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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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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奶奶等着晚上家里去, 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跪坐起来, 打开炕上柜子, 里面摆着一身衣裳。

    是早前, 去外面买的洋装,一直没机会上身儿的, 袖口还是早前流行的倒大袖一圈儿木耳边,还有米白色的开司米。

    她接着月光点了油灯,明烛垂下, 摩梭着上面的花纹,她的手不是那么地精细, 有些粗糙了,近来家里事情忙的顾不上,什么也顾不上。

    如今实在不该再起这样的心思了, 扶桑要嫁人,扶然没了一条胳膊, 家里多事之秋, 对柳先生,实在是搁置起来了。

    可是她白日里,猝不及防又听见他, 明日他也是要去的,她的心里, 便像是一锅炖地烂的不行的蹄筋,稀里糊涂地, 牙齿之间多缠连, 落胃又多喟叹而??x?起奢望。

    她一宿没睡, 眉毛画了又勾,勾了又擦,总也不满意自己的妆容,但是她又不厌其烦地勾勒。

    她的这些心事,孩子们不曾知晓一丝一毫,早上起来扶桑来接,看着她一身新洋装,“倒是头回这样穿,姑奶奶,您这样打扮好看呢,照着我说啊,以前旧式样的衣服啊,得体而娴静,但是新式样的衣服,却更显利索整洁呢。”

    姑奶奶一边扶着自己头上的银簪头,一边看向扶桑,手一下就顿住了。

    这个颜色——有些不大对劲。

    扶桑也打量自己这一身簇新的旗袍,这是她的好衣服,她的好衣服都是在上海时候买的,时兴而贵。

    她男装很有品位,谦谦君子怎么打扮的,她就是怎么打扮的,可是日久天长,无人教她女子是如何打扮的,要素雅要有气质,最好是像是天上明月一样才算是顶级的美女。

    她不懂,她按照自己的审美,女孩子就得漂亮是吧?

    漂亮就很显眼是吧?

    就得很热烈的颜色搭配是不是?

    所以她的审美如今一看确实很贵,款式也非常好,时髦极了。

    但是这个颜色,姑奶奶觉得总是那样的别扭,她穿颜色总是别人想不到也不会去穿的颜色,昨天的紫色,还有今天的孔雀绿色,最关键的是,上面一身的孔雀眼睛。

    生怕你看不见一样的闪,是的,亮瞎眼的颜色里面,还夹杂着细闪的亮晶晶。

    鞋子是一双坡跟鞋子,其实素黑色就很雅致,只是她的不是,她的皮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方地大大地,比她的脚像是大出许多,然后鞋梆子那里,不知道镶嵌了一颗什么玩意儿。

    姑奶奶想说什么,但是这是相亲的路上,她喉咙里面像是横着一块木头,自己的孩子不说咽下去吧,着实忍不住,说了吧,这孩子是相亲去的,到时候别扭了怎么办?

    她觉得这回儿,昨天跟小荣商量出来的自信,给扶桑这一身碎成了渣渣,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家姑娘,这是真事儿。

    扶桑没感觉出来,她极其喜欢新衣服,毕竟穿女装也有新鲜期,她现在跟自己那一箱子上海货是蜜月期呢,都是贵的好的,穿着也格外地合身。

    到了玄武门大世界前二里路,老马就开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说不定早就到了,只不过在门外瞅着呢,所以下车的时候就得得体,老马今儿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荣嘱咐他了,“你就在门外看着,看人怎么样,老马,你看人还是可以的,要是他不会账,你就去会账,别叫人家两位介绍人难看,不过应该会会账的,听柳先生的朋友说,那位是政府里面做事儿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当是个极其周全会做事的人。”

    在机关里面做事儿的,首先不就得圆滑嘛是不是?

