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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 所思在远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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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5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骗我

    字数:4898

    日期:2022-11-17 08:36:41

    晏顷迟再回到宗玄剑派, 已至冬末。

    急景凋年,宣城比往日还要喧闹繁华,街头巷尾悬挂着的各色灯笼依次相连, 被铲到路边的积雪里落着鞭炮炸响过后的红丝, 硝气弥漫的北风里是人间热闹嘈杂的烟火气。

    九重宫坐落于群山万壑,隐于氤氲薄雾中, 清冷寂寥, 鼎钟击响的余音萧索回荡九霄, 无数身着白袍的弟子身形交错而过, 神色漠然。

    晏顷迟的身体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近来时常陷入深眠,灵相受损,气息聚而又散,散而又聚,最终流散于血脉中,化为乌有。

    等到谢唯再见他时, 晏顷迟的病态过重, 眉眼里是完全掩不住的倦怠, 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之色, 人躺在榻上, 那背影单薄憔悴的让人辨不出来是谁。

    他这几日吃进去的药全吐出来了,掺着血, 光是瞧着就叫人惊心胆颤。

    “都说了要调养要调养,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样我救不了你, 你前段时间出去怎么又弄成了这幅鬼样子回来。”谢唯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干净的里衣贴在背脊上, 汗透了,在灯火下能看见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人都成筛子了,怎生就不晓得顾着自己点,”他忿然甩袖,靠近床榻,“我总觉得你是不想活了,哪有人这么糟蹋自己身子的,你修个仙还没化境就能把血肉之躯修没了?内伤外伤兼具就不会觉得痛吗?倒是奇怪,这几日也不见贺云升来,你宫里事也不闻不问了?”

    晏顷迟没应声,背上被汗濡湿,他面朝着墙壁,脸沉在枕间不言不语。

    “罢了,权当我多嘴。清凝宫这几日派人来了,至少三日到,不过也只能是尽力试一试,至于旁的还得等人来了再说,试一试总归是有希望的,”谢唯忧心道,“槐安堂今日不忙,我抽个空来看看你,上回给你的药你都按时吃了吗?感觉如何?”

    晏顷迟仍是缄默,殿里静的能听见衣袖摩擦声。

    谢唯等了半晌,都不见人答话,想想觉得不对劲,上前去轻拍了两下晏顷迟,所触的地方竟然凝结出了冰碴,谢唯当下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晏顷迟的脸色已经白里泛了青,鬓发湿透,几乎听不见呼吸。

    这是——

    谢唯如被泼下冷水,冲散了适才所有的侥幸,他喉间干涩,怔了半晌,才回神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

    晏顷迟如坠深海,身躯化作了零星荧光,沉在晦暗幽深的海底。

    时间在耳畔夹杂着风,呼啸而过,他身后的光景像是没有尽头,不断延伸着,视线的尽头胧光氤氲,紧接着一道天光撕裂了虚无,穿透进来,让黑暗四分五裂。

    时间不知被推回哪一年深秋,秋雨萧瑟,寒霜沿着墙砖缝隙覆上来,一条条水流沿着墨瓦往下掉,水泊里荡着涟漪。

    萧衍从宗玄剑派离开数月,去渡元婴雷劫,宗门里谣言四起,都说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人修为哪能进展的这么快,莫不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缘故在其中。

    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晏顷迟从未收到过萧衍的任何讯息。连在山下吃茶时,也时不时会听见几句流言蜚语。

    宣城里宗门冗杂繁多,萧衍又是在宗门大比里拔得头筹,蝉联了几届首冠,瞻望咨嗟的有,落井下石的自然也有,只不过多半是饭后谈资。

    “那宗玄剑派的萧衍还真是个人物呢,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让宗门封名天枢,啧。”吃茶的汉子说道,“回回参加宗门大比皆是斗笠蒙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着个天仙呢!”

    “谁晓得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阴邪的法子毁了容,不敢叫人瞧见,此事难讲。”旁边的人白绫长剑,瞧着模样打扮不难看出是仙门子弟。

    另一边坐着的泼皮将花生米捻去了碎屑,丢进嘴里,边嚼边道:“嘿!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师叔声名四海慕,他不是个人物,他师叔不是么,说不定是他师叔给他敞了后门呢。”

    “你小点声,别叫人听去了。”有人提醒他。

    “事都敢做,还怕人听去吗?”泼皮不屑嚷道。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轻,做事招摇张狂,不懂藏锋敛锷,这种人留在宗门里是个宝贝,待以后到了道上,迟早要吃亏的,且走且瞧吧。”仙门子弟最终下了定论。

    晏顷迟不虞,他始终静坐窗边,只闻其声,并不多话。这天下最管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三道四的嘴,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旁边的人还在闲聊,也不知道讲到了哪里,哄闹嬉笑声渐大。

    晏顷迟搁下茶盏,偏过脸去看窗外,却恰巧从窗台望见了抹白色。

    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缥缈的如同幻觉,晏顷迟觉得分外眼熟,这身影让他想到了萧衍。

    萧衍迟迟未归宗门,他心里面的巨石也始终悬着,一面忧虑于萧衍渡劫情势如何,一面又担心他渡不过劫出了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

    他起身想去看,正欲跨出门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和他交错而过。

    晏顷迟步子一滞,蓦然回首,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瞧过来,两个人目光交织的刹那,晏顷迟稍怔——

