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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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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绮推门出去。

    雨后的天干净明朗, 晴蓝色的天空像擦过的玻璃。

    柔软的昼光细碎跳跃,透过枝叶,洒在蔺绮的侧脸上, 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揉了揉眼睛, 掩去刚睡醒时的惺忪睡意, 极目往天边望去。

    天空似乎被一道结界分隔开。

    内侧,是碧空如洗的湛蓝晴空,外侧,天上扬起风沙, 远远隔着,蔺绮都能看见一粒火光从天际悬垂坠落。

    “你要出门吗。”

    清冽的嗓音传来。

    蔺绮回头,对上少年人的浅蓝色眸子, 他扶着门框, 懒洋洋侧倚着。

    少年还没睡醒, 眼皮子耷拉下来, 像一只丧气的小狗, 眸子深处, 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想睡觉。

    “是呀,”蔺绮点了点头,声音轻软,“有魔物攻城, 我要先去看看。”

    “那岂不是又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少年的语气听起来很郁闷。

    清晨刚刚睡醒的少年沾染了一夜的懒散气,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看起来并没有素日里高高在上难以亲近。

    “一个人实在无趣, ”少年微微皱眉, “我独自在一张符里待了几千年, 已然受够了一个人的日子了。”

    他单手举起, 不开心地捋了捋长发。

    锦蓝袖摆往下自然垂落,重重叠叠的金线在昼光映照下,显得奢侈而靡丽。

    其实独自一人的日子并算不得孤单,或者说,他连孤单这个概念都没有。

    几千个日夜,浑然好似大梦一场,他一直睡着,有时又飘出来,像游离在秘境里的世外人,独自一人看秘境里花开又花败,但他其实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人只有拥有生命,其实才配称得上孤单。

    但他只是一抹从主体分出来的分神而已,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存在。

    只有符纸被烧,他的使命开始时,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或者说,他才真正拥有生命。

    他的生命开始于昨日,蔺绮烧了符纸的时候。

    所以他一看见蔺绮离开,就开始觉得孤单。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蔺绮偏头看少年,她看起来乖乖的。

    虽然这位少年天才自认为不会在小恩小惠上浪费心思,但当他听见蔺绮主动邀请他,一起去城门口的时候,他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愉快。

    少年唇角不着痕迹轻轻弯起,哼道:“勉为其难。”

    蔺绮伸出手,隔着华贵衣料抓住少年的手腕,然后,单手撕了一张传送符。

    ***

    正南,城门口。

    目光跳出了春水城的结界,城外的景象恍若人间浩劫。

    天空压着遮天蔽日的尘沙,焦黑旺盛的火焰从天而降,恍如灭世,密密麻麻的魔物兵临城下,浓重的黑色雾气送来腥甜的血气。

    “噗嗤——”

    布满铁锈的长刀往应鹊河胳膊上割了一道口子,衣料被撕烂,鲜血瞬间涌出来。

    手中的剑被打飞出去,应鹊河疼得眼前一黑。

    他被白骨马匹的蹄子绊倒,狼狈地在尘土上滚了一圈,一吐,吐出一口混着鲜血的尘沙。

    他身上全都是伤口,才出来短短一刻钟,他就已经浑身是血。

    风沙迷住他的眼睛,应鹊河艰难眨了眨眼,剧烈咳嗽两声,侧翻躲开魔物的下一记狠招。

    他单靠两只手,托着自己重伤的两条腿,艰难往后退。

    高大的士兵身穿冰冷甲胄,手执长刀,骑在一匹白骨战马上,它脸色是带死气的僵青色,眼睛确实血红的,让人看一眼都发凉。

    它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猎物,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它慢慢往前逼近。

    应鹊河一咬牙,拽下玉牌高高举起,“砰”地一声,他把玉牌重重往地上砸。

    淘汰虽然遗憾,但总比没命了好。

    应鹊河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浑身颤抖,他闭上眼睛,等着云镜把他传送出去。

    “咔哒——”

    马蹄碾碎小腿骨骼,应鹊河猛地睁大眼睛,他脑海苍白一片,嘴唇泛青色。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眼地上碎成渣渣的玉牌,又看着周围混乱的战场。

    为什么。

    玉牌明明碎了。

    为什么他还是出不去。

    刹那间,应鹊河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绝望,他仰天大喊:“我弃权!我弃权,让我出去!”

    “救命啊——”

    沙哑的嗓音混着哭腔,他双手并用往后退,眼睛进了沙子,眼周一圈泛起一层红。

    他看着眼前如猫捉老鼠一般的骑兵魔物,浑身发软,脸色惨白。

    生命的最后,他心中想——他还是太弱了。

    他不是蔺浮玉、江梅引那样的天之骄子,他只是临云宗外门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弟子,普通到即使今天他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或许临云宗看管命牌的人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最终的宿命,也只是沦为仙门大比伤亡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而已,掀不起任何水花。

    但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他不分寒暑,每日起早贪黑练剑,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饭钱都拿来买剑谱心法;

    为了得到长老的指教,他天不亮就从外门弟子峰,徒步跋涉到镇云峰,在剑修长老门口恭恭敬敬等着。

    有时候长老不在,他就要等上一整天,等到月亮出来、万籁俱寂的时候,好心的长老会抽出时间,指点指点他。

    长老时而捋胡须喟叹“唉,好孩子,你要知道,世上并非修行一条路”,每当听到这种略带劝告的言辞时,他总会觉得羞愧。

    这种时候,他就会深深意识到,他不属于仙门,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强求。

    幼年时,强求爹娘的关心,略长大一些,强求入仙门,强求修剑道,即使这次参加仙门大比的机遇,都是他强求来的。

    机关算尽、孜孜营营二十年,到头来,大梦成空。

    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如走马灯一般回顾自己过往的二十年。

    应鹊河没觉得怨恨,他只是茫然。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要如此微不足道地死去。

    应鹊河的眼睛有点疼,但是他哭不出来了,眼角干涩,他揉了揉,应鹊河听见过往的风声。

    骑兵有意玩弄他,白骨战马一寸一寸碾碎他的骨头。

    真疼啊。

    应鹊河想。

    应鹊河又想,如果死之前,能吃一碗莲子粥就好了,最好能加一点桂花,他喜欢桂花的清甜味道,能让他想起故国的秋天。

    “铮——”

