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无惧此夜
“哥哥,你看到我了么?我就在这里哦!”
一身黑衣如乌鸦的少年兴奋地挥了挥手,连蹦带跳,扑进了槐序的怀里。少年踮起脚,像个小疯子般伸手似乎想要抚摸哥哥的长发,却被槐序打掉了手。祂咯咯笑起来,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哥哥,用仍然稚气的少年音问道:“哥哥,你知道么?其实我想杀你很久啦,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就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哥哥在这里等我么?这里临近人间的入口,风很大哦,哥哥站在这里不觉得很冷么?”
玄序眼底阴郁,似乎想起来某些不愉快的记忆:“那些人都很可恶,把哥哥的眼睛挖掉的人最讨厌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把他们都杀掉。”
“天道取走了我的双眼,使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槐序轻轻笑了起来,“那位神明不允许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何况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
玄序冷笑,“哥哥总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即便如此,我也比你要强大的多!你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你的能力只能为人间带去光明,可你真觉得自己是这世界的救世主么?真以为自己如此宏伟么?”
男孩的情绪波动到难以控制,一瞬间天地之间仿佛一分为二,玄序垂下手向后退了几步,他的身后天空一片漆黑,而槐序目光清淡,身后天气晴朗,光明灿烂。他们的能力相互对立,一方黑暗,一方光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犹如翻涌的河流,相互攻击彼此试图吞噬对方,永远都没有相融的时刻。
“既然天道已经将我们一分为二,不如哥哥就此认输,等我吞噬了哥哥,世界也就恢复正常了,不是么?”
槐序站在原地,淡淡接茬道:“吞噬我并非是件难事,如果你想掠夺我的神力,位格,我所执掌的权柄对你而言也轻而易举。在我死后,我猜你会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黑漆漆的箱子,把所有人都杀掉关在你所创造的黑箱子里,是不是?”
“真讽刺,你是天生的神,我也是,可偏偏你与我之间却截然相反。你只有神性,我却只有人性,无论是死是活到最后我都会消失。”
玄序微笑,眼底裹挟着疯狂,轻声说:“我是个什么样的神,哥哥早该一清二楚的。我恨天道,也只想破坏天道,摧毁那道永恒的规则,而天道所制定的万古不变的规则就是‘人间永存’。既然这是天道所制定的东西,我就一定会破坏它。”
“哥哥,既然这个世界诞生了我,那么我的出生就是有意义的。”
空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嗤笑声,白泽居高临下,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眼底的一切。祂面朝天青城,拍了拍手,漆黑的夜骤然亮了起来。
“你所憎恨的到底是你那瞎眼的哥哥,还是那道永恒的规则?”白泽抬手,白面具随之即来,金色的铃铛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鹤渊望着叶轻云的脸,在某个瞬间,祂竟也晃了神,眼底的青年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年幼的红衣少年,横穿万古长明的千万光阴,朝鹤渊张开双手跑了过来。
“你的确不想成为天道,你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引诱叶轻云入魔。只要叶轻云入魔,就能挑起我与白泽之间的争端,借刀杀人。无论最终死的是我、叶轻云,还是白泽,又或许在你眼中最好的结局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无论是谁活下去,形单影只,你想杀死谁都极为容易,更不要说白泽浑身上下的能力只有送去福祉与好运。”