    他竟然看见了一张和萧衍极其相似的脸。

    这是晏顷迟初见江之郁。

    ——*****——

    寝殿里,火光被大半个帐子拢住,夜里面医修不敢阖眼,都在一旁守着,谢唯忙着用银针淬火,银吊子里汤药煮的翻腾,药香催散了经年累月的檀香气,融在空气里。

    晏顷迟的鬓发汗透了,他浑身冷汗,药喂不进去,人倒是吐了一遍又一遍,他先前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里面掺着泛黑的血。

    “快,吊命的,先把吊命的碧凝丹先喂进去。”谢唯手忙脚乱的把针挨个淬火,额上急的都是热汗。

    “喂不进去,舵主,三长老水也喂不进去!都吐出来了!这丹药得咽。”

    “那他娘的就捣!捣都要给他捣进去!”谢唯焦急地骂道,“都束手束脚的做什么!晏顷迟就他妈的不是人吗!别他妈念着这三长老了,三长老也不是金雕的摸不得,该碰就碰,你们就当他是平日里来槐安堂看病的百姓,别顾这顾那的!”

    弟子们忙应声,真就把药碾碎,捏开晏顷迟的嘴,把碎屑敷在他的舌下。

    “周掌门那里禀告了吗?清凝宫的医修还有多久才能到?”谢唯将银针刺入穴中,想要先稳住他燥乱翻腾的灵气。

    “说了。”弟子答道,“至多两日。”

    清凝宫远在昆仑,与九华山相隔遥遥千万里,即便以阵法相送,也约莫需要三日行程,万一路上还有点什么事给耽搁了,只怕等他们到了以后能瞧见的只有晏顷迟的尸首了。

    “两日。”谢唯骂骂咧咧的说道,“两日难守。这身上都被捅成蜂窝了,血都难止,贺云升和苏纵呢?你们找着人了吗?”

    “还未。”

    谢唯眼中怒意再也压不住:“他娘的自家师尊都成这样了,两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见着人影,都死哪里去了,成天就我没日没夜的守着,脑袋提在裤腰上过日子,再这样老子就不干了!”

    旁边弟子从没见过舵主发这么大的火,纷纷嗫嚅不敢言,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止血抹药换绷带,忙的飞起。

    谢唯骂归骂,手下还是不曾有片刻停歇,晏顷迟的灵府已经散尽了,他现在是在跟阎王抢人,要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棘手得很。

    贺云升是晏顷迟最为重用的大弟子,分管了宫里内务的同时还要奔走在外,替晏顷迟策划各项事宜。谢唯平日里不见晏顷迟便和他相处最多,眼下苏纵找不着人就算了,怎生连贺云升都找不到。

    谢唯越想越急,宗门里泾渭分明,晏顷迟宫里的人事轮不到他插手,但事已至此,他顾不得僭越了,怒气冲冲的踢了旁边弟子一脚,急声说道:“把他宫里所有子弟都叫过来,我要问清楚晏顷迟他娘的这段时日都干嘛去了。”

    ——*****——

    千里之外,雪满京城。

    萧衍伏于桌案上昏睡,他脸压在臂弯里,把臂弯压得酸麻无劲,跳跃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倒影。

    他似是被睡梦魇着了,梦里面全是晏顷迟的身影——

    他忆起了立于九天白玉台的清贵公子。素手一挥,暮霜剑铮然出鞘,刹那间三百里清风荡飏,云海翻涌,松涛掀浪,仿佛千山万壑皆沉寂于他的剑下。

    这才是真正的晏顷迟,杀伐决断,清冷孤傲的如山巅雪色。

    只是年幼的萧衍并不懂得这些,只记得师叔立于高台上,视线滑过来,在他这里停驻了目光。满座衣冠皆淡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落着他的影子,藏着若有似无的温润笑意。

    萧衍在梦里辗转着喘不上气,他心口隐隐作痛,像是心中某处重石砸下,砸塌了他经年累月铸起的巍然城池。

    “痛……”萧衍喉间逸出呜咽,背脊随着呼吸而起伏,不明白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醒不过来,呼吸沉滞间,耳边回响的都是淅沥雨声。他感到了砭骨的冷,冷意直钻骨缝,人像是回到了那场深秋的冷雨中。

    梦里梦外交叠着,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退回,从他最后一次和晏顷迟在雪中对峙,退到自己葬于风雪的那日,再退到数百年前江家覆灭后,自己因为揭发裴昭,而被追杀的那段时日。

    太久远了。远到他能记得的只有蜿蜒血海,和永无止境的杀戮逃亡。

    那时的裴昭得了势,又借着墨辞先的地位在宗门里跋扈惯了,萧衍躲藏了大半年,他便叫人追杀了他大半年。

    萧衍从没有跟晏顷迟说过实话,他怕连累晏顷迟,只道自己是渡劫去了。

    裴昭发了疯似的不断派人寻他,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又忌惮晏顷迟会有所察觉,是以他最先在宗门里散出萧衍渡劫的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萧衍消失是去渡劫,要是死了也只是没挺过雷劫。

    萧衍辗转半年,踏过飘杵血海,赶着最后的生路。他几次立于宗玄剑派门下,都只是远远看着,他看着晏顷迟立于九天白玉台,袖袍经风,剑锋所指之处万顷青山屹立,松涛声叠荡。

    “师叔。”

