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正文完】
那枚放于心口的香囊, 他已不记得究竟看了多少回。
他不是那样坚强的人,在看到青梧手上那一份, 卫时谙以命相拼存留下来的日注时, 只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溃堤的绝望能将人瞬间吞噬。
他在一瞬间,就能够一无所有, 而痛恨一切。
直至那枚香囊在日日衣衫的剐蹭下不慎被磨坏了边角,露出了内里像藏着纸卷的痕迹,他方才终探到这其中所暗藏的玄机。
叠的方方正正的字条,展开赫然是她的笔迹:
“谢今朝,见字如面。”
“不知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 我会在哪里。当然, 如果你已经完成了你想要做的,那这些话其实也没有非要让你看到的必要了。”
“我藏在了这个地方,但我想如果这枚香囊到了你的手上, 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它的, 虽然不是现在。”
“我已经隐约预感到了一些关于将来会发生的事了, 我发现或许一切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但是说来话长, 那些复杂的东西, 有机会我会当面告诉你。”
“眼下我还在照着我原本的计划不断试探着, 我所以为这世上的任何事都应当有个极限,当到了那样的一个极限, 就一定会发生未知的转变, 可能足够改写今后的所有。”
“我做好了允许一切发生的准备, 一步一步去接近那个你我都想要得知的真相, 也想过或许在那之后是一个我们都无法预料到的惊人的事实。但我想, 如若真的到了那样一天,我愿意抛下我即将得到的一切,站在你这边。”
“我不觉得那些所谓的苦难应当强加在你的身上,我仍然不认为它们值得被歌颂。我希望你能够一直朝着你所想的方向,还给你的母亲,还给北狄,还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这个世上本就没有永远发光的事物,就算是耀眼如日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熟悉。不管是飞往苍穹,还是遭遇不幸,转瞬间都不会定格成为永恒,但属于你耀眼的瞬间,世上的一切都会静止,属于你的那束光,永远不会消逝。”
“我或许成不了光,但即便是弱如萤火,我也想试一试在你的心里发一束亮。万一能将你从深渊中侥幸拉出那么一点儿,也不枉我白白走这一趟。”
“我想要成为那样的光,照亮你一点点就好。”
“我也希望你能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记得这束光,哪怕忘了我也没什么。”
“我希望你从前途经的荒芜终成坦途——”
“我希望你圆满。”
谢今朝,再见啦。
我们后会有期。
……
“我知道说那些话的人不是你。”
谢今朝将人揽入怀里,力道比任何时候都紧,“那时的你,似乎不会眨眼睛。”
“后来我再度深想,便越发能够印证这看似荒谬的结论。你那样不在乎结果,只求当下的人,又岂会因我破了一场残局,而要了结我的性命。”
“不过,”他微微直起身,看着卫时谙还沾着泪意的眼睫,以脸颊轻轻蹭了蹭她,遂而阖眼将她抱紧,“就算杀了我也不要紧。”
“我本多有亏欠,即便拿命相抵,也不为过。”
“胡说什么呢。”卫时谙将头微微侧过去,露出白皙而毫无瑕疵的颈项,那上头赫然已没有了蛊痣的痕迹,“它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随着我的消失而一并消失,缘由也说不准。总归你不必再苛责自己,不必再将自己反反复复困于自刍的笼里。”
“你足够好,也足够值得,不是吗?”
谢今朝的下巴轻轻磕在卫时谙的肩上,埋首嗅着她颈间的香气,左右而言他:“我初来此地,辗转来到你的门前,却见一人立于院内。”
“他转过身来,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大抵同流异疆血,皮相总归有些相似,我……”
卫时谙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了个长相肖似你的替身吧?”
谢今朝不曾应声,算是一种无声的默认,惹来卫时谙不由失笑,“你究竟成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我从不认为我值得。”
“我也从未想过你会回来。”
“谙谙。”
他抬起头,拂上她的脸庞,将她与自己的距离无限拉近,直至额头相抵,视线交融下生出的小心翼翼与斟酌反复中的不敢确信,令他眼尾泛滥的红久久挥之不去。
千万种心绪交织在一处,并成最难耐且最复杂的颜色,映在久别重逢后隐忍的眸光里,紧扣人心弦。
纤细的指节嵌入束缚着劲腰的蹀躞,将人勾得更近了些。卫时谙触碰着那蹀躞上冰凉的玉石,娓娓而道:
“我和那个,在我身体里的人打了一架,我打赢了,所以作为赢家能够得到的报酬,就是拥有一次再回来的机会。”
“而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令我觉着分外惊奇的地方,那便是时间。在这里的三十年,算到我们那里,不过三月而已,如此我便打点好了家中的一切,告诉他们——”
“我要出一趟远门。”
卫时谙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今朝的眉眼,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缘由,猜猜看是什么?”
