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星宿金娄狗, 吉日。
他们要走南北古道经大岳吉城去燕南,因为天灾路不好走,只能且走且停, 好不容走到了吉城,扇尧拿着枫子序留的钱去给姜涅抓药。
吉城被天陨毁去一大半, 还能营业的药房医馆内外都是人。
也买不到能用的药材, 大夫只能有什么药开什么药弄了一点活血化瘀的药给她。
扇尧拎着药包往城外走, 远远地就看到她的马车外围了一大群人,来人身着靛青色裾袍, 腰间束着银腰带,头上戴着的同色兜帽也点缀着银饰。
她认出了来的都是戌部的人, 看来是枫子序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她没有直接走过去, 但她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选择绕道慢慢靠近。
戌部的人想请他去祗山城, 大意是兵主部虽然被毁的乱七八糟了,但枫子序带人去祗山城上修建兵主部大殿, 那里也适合姜涅养伤。
扇尧也曾想过,祗山城确实适合。
但吉城距离燕南不过一百多里路了, 若是绕道去祗山城还要走很久很久。
可是戌部的意思远不止这些。
马车内姜涅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才支撑着坐起来,要知道过去的几日撑起身子吃个果子都能让他浪费不少力气。
听到马车内的动静, 有人大胆上前撩起车帘。
而马车内的这一幕让他们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车内的人苍白而枯槁, 那张原本让人惊艳的脸, 此刻美感消退给人的却是一种直白的病态感受,甚至他们都能轻易看出他撑着坐起来有多么费力……
“怎么说不出话了?”
“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在想要不要接我回去?”
“问清楚有多少人真的当我是少主再来请我回去。”他的袖子一扫,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车帘放下了, “都滚。”
在车帘放下的那一刻,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而他此刻想的却是那女人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遇到了危险?
马车外戌部的人相视互看,许久有人低声说:“少主正在气头上,要不我们先退远点,慢慢跟着。”
没多久,一群人有序退散了。
马车停在这里许久,扇尧在树下站了有一炷香才缓缓向马车走去。
她是确定那些人都走远了才走上前去的,可直到她撩起车帘看到里面的人才开始后悔回来晚了……
她爬上马车,抱起姜涅取出枫子序给她留的药喂他吃下。
又慌张地摸向他的手腕,直到感受到他的脉搏,紧悬着的心才开始落定。
“姜涅……你的头发都快绊倒我了。”她红着眼眶,故意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希望他能睁开眼回应回应他。
哪知他靠着她一睡便是一个晌午。
等他再醒来,外边天都黑了。
扇尧也靠着车壁眯了有一会儿。
……醒的这刻四肢酸疼难耐。
姜涅为了不麻烦她不想让她太累,一路都是极力克制自己,他疼得时候默默忍着,即使没有力气也会自己吃东西,他不想她太累。
“对不起,又吵着你睡觉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有些自嘲。
扇尧揉着发酸的手臂,摇了摇头。
“已经这么晚了?”她看了一眼窗外,微有些吃惊。
她扶着姜涅坐好,最晚十天也能抵达燕南境内,再辛苦几日等到了燕南他们再找地方歇息。
马车往吉城北走去,因为官道野道都被毁了,她只能想办法找其他能走的路。
星宿并木犴,吉日。
这百里路她没有在城镇附近停歇,直到几日后的傍晚,她感觉已抵达燕南境内,才开始留意哪里能供他们休息的。
半个时辰后远远看到一座破庙。
在破庙前停下马车,扇尧站在门口问候了几声,并没有等到人的回应,想来是座空庙,看着庙门前的杂草与碎裂的石阶,她想这里应该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她先进庙内查探一番,没有什么异常,天灾也未曾影响到此地。
只是里面破旧不堪,她收拾了好久才弄出一块可以活动的空地。