    萧衍的低喃打散于风中。这是他可念不可说的心事,也是他数年过后再难褪去的孽障,融于每一寸骨血中,永难逝去。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萧衍在梦里喘息困难,前尘旧梦在他眼前被撕裂成无数光点,景象骤然翻转,他看见那袭白袍临风而立,很快又消融于血海中。

    ——*****——

    晏顷迟在梦里看见了过往,他的灵府碎成了万千荧光,泯灭于天地间。

    人之将死,回忆犹如开闸的洪水,肆意奔腾流淌。那些昔年从未宣之于口的歉语,全部哽咽在喉间,化作了刻骨铭心的奢望。

    晏顷迟再逢萧衍的那日,恰逢京城连日雨。

    檐下铜铃经风晃动,晏顷迟看见他时,血水溅脏了短袍,背上被殷红濡湿,清瘦的身影踉跄着立不稳。

    萧衍是从山径小道上来的,悄悄进了晏顷迟的院子,没让一人察觉。

    也因此他看见了江之郁,看见了站在江之郁身前的晏顷迟,晏顷迟的影子高大,拢住了后面单薄的身影,像是有意遮拦。

    潇潇暮雨里,萧衍的乌发贴在面上,凌乱的遮着眼,他看着晏顷迟的身后,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出个娇柔影子,藏于晦暗。

    “三郎。”江之郁在后面怯怯地探出双眼,像是窥探,“谁来了?”

    萧衍长睫被雨水打湿,脚下血水迸溅,他纹丝不动的立于雨中,觉着晏顷迟离自己这样远,远到他辨不清他的眉目,整张脸都好似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像陌生的人。

    晏顷迟近他两步,他便朝后退了两步。

    他吞咽着自己的血,含糊不清的念了两声,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人明明是醒着的,垂眸时却觉得天地混沌,一并朝他倾压合拢过来,他被压得喘不上气,身体失了重,猛然下坠。

    晏顷迟面色微沉,把人抄抱起来,让江之郁回去等着,没有旁的事不要露面。

    他十分敏锐,即便萧衍只字未言,他也清明萧衍此次避开了视线回来定是有原因的,是以没告诉旁人这件事,只道朝外凡事皆由贺云升打理。

    萧衍被抱回屋里,意识模糊不清,晏顷迟要给他看伤,但他始终紧拢着衣裳不给,那残破脏衣被他攥得泛起褶皱,如何都不肯松。

    “怎么弄成这样的?”晏顷迟看着他,萧衍薄衣上血痕交错,额前湿发垂落,人陷在被褥里,显得又轻又小,发也没有擦拭干,浸湿了被褥。

    “师叔。”萧衍双眸微阖,在短暂的清醒里轻念,“师叔……”

    “在这里。”晏顷迟俯首贴近他。

    萧衍声音低缓:“你撒谎。”

    晏顷迟听不清他的话,便把人抱起来枕在自己怀里,问道:“你说什么?”

    萧衍闭眼静了少顷,呼吸撒在晏顷迟的脖颈边,急而重,他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到了嘴边也只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痛。”

    “哪里痛?”晏顷迟几次想掀开他的衣裳,给他看伤,偏萧衍不给。

    萧衍漠然不语,他冰冷的手压住晏顷迟温热的手背:“不给你看。”

    “不给看怎么好?”晏顷迟压在他耳边低声哄他,“我看看你伤在哪里了,天雷劫不是说笑的事。”

    萧衍抿唇,垂眼看指缝里未擦尽的血。

    他鬓发湿润,晏顷迟给他擦去冷汗,听他呼吸微促,低喃道:“师叔……我去渡雷劫的时候,梦见了你,我梦见再也找不着你了。”

    血水渗湿了晏顷迟的白袍,晏顷迟静了静,抵在他的额上:“是假的,我等你很久了。出去大半年,都没有个准信,以后再也不让你出去了。”

    “师叔,你骗我。”萧衍声音发哑,他蜷起身,从晏顷迟的怀里挣扎出来,躺回了榻上。

    晏顷迟看着他白皙的脸沉在乌发里,眉间的雨水都被揉化了,成了令人怜惜的茫然无措。

    他就这样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看着眼前的陌生的人,呢喃半晌的话到了唇边成了几不可闻的低泣。他藏于骨子里的稚嫩被剖开,呈现在晏顷迟面前,那些藏压了无数日的委屈被尽收眼底。

    萧衍小声呜咽:“晏顷迟,你怎么能这么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了,因为写的太烂坐在电脑面前写哭了……

    086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本分

    字数:3172

    日期:2022-11-18 05:00:52

    夜阑人静。北风卷雪, 寒气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寒霜覆在屋瓦上,将水凝成了薄冰。

    萧衍始终清晰的感知着一切。

    梦里面, 他阖眼于榻上, 脸埋在墨发间,背上红痕殷殷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 他只能侧身躺着, 压着没伤的地方。晏顷迟摸他的发, 指腹擦过他的眼下, 带去泪痕。

    萧衍哭得牙齿打颤, 他想藏想压,但人哭到一个地步就是惯性,会止不住的抽噎。

    “不哭了。”晏顷迟心中沉甸甸的,“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你骗我……”萧衍晦暗沙哑的重复,他荆刺利刃里爬出来, 眼睛被毒雾熏的已经无法再清晰视物, 眼前尽是水雾, 模糊了晏顷迟的脸。

