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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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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脸被跳跃的火光映上了温暖的色彩。

    崔檀令不知道是被一旁的篝火烤着, 还是被陆峮专注的眼神盯着的缘故,她觉得整个人像一块儿逐渐融化了的蜜糖,脸上情不自禁带出了一个甜蜜蜜的笑。

    她喜欢被人珍视着偏爱的感觉。

    她伏在陆峮温暖坚实的怀里, 轻声问他:“阿耶阿娘她们……会喜欢我这样的儿媳妇吗?”

    崔檀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除了出身不错,脸生得有几分好看, 她这个人又懒又爱睡觉,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还喜欢生闷气……

    除了家人,好像只有她的郎君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喜欢她。

    听到她喃喃低语的陆峮剑眉一竖:“他们当然会喜欢你!”

    “我把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娇小姐都牵回老陆家了,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陆峮捧着她的脸亲了两下, 见她乖乖闭着眼等亲的模样,心中一荡, “如果我没能造反,指不定老陆家的香火就断在我这儿了。”

    哪里还能找到娇小姐这样处处都合人心意的媳妇儿?

    崔檀令想起之前那桩乌龙事儿, 瞥他一眼:“郎君从前就没有和旁的小娘子接触过?”

    陆峮今年二十三岁,比她大了七岁, 寻常世家的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有妻有子,说不定还纳了许多妾室生了一窝小萝卜头。

    陆峮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慎重对待。

    他沉稳地摇了摇头:“没有。”

    多说多错, 就两个字儿,娇小姐一定挑不出他的错来!

    崔檀令却轻轻哼了一声:“你说没有,我也不能生出一双妙眼来看看你从前的事儿, 便是你骗我, 我也无从得知。”

    陆峮深觉冤枉。

    但他嘴笨,只能转移话题:“肉可以吃了!”

    ……他是不是在心虚!

    崔檀令勉强接受了他的孝敬,兴许是这样在林间小屋烤肉吃的体验太过新鲜, 崔檀令今天胃口很好,两个人一块儿竟然将一头肥硕的鹿给分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烤肉, 陆峮牵着自家娇小姐的手去木屋旁那条小溪洗手。

    林间小溪奔腾得有些欢快,激荡出的水渍打湿了周遭的青石土地,崔檀令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缀着明珠的绣鞋。

    看着她有些为难地站在那儿,半晌没有伸手,陆峮利索地拉过她,将她揽坐在自己曲着的右腿上,又伸出手将她绣着芍药枝叶的窄袖挽了起来,露出小半截皙白如玉的皓腕,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引了水,慢慢地浇在她的手上。

    山间溪水比一般的井水还要凉一些,娇小姐身子娇气,若是贸贸然就将她的手浸在这样冰的溪水里,说不定要生气。

    她并没有出声,陆峮就如此上道儿地蹲下给她洗手了,末了还仔仔细细地抽出一张绣着石榴红牡丹的帕子给她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珠。

    崔檀令:……他到底在怀里藏了多少条帕子?

    不过眼下她还是很满意的。

    想来是阿娘教导她的调教郎君之术起到了作用。

    说不定她现在都已经可以出师了。

    陆峮抬起头,看着娇小姐脸上带着笑,看着很高兴的样子,不由得趁机行事:“亲一个?”

    见崔檀令有些无言地瞪了他一眼,陆峮又火速道:“这儿没人。”

    可是刚刚才吃过烤鹿肉,只是用清水漱了口,爱干净的她还是担心会有味道。

    虽然陆峮不见得会嫌弃她,但是她自己心里就是过不去那个槛儿。

    被拒绝了,陆峮也不失望,只握着娇小姐软软的手在周边转了转,待她面上现出一点疲色,这才掐着她的腰将人举了起来上了马。

    崔檀令对他的上道感到很满意。

    心里边儿不自觉对卢夫人说的那些事便生出了更多的抵触来。

    她好不容易才把陆峮调.教成满意的样子,若是他一下嘎嘣没了,那她从前做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所以她才会这样抗拒。

    对,就是这样。

    林间纵马十分快意,她轻轻将被风吹得冰冷的脸蛋靠在陆峮怀里。

    “郎君,陪我久一些。”

    崔檀令不喜欢改变,更不喜欢异变,她习惯了有陆峮在的一切,就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变。

    疾驰而过的风声有些大,陆峮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安抚地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很快就到了。”

    哼,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崔檀令也没指望他能回应,只将身子靠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

    崔檀令回去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陆峮心心念念的汤泉之行没能成行,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些,病中的娇小姐脸色苍白,两颊还挂着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很是可怜。

    陆峮皱着眉站在床边看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上前。

    崔檀令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就看见她的黑脸郎君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大狗一样,安静又胆怯地站在一旁,似乎在期待主人快些起来摸摸它的狗头,又在害怕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淘气挨一顿训。

    那双总是藏着无限蓬勃生机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是在担心她吗?

