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长夜还在继续, 暗室百千灯里,他独自行走于斑斓梦境, 遨游在他所执念的故人往事之中, 既心痛又欣喜,其溺不可言。
视线一换,雷鸣电闪。
天降大雨, 浇在广阔无人的宫门前,洗刷不了半分冤屈。她终是不知从何处确认了北狄战败的消息,从螽斯门一路跪到帝宫,在滂沱的大雨里不惜沾得满身泥泞,也阶阶叩首求李旭昌通报见他一面。
瞒不住的事实令他恼火而无所适从, 恍惚之间不知能以何种面孔去面对她, 又如何去同她解释。看着公案上从北疆传来的大辽频频的捷报,比近日里朝臣上请的奏折还多,而此前他却屡次将这些刺耳的字眼揉碎, 再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对她装傻充愣, 反复搪塞。
如今见她在大雨之中被肆意浇淋, 不顾宫中嫔妃的非议与编排, 也要压下一国之母的身份脸面来御前求面圣, 那形单影只的单薄身影, 在雨幕之中灼伤了他的眼帘, 令他扔下一屋子的牵绊手脚的朝事,红着眼眶向那被雨帘遮挡的姑娘奔去。
那时, 他也是会心软的人。
“朕会遣卫渊前去北疆支援你父君与王兄, 胤朝与北狄的盟约在前, 朕不会食言。”
最后一刃白光在阿苏勒大漠上挥起时, 黄沙归于平静的土地, 遍地的鲜血在细密的沙子上凝结,东方升起的日光之下渐渐变成紫脂色,满目疮痍。
散去人烟的沙场,如人间炼狱。
娜尔罕所日夜期盼的转机并未出现,而是接到从边关传回的战败的消息。卫渊将军带着仅剩的八千铁骑从秦关赶回上京,却没有带回殒身塞北的邯勒王的尸首,也没能带回她矫健如大漠孤狼的手足兄长们。
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唯有远在大胤皇城中的她是例外。
这场战事来得猝不及防,令父兄们连遗信都未曾有机会去准备,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降者归顺,不从者即刻绞杀。
娜尔罕就此成为北狄绝无仅有的遗孤。
许是北狄地界离大辽中心较为遥远,大辽本就疆域辽阔,国君的手伸得太长也只怕是不好管顾。于是便指派了协助攻敌的漠北四州部,扩北狄领土为十三州,整合成听一君调遣的州部制。
而国君便命定为了出身大辽边塞的亲信,也是此次战事的主力之一,大都王索隆达。大辽借此重新与中原商谈关于北狄覆灭后的三国关系,将停战息战与边疆防署等公文悉数送到了上京城内,供国君一览。
此后,整片北域之内再无北狄的影子,只有叠合为一的漠北十三州。
娜尔罕的那些兄嫂姊妹,大多都因不堪忍受新任汗王手下的折辱与内心的痛恨折磨,选择了拒不投降,在受人侵害之前以各种方式了断了性命。
而她在远不可及的胤朝凤宫中,除却沉默地听着这一切,接受着这一切的变故与残忍以外,再没有别的能够改变的法子。
那日瑶台烟火之前,他因黔南一事要南下巡服私访,也亲自去凤栖宫中告诉了娜尔罕。踏入殿中时,见她久违地坐在镜前替自己描眉梳妆,面色不再如往日颓丧,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这也令他喜不自胜,走上前去想碰又不敢碰,但心里仍旧是高兴的。
“皇后今日是要见什么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见,也没有什么人会来见臣妾。”
他自讨没趣,抬手摸了摸鼻尖,复而背过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现下已到晚间,皇后缘何要梳妆添面?”