白泽皱了皱眉,斜了鹤渊一眼。
鹤渊察觉到白泽投来的斜视,却无动于衷道:“当然,你最不希望活下来的就是白泽,能力上来说白泽虽然不是你的对手,可祂的位格太高了,位居神明之首,对上白泽你没有丝毫的胜算。我和叶轻云联手成功杀死白泽的瞬间,那我们距离死亡的结局也就不远了。而等我们一死,你就能送你的哥哥登上王座,继承天道。”
“成为天道,就像是一道永恒的规定,即便只有人性也不会消失。只要槐序成为了天道,你的哥哥就永远都不用面对随时可能会消失的危险。”
“……呵,”玄序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某种怅然,“我的确想让哥哥继承天道,但在叶轻云入魔这件事儿上,我所做的仅仅只是推了他一把,引出他的心魔罢了。”
“……真正让他入魔的人,真正能让他出现心魔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你啊,天宫的鹤玄子大人。”
槐序走到孩子的身旁,垂手抚着弟弟的额头,与其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兄弟,不如说他们本来源于一体,他们都是时间之神。偏偏天道和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原本的时间之神分裂成了两位,将四神衹变成了五神衹。
青年张开五指,摸了摸弟弟的头发,然后把手搭在了对方的额间。玄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张开了双臂拥抱了青年。玄序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原来这就是哥哥已经习惯的黑暗世界,孩子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眼睫些许湿润。
他们共同发着淡淡的光,疼痛的袭来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槐序伸手握住了玄序冰冷的手,孩子发颤的身体渐渐停止了,相握的双手驱散了堆积在祂心底的惶恐与不安,源源不断的热意和温暖像是黑夜中黎明前的光芒,玄序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死亡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玄序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天道不是哥哥,祂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危险的。可现在哥哥握着祂的手,邀请他共赴死亡,祂竟然也不觉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要有哥哥在,似乎眼前的世界就是无限的光与亮。他们的身体犹如获得了无限的生机,随着光芒消退,曾经的时间双子如抽芽之树,转眼之间长势凶猛,变成了一棵直插云霄的苍天巨树。
叶轻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直到身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才有所悟般抬起了头,看向鹤渊。
“……祂们直到最后,也许都没有后悔所做出的选择。”叶轻云望着鹤渊,习惯性地垂下眼睛,“我也一样。我从未后悔入魔,从未后悔与你相遇抑或重逢岐山,从未后悔来到天宫,寻到你。”
鹤渊点头。
叶轻云便接着又说:“因为我喜欢师父,一直以来我都在仰望师父,所以无论师父做出什么选择,哪怕因为我入魔而厌恶我,生我的气,我也依然喜欢师父。无论师父爱我抑或厌我恨我,我都能够接受。”
“因为是师父,所以没关系。”
鹤渊垂下眼睛,淡金色的瞳孔犹如流动的熔岩,又仿佛天边破开一角的无限天光,祂低下头吻上青年的嘴唇。叶轻云浑身一颤,眼角涌出了滚烫的液体,似乎再也无法克制下去,抬起头迎合着神明的亲吻。
他们的身后是天宫宏伟又巍峨的神圣宫殿,如往日般日夜不消璀璨光芒,天上却忽然落了一场大雪,一如三百年前的那场大雪,冰冷依然,却难掩鹤渊心底的暖意。祂握着叶轻云的手,温柔地笑了起来,青年的指尖不同于少年那么柔软,却无比有力。
“我已经放弃了神性,”鹤渊抬眸,金色的瞳孔温和而柔软,与死亡之神的冰冷全然不同,“现在的我,与方相氏没什么不同,我也是一个只有人性的神明。”
他微微笑起来,握紧了叶轻云的手:“但是……不论如何,我不会后悔。”
“选好了么?”