    他连喘息都困难, 人也浑浑噩噩, 辨不清自己在哪,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他酸涩又委屈的想问,可话都哽在喉咙里,他字字言不明, 句句道不出。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唤他三郎。

    萧衍泪滑在晏顷迟的掌心里, 痛声压抑在唇间。

    他于晏顷迟而言,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比寻常人的暧昧还不如。晏顷迟甚至从不会让他在外面露面。

    “你骗我……你骗我。”

    他在晏顷迟面前显得如此低微可怜,身上的伤痕让他觉得痛,心里锥下的刃也让他觉得痛不堪言,他似乎忘了言语,只是翻来覆去的将那个字念着,他在哭泣,可晏顷迟却不明白他为何而哭。

    痛。萧衍将这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昏沉无力的陷于深眠,可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堂堂的七尺男儿,九华山的天枢神君,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师父的名字,叫晏顷迟的名字。

    他从不擅长质问,哪怕占了天大的道理,最终也都抵不过晏顷迟这三个字。

    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话都哽在喉间,他像是无助的幼兽,以哭泣倾诉自己的委屈,晏顷迟还是不明白。

    晏顷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伤,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满是伤痕的从血海里爬回来。

    晏顷迟不明白他为何堕入魔道,不明白他为何会判门弑友。

    为什么晏顷迟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萧衍艰难的喘息,他从往事的梦魇里挣扎着要醒,他要破开这囚困他经年的心魔屏障,他要将自己强行拽出梦境,他念了诀,施了咒,但体内似是有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的灵相,把他扯回这场无始无终的梦魇里。

    梦在继续,他醒不过来。

    ——*****——

    严霜过境,风灯被吹得摇晃不休,兜着圈儿。

    谢唯在给晏顷迟拭汗时,发现他掌心里竟握着个东西,苍白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细微温润的光,虚实不定。谢唯俯身想要掰开他的指节,取出东西,但晏顷迟握地很紧,他的手因病重而无力,连剑都攥不住,却在此刻蕴含着柔劲的力道。

    谢唯无法,只得点住晏顷迟臂上的穴,逼得晏顷迟反射性的松开了手。

    掌心摊开,一块四分五裂的残玉赫然呈现在眼前。晏顷迟攥地太紧,本就脆弱的冷玉重新裂开数道碎痕,他的掌心被划烂,血沿着纹路浸透其中,复被冷玉吸食。

    这玉是晏顷迟先前贴身佩戴了数百年的玉,谢唯并不陌生,他将玉拿出来,裂纹密布的冷玉竟然在顷刻间变了色,猩红的光遁于其中。

    这是——

    玉摔落被褥,谢唯蓦然失色。

    晏顷迟的灵府成了氤氲雾海,残留的灵气拥护着他的最后的心跳,沉重且迟缓。

    雨溅在玉石阑干上,侵扰了他的梦境。他在梦里轻抚过萧衍的眉眼,一寸又一寸的沿着骨相朝下走。

    萧衍昏睡半月未醒,他昼夜不舍的照顾,亲自给他换衣拭汗,手巾搅在滚烫的水里,再拎起拧干。

    屋里晦暗无光,屋外阴雨连绵。

    晏顷迟要给萧衍渡息,他换下萧衍的衣裳,发觉里衣已经又被血水浸湿了,萧衍身前背部都有很重的伤痕,绝非雷劫所致。

    那些疏密不一的伤犹如层叠交织的密网落在白净的肌肤上,新伤覆于旧伤,让他身上的肌肤看起来像是渗出裂纹的白玉瓷面。

    晏顷迟沉默不语,他看着萧衍,萧衍白皙的脸枕在墨发上,长睫上潲着水汽。他在晏顷迟的影子里显得愈发小,褪去了佯作的成熟,眉宇间的湿漉都是哭后的稚嫩乖顺。

    他不知道萧衍这半年来做什么去了。他想问问,但是萧衍清醒的时辰短暂,说话时也是言辞颠倒,含含糊糊,萧衍来时经脉皆断,五感尽失,这场病烧得太过厉害,险些夺走了他的命。

    晏顷迟抱着他,与他额头相抵,哄念着他的名字才能勉强唤回点神识。

    萧衍呼吸微促,在疼痛中短暂的清醒着:“裴昭……江家,我、我看见了裴昭……雷劫……师叔,痛……”

    字音微弱断续,紧贴在晏顷迟的耳边,晏顷迟握住他的手,眼中褪不去的杀意逐渐侵蚀了他的理智,却又在萧衍声声低念的师叔里打散。

    “师叔在这里。”他轻晃着萧衍的身体,让他脸埋于自己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

    晏顷迟给他喂药,喂不进去,便只能渡息,用自己的灵气去化解萧衍体内的淤血,再把药一口一口喂进去。

    萧衍咽不下去药,苦涩残留舌尖,呛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捱不住,脸一偏悉数吐了,晏顷迟用手兜着他吐出来的药,再用帕子给他擦。

    “苦……”萧衍的声音微乎其微,只能隐约听得呜咽声。

    晏顷迟起身去给他找糖水,用勺子沾了点,喂到他嘴里。萧衍舌尖碰到甜味,才勉强咽下点汤药。

    就这样又去了半月。

    萧衍的病太重,经脉断裂再调养需要的日子久,他在此之前应当还被人喂过毒,毒入五脏六腑,余毒难清。晏顷迟深觉此事有蹊跷,怕萧衍回来的事被宗门里的人知晓,是以从不让人靠近他寝殿半步。