    崔檀令想笑一笑,可是身体深处源源不断涌来的倦怠酸疼叫她整个人都没有力气,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能动了动手指。

    陆峮看到她的手指在动,连忙扑了过去,却又记挂着她的身体,只半蹲在床榻边。

    对于威风凛凛的天子来说,这样的姿势有些丢脸,可他并不在意这些,只专注地盯着她,往日爽朗的大嗓门儿都收敛了不少:“兕奴,你还难受吗?”

    崔檀令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这一瞬几乎都要心软了,可是想着他将要面对的那些事情,又只得狠下心来。

    陆峮见她眼角滑落一串泪珠,面色恹恹的女郎张了张唇,只发出了微弱声响。

    陆峮被她哭得心里跟着揪得难受,在战场上出入不知几回,连阎罗王面前都去过几回的杀神天子在心爱的女郎面前却只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焦灼与悔痛。

    手被他攥得紧紧的,崔檀令费劲儿地又说了一次:“……要阿娘。”

    陆峮为了娇小姐此时想要依赖的人不是他有些失望,但他也能明白,自小在耶娘兄长身边娇养长大的女郎,生病难受了想要找阿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成亲连两月都未满,娇小姐最依赖的人不是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峮闷闷地在心里劝导着自己,见着她难受地阖上眼,顿时又觉得什么醋劲儿小嫉妒都不重要了。

    只要娇小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

    听说了女儿有些不好的卢夫人火速赶了过来,见着人了连一旁的陆峮都没顾得上搭理,急急上前握住了崔檀令的手,见她面容苍白,面颊上还布着不正常的红晕,不由得一阵心疼:“我的儿——”

    被岳母挤到一边去的陆峮微垂着眼,没敢说话。

    是他只顾着带娇小姐出去玩乐,却忽略她是这样娇气脆弱的人,被山风一吹,便病倒了。

    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崔檀令听见了阿娘的声音,下意识地将头往传来声音的方向凑了凑,卢夫人连忙将手递了过去,等手心感知到崔檀令脸上那阵滚烫,她又开始焦虑:“怎么这般烫?绿枝,可叫太医来看过?喝过药了吗?”

    绿枝在一旁亦是神情焦灼:“来瞧过了,说是风邪入体,一个时辰前已煎好了一贴药给娘娘服下,可不知为何,娘娘瞧着还是……”

    后边儿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卢夫人轻轻给女儿理了理黏在面庞上的发丝,动作温柔,语气却严厉:“好好儿的,人怎么会病了呢?芳菲,你拿我的腰牌回城,叫方老大夫一块儿赶过来给兕奴瞧瞧。”

    方老大夫是崔氏的府医,崔檀令小时身子不好,都是靠着他帮忙疗养。相比于医术精绝的太医,还是这位自小伺候崔檀令,更知悉她身体状况的老大夫来得叫卢夫人放心。

    面对卢夫人带着些训斥之意的询问,绿枝低下头,主动认了错。

    “岳母不必怪旁人,是我不好。”

    看着卢夫人惊讶望过来的眼神,陆峮又低头去看睡得不甚安稳,眉头颦起的崔檀令,声音艰涩:“是我没照顾好兕奴。”

    卢夫人听他说了这么一通,自然恼怒女婿带着人出去玩儿却没将人照顾好这件事儿,可他是天子,更是手握兵权的天子,卢夫人不好直言责骂于他。

    只能冷了声气:“兕奴如今在病中,伺候不了陛下,也怕过了病气给您,还请陛下去偏殿暂住着吧。”

    陆峮站在原地,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动弹。

    他想要守着娇小姐。

    崔檀令这时却突然喃喃:“阿娘……我疼……”

    卢夫人原本还在生气,听了这话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握着崔檀令的手柔声安慰着她:“兕奴别怕,别怕,阿娘守在你身边儿,不会走的。”

    床上睡着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陆峮抿了抿唇:“那我先过去了……若是兕奴叫我,还劳请岳母遣人去叫我一声。”

    卢夫人应了一声,却没当回事儿,有她这个当阿娘的在,兕奴怎么会依赖他这个感情尚不深厚的夫婿?

    陆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可等他走到门边,支起的耳朵也没能听到娇小姐叫他的名字。

    陆峮闷闷地走了。

    听着那阵脚步声渐渐远离,崔檀令眼角慢慢滑下一串泪珠。

    卢夫人见了,忙用绢帕给她擦干净,又触了触她的额头,发现温度还是有些高,和绿枝她们忙碌了好一会儿,直到方老大夫扶着一把快被颠碎了的老腰赶了过来,又给崔檀令把了脉象,将太医开的药方子换了一味更适合崔檀令身子状况的中药,浓浓一碗药汤灌下去,到了后半夜时人总算烧得没那么厉害了。