垫上干草,从马车内取出毛毯来平铺好。
“姜涅,今晚你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马车对他来说是逼仄的,不利于活动的。
等姜涅喝了药躺好,已然夜半。
两人隔着一堆篝火,躺在两侧,隔着较远的距离,一接触到枕头,扇尧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扇尧才醒来。
此时她才看清这个破庙内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庙之正中是一尊只剩下半张脸的佛像,满墙上斑驳的、森严的壁画,有几株树从破庙内的土地里冲破了屋檐,诡黠又奇异。
这个地方恶人住着可能会害怕,而他们住着却能睡得如此平静。
她甚至觉得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眠过了。
她看向姜涅,或许他也是一样,换作往日稍微一点动静他就会惊醒,而且疼痛会让他彻夜难眠。
很多次都需要扇尧给他封上几处大穴才能让他睡着。
如果这是伏帷的目的,她想伏帷达到了……伏帷差点要了姜涅的命,给他留下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身体。
能看到姜涅深眠,她有一些高兴。
搓了搓手指起身,燕南境内冬季寒冷,四方天陨过后气候如同春夏之交,她想这样的气温是宜人的,看了看四下,这个地方或许能多住几日。
扇尧将米袋拿出来抖了抖,还剩的米不多了,她煮了一锅粥,吃完小半碗后,站起身往外走。
这位少主孤傲了一点心思细腻了一点,即使遭难至此,也不会让人万事都帮他,她离开也是给他独处的时间解决早膳。
等扇尧背着背篓走远了,姜涅才缓缓睁开眼。
他原本是心知自己时日无多想再陪她最后一程,可这一段路越走越惜命……
可这样一副治不好的身躯叫他如何长命。
那日倒在酉庄祭祀台上,她与萧烬染与集奴的话听了许多。
她或许还不懂无量真君可以不对自己的宠物动手,但会对他和她出手。
他费力的支撑着坐起,缓慢的穿好衣衫,微偏过头,目光看向还冒着热气的粥。
每日清晨醒来,他都会想一遍的问题再度浮现于脑海。
如果他多吃一口,多撑一天,会不会能再与她多温存几日。
偶尔又难免会想轮回之境上会不会遇见阿娘舅舅和师父,他们是不是还在轮回路上等他,如果时间再久一点,他担心自己记不住他们的模样。
扇尧发现这座庙的后面是悬崖峭壁,昨晚如果没有在这座庙前停下,她再凭着自己的感觉多走几百米可能就会闯入悬崖了……
此刻站在崖顶吹着大风,颇有些百感交集。
登高而望,大风令她清醒无比,她是知道姜涅的想法的,她认识他这么久了,从未见过他这么低沉,虽说还不至于到消沉低迷的境界。
酉庄那一战,在她赶去祭祀台之前姜涅已经受了很重伤,被六个伏帷的罗刹分身围住时,他就是在硬撑,伏帷对他用了手段她不知道,与战的人也不知道,但他自己应该知道吧……
而她呢,现在就像一个修补匠,缝缝补补只想补好姜涅的身体,甚至他的意志。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不知是大风吹的还是其他,没站太久她转身离开了,刚才来的小路上她见到有药材,不知道能不能用。
当扇尧再走了一遍那条小路,发现这里其实有好多药材,如果不是有药材的种子撒下,又在几十年间自生自落,很难想象这里有这么多的药材。
这座寺庙之前是供应药材的佛寺也说不定。
扇尧采摘了一些放入背篓,她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姜涅,他不是什么都精通一点,正好教她炮制药材的方法。
“姜涅,你吃完饭了吧。”扇尧踏进破庙,回首看了一眼破旧的门槛,很显然那个门槛差点绊了一下她,好在她是半跳着进来的。
很快她走过来,将背篓放下:“姜涅你看,我都发现了什么。”
她将背篓里的药材全部倒出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姜涅神情的变化。
“气珠草这个可以生气血,米仙果这个能增加修为疗伤用的,蓝萼这是止血佳品,但很奇怪这些都是古经书上的药材,为什么会生长在此地?”姜涅微蹙着眉。
扇尧刚擦干净的手指伸过来,抚向他的眉心,淡笑着:“你看,总是想这么多,有药材我们直接用!真好,都是对你的伤有利的!”
姜涅感觉不会这么巧合,只是扇尧撞上了这个“巧合”,冥冥之中有人在帮他们。
“我该怎么利用这些药材?那古经书上都是怎么说的?”
