伊丝刚到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她可怜。

    她逆着光被簇拥着走进教室，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像是在看一株骄傲又美丽的花。

    是后来。

    后来她的笨拙和无措给了霍乐宁错觉。

    现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或许只是洛伊丝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窘迫和不安。

    她刚来的时候，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

    她始终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家只会在新闻上看见和听说的、漂亮而矜贵的洛伊丝小姐。

    只是因为湛峥, 她才选择短暂地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区。

    他沉默了。

    不说话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霍乐宁在想什么。

    洛伊丝突然有些紧张。

    她说谎了。

    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害怕霍乐宁的。

    这个omega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而神秘的气质, 好像一眼就能看透, 但好像怎么都看不透。

    湛峥受责任感驱使才跟霍乐宁在一起只是她的猜测, 她很害怕, 害怕湛峥是真的被霍乐宁本人所吸引, 这是她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不过很快, 她就松了口气。

    因为霍乐宁开了口：“为什么, 是污点？”

    他知道, 他自己做的是不好的事情。

    可是湛峥明明是无辜的。

    “你不知道么。”

    洛伊丝喃喃地道，像是自言自语。

    她看着霍乐宁的眼睛，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湛峥是怎么“被辞职”的, 内心终于产生了一刹那的嫉妒。

    “湛峥是因为当初你和他的那件事才被弹劾的。”洛伊丝慢慢地道, “有人弹劾他私生活不检点, 有人弹劾他没能抵御诱惑，让那次对恐怖袭击的反击变得不再完美，更让联盟颜面无存。”

    “还有。”她顿了顿，“他让季阳带着枪去了保密局，直接让他们更换了你的监管人。”

    她是不想相信的。

    但是她的父亲埃德温将证据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得不信。

    而现实就是这样。

    大家都选择性地忽略了如果没有湛峥，当天晚上的宴会厅内所有人都会被炸飞。

    劫后余生之后，八卦就带着隐秘的意味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霍乐宁看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想起来，他还曾经庆幸过，他的监管人是湛峥。

    原来……

    是湛峥自己去要求的么？

    洛伊丝说着说着，就抿紧了唇。

    她想，要是没有霍乐宁就好了，要是没有霍乐宁，湛峥就还是那个完美无缺的湛峥，只要她再坚持一段时间，湛峥总会被她打动。

    想到这，她几乎要开始怨恨霍乐宁了。

    她看着对方仍然平静的脸庞，忍不住道：“你难道没有廉耻心的么？你当初是怎么……”

    “砰”的一声，大门被用力地踹开。

    管家走进门里，神情是竭力维持的镇定，但是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他的脑后被一把枪指着。

    他开了口，声音微微颤抖：“湛上将，您这是私闯民宅。”

    他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声也是冷的。

    洛伊丝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时间竟然是去看身旁的霍乐宁，但是霍乐宁却并没有看她。

    他只是抬起眼，看向了门边。

    举着枪的人有着霍乐宁所熟悉的、英俊的眉眼，他的身上是还没换下的军装，尽管风尘仆仆，却丝毫不减慑人的气场。

    见霍乐宁看他，他脸上的冷沉褪去了一些。

    “过来。”他道。

    声音很哑，却很温柔。

    霎时间，洛伊丝脸色煞白。

    湛峥是临时让车改道的。

    在听到洛伊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之后。

    一路上他都开着监控，洛伊丝每说一句话，他的神色就沉一分，尤其是霍乐宁不说话的时候。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的脸已经阴沉得可以滴出水，这个时候，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他本来也并不是文雅的人。

    用枪逼着管家直接开了门，看到霍乐宁的那刹那他才松了口气。

    随之而来的，就是浓浓的后悔。

    不该留他一个人在首都星的。

    打个星盗而已。

    ……带着他，哪怕把他留在基地都比留他在首都星受人欺负要强。

    他看着霍乐宁，生怕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别的情绪，霍乐宁的眼睛总是干干净净的，很漂亮，他希望能一直这么漂亮。

    好在——

    没有。

    只是犹豫了片刻，霍乐宁就站起身，抱着包朝他走了过来。

    距离湛峥还有几步的时候，湛峥收了枪伸手，连人带包一把把人搂进了怀里。

    软软的omega被他圈紧的刹那，他才吐出了一口气。

    霍乐宁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脸颊硌住了冷硬的肩章，不轻不重的挤压疼，他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湛峥才松开了他些。

    他就很乖地问：“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提前了。”湛峥低声道，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不在家等我。”

    ……这个人就很不讲道理。

    霍乐宁想。

    明明都跟他说过了，他要来洛伊丝家的。

    “以后哪儿也别去了。”湛峥又说了句不讲道理的话，语气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霸道。