    而江之郁住在院落西阁,没有晏顷迟的吩咐从不迈出门槛,久而久之宗门流言蜚语生出,都道是晏顷迟在宗门里养了个稚儿。

    晏顷迟对此从未有过任何辩解,他本意是给萧衍回到宗门作遮掩,也就无所谓宗门里如何流传了。

    秋日将尽,雨雾空濛,在山壑游弋不散。

    院中清冷寂寥,小枝在冷风里颤巍巍的抖动,凋败的花零落尘泥。

    萧衍还是会陷入昏睡,他的灵府不稳,留不住灵气,调理起来慢之又慢。晏顷迟给他掖好被褥,踏出门槛时瞧见了江之郁。

    江之郁依旧是白衣着身,淅沥秋雨落在他的青纸伞上,沿着微微倾斜的伞泻下,像断了线的玉珠。

    “三郎。”他轻唤。

    晏顷迟只瞧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如此不知分寸,离死也不远了。”语气不善。

    江之郁怔仲,抬眼望他。

    “江之郁,此话我只同你说一遍,”晏顷迟步伐停滞,眼里寒冷阴郁,“如果你再敢这样乱呼其名,目无分寸,就休怪我不领情面让你下山去。”

    “寄人篱下,是该安分守己,先前是我冒然唐突了,晏长老收留我为好意,我不该如此不知好歹。”江之郁目露歉意,微欠身行礼示意。

    晏顷迟眼风掠过他,不冷不淡地说道:“不要再让我听见有下次,也不准靠近我寝殿半步,若非要事一切皆可同贺云升说,便是要事也可以同他说。”

    江之郁明明就住在同院的西阁,相隔咫尺,他却要他凡事只同贺云升说,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江之郁在雨中立着,他略显无措,朝前几步靠近晏顷迟,直至能看清他衣袍上的流转暗纹:“我久闻三长老盛誉,为人优柔,同弟子间皆可言笑,从不生分,为何偏偏待我这般冷情?”

    他说得真情实意,眼里掩着几分委屈,又涩声问道:“我很招人讨厌么?我是不是不好看?”

    晏顷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偏开视线,江之郁正欲再说,暮霜剑铮然出鞘,抵在了两人之间,也无声截断了他的话。

    “这世间皮囊万千,相似之人数不胜数,唯有骨相自始至终不变,亦改不得,招人讨厌的永远不会是皮囊,而是难易的心性,哪怕心向道义者,皮囊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晏顷迟说话有意只说三分,藏了七分,并不点明关系利害,算作是给江之郁留的薄面,江家覆灭,他能活下来属实不易,若非他那日哭求晏顷迟收留他避难,晏顷迟绝不会把人带回来。

    那斜横在两人之间的暮霜剑已经表明了晏顷迟的态度,倘若江之郁敢有半分逾越,晏顷迟都不会手下留情。

    “三长老若真是讨厌我,何故将我留下,我以为宗玄剑派算得我往后的归宿了,所以三长老才会让我借住别院。”江之郁半敛眼眸,怔怔的淌出泪。

    他顿了半晌又道:“原来全是我自作多情。”

    晏顷迟淡漠扫了他一眼,步子不再停滞,与他错身而过:“我留你是情面,并非本分。若你想寻得归宿,可自行下山,这殿里无人拦你,但倘若你敢近我寝殿半步,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江之郁在他的话里缓慢停驻,他目光随着晏顷迟的背影而动,只是那清隽的脸上可怜之色荡然无存,变作了幽怨恶毒的笑,眸光如同毒蛇淬炼过的利齿,不动声色撕咬着那道消融于雨水里的身影。

    “我可不这么觉得。”他轻声嗤笑。

    作者有话要说:

    087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当诛

    字数:3834

    日期:2022-11-19 20:16:18

    墨辞先得到消息的时候来不及换衣, 直接去了玲珑花界的赌坊。

    江之郁在赌坊里等他,晏顷迟重伤未愈的事在宗门里不胫而走,他们要商量权宜之计, 如何在这段时日内不留余地的除掉晏顷迟。

    “清凝宫的人已经到了。”墨辞先坐在雅座上, 昏黄的烛火侧映着他的脸,“这几日怕是不好下手。”

    “其实不必太担忧, 晏顷迟这回必死无疑。”江之郁拨着茶盏, “但是在他死之前, 我必须要找到阿肆。他藏了我的阿肆, 他罪该万死。”

    墨辞先端坐着, 啜了两口茶,似笑非笑的说道:“江公子和自己阿弟还真是手足情深,你这么恨晏顷迟,不过是因为他藏了你的阿弟,其情意让老朽感叹。”

    “呵,”江之郁骤然转过目光, 咬重了话音, “阿肆是我江家唯一的后人, 是我的亲弟弟, 我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复生他, 他临了却被晏顷迟带走了,我得救他。”

    火光交融落在他的眼中, 映出深深的悲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肆了,我好想他,他是我的阿弟啊, 他这辈子只能听我的, 他怎么会信一个外人, 定是晏顷迟骗了他!”

    墨辞先笑而不语。他转着指节上的碧玉扳指,心里权衡斟酌着事态。

    “想起来,江家旧案也是令人唏嘘。”墨辞先说道,“江公子为何不执着于翻了江家旧案?”