    这不得是个会来事的高手嘛,他说的是以防万一。

    相看这种事情,他不能来,一个是自愧于身份,传出去不好听,哪里有他这样的人陪着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个呢,家里有更合适的人选,姑奶奶陪着更好,女的看男的,总比男的看男的强。

    姑奶奶到底没忍住,看扶桑还在那里整理领口袖子,“小荣就没说什么?”

    你穿这样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爷前的蜜供肩并肩,你师兄就不知道劝劝你?

    外面那个老马也是瞎的!

    扶桑最后理了理下摆,别坐皱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带家里给他看看去,没相中就等下一个。”

    小荣是好大的口气,这满北平像样的男孩儿,他觉得都可以看看,相亲虽然急着结婚,但是挑人得慢慢来,他对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么样的人都能配得上。

    话就扔在这里!

    到了门口儿,姑奶奶先张望一下,没看见柳先生,老马低着头牵着马车,“我就在外面等着,出来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上了二楼包间里面,从窗户里能看见不远处的玄武门,大马路上熙熙攘攘,这是北平新建的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间不大不小,中规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饯,一碟干果儿,外面传来一阵踩踏楼梯的声响,还有碎催引路的声音,“人来了,您里面请——”

    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开门,里面静悄悄的,碎催儿看屏风一眼,笑了笑,“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开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来的,在大世界的东门等着一起来的,倒是第一次见,欣赏的很,老李先开口,“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年轻人,不是我自夸自卖,你可着满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个出色的相貌来的——”

    姑奶奶抿着唇笑,挽着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点儿,扶桑隐约只看到一个背影,她透过提花龙头机器印出啦的鸣春帘子往外看,先看见一个后脑勺儿,然后那后脑勺慢慢转过来,面屏风而坐,居左下首。

    一双下垂眼半张,要笑不笑总是不大高兴的嘴角,那惊人地熟悉,扶桑只觉得浑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头就要后退,她怕。

    跟小荣看见自己这样,她不怕,她有恃无恐,小荣总归跟她感情好,俩人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荣都能给她收尸。

    可是对着之前的这些其余人,伍德也好,还是宋旸谷也好,还是街坊邻居也好,她都没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断了关系的意思在里面的,她能厚脸皮教小荣认她,却做不出教外人也宽容她的地步。

    扭头要翻脸,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乱吹的桃花风还教人意乱。

    不防备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来,扶桑踉跄一步出来稳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坟,离得近了,她侧身而对宋旸谷,比在帘子后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随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阵慌乱,面上却依旧如死狗一样,现场三人刹那缄默,场面极度安静。

    姑奶奶从后面觑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旸谷的侧脸上,姑奶奶捏着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孩儿,多么骄矜多么体面,他站在那里的背影,多么地牢靠,这样的男孩子,姑奶奶心里微微得意,看扶桑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这孩子,也有羞涩的时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卖了丑,给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旸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后脑勺。

    哦,她今儿戴花了,后脑勺一个歪发髻,小小巧巧地,却侧坠一朵木芙蓉,水红色极鲜艳。

    柳先生也吃一惊,他虽说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没想到扶桑这孩子,就这样出来了,他端着茶杯,老李也端起来茶杯,各自闭嘴喝茶。

    只剩下瓷器轻微碰撞的声音。

    扶桑觉得脸都热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帘子后面去,也没法回去了。

    多年的历练跟职业道德形成了标准的反应,在宋旸谷看过来的时候,她眼尖地看着他手边侧几上的茶壶,畏惧他挑刺儿找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安抚和顺也成一种细节,“东家+您喝茶——”

    她是那样地机灵懂事儿,一如既往地是个场面人,总是那么地随机应变教场面热起来,不那样的尴尬。

    屋子里多了水声潺潺,扶桑很满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间,她还是那样的会倒茶,会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来,递给宋旸谷。

    宋旸谷下意识接过来,那半柱日光从侧脸偏移到鼻梁,烧的人浑身发烫。

    他不能再看,掀开盖碗直勾勾地看着茶碗里面的水纹荡漾,一圈一圈在漩涡中心散开,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装扮成什么样子,那个眼睛他这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双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样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样的孤傲和清倔,讨人好的时候,春风过江南一样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热气氤氲出来,从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着脖子,一仰而尽,满脑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样。