    霍乐宁简直不想理他。

    换做平时在家，湛峥说一些话来逗他，他被逗狠了，肯定就皱着脸去做别的事了，湛峥就说他娇气脾气还大。

    但是过一会儿，他又会懒洋洋地过来哄他。

    他已经想推开湛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洛伊丝刚刚的话，整个人就慢了一拍，有些犹豫。

    湛峥察觉到了。

    他的眼神晦暗了一瞬，放开了霍乐宁。

    然后让霍乐宁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此时此刻，宴会厅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都是洛伊丝请来的客人。

    他们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刚刚湛峥进门的时候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根本没办法忽略，因此，虽然洛伊丝叮嘱了侍女们把他们留在花园，但是他们还是来了前厅。

    这一来，他们就被湛峥手里的枪吓到了。

    从霍乐宁走到湛峥边上开始到两人交谈结束，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湛峥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认出了他们每个人的脸。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诸位会出现在这里，我还真是每一个都不意外。”

    他过目不忘。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

    这个功能对废物一视同仁。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直接又太浓重。

    但是因为说话的人是湛峥，所以被讽刺的人没一个敢吭声。

    有人不住地瞥着身后通向后花园的小门，想要偷偷离开。

    正是之前交谈中说要加入军队的某个纨绔。

    他家里是经商的，脑子比较灵活，反应比旁人都快，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湛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并且早就动怒。

    这怒气也是冲着洛伊丝，不会冲着他们。

    抱着侥幸心理，他就想提前溜走。

    湛峥倒也没拦。

    只是在那人自以为隐秘地踏上石子小径之时，他单手把霍乐宁搂进怀里，捂住了他外面的那只耳朵。

    然后，枪声蓦然响起。

    打在了逃跑的人旁边的花丛里。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温室里养大的花朵，有些人连战斗机甲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是近距离地听到枪和炮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而逃跑的人更是被吓得整个人魂都飞了，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布莱克先生。”湛峥开了口，语气有些遗憾的样子，“你这个资质，别说光辉者了，哪怕是联盟护卫队，好像都进不去啊。”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要不去地下找点私活试试？”

    “那里漂亮的omega也挺多。”他轻轻地道，“就是不知道你去了之后，还有没有命和人家谈恋爱。”

    “哦对了。”他道，“我还知道那里有很多漂亮的alpha，他们不喜欢omega，专喜欢你这样有勇气、有担当的优质alpha，你应该很对他们的口味。”

    他笑了笑，语气很和善，“试试吧，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所谓的“地下”，并不是字面意思。

    而是在指“蚀日”这样见不得光的非法组织和各种黑灰色产业，里面鱼龙混杂，而在某些方面，有特殊癖好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对方哆嗦着嘴唇，“我不要去……”

    他会被玩死的！

    他看着湛峥，眼神恐惧：“湛……湛上将……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那么说的，求您，求您不要……”

    湛峥置若罔闻，像是心意已决。

    “就这样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

    其他人这才发现，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群人。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湛峥的亲卫季阳。

    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倒是湛峥往后瞥了一眼，沉默了一瞬。

    他压低了声音问季阳：“不是说让你带几个有空的过来就行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季阳也压低了声音，很为难：“将军，大家都很有热情。”

    他顿了顿：“主要是听说霍同学受欺负了。”

    所以觉得不太能忍。

    霍同学在湛峥的手心里抬起了头，看着季阳，眼睛懵懵的。

    季阳感觉自己受到了暴击。

    他咳嗽了一声，对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于是，战意尚在的光辉者军团就把一群人带着往外走，里面还有人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跟那个姓布莱克的男生聊天：“你想去哪儿啊，我觉得中心区还行，你这款长相的比较受欢迎。”

    等到客厅走空，空气里重新沉寂了下来。

    湛峥放开霍乐宁，抬起眼，看向了面前脸色苍白的洛伊丝。

    湛峥第二件后悔的事，就是放任洛伊丝接近霍乐宁。

    他不敢想象霍乐宁听到那些话会是什么心情，尽管霍乐宁什么都没说。

    但是刚刚那一瞬间的犹豫，就足以说明了问题。

    他费了那么久的心思，好不容易把人养得跟自己亲近了些，就这么被面前的女孩破坏了。

    他顿了顿，慢慢地道：“洛伊丝小姐，任性也是要有限度的。”

    “这句话不应该我送给湛上将么。”洛伊丝气笑了，“这是我家，您带着枪直接闯进来，威胁我的管家，还让人带走了我的客人，怎么，他们违反了联盟法的哪条规定了么？”

    换做往常，她不会这么跟湛峥说话。

    但是湛峥刚刚的一系列行为，明明白白地断绝了她所有的念想。

    不仅如此，他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

    今天过后，首都星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洛伊丝被自己喜欢的人厌弃了。

    她气得发抖，眼眶都是红的：“湛峥，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湛峥很干脆：“确实。”