    “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不清楚吗?”江之郁无所谓的说道,“我如何对抗得了他们?当年案子都解决不了已经说明那是动不得的人了,三百年后就能沉冤昭雪了?活着的人远比死着的人重要,我苟活出来不是为了回去送死的。”

    墨辞先听着他言下之意,心里下了定论——江之郁并不清楚当年是谁害死了江家。

    “江公子豁达。”墨辞先将茶盏搁下。

    裴昭是墨辞先视如己出的孩子,无论他作何恶行,在墨辞先眼里他始终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哪怕是当年裴昭涉足江家一案,也是被他想方设法保出来的,他溺爱裴昭至此,在晏顷迟没死之前,断不能让江之郁察觉到此事,免得江之郁动了什么歪心思。

    江之郁没说话,他喝着茶,听着楼下的哄闹声,雅室里茶烟袅袅,两个人各怀鬼胎的端坐着,深谙其道。

    楼下的哄闹声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江之郁如何不清楚此事有裴昭参与。江家未覆灭前,他见过的仙门数不胜数,哪怕后来匍匐于别人膝下多年,也都有生存之道,不露声色是他与人寒暄的本事。

    他想借墨辞先之手除了晏顷迟,再借萧衍之手,除了墨辞先。

    墨辞先望向楼下的赌局,眯起眼,下面已经热闹了几轮,走廊上有人点上一盏盏红灯笼。

    他借着底下层叠相融的红,见人来人往,回想起了桩三百年前的旧事——

    彼时正逢秋末,秋雨霖铃,阴霾不散。周青裴宣他入殿。

    “江家覆灭已去半年之久,悬案迟迟未落,江宗主先前与我们宗门交涉颇深,而今他们不能沉冤莫雪,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作为故友也替他们痛心疾首。”周青裴坐于高殿上,手里捻动着珠串,“墨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墨辞先闻声掀袍跪地,义正辞严的说道:“江宗主与我们宗玄剑派是世交,蒙冤至此,老朽断然不敢定夺此事如何处理,但也晓得沉冤昭雪方为绝策,若是能捉得贼人,其罪当诛,绝不姑息!”

    “如此,”周青裴捻动珠串的手微微一滞,“我听闻裴昭这半年来,在外恶贯满盈,在内嚣张跋扈,先前江家事发时,他更是私下里组了人马,离开宗玄剑派数日未归,可有此事?”

    殿中长老齐齐噤声,殿里一时间静得仿若无人,事关江家大案,此等事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短暂的寂静后,晏顷迟忽地出声:“阁老还是将此事说清明了较好,宗门里二十四位长老皆在此作证,若是莫须有的事情,定不会让您与裴小公子含冤。”

    “老朽凭心而论,这些年来对宗门鞠躬尽瘁,我已入臻境,为何要贪那身外之物!掌门万不可将捕风捉影的事情拿来作弄人!”墨辞先不再匍匐,他起身盯着晏顷迟,目光犀利,“三长老,老朽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拿此事加害于我!要落井下石!”

    晏顷迟并不接话,他只是这样看着墨辞先,神色悲悯冷漠。隔着跳跃的烛火,光影晃动在他的面上,仿佛让他的面上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墨辞先看见他唇角笑意沉沉。

    “还敢胡言!”周青裴倏地从袖中抄出玉简,砸到墨辞先面前,“裴昭藏钱财宝物的地方已经被找到,他叫人看管的人也已作了证词,证据确凿,人赃俱获,你岂敢再当着我的面狡辩!墨辞先你好大的胆子!你要反了天了不成!”

    他一语毕,众长老纷纷掀袍跪地,不敢多言,殿内寂静如死。除了晏顷迟,无人不慌,心中惴惴,生怕殃及池鱼。

    墨辞先手脚发麻,未料到裴昭竟然背着他做出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他双膝跪地,僵着,无法再站起来,亦无法挪动。

    “你拾起来看!看你的好学生都做了什么事!”周青裴怒意泛起,重重喘息,“贪赃枉法,视律令为粪土,竟敢私下里绞杀民众,勾结魔道,罔顾人伦!宗门岂能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你方才回答甚好,此等贼人其罪当诛,绝不姑息!”

    殿里再无人言,墨辞先握着玉简的手微微发颤,人像是一尊泥塑雕像,受尽目光,却无言无语。玉简被他攥地过紧,细腻的玉面上渗出了裂纹。

    周青裴没有将话挑明了讲,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而喻,裴昭涉足了江家的案子,此事毋庸赘言,按照律令,裴昭这是死罪,墨辞先作为裴昭的先生,往轻了说是监管不周,往重了说呢?那就是姑息养奸。

    方才的问罪,问得不仅仅是裴昭之罪,还是墨辞先自己。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青裴胸口起伏,怒意难消。

    玉简摔落在地,墨辞先脸色陡变,重重磕头道:“既然此事已是证据确凿,老朽无话可说,裴昭是老朽的学生,他做错了事,老朽难辞其咎,老朽甘愿领罚!只望掌门不要受人言语挑唆,离间了长老们的心,还请掌门明鉴!”