镜前之人久未言语,良久才放下手中的眉黛,在他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去回答了的时候,转过身来,面色平静:
“陛下此前送给臣妾波斯进贡的螺子黛,臣妾还未曾试过,今夜无非是心血来潮罢了。”
她的言语给了他莫大的期冀,那份堂而皇之的窃喜自心底不断柱根发芽,快得令他险些不敢抓住。明知冰释前嫌早已不可能,但眼下他仍旧是恬不知耻地想要再试探她几分,是否就能再与她近几分,是否还能再有重新开始的愿景。
该如何回话呢。
他在娜尔罕面前,不再似往日那般冷枪暗箭,反倒在这种节骨眼上学会了察言观色,开口的每一瞬都小心翼翼。
倒是在这种时候学会去关心她如何。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明日朕要启程南下,约莫两月后回京,朕今夜前来,是想将此事告知皇后。”
应当再添上一句的,这些都无足轻重,他的本意只是想来看看她,又怕无缘无故被她的冷淡拒之千里,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臣妾知道了。”
他看向她,欲言又止,眸色比宫顶上坠着的金灯上的花案还要复杂深沉。喉头滚动之间,他率先打破寂静,开口道:
“你会等我的,对吗?”
没有用朕,也没有用皇后,没有提及名讳,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你我二字,像是再向她讨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一个能令他安心的答案。
娜尔罕如是福身,朝着面前的建元帝螓首轻点,软声应下:“臣妾会料理好后宫,静待陛下归京。”
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不住令他退回身去,再次回望驻足于他身后的娜尔罕。
尽管嗓音艰涩嘶哑,他也仍旧是不甘心,想要再隐晦地问上一句:“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对我说的吗?”
预料之下的摇头未曾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她凝神片刻,向他行了跪地参拜的君臣之礼。瓮瓮之声从埋于臂弯的袖缝中传出,说的是祝福的关切之语,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愿陛下此去一路安康。”
她以自己为饵,向他抛了最残忍的钓勾,让他心安理得离开,还心情甚好,答应了罗元霜央求着的,在小别之前去瑶台赏最后一场烟火。
那时他登临墙陲之上,只觉天地万物为他所有。看人间万家焰火,天灯点地,有冽风割面也不觉寒冷,道君临天下,如是而已。
而不过一日光景,风云皆变,如今他才返过头来追悔莫及,于恍然深思之中大彻大悟,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根本从未拥有过什么,也早就抓不住她了。
娜尔罕,我错了。
我不会再央求你原谅我了,只求你能再回头看我一眼,再同我说半个字眼也好。
别走——
别走!
一口浊气在宫灯残影下飘摇消散,映出雾后带着颇有兴味的笑意的苍老脸庞。
“陛下梦见什么了?”
建元帝半个神魂还浸在方才纷杂错乱的梦中不能醒神,瞧着榻前的云游子愣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娜尔罕走了。
下一次他盼神拜佛求她入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看来,陛下是梦见了故人,因而忘情于梦中不愿抽身,草民说的得可对?”
“你如何得知?”
久未开口的声线固然喑哑无比,建元帝指节磨着床褥的边缘,将动不动,心底那股怅然若失究竟还是挥散不去,问了一句后便瞅着耸立而上的帐顶,目光空洞。
只听得那藏着领略过沧桑的老成酒嗓,在耳畔侃侃道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草民看不到陛下的心症,但能看到陛下的梦。”
“你这老道士,倒是同朕打起哑迷。也罢,朕懒得同你这老头子纠缠这些似有若无的事了。”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能见见她就好了。
云游子呵呵哼笑出声,转头将那点着三柱息神香的香炉息去,同建元帝问询道:“陛下如今高热已退去,可觉心中郁气弥散些?”
当然不曾。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番痛思悔意之事又能有什么用处呢。站在娜尔罕身前,看着自己从前对她所做的冷血漠然的一切,如今倒是明知这些不对,他却没有再能赎罪的地方,反而要一动不动地任往日的钝刀一刀一刀将他与娜尔罕割裂,碎裂的镜片再圆不回从前的样状。
见她多欢喜,梦醒便多忧愁。
“还是老样子。”建元帝沉声叹了口气,复而掀开衾被下榻,眉眼之中天然的压迫感并未因病气多有消减。
“药师可知,今日朕缘何会口鼻生血?而后又如何治得?”
“陛下近来熬长夜理政事,本心气郁结,在加之休眠不定,肝火愈甚,故而得以口鼻充血。巧遇头疾发作,两两相冲,便足以致使陛下昏厥。”云游子拢着衣袖,手中的药钵里不知盛的什么,正于他的捣药杵下被来回研磨。
“你是说,朕如今的症状只是因操劳所致?不是朕的头疾恶化么?”