姜涅也不再多想,耐心的和扇尧解释起每一种药应该如何炮制发挥它们的功效。
终于,扇尧开始找到有意思的事了。
做好的药等到能用是几日之后,傍晚扇尧将药材收进来,在垒好的土灶上放上锅,给姜涅煮药。
等了许久药香才开始四散。
“姜涅你有没有发现,修为似乎停歇了,我有一种感觉我永远要停留在金丹了。”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四方天陨之后这种感觉尤其明显,仿佛这个世界仅剩的一丝灵气都在四方天陨落下的时候消亡了。
躺在草垛上的姜涅紧闭着的眼眸突然睁开了,是,扇尧说的没错。
无量真君没有达到毁灭道法世界的目的,但在四方天陨落下的时候收走了这个世界的灵气。
如此,修行者并不普及的道法世界,修行之人将更难进阶。
“现在修行也只能增进寿元,飞升万古也不可能了。”扇尧说着,即使她不能进阶了也是金丹期有千年寿元,可是……
她猛地瞥向姜涅的方向,又匆匆收回目光,可是姜涅的半真神之体为他抵挡了浩劫,已逐渐被消耗,姜涅又该怎么办……
她微垂下眉眼,澎湃的失落感席卷而至。
直到药香味在破庙里四散开来,她才回过神了。
将药倒入碗里,放至温热后递给姜涅,此时她坐至一旁:“姜涅,明早我想拿那些三七茜草去最近的村子或者镇子换点米粮。”
他知道她的想法只要产生便是已决定好的不会改变,他微垂眸点头:“早点回来。”
“你放心我尽力在明天天黑前赶回来。”
次日一早扇尧将那些打理好的寻常药材放进背篓,离开时她将马车牵进了破庙里,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还有一个原因,马儿受了伤。
十五六里路后,至晌午扇尧终于见到了阳光之下的错落有秩的村子。
这是由几个村子组成的大村子,村内有市集、有酒坊、甚至有马市和勾栏。
看来这里因为较为闭塞受四方天陨之灾较小,一路走过去见到的陨石坑尚还数得过来。
她背着背篓穿过村子里村民聚集的地方,见到各类的小作坊,卖布的卖油的,最后她在一个看着像菜市场的地方停下,身边都是卖菜卖鱼的村民。
扇尧将背篓刚放下,因为她生的好看,很快引来了围观。
不过她卖的这些药村民们也不懂,围观的人大多是问几句便离开了。
“姑娘你怎么不早些来,这买东西要赶早的,赶早人多啊,早上周围村子的人才会赶集,这会儿人都回去了。”一个正在收摊的阿婆告诉她,没一会儿她的东西收拾好了,正要走,又问了一句,“姑娘你说亲没有?”
扇尧缓了一会儿才明白说亲是什么意思,她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阿婆见她不说话,笑了笑背着东西走远了。
一直到傍晚扇尧也没有等到能和她换粮食的人,她有些失落的收拾东西,她答应过姜涅要在天黑前回去的。
扇尧陡然想到一个办法,村子里应该有医馆吧,这么大的村子不可能一个大夫都没有,不知道大夫能不能收走她的药材,再过几天真的没有米下锅了。
扇尧转了一圈终于见到了残阳之下,飘摇于暮晚中的“医”字旗。
她小跑过去,在医馆没站一会儿,一个四五岁的少年从医馆里出来,大约是忙碌了一整天他的脸上微有些不耐烦,却又在看到她这张好看脸时神情微改,大抵乡野之地未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吧:“大夫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大约是少年开口时这个语气,让扇尧在这一瞬想到了聚月,整个苗疆都在寻找聚月,她这一路也是下意识在打听聚月的消息。
她知道姜涅心底也希望聚月还活着。
“我这里有些药材……希望可以……”
少年打断了她:“你等一下,我进去问问。”
他甚至也没有看她背篓里的药材,很快他从屋里出来了:“大夫说了不行,我们暂时用不着。我们要关门了,你快走吧,如果是外村的人最好快走,最近这条路并不太平,因为其他地方遭难,逃难来了好多人,养出了不少劫匪。”
大抵见她一个姑娘,他才忍不住废话几句,说着他关上了医馆的大门。
少年也觉得有些奇怪,大夫那么心善的人,怎么没有要买下这个姑娘的药材。
医馆二楼,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身影,大夫微拧紧了眉。
末了他下楼来,对伙计道:“若她下次再来,便买了她的药。”
小伙计翻了翻眼皮,心道:那姑娘一看就是走了很远的路来的,这次碰了壁,估计没有下次了。
扇尧回来的时候姜涅已经睡着了,她明白当靠近破庙的时候他应该就知道她回来了,大抵是能感知她心情不佳便装作睡着了。
想到这里扇尧忍不住笑了起来。