    洛伊丝怔住了。

    片刻后，她不可置信地道：

    “你说……什么？”

    “我说，确实。”湛峥看着她，“有什么问题么？”

    洛伊丝今年二十岁，向来众星捧月，二十年来听到的几乎都是溢美之词。

    她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被人表达过讨厌，还是自己一直以来喜欢的人，一时之间，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忘了，直接僵在了原地。

    但是，湛峥没有忘。

    他还记得洛伊丝说的所有话。

    “我不仅讨厌你，洛伊丝小姐。”他慢慢地道，“我现在还很怀疑埃德温先生的家教。”

    他顿了顿，“是谁教你擅自干涉别人的感情关系，还觉得自己很有理的？”

    洛伊丝张了张口：“我说的是实话。”

    “哪句？”湛峥问。

    不等洛伊丝开口，他就直接道：“哪句都不该是。”

    “我跟宁宁的关系。”他笑了笑，“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来说话了。”

    “湛峥！”洛伊丝简直不敢相信他会为了霍乐宁如此不留情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洛伊丝·米尔。”湛峥道，“联盟副执政官埃德温先生的女儿，明辉帝国公主的后代，家族的掌上明珠，然后呢？”

    这几个称呼被他不紧不慢地说出来，有一种十分独特的好听。

    但是他的语气却是嘲讽的。

    “没有了这些光环。”他道，“洛伊丝，你是谁？”

    洛伊丝颤着唇，终于崩溃。

    霍乐宁跟着湛峥出门的时候，还在不住地回头看。

    湛峥拉了一下他，不轻不重地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看什么。”他道。

    霍乐宁就收回了视线。

    他小声道：“她好像哭了。”

    湛峥顿了顿：“然后？”

    他已经作好了教育霍乐宁不要太心软的准备，对方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过了一会儿道：“我以为她其实挺好的。”

    他顿了顿，“我好像总是遇到不喜欢我的人。”

    湛峥沉默了片刻。

    他想说“我喜欢你”，又觉得有些太腻歪，纠结了片刻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想了想：“那个什么星，不是挺喜欢你么？”

    “瞎说。”他道。

    “闻星乐。”霍乐宁道。

    湛峥：“……”

    记得可真牢，他想。

    “还有很多人。”他道，“薇薇安，杰洛夫，他们都很喜欢你。”

    他顿了顿，终于在这里加了一句，“还有我。”

    说完这句话，湛峥自己的心跳先快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霍乐宁的反应，对方果然怔了一瞬。

    只是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湛峥这是在安慰他，于是弯了弯眼睛，很认真：

    “谢谢你，湛峥。”

    湛峥：“……”

    他又觉得这个反应不是他想要的。

    他停住了脚步。

    “霍乐宁。”他道，“不要听洛伊丝的话。”

    语气很认真。

    霍乐宁抬起了眼。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湛峥知道他在想什么。

    比如……

    为了他的任务，他是不是真的给湛峥带来了很多麻烦。

    比如……

    他其实也什么都不会。

    “嗯。”他轻轻地道。

    “不准敷衍我。”湛峥捏住他的脸蛋，又揉了揉。

    他顿了顿，“我辞职跟你没关系，跟弹劾也没关系，只是因为单纯想辞。”

    他决定挑霍乐宁最关心的下岗问题先说。

    诶？

    霍乐宁有些懵懂地抬起了头。

    “就是这样。”多说了霍乐宁也不懂，湛峥言简意赅，然后他顿了顿，“至于当时那件事……”

    他垂了眼眸，看着面前人干净的眼睛，又想到了那个夜晚。

    或许，有迹可循可以从更早开始。

    比如那个晴天的那束栀子花。

    比如……

    一个人是不可能跟自己讨厌的人上床的，哪怕有了生理驱使。

    他的潜意识里本来就不排斥霍乐宁。

    要不然，这么多年有那么多人想尽办法爬他的床，不会只有霍乐宁一个人成功。

    “我也有责任。”他道，“不完全是你的原因。”

    霍乐宁似懂非懂。

    湛峥突然不再说话。

    霍乐宁依然仰着脸，听他讲话的样子很专心，他比湛峥矮一点，但也没有很多。

    所以，这是个十分适合做一些事的距离。

    比如接吻。

    接吻。

    和接吻。

    湛峥看着霍乐宁，眸色深沉。

    他的手指抚过霍乐宁的额发，慢慢地下滑，然后扶住了他的后颈。

    霍乐宁还在等着他的下一个“至于”。

    然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落到了他的唇上。

    他瞪大了眼睛，

    轻而易举地被撬开了唇齿。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是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