    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满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颈细长而纤柔,她的皮肤——

    宋旸谷仓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两声对着柳先生跟老李行礼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晒的,老李看他脸色通红。

    等着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着媒人上门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携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着侧几上的茶壶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确??x?定那杯茶的意义。

    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这许多年了,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孩子,知书达礼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出来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样。”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没剩呢,可见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们担心你这许多年,没成想你婚事如此顺遂。”

    说完看扶桑还有点云里雾里,便觉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儿,此时此刻格外地像个木讷羞涩的女孩子。

    这是尘埃落定,等下楼去,听说人会账走了,姑奶奶更是满意。

    带着扶桑斗志昂扬地回黄桃斜街,一气儿跟小荣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没的说,言行举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满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这样的人,竟然还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过还算机灵,给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废话没有!”

    扶桑到家就躺着去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觉得心累,早上出门像是个太阳,现在回来跟后羿射下来的太阳一样,在床上哭的压抑,听姑奶奶睁着眼说瞎话,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这么倒运的?我遇见那个冤种,小时候多欺负人啊,大半夜里罚跪,大冬天雪地里撑伞,动不动挤兑人。”

    她从不觉得命苦,可是这回儿,真绷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荣站在窗前这才回神,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荣怕听错了,“我当是谁呢,你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这鬼相看,“还能是谁,是我那遭了瘟的前东家!”

    她还手欠,下意识给人倒茶,那早前的时候,她这样的见了前东家,就跟弼马温一样的,老老实实地听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荣面面相觑,听着里面嚎起来了,不敢吭声,俩人肩膀塌下来一点儿,站远了一点儿,姑奶奶压低了声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爷?”

    小荣觉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见过,您没见过,您说,这不是凑巧了这是。”

    “早知道我多问几句的,多打听打听的,怪我。”

    姑奶奶拽着他再远一点儿,好大声一点她能听得清,“不是,那柳先生当初怎么说的啊?这不是说就是个北平住家户儿,家里穷了点,但人好还在机关做事儿吗?”

    “是,是这样说的,说就一个毛病,硬说的话,就是穷,时常透支工资,拆借下个月的工资开支,说家里有女眷,身体不好药费多,房子也无一所,租的!吃穿用度节俭,从不买华衣美服!跟时下有一个钱花两个十里洋场烧钱的机关人不一样!”

    你说冤死不冤死啊!

    小荣说的记忆犹新,如今复述起来愤愤不平!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这再怎么相亲,都相亲不到前少东家身上去啊,这得多尴尬啊。

    多面儿上过不去啊,再说了,宋旸谷之前还三五不时来家里送东西呢,小荣后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见是他就算了。”

    “您说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别痛快!”姑奶奶接话儿,跟小荣面面相觑,“怎么办,这祁人的规矩,相看要是愿意的了,女方出来倒茶,扶桑不仅倒茶,她还捧茶了,男方要是满意的,喝茶走人,回头请媒人上门儿,他不仅喝了,他还全喝了!”

    小荣跺脚,什么孽缘,“那他认出来没有?”

    姑奶奶粗声粗气,“我没看出来,当是看出来了吧,不过没说一句话,那应该是没看出来对不对?”

    俩人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又不好意思对着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了,心里跟长草一样,嫁女儿的心思极其复杂。

    屋子里扶桑干嚎,闹着非得让人去跟介绍人说算了去,眼泪八叉拉着姑奶奶的手,“我小时候挨多少欺负,他脾气有多差劲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当朋友算是可以,够铁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结婚,真的是过不下去。”

    一想起来跟宋旸谷过日子,扶桑觉得眼泪水就自己跟水龙头一样,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现在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个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来,给扶桑擦擦脸,她不愿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个人,跟小荣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呗,小荣也是没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扫柳先生的脸,当初上门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么,兴许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过味儿来,兴许就看你烦人,不愿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来,总得再打听一下的,他不打听,他家里也要打听的。”

    她很看好宋旸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确实是个好市民,“要是人家愿意了,这事儿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要对人印象太差劲,之前你们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给人说的那么差劲,你自己就不差劲了?”