白泽站在树下,祂的手掌贴在巨树的树皮上,平静地道:“破坏了黑面具,你就是下一任天道。真正的天道藏身于黑面具之中,一直都在等你,鹤渊。你是祂命定的下一任天道,在你仍是个小小的仙首大人时,祂就在等你给予的解脱。”
“祂一直都在注视着你,注视着这座风雪中的天青城,注视着人间。祂作为一道永恒的规则,等了一千五百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白泽抬头,跨越风雪,眺望高悬在天上的黑色面具:“从最初开始,第一眼注意到你的神不是相柳,而是天道。”
鹤渊凝望着那张风雪之中尽显疲态的面具,嚅动嘴唇,轻轻地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少年的脚下聚集祥云,飞到空中来到黑面具的身边,抬手将它捧在掌心中,指尖触碰到面具的古老花纹,鹤渊的掌心中溢出些许神力,咯蹦一声脆响,面具随着他的神力破坏之下四分五裂,似乎有苍老的声音遥隔山海,跨越风雪而来,在鹤渊的耳边轻声说:辛苦你啦,年幼的小家伙……
鹤渊猛然睁大双眼,心中意识到那就是真正的天道。
破裂的黑面具在他的掌心中化作光芒,将鹤渊全身包围,一道剧烈的雷鸣过后,天空放晴,世界明朗。
叶轻云站在巨树的一旁,无声地淌落眼泪。他的爱人在这一刻终于化作永恒的规则与定律,永远都不会消失,永远肩负向前的责任,永远被束缚在天宫之中,遥视人间。对于天道而言,光阴无用,任何都只是一个虚无的概念。
“别哭,”白泽盯着那道热烈的光芒,“这是他自愿选择的,他是愿意成为天道的。只要你仍然在他的身边,他就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只要你不离开他,他就不会觉得多么痛苦。”
“承担应有的责任——这是鹤渊,自成年以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已经习惯如此。只要你在他的身边,他就能一直坚持下去。你是连接风筝的那根细细的线,是无形中的锚。只要你在,风筝就不会被风雪摧毁,不会迷失在风雪之中。”
鹤渊慢慢睁开了眼睛,高悬在天空之中,一眼找到了叶轻云的位置。他朝青年而去,犹如过往流逝的经年,一并向他驶来。鹤渊垂眸,来到青年的身旁,伸手将对方拥入怀中。他的足尖踩在云上,微热的脸庞蹭了蹭叶轻云的脸颊:“……我成功了,叶轻云。”
“我知道。”
叶轻云抬起一只手,握住了鹤渊的手心,“我会是连接你生命的那根风筝线,而你亦是我于雪夜中寻路的点灯之人。”
“无需出声,无需多语,甚至不需要我抬头去寻找你的踪迹,你出现在我身边的刹那,我就会感知到你的存在。”
Fin.
完结后记
后记:
直到今天为止,恋惊鸿这篇文横跨我整个高中的脑洞,终于在大学的尾声被我画上了句号,再过半年我会从大学毕业,前往另一所大学继续我的学业。也许以后我会从事和专业所学的完全不同的工作,但热爱写作是从我小学四年级开始的梦想。
坦白的说,这篇文第一个出现的人物其实不是鹤渊,而是沈钰以及关于他的转世篇,那个时候我只想简单写个少年皇帝,于是出现了沈钰那样消瘦又孤独的少年,写着写着又觉得他太孤独了,于是写了叶轻云与他的相遇。
当然,初稿的结局和现在的终稿完全不一样,最初想写三生三世,想写卸甲归田,后来推翻了很多这样那样的想法,搁置了沈钰的篇幅,重新写了新的大纲,在写了一半转世篇的情况下推翻全文,重新写了现在你们能看到的第一章。
如果你觉得转世篇的文风和第一章的风格不太相似,那是对的,因为转世篇是我高考的时候挤时间写的,而缘起篇的第一章是我上大学之后才写的。
恋惊鸿的番外还蛮多的,正文里共工和祝融的故事其实只讲了一小部分,很多都留在了番外里。现在恋惊鸿的正文写完了,我的大学生涯也快结束了,希望以后也能写出很多你们觉得好看,而不仅仅是我觉得好看的小说。
几上秋山
2023年3月15日星期三11点
写于墨尔本
番外 皈依(一)
五重山,青云庵。自古来云雾缭绕,山间仅一条乌黑铁锁通往宗门,若非内力深厚,几乎无人踏绳,铁锁之下万丈深渊,玄黄江水滚滚而走,稍有不慎下场即是粉身碎骨。