“是什么?”谢今朝略偏过脸,感受着耳畔酥痒的气息,翳睫轻颤。
趁着怔松之际,卫时谙亲了亲他的脸侧,而后歪着头笑道:
“是我很想你。”
晚风挟着小窗外的合欢蕊落入了室内,馥郁的芬芳在不算开阔的空间内流连。
温热的唇瓣相抵,再度相逢之下牵缠出深埋已久的思念与眷恋,吻得克制,吻得浅尝辄止。
如久旱逢霖,大病初愈。
夜间,卫时谙再推开卧房的门扉时,见谢今朝着一身中衣,正襟危坐在榻边候着。见她前来,旋而迎上前来,蜷着指节:
“谙谙,我们……”
未等到她应答,屋内的烛灯比话音抢先了一步,全然熄了下来。
“睡觉。”
卫时谙抱着夏时的薄衾,在一片暗色下悄悄摸了摸滚烫的耳垂,暗自腹诽从前同榻而眠了那么多个夜晚,亲密的事也未尝不曾探索过,哪里就值得眼下这般羞赧了。
只是如这般再度被揽在他怀中,倒令她不由想起了与他初见的洞房花烛夜,猜不透他为何那般顺着她心意陪着她说话,还在他的三言两语下闹了个红脸。
卫时谙阖眼想着旧事,鼻息间萦绕是熟悉的冷香,听着彼此的呼吸渐平渐缓,在初夏时节微凉的夜风中入梦。
然而夜半时分,她却被腰间不可忽视的禁锢的力道和灼热的体温惊醒,抬眸看向谢今朝,恍辨他额间覆着凉汗,气息微促,似乎已平复了许久。
“你做噩梦了么?”
谢今朝轻轻摇了摇头,“我许久不曾这样好眠过了。”
入睡本是难事,夜里时常又有夙梦侵扰,沉睡复又醒,再梦便更是惹人悸累,索性便起身连灯台也不点,靠着窗棂亦或是对着奏折,枯坐整夜。
“那为何出了这么多汗?”卫时谙掀了掀衾被,想着或是有些热,便往床里挪了挪,欲与他空出些距离,不料被谢今朝猛然攥住手腕,一寸也不许她动。
“我离你远些吧,如今天气到了热的时候,免得出了汗着凉。”
“不用。”谢今朝握着她腕间的力道分毫未减,看着她的眸光晦涩难懂,像是藏了某些不知名的情绪,执着且笃定,“我并不热。”
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的模样,卫时谙有些好笑,睡意随之散去了些,还有心思逗一逗他:“你这般紧张,难道我夜里还能偷偷跑了不成?”
谢今朝没说话。
卫时谙有些诧异,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你还真的这么以为啊?”
谢今朝偏过脸去,对着自窗棂雕花缝隙中隐隐透出的星点光亮,定定看了许久。直至卫时谙忍不住想要再唤一唤他的时候,才方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
“这样的梦,我做过许多回。”
“梦里也如这般,令我沉溺其中甚无救药。”
“但梦终究是梦。”
“一旦醒来,你就会不见了。”
故而他时常分不清真假虚实,时常沉溺于自造自设的美梦里无法自拔,时常错听错认以为她还在自己身边,时常念起往事迟迟不肯放下。
每一个强迫自己入眠却又辗转难寐的夜,都格外难捱。
卫时谙不忍地别开视线,复又不住向他靠近了些许。借着月色拂上他的眼尾,后至脸颊,再到唇边。
她倾身吻上那落于唇角上方的一粒小痣,钻入谢今朝的怀中,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一次,永远不会了。”
……
农历五月间,青城山下历来开设庙会,有信男信女慕名而来,在青城山上的法慈寺中拜了上首菩萨,再写下心愿放入莲灯之中,按着民俗的说话,便是被菩萨显过的愿,能顺水而下一路坦途,万事顺遂。
“我们也去瞧瞧吧,在回去之前。”
“好,听谙谙的。”
二人走出门去,正巧碰见自外头回来风尘仆仆的哈里克,见卫时谙自咧开嘴打了个照面,却忽而见她身后还有一鹤骨松姿的男子,不由诧异道:
“这位是——”
“我夫君。”
卫时谙笑了笑,不顾对方既惊异又不由暗暗打量的目光,牵着颔首见礼的谢今朝向青城山的方向去了。
钱塘近来多雨,未走至半道天便飘起了小雨来,簌簌落在青丝上,结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透着光亮。青城山下淌着的河名为青衣,此时景下也是楼台隐烟雨,山色空蒙。
他们去了法慈寺中参拜高香,在福缘树系上红绳,于古刹回廊间撑伞游荡,踩过每一块铺着前尘的青砖。
“观音座前诉心肠,或可幸得菩萨度化一二。”
卫时谙偏过头,“观音大士都和殿下说了些什么?”