    说的扶桑心里苦,说不清,难道从小时候开始说起,跟个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她没那么幼稚,苦闷地翻过身去,那衣服皱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样。

    姑奶奶起身,心想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管他前东家,后东家的,家世没得挑,比他们强太多了,人家父亲据说上海生意很大,关键人家自己出来闯荡,在机关做的有声有色的,据说还要提拔呢,这是老李说的。

    还是北平住家户,多好。

    婆婆身体还不大好,嫁过去也不用受气,多好的事儿。

    她自己找夫家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的人,相看那么多次,姑奶奶是最知道相看这回事儿的,她自认为练出来了,相看相的非常有经验,这条件真的是够好的了。

    觉得扶桑小心眼儿了,“我可跟你说了,这成不成的,处处才知道,你别跟我叽歪的,不是你这样的性儿,咱们家里也是新家庭了,如今讲究的也是时髦地自由恋爱了,这相看啊,就是两厢情愿,您今天就挺两厢情愿的,脑子别犯轴!”

    扶桑俩眼睛跟吹出来的琉璃喇叭一样,她大概是上火,火到眼睛里面去的,热辣辣地,圆咕隆咚的腌的皮酸,不是她这人狗食儿不讲究,要坏了规矩,只是她跟宋旸谷,实在是有旧恨,她真的早些年没少挨挤兑。

    那谁找人结婚不想找个对自己好的,捧着自己的,疼自己的啊,她充满了爱情的向往,结果遇见宋旸谷,真是犯了大忌了,八辈子他不能让着她一回!

    心里呕气,她套姑奶奶呢,“您说,找丈夫得什么样儿的?”

    “什么样儿的,疼人的呗!”姑奶奶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扶桑翻身爬起来拍巴掌赞同,“对,就是疼人的,我也得找个疼人的,我不能找个不疼人的,对不对?”

    姑奶奶也笑着套她,“这疼不疼的啊,我们都说了不算,人家说了算,你就看人家疼不疼你不就行了,你不了解男人,朋友也许挤兑几句,要是身份不一样了,成了自己人了,那就不一样了,你不要老担心人家挤兑你,今后啊,保管不挤兑你!”

    扶桑冷笑,牙咬着,算是给逼到一种尴尬到麻木的地步了,‘“行,您说的,您等着看吧,且等着看吧,看看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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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大病(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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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蝉鸣歇的日子里, 二太太午睡起来,看着日光从蟹爪菊的东头偏移到西边儿去,便蹲下来挪动一下花盆, 顺手把花盆里面的不到厘米长的小草儿拔了。

    这长日光阴地, 不干这些她干什么呢, 家里院子里总是寂静了些,那样地寂静。

    她跟宋姨两个人, 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沉静着,她们都是旧社会的女性,总也不懂得开怀大笑, 不懂得热烈奔放,只是跟厨房的大力家的一样, 安静地存在着。

    外面传来承恩说话声儿,抬眼便看宋旸谷抬步进门,从过道儿入院子, 影壁前几丛竹子前投影一片渐近的影子。

    二太太觉得自己现在不能看见他,问都懒得问了, 这才去了多么一会儿, 怕不是又要挑茬人家姑娘了。

    今儿胖了,明儿瘦了,后儿茶烫了, 大后儿茶冷了,就连捧茶的杯子都能不入他的眼。

    她真的, 看见宋旸谷胃疼。

    自己快步入明间,坐在南边炕桌前, 上面一碟子福建柚子, 晶莹剔透地剥开在那里, 皮儿在窗台上摆着像是一朵儿花,宋姨递给她吃,扭头看??x?窗外一眼,“这是相看回来了?”