红瓦寺道两旁皆为枫林,十月寒意正浓,碧衣少年疾行如风,从袖中倒出几粒回气丹,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丹田枯竭多日,在丹药的滋养下重新生出灵气,流走于全身经脉。少年折下一段枫枝,灌满真气向空中掷去。
少年的脚法谨慎而有序,脚尖轻跃而起踏过枫枝,枯枝一顿,随即坠入澎湃江水,再无踪迹。追鹿借助这股力再度向前行去,衣片翻涌飘逸,脚掌落地,踏碎一地枫叶。
少年抬头仰视眼前的山门,毫不犹豫踏入甬道。逃亡的数月以来,终于松下那根紧绷的弦。
他疲倦到几乎下一刻就想就地睡去,一入此处山门,身后追杀他的人就不敢再追来。一来,那根铁锁索过于危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身后的山门乃是青云庵,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的威严和声望,足以震慑住那些追杀他的江湖人。
红枫似火,风过树摇,乍看如山林间忽起弥天大火,久聚而不散。
追鹿扶墙而行,双目所视之处尽是模糊,空留一瓦深红。先前背腹挨了一掌,断了几根肋骨,经脉也岌岌可危,大有断裂之势。
少年脸色漫起潮红,口咳鲜血,手脚发软无法自制地向前跌了过去,却被一只手扶住肩膀,将虚弱的他搂进怀中。鼻尖缠绕淡香,怀中温热,他茫然睁了睁眼,眼前一片黑暗。
追鹿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被那人握紧了手腕。他试图努力睁开眼,眼前只看出一个模糊身影,虽看不清面容,气息却非常好闻。一身淡香,只怕天生如此,搂着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却温暖至极。
“……你受伤了。”那人低声道,“不论曾经你有如何过往,既然来到青云庵,不如就此与过去断开缘分,此后坐忘禅机,长伴青灯古佛。”
他抬起头,发觉那人的一只手抚在他的额间,撩过他汗湿的发丝,温暖的灵力没有受到任何排斥,毫不费力地进入腹部丹田,不动声色为他滋养金丹。那人看起来也是一副少年面孔,手指纤细而修长,没有任何茧子,这是一双从未干过粗活的手。
修仙到了他们这般地步,样貌皆为虚假,唯有摸骨、识别出骨骼的年龄,才能真正知晓对方的年龄。筑基辟谷,容颜永驻,而时间无用。?
“倘若你若想复仇,我就助你一力。”
追鹿闻言,瞳孔微缩,被魔教屠门的记忆如破土而出的春笋,在他眼前再度演绎。惨死的师兄弟,一切都未曾改变,他不够强大,于是理所当然失去一切。
三净琉璃宫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其实门中之人皆为流离之人,无家可归。门主收留他们成为一家人,直到西域魔教的侵入,使他们再度失去温暖的故所。
追鹿抹去唇角的猩红,“我知道阁下的意思,但那是我自己的事儿。”他满身倦意地垂下眼睛,“我原本来自三净琉璃宫,多谢阁下的善意。”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渗血般红了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口,猛地咳了起来。终于等他顺了气,虚弱地道:“……但灭门之仇,需以血相还。若非如此,我亦不会保持着一份新鲜的仇恨。”
“……那便在此处养伤吧。”
那声音继续道,“待你养好伤势,我随你一同前往琉璃宫,斩尽宵小。”
?“……”
追鹿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将剑插入地缝用力撑立,疲惫不堪道:“非亲非故,你为何助我?”
?面前之人淡笑一声。
“非亲非故?阁下不妨猜测,为何身负重伤的你,唯独今日遇上了我。青云庵方丈玄明素来避世,偏偏今日愿意开启护山结界,放任你踏入山门。又或者……”
“千金难买我愿意?”