    满殿的人,容不得他指名点姓的落井下石。墨辞先不能抬首,他目光看向地上的影子,从周青裴的影子看到周身跪下的二十四位长老,所有人的影子都杂乱交错着。

    唯有晏顷迟端跪在烛火的影子里,面色平静。

    墨辞先晓得这是让人拿了把柄,他虽溺爱裴昭,但对此事确实一无所知,现下局势,他咬碎了牙也只能承认和裴昭逃不了干系。

    “裴昭该当何罪?”周青裴又问。

    墨辞先沉吟不语。裴昭是生前至交的孩子,墨辞先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裴昭视为己出,而今周青裴让他亲自定罪,无异于剜肉剔骨。

    “掌门,此事——”有人忽然禀言,话未说完,周青裴以目光打住。

    墨辞先自知躲不过,只得咬牙含泪的说道:“裴昭恶贯满盈,霍乱百姓,又……涉嫌谋害江城江氏,其罪当诛,不得容缓……”

    “如此,便按照你说得去做。”周青裴目光从下面一众长老身上扫过,微叹声,“今日裴昭之事还望诸位长老们引以为戒,我们宗玄剑派门风端正,子弟万千,绝容不得此种贼子霍乱门规,姑息养奸是错,熟视无睹也是错,诸位平日对自己宫里弟子要循循善秀,万不能纵容享乐,明白了吗?”

    “掌门之言,我们定当谨记,心如明镜。”底下的长老附和。

    周青裴似是乏了,他揉了揉眉心,挥袖说道:“都退下罢。”

    那天夜里,墨辞先回到自己殿里,叫来了裴昭的贴身侍从,这侍从匍匐于别人膝下数十载,深谙其道,最擅打交道,油腔滑调深得裴昭喜爱,后又在裴昭身边混了个差事。

    “裴昭半年前,江家覆灭那段时日去做了什么事?如实招来。”墨辞先饮着热茶,面上已经没了戾意,只余和善。

    侍从闻言,心道此事瞒不住,赶紧跪下来,连声哭道:“小公子……小公子是被人哄骗了才会参与此案的,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后难逃死罪,才、才不敢同您说。”

    墨辞先拨着沉浮的叶,静了半晌,才问道:“除你以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没、没了。怕风声泄露,同行的那些人都被小公子私下里杀了。”侍从答道。

    “如此。”墨辞先搁下茶盏,慈眉善目的看着他。

    侍从深知此事已经被发觉,不敢当着墨辞先的面撒谎,又怕牵连自己,他屈膝爬到周青裴面前,在他脚前磕地咚咚作响,额上鲜血横流。

    “阁老,阁老您饶了小公子吧,他也是受人蛊惑才会做出此事,他是冤枉的,是晏顷迟宫里的萧衍非要去查此案,逼得他不得不追杀萧衍,况且那萧衍不是也没死。”

    “什么?!”墨辞先愕然,未料其中还有牵连。

    “你把话说清楚。”

    侍从磕着头,娓娓道来:“小公子受人蛊惑,同人协作灭了江家,未料事情被萧衍发现了,是萧衍,这都是萧衍的错,小公子那日回来,本来不欲深究,设宴请了萧衍,岂料他非但不领情,还跟条疯狗似的,死咬着小公子不放,小公子也是为您着想,小公子……小公子是怕此事牵连到您,才要追杀萧衍的……”

    “混账东西!”墨辞先勃然大怒,倏地拂袖。

    只听砰然一声碎响,茶盏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茶水溅在地上,润湿了一片地,侍从被吓得嗫嚅不敢言。

    “这孽畜怎么敢,怎么敢动晏顷迟的人,晏顷迟惯偏那小儿郎,我就说他怎生突然咬我一口!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墨辞先扶着桌子,几乎要立不住身。

    “阁老息怒,阁老息怒!”侍从哭喊。

    墨辞先猛地踹他一脚,侍从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接着连连磕头,求饶声不断。

    “他这种事敢对我隐瞒不报,是骄纵过头!你哪来的胆子不禀告我!”墨辞先气息不稳,恨声骂道。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欺上瞒下!”

    侍从自知无力回天,痛哭流涕地喊道:“阁老饶命!阁老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给小公子做牛做马,给阁老做牛做马!”

    墨辞先重拍桌面,震起桌面蒙尘:“你们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妄想要我原谅你们,江家覆灭是已是死罪,你们竟然还敢追杀萧衍,这桩桩件件,都是判门的死罪!”

    他说话间,情难自控的哽咽:“我将裴昭视为己出,岂料他竟这般待我,吾儿不孝,不孝呐……这要让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故友啊……”

    “阁老——”侍从起身,正欲再说,咽喉陡然一凉,热血喷溅在墨辞先的身上,溅脏了他的袍角。

    侍从再难言一字,他捂着自己被割裂的喉咙,目眦欲裂的栽倒下去。墨辞先视若无睹的将脏污的鞋面在他衣裳上蹭了蹭,蹭去残存血迹。

    他抹去满脸的泪,微微叹声,颠着步子走到了外面:“来人,让裴昭立即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088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鞭打

    字数:3004

    日期:2022-11-30 23:58:57

    裴昭还不晓得东窗事发。

    他躺在拔步床上哼着小曲儿, 旁边的侍女跪在氍毹上剥橘子,一瓣瓣的喂到他嘴边。见墨辞先来了,守在外面的侍从也不敢拦, 规规矩矩的退下去了, 无人前去禀告。

    “这白京我让他给我倒杯茶去,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是不是偷懒去了?”裴昭把橘子的籽儿吐出来, 侍女伸出掌心去接。

    “还有萧衍那事儿, 这人都找多少天了, 不是说喂了毒吗, 尸体倒是给我找出来看看啊,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明白吗!”他说着,又啐了口痰到地上,“这都什么烂事儿,毒骨散都没给他毒死,还让他给跑了, 到底是贱命易养, 顽强的跟个蟑螂似的。你们到底给他喂进去这毒了没有?该不会是来哄骗我的吧!”