    二太太压低了声音,早前的时候,是看见儿子就高兴,自己生的儿子,怎么看都好,怎么看都亲不够,她眼里全是这个儿子啊。

    可是如今就娘儿俩凑在一起,整日里见,整日里看着他挑茬,说实在的,当妈的都受不了,她受不了这个儿子的个性,“他要不是我亲生的,我就劝他不要再相看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觉得老大想法独特,没想到最独特的是老三。”

    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你既然哪个看不中,你看十几个都不行,那证明就不是人家姑娘的问题,是你自己脑子的问题,你就暂时停下来,找找感觉多好,你这样来回相看没意思。

    可是他不听啊!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你看不中,但是你每次都要看,你也不拒绝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搞不懂这个儿子,所以现在看宋旸谷,真的堵得慌,如今相亲回来,她更堵得慌了,老宋家的奇葩都汇聚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偏偏看他还要往里面走,必定是来请安的,你看,你这样情况就不要请安了。

    不,他讲规矩,每次必定要来请安,说一说自己没看中的原因,有时候二太太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得罪过这个儿子,在婚事上面。

    故意膈应自己的是不是?

    可是也没有棒打鸳鸯过啊。

    宋姨拉着她的手,“还小呢,不开窍,瞧着也可怜。”

    每次兴致缺缺地去,看完人又兴致缺缺地回来,她觉得就是没开窍。

    人家不是不努力,人家也努力找了,每次媒人提起来都去看了,没有一个推脱的。

    果真帘子掀开,宋旸谷近来垂手立在中间问好,二太太捏着一块儿柚子,闭着眼送在嘴里。

    等着他开始胡说八道。

    嘴里面酸水一下就出来了,这柚子太酸了,牙一下就倒了,皮儿也苦,苦到人心坎里面去。

    她觉得多造孽,儿子这么大了,她还要坐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

    别人家都抱孙子了,传宗接代都完成了,她看宋旸谷一眼,真的带着泪花儿的,很想让他快走吧,说完赶紧走,不然她得请他吃柚子了。

    却看见他不慌不忙地,竟然破天荒的自己找地方坐下来了,坐在面南的一只春凳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

    宋旸谷看她一眼,隐约鼓励,他等着二太太开口问呢,平时都问的,问看的怎么样,女孩子怎么样。

    他今儿,有一些话要讲。

    却看见二太太古怪地看他一眼,他觉得兴许是自己离得远了,打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挪着凳子到炕桌前来。

    二太太脚都得往后缩缩,不然再往前一点儿,就碰到儿子的膝盖了,听着他开口,“母亲——”

    二太太更古怪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桌子上的柚子,“吃柚子——”

    你靠这么近,坐在我跟前,怕不是想尝尝的?

    宋旸谷看那柚子一眼,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二太太一个劲的吃柚子,心想不如自己先开始吧,“今儿——”

    二太太实在是心里难过,又酸又苦,心想这好儿子,真是好儿子,祖宗礼法教育出来的好儿子,非得开口是不是?

    她把最后一点吃完,接话儿,“今儿怎么样?”

    瞧瞧,她还是问了,跟往常一样,只是心如死灰,听完就算了,她看着宋旸谷微笑,有时候真想喷自己儿子一脸□□骨朵儿。

    外面时常有人卖□□骨朵儿的,就是小蝌蚪儿,比小蝌蚪再小一点儿,中暑了或者闹肚子了,再或者上火的,都低来一碗去燥热。

    二太太觉得自己得喝一碗,不然真的肚子里面跟火烧的一样,她还得忍着,笑里面藏着麻木地看着儿子。

    宋旸谷松了一口气,这样他才好开口,他腹稿早就想好了,就等着说了。

    这人,真的性格就这样的别扭,按照常理,长辈过问然后他说。

    不能他上来就说,多不矜持呢。

    不过他怪高兴,慢悠悠地开口,一边儿掰下来一点柚子吃着,“嗯,还行。”

    二太太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她刚才都开始走神了,突然听见还行两个字,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嗓子微微清了一下,不大敢确认地试探,“姑娘还行?”