闻言,那捣药声顿了一瞬,随后便响起一声哀叹:“陛下,草民请案与太医院院判记录在册的脉案相同,一致判定陛下的脉象并无问题。”
“不过是陛下近来似乎吃错了什么东西,身子有些亏空,也许是过度劳累所致,其余并无其他大碍。”
建元帝眉心即可皱起,愠怒发作:“难不成当朕是在玩儿戏,诓骗你们不成!”
“那头疾折磨朕痛不欲生,险些令朕怀疑是否不过半百之年便要大限将至,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疾!若朕的身子没有问题,那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嗜睡,白日里人无精气且颇为乏困?“
“不是朕不愿保重心体,而是只有夜半时分朕的神志才尚且能余一分清醒,才得以处理那些堆叠已久的文书案册!”
云游子久立一旁,并未言语。
“你说你的脉案记录与太医院相致,那为何你有法子能止朕的头疾,而他们行不得?”建元帝胸膛起伏,撑着桌案连茶水也顾不上喝,直盯着云游子的面色,遏令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脉案相同,但草民与他们不同。”云游子走上前一步,“陛下也知,草民出自南疆,习得医术大多为古方经验所致,研究得深了,也便从中悟出了些自己的道理。”
“这一点与院判等人习得的中原正统有所不同。”
“草民在诊医救人这件事上参透出的最大的天机,便是讲因求果。从前有年轻的壮小伙寻到草民,也说是他有头疾已三月有余,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其中还伴随有高热。”
听得与自己症状相似,建元帝倏然林起眸光,屏息静听他下文如何。
云游子的嗓音与手中钝重的捣药声相得益彰,在空寂的金殿中绕着梁柱来回打着转绕着圈,带起回音阵阵。
“常言皆说,这病人的身子自有本事,若是想让人按着那医书记载来生病症,无非是天方夜谭。能说出这话的,也定是庸医无假。”
“饶是草民当时已行医三十年有余,也未曾听闻过还有这种疾症。他说发作之时便是脑中如有一根筋脉断裂般轰然炸响,而后便有神经不断颠击跳动,连带着产生心慌与耳鸣,人几欲站不稳。”
“以草民的诊断来看,凡与头症有关,初步断定问题出在心源亦或是肩颈,最严重才是脑中有病灶待革除。而再说仔细些,涉及脑中筋脉,却又没有晕眩之症那便可排除是心源,答案仅在肩颈与脑症中了。”
云游子将药杵移开,见里头被研磨地差不多了,便将其搁置到一旁,抬头见建元帝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榻上,双眼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翕动:
“然后呢?”
“退一步讲,若真是脑中存了病灶,大抵是回天乏术,任大罗金仙来也别无办法。但那些病症的众多特征之一便是不会有高热,且发作不甚频繁,人也亦会日渐消瘦,五脏衰竭。”
“仅凭着脉象来看,那年轻人的身子毫无问题,故而草民也得以放下心来,去探探他的肩颈处。”
“不若药师也来瞧瞧朕的肩颈?朕平日里伏案长有四五个时辰之久,许是伤了肩颈处的筋脉才得以引发头症,也尚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莫要急着寻求得解,且先听草民说完,陛下有何疑问再说也不迟。”
建元帝如是垂头,拂了拂手道:“接着往下说罢。”
“令草民颇感意外的地方便是,那青年虽多劳作,腰部倒是有旧疾,但肩颈毫无病症可言,草民的最后一丝把握也被眼前这尤为稀奇的怪谈夺去,一时半会寻不得任何法子。”
探着建元帝的表情在霎那间松垮,云游子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梢,白胡一撇接着道:“既然这儿也不是那儿也不是,草民便索性与这小年轻攀谈了片刻,不说倒是不打紧,一盘问,这下给了草民一个天大的突破口,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他将话茬停在这儿,不上不下的,吊足了建元帝的胃口。一个求生之人对于生得渴求比什么都迫切,哪怕是此刻他在同他说道些什么法事巫道,这般荒谬的言论他估摸着也敢信上八分。
云游子咂了咂嘴,将冲调好的药盛进碗盏当中,端至建元帝身前,又看着他一把夺过悉数服下,继而抬眼看着他,示意他将原本故事的结尾说道清楚。
“你盘出了些什么?能在顷刻间断定解决他的病症。”
作者有话说:
标注: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取自[魏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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