追鹿嗤笑一声,目光冷如寒冰:“笑话。”
?“我在深山中苦修剑道医术多年,乱世行在江湖悬壶济世,无论我拔剑救了多少人,医了多少人的伤口,始终难以自医。同门待我视若无睹,长老们道我魔星,若不是那年孱弱多病,他们自会将我逐出宗门。”
黑发少年垂眸,语气温润:“你误会了,追鹿。悬壶济世也好,乱世出山也罢,我和他们不同,我只要你活下去。我活一世,一世无求,只知我愿故我在,我择我所愿。”
追鹿哂笑,浑身汗流浃背,却硬撑着不肯倒下,咬牙切齿地急促呼吸。那人看出异端,忽然伸指点上追鹿颤抖的双睫。
“全身经脉寸断,目盲,这具身体仍活着,你却死去。”
追鹿双目茫茫,先前还能朦胧看清物影,现在却空荡而无物可视。耳边清晰听到风吹树叶声,他分明记得身前广阔庵道,一直向前走,大雄宝殿就在前面。
青云庵僧人晨起修行,参禅悟道,一生求得皈依。禅院落了一地红枫叶,山石不扰,万物沉静。
少年缓过气,撑剑一松,无力摔入了祝衍温热的怀中。
“我不想死。”
“救救我,仙长。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仙长,只有你能救我。”
祝衍叹了一声:“身上受了那么多伤,偏偏嘴硬心肠软。自我与你相识,你便是如此,时至今日,竟一成不变。”
少年的身后却有一位老者慢步走来,淡淡道:“祝衍,不得无礼。”
那青云庵僧人身披赤红袈裟,手捧金珠,单手竖掌于胸前,略微低头。
“我这里有一颗塑脉丹,我会将它融入一池天然仙泉,借助五重山中的凤凰真火助你新生。它会敲碎你全身经脉、骨头,然后逐渐重塑,为期十日。”
玄明轻声道:“如果你能够忍耐,我便拿它,为你枯木逢春。”
双目皆盲,眼不能视,其余感官就会愈来愈强。五重山寒潭中融合塑脉丹的药力,玄明又向内添了几味药材,才将追鹿一掌推了下去,任由他在寒潭中央打坐,头脑清明,耳听八方。
然而仅凭如此,仍然不足以如获新生,老和尚拄起法杖,脚步缓慢转身就要去往凤凰神庙。
祝衍起身,挡在玄明方丈面前,“方丈不必如此。”
少年指尖一挑燃起跳跃火焰,骤然腾空,在空中竟分裂出数十株火花,徐徐降下旋转环绕在追鹿的四周。
玄明眸光微凝,他看着祝衍,却什么也没说。修佛到他那个境界,早已修成六通,圆寂后方可化虹飞升,只是看上一眼,无论什么样的心思都会原形毕露。
而那些被点化的人,大多就此顿悟通透,不再留恋凡尘。
“追鹿,”祝衍轻声笑了笑,“单属性木灵根,金丹期后期,经过此番塑脉之后,大概也能借此机遇冲击元婴了。一旦踏入元婴期……”他的眼神温柔了下来,“这世间能伤他、害他之人,已算是寥寥无几。”
玄明不语。
老者低低一笑。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那孩子心魔太重,哪怕此番洗髓塑脉,也除不净心魔。”玄明沙哑道,“终究人各有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所谓天命,早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
祝衍不置可否。
“那你呢?老秃驴,你修行这么多年,可是除去了心魔?”
玄明却也未恼。
“我求圆寂,而除欲染;天下妖魔不空,则决不成佛。”
“凤凰,你的皈依不在青云庵,不在江湖,不在故里。你当应知你的皈依,究竟在何处,究竟为何物。凤凰,此番过后,你且离去。”
“十六年的照顾,青云庵感激不尽。五重山在拥有凤凰真火之后,生机盎然,不再重现曾经的颓势。”方丈轻声说。
祝衍翻身坐上山石,从竹篮里挑了一颗黄梨。咬食两三口,便随手放在竹篮一旁,供飞来的雪白山雀啄食。许是他身上温顺的凤凰气息,雀鸟们越聚越多,数不尽的珍稀鸟雀落在地面、枝杈上,圆滚滚的绒鸟落在祝衍的掌心,亲昵地啄了啄少年白皙的手指。
凤凰出世,百鸟相应。
玄明竖掌,向他辞别。
老者步履缓慢,踏过石阶,去往那凤凰神庙。
那日过后,祝衍再也没在青云庵见过那老秃驴。门下弟子说,玄明此番云游山海,归期不定,是为求圆寂。追鹿重塑经脉,洗髓后成功结婴,出关踏入元婴初期。在得知方丈云游不知归期,他却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佛家修行一辈子,还不晓得佛门圆寂便是死么?”