她仍旧不习惯称呼他为陛下,每每记在心里要改口,到了嘴巴脱口而出的还是从前的“殿下”。谢今朝并不在意这些虚名,索性便随她按着从前这样唤他,倒也多些只他们二人亲昵。
“菩萨问我,可复真伪矣。”
从前倾尽全力追逐的虚实或真假,如今可还亦将其放于位之至要?
谢今朝垂眸望进卫时谙的明眸,于心底笑叹。
不复求。
那时她在金銮殿内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时,他除却震痛之外,还有一问留存许久不得解。从前那些别有目的的接近,和他表明心迹后的每一次亲密,二者的心绪会不会有过不同。
她对他是否不尽然只是为了相助她离去,也存几分真心。
他甚而想过,若有一日得以再见,如何也须亲口问出答案。
可直至她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
只那一瞬间。
他才方觉他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都不重要了。
她能够再次回到他的身边,这便是最好的答案。他不再去执着于真假的信条,只要她能回来,万般皆为真。
“那殿下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已寻得了万全法,余生但求一人心。”
他从不是信奉神佛之人,但在跨过了众多山川水地之后,他也能立于莲花台前虔诚合掌,只为做一回信徒。
万全法,安心策。
他想,他找到唯一的答案了。
傍晚时分停了小雨,赶在最后一抹夕光落于山头前,他们踏着潮湿未退的山石阶一路走至河畔,买了两盏九瓣莲灯。
梵音阵阵,绕度河上漂浮而去的愿景。
一方净池,宽?蒊容人间焚尽因果的念起。
“殿下可还记得,去年深冬时问起我的三个愿望?”
谢今朝有些讶异她还记着,遂颔首低眉,“谙谙那时答了两处,一为江南道杭城湖边的风水宝地,二为一方宅院,还差一处。”
“那些我早已置办好,改日便可带谙谙前去看看。但不知这第三愿……是什么?”
卫时谙倒是没想过他还真当私下里为她添置了这些,怔愣片刻才开口道:“我的最后一个心愿,早就写给殿下了。”
“就在那枚香囊里。”
“我希望殿下能够圆满。”
谢今朝看着巧笑倩兮的眼前人,有刹那间的失神,却听得卫时谙复又弯着眼角道:“而我知道,殿下的圆满是我。”
“所以我就回来啦。”
“殿下高兴吗?”
灯影照人心,落月引相思。莲灯逐水而下,传岸上众生嗔痴甚笃,爱别离,怨长久。他在月华莲息窥探出的情丝萦绕下将她拥紧,在万盏神灯下敬诉神明——
“当然。”
当然。
亘无一刻胜此景,他从没有一刻比眼下高兴。
凭诉秋擎,重逢有期。
写着两人姓名的笺纸被小心翼翼放置于莲灯正中心,看着明烛照映下翕动着光影的“今朝”二字,卫时谙略显好奇:
“殿下的名字,可有何来处典故?”
她的名是母亲所取,母亲喜好江南,自江南好景旧曾谙中取下一个“谙”字。而谙又有谙达悉知之意,母亲便望她时时心如明镜,可谙己心,亦可谙解旁人。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谢今朝捻着手中残余的纸卷,“意为今当须放已心,以频求上进青云,更无可被前路时运所困。若坚本意,一心向上,终为已中矣。”
这是谢砚舟替他取下的名字。
也是母后对他的祈愿。
“水流不甚缓,莲灯就要顺水而下了,谙谙快些许个愿才是。”
卫时谙依言点头,合掌祷告半晌,睁开眼却见谢今朝背手而立,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许的什么?”
“关于下辈子,我们再早一些遇见。”
“殿下呢?”
谢今朝垂眸相视,凝住卫时谙的面庞,笑意清润:“不可贪心,唯盼神明为我姓名赋个崭新的愿许。”
“我对你,不敢求来日。”
“只求今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青城山为私设,名字好听所以就取啦。
完结啦~
谙谙和今朝的故事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了,谢谢一路追更来的读者宝贝们!这是第一次写完一本完整的故事,完结心里的感触也有些不同,可能在文中还能找到一些漏洞和错处,在往后的作品里也会不断改进的,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关于谙谙的那封信,其中有一段来源于防弹少年团组合wings short film中的成员闵玧其。当初除了关于房思琪对于苦难的解读之外,也有从这些话里收到触动与灵感,希望我们都能成为彼此的一束光。
“试炼的终点是花开万里,愿你以渺小启程,以伟大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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