暗自咬牙,明天一定要拿这些药材换到米或者面粉。
次日凌晨时分,扇尧起身,抱着一摞干净衣物,也背上了背篓。
在河边落下一个结界,她褪去衣衫,走进河水里。
享受一场凌晨沐浴后,扇尧再度踏上了昨日那条路。
这一次她来的早,抵达时还未晌午,只是背篓里的药材依然无人问津。
医馆的伙计来集市卖鱼,大夫是从南边过来的喜欢吃鱼,每日烹饪必然要有鱼。转过几个鱼贩摊子,小伙子熟练的砍价,笑眯眯地拎着两条大鱼准备打道回府。
砍价的零钱他慢慢攒着,一个月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到时候可以给母亲和姐姐买好看的头花。
小伙计边走边想着,余光从某处掠过,正好停在了那个姑娘身上,顿时认出了是昨日来卖药材的姑娘。
这一刹那他有些吃惊,没想到她今日又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裙子,上面的泥泞昭示着她走了好远的路才走到这里。
他顿时想到了他的姐姐也是走这么远的路去城镇里卖布,于是他走过去。
“大夫让我来问你,你这药有多少。”
小伙计又看了一眼四下:“你跟我来医馆吧。”
小伙计说着转身走在前面,扇尧迷茫了一瞬,跟了上去。
在医馆里,小伙计清点了她的药材,将能用的药都留下了,几种他不熟悉的药便没有收下,写好清单后便拿上二楼交给陈大夫。
认字是陈大夫教的,一年半前陈大夫来这里,从十几个少年里选了他做伙计,教他识字教他认药,还给他工钱,从此他成了全村老少眼里“命好”的那个。
陈大夫夸了一句:“字写的比之前好了。”
又笑着拿出一贯钱递给伙计。
小伙计瞪大了眼睛,不确定的问了一句:“都给她?这么多?”
陈大夫点头:“将她的药材都买下了。”
小伙计没再问了,跑下楼去,将一背篓的药材都清点出来,又将钱递给她。
水心宗与魔教大战后败落,那一战宗门死了好多人,他的师叔师弟全都死在了那一战……
当他抱着师弟许落逐渐失温的身体,才开始陷入对前半生的悔恨之中。
他并不是个好人,师弟却为了救他挡下了魔教首领念驿的咒术,水心宗内的好人、勇士都战死于宗门前。
只有他,这么一个恶人歹人……从宗门密道里逃了出去苟延残喘于乱世。
离开了宗门,他开始四处为家,最终还是辗转来到这个他出生、却又将他遗弃的地方。
他是燕南王私生子,被燕南王养于外室,他的生父唯一一次用到他,是想拿他来羞辱那个雍朝第一名相方秣。
于是一场阴谋促成了一场可笑的婚约,他从不认为他一介私生子会被一个实打实的贵女喜欢,也从未真的期待过婚约成真。他知道当的身世昭然之时,无论哪个贵女都会愤怒的悔婚,如果是他也会这么做。
可是方家给了他体面,并未公开他的身世。
是十岁那年,他的师父曲觞的到来结束了他屈辱的童年。
道法上的突飞猛进,让他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师父的游历也开阔了他的眼界……
因为出身他谦卑温和,因为成为水心宗大弟子他却又孤高自负。
他之前半生便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
终于,他回到了燕南,也在这个村子里渡了心魔……
这一年半的平静岁月,让他无比渴望做一个像师弟那样的好人。
而一个内修强大的修士的到来却又让他想起曾经的记忆,他害怕见到修行者,却又难免好奇一个这么强大内修的人为何会沦落至此?
医馆二楼的窗前,陈斐儒盯着扇尧远去的背影微有些出神。
扇尧在市集上买了好多东西,米粮和鱼肉,甚至油盐……这一趟回去他们能改善生活了。
黄昏时候,当姜涅感知到扇尧回来了,支撑着站起来,走出破庙。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动了,从昨天开始,扇尧离开后他就在破庙里练习站立和走动。
但这是他走的最远的一次,当他跨过破庙高高的门槛,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站在庙门前,看着扇尧向他奔来。
她还没开口向他述说今日的经历,他便不合时宜的开口,语气还十分欠扁:“尧尧~你凌晨沐浴的地方似乎不远,水花声和鸟鸣声显示很近,我也要去沐浴,将我的衣物给我,我自己去。”
“……!”
姜涅似乎还未察觉到事情有多严重,他用灵识偷听别人沐浴是不对的……
扇尧一把从马车里拿出他的衣物扔给他,面红耳赤的吼道:“姜涅!你最好能淹死在河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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