“便是死,也要寻个瞧得顺眼的地儿。”祝衍笑笑,随口说。
追鹿坐在窗旁,手中捏起一颗草莓,去喂身旁的鸟雀。火红的枫叶被风吹落枝头,跌入清澈的山溪间,顺水漂流而去。
祝衍洗净双手,摘下追鹿的白玉冠,一头黑发如瀑般散落在地,一丝一缕暗香浮动。
“那可是佛道所求的皈依。”追鹿淡声说,皱了皱眉,浑身一僵,“不准玩我头发,祝衍。”
跪坐在身后的少年一顿,老老实实把编好的麻花辫利落地拆了,取了一把琉璃梳,认真为身前人梳发。
“老和尚说,我的皈依不在青云庵,不在江湖,不在神庙。”祝衍一面梳发,声音压得极低,“他说,我应知在何方。”
“……嗯。”
祝衍便笑了笑,“我不知道我的皈依在何处,但我总会找到的。”
“……”
祝衍耳根微红,替人重新戴冠。
他站了起来,脚步轻慢,每走一步都传来清脆银铃声,漫长青丝随他起身从肩头散落腰际,他在追鹿的面前站定。
祝衍不知从何处偷来了一件赤红袈裟,他将袈裟披在追鹿身上,追鹿怔了一瞬,竟也未曾挣动片刻,微微昂着头看向他,伫立在原地,一身火红犹如身披嫁衣。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侧目,轻声说。
祝衍的指尖搭在玉簪子上,有些紧张地摩挲着,“你要报灭门之仇,我便与你一同去杀尽你所杀之人;你要去往江湖,我便随你辞别青云庵。如果……只是说如果,待万事皆休,你念想渔樵耕读……”
“凤凰,何必如此?”追鹿无奈看着他,轻轻问他,“你这是何故?为报仇之前,我不会成家,更不会爱人。”
祝衍点头:“我知道。”
“但凤凰终其一生,都只会爱一人。”
祝衍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爱你,也只爱过你。”
番外 皈依(二)
“咳咳……唔。”
追鹿脱力摔在淤泥之中,碧绿长袍沾染了血污和灰尘。
身边山雾弥漫,久聚而不散,搜捕人一时难以从这浓雾之中寻找到他的踪迹,追鹿借剑撑地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软地往前走去。
五重山地形险恶而陡峭,青翠竹林盘山而生。他沿山路而行,心底悬着的心始终不得安落,长剑出鞘护在胸前,漆黑的双瞳警惕着四周。
追鹿瞳孔一颤,手中长剑下意识挥出一道剑气,寒光一闪裹挟寒气而去!
空中传来几句轻笑,却是人未至而声先到,雾气渐消显露出一个人影。追鹿当机立断向后撤去,随手摘来几片竹叶向那人掷去,看似只是轻飘飘抬手一扔,却传去破空之响。
?“阁下好内力。”
山雾尽退。
来者一袭灿金凤衣,猛然望去还以为乃金线细密,定睛看去追鹿才发觉此金非寻常之金,而是羽毛。那数百根金羽仿佛一体同生,而此人袖中利爪竟逐渐变成人类双手,步履轻缓地踏山石而来。
“这几片竹叶,就当作见面礼还给阁下罢。”那少年笑道。他抬手衣袖一扬,指缝间几片竹叶顺势而去,犹如刀片般擦过追鹿的脸颊,刺入山石又瞬息化为齑粉,徒留下几道刻痕。
“你是何人?”尚且不知来者善恶,追鹿不敢丝毫怠慢。
“阁下敢抬脚踏入我五重山领地,却不知道我是何人也?”那人轻笑一声,如星双眸却也未恼,“我应天下人祈愿而生,他们为我供奉香火,设神庙,他们称我为凤凰。你可以唤我祝衍,我是五重山的山神。”凤凰说。
追鹿抬了抬眼皮,叹了一口气,服了软道:“还请神君给予几分薄面,在下伤势深重,怕是压在此山叨扰阁下几日了。”
凤凰微微一笑:“这个好说。只要你帮我摘竹米,住上几日倒也无妨,我还可以护你周全,如何?”