    只是清醒过来时,崔檀令见着卢夫人便哭得格外委屈。

    卢夫人的心都快被她给哭碎了,想到自己千娇万惯养成的女儿才就嫁人离了自己没多久,就要遭这样的罪,心头大痛,抱着她柔声哄了起来。

    陆峮这夜也没睡好,听着主殿里传来的嘈杂动静,站在窗边不敢合眼。

    想过去,可是想着娇小姐依赖母亲时的脆弱模样,他又有些不敢过去。

    如果没有他,没有这门亲事,娇小姐应该会被她的家人照顾得更好吧。

    心情低落了好一阵,直到原本灯火通明的主殿熄了好几根蜡烛,也不再有动静声响传过来,陆峮才回到床上勉强闭眼睡了一两个时辰。

    睡不太好,他有些郁闷,这床太硬了。

    放在从前,就是露天草地他也能眼也不眨地睡下,可是随着娇小姐睡在她那柔软如云的拔步床上久了,再次孤零零地一个人睡着,陆峮还有些不习惯。

    他想,他应该是添了个认床的新毛病。

    ·

    好容易熬到了天光大亮,陆峮快速起身梳洗了一番,往主殿走去。

    崔檀令人还有些不舒服,可是方老大夫一贴药下去叫她的风邪之症松了不少,见到陆峮过来,还有力气对着他笑了笑。

    陆峮悬着的心便也安定了不少。

    卢夫人忙碌了大半夜,此时也有些累了,见陆峮眼巴巴地站在那里,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心里边儿诡异地生出几分欣慰之情来。

    好歹,还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一个会心疼人的。

    她这个做人岳母的也不能太不解风情,毕竟他与兕奴还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卢夫人借口去小厨房看看给她做的菜粥熬好了没有,陆峮便熟练地去了床上给她当靠枕。

    怀里的女郎软绵绵的,望着他微笑的模样柔软又脆弱:“郎君,我没事。”

    陆峮忽地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崔檀令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陆峮就是见不得她明明很难受,还要强撑着来安慰他的样子。

    难道在她的心中,她的郎君便是这样心志脆弱之人吗?

    “不要再生病了。”陆峮默默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小的时候看着花一样好看的阿娘躺在床上,被病气慢慢蚕食了生息,最后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给他缝衣裳,不会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叫他‘虎头’的坟包。

    昨晚看着娇小姐就这样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时,陆峮心中的恐慌无人能知。

    两个在他生命中都有着重要意义的女人的身影慢慢在重合。

    ‘啪嗒’。

    颈间有滴温热泪珠划过。

    崔檀令抿了抿唇,有些费劲儿地抬起胳膊,在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的粗莽郎君手臂上拍了拍:“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花了好大功夫才调.教出的郎君,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就这样丢掉的。

    陆峮觉得有些丢脸,可他实在害怕崔檀令露出和他早逝阿娘一样的虚弱模样,突然道:“兕奴,以后我们能不能只要一个孩子?”

    话题怎么拐到这里去了?

    她静静伏在他怀中,陆峮怀里被填满了,空荡荡了一夜的心也重新充盈起来。

    他低声道:“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隔壁黄大娘待我很好。我阿娘走了,她说我阿耶一个老爷们儿烧饭难吃,总是叫我到她家里去吃饭。”

    可就是那样好的黄大娘,死在了生第她三个孩子的那个晚上。

    看着从隔壁抬出去的那口棺材,小小的陆虎头有些茫然。

    黄大娘怎么也和阿娘一样变成了坟头?

    “是男是女都好,兕奴。我们只要一个。”陆峮亲了亲她温热的面颊,“我一定会学着做一个好阿耶。”

    什么都不要她操心。

    此时说这话的陆峮很是真情实意,可日后被肉嘟嘟小魔王折磨的时候也是真后悔。

    当初就该一个都不生的!

    崔檀令见他都在畅想要给未来的孩子挑什么品种的小马了,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现在是不会生孩子的。

    如果在皇权与世家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候生了孩子,恐怕阿耶他们做起事来会更加肆无忌惮吧?

    崔檀令不想贸贸然应承了他,让他生出些无谓的希望。

    可是看着他说起他们未来的孩子时那样眉飞色舞的表情,崔檀令又犹豫了,最后她只能祭出终极大招——“郎君,我又困了。”

    好吧。

    陆峮熟练地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待菜粥熬好了,他吹凉了之后再叫她起来吃。

    崔檀令这病来势汹汹,白日里还好好的,有精神与陆峮、卢夫人她们说话,卢夫人便安心了些,回去歇息换衣裳了。

    可到了傍晚,天光暗淡,崔檀令又发起高热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不出声哭闹,可是眼角不断滑落泪珠,那副脆弱模样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陆峮急得没法,急匆匆去在隔壁院子里休息的方老大夫拎了过去:“大夫,您快瞧瞧,兕奴这是怎么了?”

    方老大夫看了看眼前面容焦急的英俊郎君,心里边儿悄悄松了口气,都说三娘子嫁给这么个草莽出身的夫郎,是一朵鲜花栽到了牛粪上。

    可这回三娘子生病,方老大夫见陆峮急得来嘴皮干燥发白,眼里也带着明显的血丝,一看就是揪心得很了,自个儿也没休息好。

    牛粪便牛粪吧,若能在它的滋养下叫那朵鲜花开得更好更美,那就是好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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