    “还行——”宋旸谷回答,觉得自己是不是给扶桑说几句好话儿呢,省的家里人有意见是不是?

    开口就补充,又往嘴里一直送柚子,二太太当他爱吃,一个劲盘子往前推,好让他多说几句,“怎么还行的?”

    “茶不错!”

    “还有呢?”宋姨插问一句话,这不能因为茶不错,就看对眼了啊,一定有别的啊。

    宋旸谷很镇定,他完全不像是慌乱的人,又从盘子里面拿柚子,“嗯,还有她待人还算客气周到,长相外貌倒也过得去——”

    他回想一下,其实就匆匆一面,除了眼睛怕是都没有看清楚,前后大概一分钟到三分钟之间,但是他现在这会儿想起来,总觉得回忆挺多,能说的太多了,“她的衣着打扮也还可以,差不多就行,我觉得可以!”

    真是难为他了,扶桑这样的打扮,他竟然觉得还可以,觉得听顺眼,扶桑她亲姑奶奶都看不下去的打扮,他这样挑刺儿的,竟然眼瞎了一样,全然没看见。

    他觉得那衣服不错,还可以不是吗?

    那么鲜亮,皮肤白的很。

    那样的有活力,跟从前还是一样,不,比她男孩子的时候更好看一点,只不过他不会讲。

    问就是还行。

    现在的回答也是还行,差不多,还可以,将就。

    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自己格调的不尊重。

    这话茬不对啊,自己儿子自己了解啊,二太太太懂了,这竟然是——

    竟然是看对眼了。

    她先前不上心啊,人都没问问啊,早知道跟着去了,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好的啊,现在看宋旸谷,又是自己的好儿子亲儿子,让自己母爱发挥的好儿子了,怕自己好儿子给人家懵了。

    “先前你说的,哪家的姑娘啊,我好像记不得了,是你同事介绍的吧,说是朋友家里的姑娘,家住在哪里的啊,家里几口人?”

    二太太眼神都热切起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宋旸谷有些想告诉她,但是又觉得这样碎碎叨叨地不好,他只能笼统着说,“嗯,老李介绍的,是北平的住家户儿,您大概没见过,她很少在外面见人的。”

    “大家闺秀,家里做什么的?”

    宋旸谷继续说,“家里有些积蓄,父母都是本分人家,她自己在外面做事儿。”

    外面做事儿好啊,二太太也知道,新时代了,男女平等了,她们这样的家业人家,就不大希望相夫教子的人了,她跟二老爷想的一样,找个儿媳妇,真的得能干精明一点儿,不然宋旸谷一个人支撑起来太累。

    她一句一句递过去话儿,宋旸谷谈性起来了,他自己都没发觉,开始一段一段地讲话了,不用人家问了,“她见了我,还没等坐下来,人就出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给我倒茶,还端给我喝,我喝完就起来走了,怕她不好意思。”

    “我们应该是有些缘分的,这些缘分后面再说,她这个人,性格脾气也不是那么好,但是待人还算真诚的,您没见过,要是见了啊,就知道了。”

    二太太心里闷着乐,她敢打赌,这姑娘一定漂亮,男的嘛,这样一见面看好的,三分钟看好的,指定是漂亮。

    竖着耳朵听宋旸谷继续说,“她眼睛很大,很有神,今天她穿一身孔雀绿的衣服,显得别致极了,皮肤白净地不行,个子不高不矮吧,身板儿端正,做事利索爽朗……”

    他在屋子里面喋喋不休,屋子外面承恩听墙角,他知道所有的一切。

    他看着脚边落了一地的菊花,淡淡的想,人其实有时候,思想也是会得病的。

    也是会有大病的。

    他要是不知道,真以为两情相悦呢,一见钟情真真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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