“那便一切有劳神君了。”
白日,他替那小凤凰摘竹米,养仙竹,凤凰则无忧无虑,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起了床,仗着寻常人目不能视神灵,坐在神庙的凤凰石雕上,摇晃着小腿看村民为他烧香祭拜,倾诉祈愿。
若是兴致来了,还会一边吃着贡品一边点头认同。追鹿发现,村民们为他带来祈愿之力,滋养凤凰神力的同时,凤凰的认可也会助他们实现心中所愿。
凤凰并非清冷无情,反而笑意灿烂,倘若是听到前来报喜的村民,也会温暖一笑。追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生于祈愿与香火的神灵,从出生起就从未远离人间,沾染满身温柔的人间烟火。
可一旦入了夜,那小凤凰却常常立于山顶,迎风而立,执萧吹奏,一曲又接上一曲,一曲之后又一曲,不知疲惫,独醉其中。追鹿在他身后不远处,却只是看着,并未走上前。
凤凰的箫声戛然而止。
“人间有多大?”
许是见追鹿不出声,凤凰就又问道:“江湖有多远?”
“山外……有什么?”
追鹿走了过来,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山外之物,岂非一言诉说得清。”他声音轻哑,“凤凰,你为何不愿亲眼看看这个人间,这个江湖?”
凤凰笑了。
“五重山脚下,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住的人虽不多,却也有五十余户人家。秋天的时候漫山云海,火红的枫叶可比江南水乡还要惊艳几分。”
他垂下眼帘,“何况……这座山的村民,视我为救世主。考科举前来祭拜的那个少年,还没有告诉我有没有中了状元,我还在等他的报喜之音。我本生于众生祈祷之中,失了香火与信仰,我就会消失。”
凤凰的身后微微亮着数十盏烛灯,照暖了这座凤凰寺庙。
昏黄的暖灯,一如凤凰明亮如星的双眸。
追鹿握着掌心微凉的竹实,心神一动,他在凤凰身边坐下,?“凤凰,你想随我去人间看看么?然后再一同回到这座山中,隐居于此。”
祝衍无奈一笑,眼睫微颤,也不再过多纠结,“如果你还为我剥竹米的话,”他轻声说,“我便随你去人间走一遭。”
“今日七月初七,相传牛郎与织女,就会在今夜的喜鹊桥上相会。凤凰,你随我一同去灯会罢,若是不喜欢我们再回来,可好?”
凤凰接受了他的劝言,正是七月初七花灯会,暖灯之下映的凤凰眉眼褪去霜寒,温软而亲近。他牵起追鹿的手飞凌群山,踏空而去,裹挟满身风尘,与他一同下山。
集市上人声鼎沸,追鹿从袖子里摸出钱袋,在贩卖糖葫芦的小贩前买下三根糖葫芦,一根给祝衍,一根自己吃,还有一根送给身旁眼馋糖葫芦的稚童。
万千花灯在桥下点燃,灯火明亮,飞桥如一道长虹,花香如糖沁鼻。追鹿怀里揣着两包酥点,一不留神低头撞在凤凰身上,怀里的酥糖散了一地。追鹿迷茫地眨了眨眼,鼻尖最先嗅到的,是凤凰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他抬起头,与那人瞳眸相视。缓缓升起于夜空间的一点薄红,骤然升温,炸开,无数光点徐徐下落,渐渐消失。
凤凰心尖一震,他扶着追鹿的肩头,在烟火炸裂声中说:“今夜的烟火很美。”
他不知追鹿有没有听见,也不知追鹿是否心领神会。
祝衍撑着玄色油纸伞,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下笑的温柔而淡雅,一袭红衣长袍却如同踏遍野尸山而来,他忽然抬手从桥旁折下一枝淡红桃花,花头朝下一摆,挂在追鹿的耳边。
追鹿抚着耳边柔软的花瓣,抿了抿唇,忽然说:“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祝衍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低低问他:“那你要走了么?”追鹿从袖中摸出一颗竹米,熟练地剥好递了过去。