    长剑鸣响,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应鹊河看见了一把飞来的雪白长剑。

    剑身清贵如月,剑尖一抹青绿,极精准地剜入白骨马一只马腿。

    和腿上白骨交错处,冒出滋拉的火星子。

    只听嘎达一声,黄符闪现,下压剑身,剑身一挑,一根白骨掉到地上,那条腿瞬间散架,马儿发出嘶鸣,整只马朝一侧倒去。

    乱糟糟的战场上,应鹊河听见一个极躁郁的少年音。

    “凡修剑者,剑不去身,哪个教你随便乱扔的,你总是喜欢乱扔,你的剑道谁教的,我去跟他打一架!”

    “不许冒犯我姐姐。”轻轻软软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骑兵从马上跌落,白骨马的遭遇明显激怒了他,怒气满满的咆哮灌入风声,它抡起大刀,直直往前劈去。

    一道鲜红身影乍然出现,挡在应鹊河面前。

    红衣少女拔出白骨马上插着的长剑,单手握紧,一个横挡,刀剑相撞,交错出发出耀眼的光芒。

    刺啦一声,她反手将剑往后拉,侧身一闪,手腕抖动,一道浅金剑气如日出云霞,直直奔那魔物冲撞而去。

    蔺绮眼帘轻垂,眼前的魔物明显吃疼,僵青的脸上露出狰狞怒意。

    蔺绮脚尖一点,黄符化风,少女凌空而起,鲜红裙摆在风中招摇,她手提长剑,只在瞬间出现在骑兵身后。

    漫天尘沙,喧嚣火焰之间,少女发尾飘扬,那双清甜漂亮如桃花一般的目光里,显出些冷淡的薄凉。

    只见她手腕微移。

    长剑划过骑兵的脖颈,黑色的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红衣少女眉眼轻弯,嗓音甜腻,礼貌问候:“前辈,晚安。”

    “轰隆。”

    高大的魔物轰然倒地,尘沙激荡而起。

    玉牌刷新。

    分数:六十。

    【恭喜你,杀死一只五阶魔物。】

    蔺绮看着魔物的尸骸,挽花收剑,回过头,眉目带笑注视着几步外的少年,软软的语气中带了点活泼:“我用剑是不是用得很好。”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容涯仙尊,他一定会莞尔颔首。

    但现在蔺绮面前的,是无比清贵无比骄矝的少年林清听,他轻轻哼了一声:“若不算你一开始的扔剑,尚能入目。”

    蔺绮就当他在夸自己了。

    能被剑道至尊称赞剑术,是一件十分让人愉悦的事,漂亮小猫眉眼弯弯,她轻歪了下脑袋,看了眼魔物的尸骸。

    她微微抬起手,鲜红袖摆轻轻垂曳。

    袖管中,一道闪着金光的黄符直奔魔物尸骸而去。

    “生符。”她轻声道。

    死符,控杀伐;生符,掌渡化。

    符纸撞上尸骸时,原本倒地的魔物忽而颤抖起来,地上尘沙一层层扬起。

    在蔺绮的注视下,它的身躯渐渐平稳下来。

    很快,魔物脸上的僵青消失,它的脸变成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的脸,黄符一点点消散,它的躯体也渐渐化作白色光晕,散在空气中。

    战场上乱作一团,漫天的火焰直直砸下来,点燃了枯黄的杂草。

    蔺绮的背后是焦黑浓烟,她目光所及之处,却像是下了一场雪。

    ***

    应鹊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身处战场上。

    唇齿间还停留着补气丹的残留气息,他费力地眨了下眼睛,一把剑丢过来,他连忙伸手接住,抱在怀里。

    这是他自己的剑:“谢、谢谢姑娘……”

    “再不起来你就要死了。”眼前的红衣少女说。

    他这时才注意到周围乱糟糟的环境,他躺在这儿,很容易被路过的魔物和打斗的人踩死。

    可是……

    “我腿断了。”应鹊河说。

    眼前的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她低头看了一眼应鹊河的腿:“你能爬吗。”

    应鹊河哽了一下。

    蔺绮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让一个腿断了的人爬回去不大好。

    她抬头往四周望了望,甩出两张招风符,符纸化风,将应鹊河托起。

    应鹊河只觉得自己突然就飞起来了,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仓皇无措。

    几息的工夫,他被风拖到城墙上,符纸陡然撤去,应鹊河重重落地。

    “卧槽什么东西飞上来了!”一个人受到了惊吓。

    他看见浑身是伤的血人的时候,又被吓了一跳,连忙去喊医修。

    应鹊河侧身,重重咳嗽了两下,咳嗽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位了,他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冷白清瘦的手按上他的脉搏,眼前青年幽幽回看他:“师弟,你脾胃不行啊。”

    应鹊河又哽住了:“师兄,我好像快死了。”

    江梅引轻声笑笑:“我知道,可我也不会治么,你等医修来。”

    “你不会就滚。”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江梅引幽幽又叹了口气,甩甩袖子:“玉玉,好凶。”

    应鹊河抬头,看见一道清贵身影,蔺浮玉照旧一身白金长袍,长身鹤立站在城楼上。

    应鹊河顿时局促起来,声音轻细:“首、首席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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