凤凰接了过来,却也不吃,只是握在手心之中。
入夜已深,夜风微凉,当朝没有宵禁,因此夜晚的集市上依旧人山如海,从商人牵着马来往于官道之间。
“凤凰,”追鹿转过身,伫立在凤凰眼前,追鹿温柔笑着说:“如果那个人是你,我甘愿坠入红尘。”
祝衍一怔,笑了一下,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们一路踩着晨光,返回五重山。追鹿打着哈欠昏昏入睡,瞳孔却在接触到某个地方后猛然缩小。凤凰不明所以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不妥,他转身看去,然而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凤凰身后的数十盏烛灯,在山神诧异的目光中,一盏接一盏骤然熄灭。
那是五重山山脚下的村落,所有人存放在此的长命灯。凤凰每晚睡前,都要认真细数一遍,然后在暖和的灯下安然入睡。
数不尽的火星在刹那间沿四周迸射而出,火焰所至之处滚滚水汽腾升弥漫,青翠植被因为凤凰真火的出现而寸草不生。
追鹿惊愕之下,拔剑而起。
山林中有人高举火把穿梭而至,声势浩大,犹如千军万马。
追鹿知道他们是谁,于是起身迎敌。追杀他的人从未放弃,哪怕他逃至五重山,背靠青云庵,也并未让他们就此收手。
他的意中人,方才同他一起下山,陪他看过一眼这茫茫人间。
祝衍摘下自己的一片金羽,将它塞进追鹿温热的掌心,“我说过会护你周全,又怎会欺你瞒你?”
“愿你我此生不枉相遇。”
他仍是笑着,却转身离去。
漫天火光中凤凰长鸣,他的双瞳微亮,火红如枫般的羽毛完全绽开,双翅卷起气流腾空而起。
凤凰所经之处,必有烈焰而生,草木皆枯。他虽身处焰火之中,却仿佛毫无痛觉,而是在忽明忽暗的山雾之中起舞。他的凤凰身在人间,仿佛在万千烟火中起舞。烈焰烧不尽,犹如荒草般野蛮生长,很快爬满了五重山整个山头。
追鹿却倏然泪如雨下。
他的凤凰就要死了。
数以万计的仙剑布下剑阵,阵眼深处的追鹿将净璃剑法舞得行云流水。
剑意既出,万剑自毁。
追鹿御剑而起,一剑破了阵心。
他的身形微晃,唇角溢血。天际浓郁黑云中突然裂开一道罅隙,金灿日光肆无忌惮俯冲而下,撒向大地。
“祝衍!”
他慌乱地从剑上跳了下去,费力咳出嘴里的血沫,将昏迷在地的山神抱在怀中。追鹿哽咽到几近发不出声,他几乎以一种虔诚跪姿面对他的凤凰,地上的人祈求神明来与他共赴红尘,在人间烟火中成家,就此逃脱不出这所谓的世俗。
“我唯恐我拼尽全力也护不住你啊,凤凰。”追鹿咽下嘴角溢出的血,轻声嘶哑喃喃。
“我生而一无所有,徒留下一条命努力活着,如果你要它拿去便是,不必告知于我。你不要走那条死路,回来罢,凤凰。”
“凤凰,离我近点,依赖我,信任我,亲昵我。不是山神也不是救世的凤凰,而是我一人的凤凰。”
“不要再普渡众生了,渡我罢。”
藏在赤红袈裟中的玄黄晶体随着火焰一同燃烧,化为齑粉散落大地。凤凰已经止息的身体,在接触到舍利子后,竟然又自燃散为尘埃。
追鹿脸色惨白。他抖着手去触那一抔尘土,指尖却传来一阵刺痛。
尖锐的嫩黄小喙啄了啄他的手指。
追鹿心惊如雷。
他小心翼翼拂开那一地尘埃,从尘土中捧出了那只毛色火红的小凤凰。
小凤凰朦胧之中睁开眼,啾啾啼鸣,振翅落在了他的肩旁,亲昵地凑了过去。
涅槃之后如获新生,他不再是救世主,而是遂追鹿所愿,成了他一人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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