    “主子, 真喂进去了, 我们给他喂了整整一瓶呢, 亲眼看着他跪在地上咽下去的,”侍从跪在床边, 谄媚道,“毒骨散发作起来厉害着呢,定能让他灵海溃散, 五感尽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倒是真怪了, 这也能让他给跑了?我这段时日总是悬着心,害怕他会回来。”裴昭不虞。

    侍从一拍大腿,哄着他欢心说道:“主子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他就算跑了,可灵府溃散不死既残,如此废人,能在深山野林里能活得了几日?说不定早就让那豺狼虎豹给吃了!更别说回宗玄剑派!”

    “罢了罢了,如此最好,听到萧衍这两个字就他娘的糟心。你去给老子倒杯水来。”裴昭嚷着翻了个身,手心里还颠着块薄玉在把玩。

    侍女乖乖倚在床沿,给他锤着腿,柔荑温软又不失力道。侍从欢天地喜的去给裴昭倒水,然而刚起身便见墨辞先迈过了门槛,忙不迭欠身行礼,识趣退下。

    “裴昭。”墨辞先低低说道。

    “谁他妈叫——”裴昭话音未落,忽地反应上来这是谁的声音,连忙起身,看见是墨辞先来了,赶紧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

    “先生,先生来此所为何事?怎生不与我说声,我也好给先生备茶。”他悻悻说道。说罢又悄悄朝后挥手,示意侍女们全退下。

    侍女们鱼贯而出,末了关上屋门。

    “跪下。”墨辞先冷声。

    “啊?”裴昭还没反应上来,墨辞先的鞭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抽下来。

    裴昭从未被这么打过,当即抱头逃窜,哭喊道:“先生!先生!您打我做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何打你!”墨辞先反手又是一鞭,裴昭背上血痕顿显,他本就是个少爷身子,娇生惯养的受不住刑,这一鞭鞭抽下去,抽裂了他的衣裳,身上炸开四五道血痕,疼得他翻身打滚,桌子都被他撞得晃荡。

    裴昭不明白墨辞先的意思,只得哭嚷道:“先生前日里说我功法原地踏步,须得精进,我便这几日都在宗门潜心修炼,从未踏出宗门半步,先生为何打我?”

    “睁眼说瞎说!”墨辞先抬手,鞭子点着他,恨声道,“你半年前去做了什么?江家覆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去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你竟然敢与魔道为伍,蓄意谋害江家,要不是方才我听见你在屋子里商量这大逆不道之事,你要打算瞒我多久?”

    “我没有谋害江家!”裴昭咬死不认,捂着伤哭道,“我、我方才只是在屋里说萧师弟的事!这和江家有什么关系!我错哪里了,先生要这样责罚我?”

    “好啊,事到如今还敢来搪塞我!”墨辞先怒不可遏,甩起鞭子狠狠抽下去,“你谋害江家,还敢派人去加害萧衍,此等离经叛道之事,你十条命都不够赔!你说你错没错!你错没错——”

    “先、先生……”裴昭不晓得事情怎么会败露,他大惊失色的滚到墨辞先面前,抱住墨辞先的腿哀嚎道,“先生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才会害了江家的,先生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荒唐!”墨辞先又是一鞭子下去,裴昭这回没躲开,后背登时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痛直沿背脊往上窜。

    “你鬼迷心窍就去害了江家?这是死罪啊,这是死罪!你要我怎么给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啊……”墨辞先悲从中来,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气神,他唉声叹气的摇头,浑浊的双目里浸满了泪,“是我管教无方才叫你成了这幅鬼样子 ,我难辞其咎……”

    裴昭的身上全是血痕,他知道事情败露,不能再躲,唇间溢出呜咽,扒住墨辞先的鞋,哭道:“先生,我爹娘当年也是为了救您才被埋在深渊下的……您就念着这份恩情,救救我吧,我以后绝不再犯了!”

    他是墨辞先一手带大的,孺慕情深,这二十多年来骄纵成瘾,可先前犯得也都是些不值当计较的小错,墨辞先溺爱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岂能想到他后来胆子顶了天,做出这番有违天理的事来。

    墨辞先思及此,泪眼模糊,鞭子抽的更重了:“我耗尽心血教导你,你说你怎生就沦入这魔道了,你为何非要去加害于萧衍!你若不害他,晏顷迟又怎生会找到你头上来!”

    “是萧衍不识好歹!”裴昭抽噎着,含泪说道,“我、我有跟他好好说话的,我说我们是同门,我求他放过我一次,可他根本不听,他非要揭发我,如果我不杀了他,死得就是我了,先生难道要为了一个仇人的孩子置我于死地吗?!”

    “先生舍不得你,可你这样我怎么救得了你。”墨辞先叹声,鞭子几次抬起,最终还是于心不忍,“若不是你的侍从告知我此事,连我都差点被你瞒过去了,我还真以为萧衍是去渡雷劫了。我今日被掌门叫过去,为的就是此事,晏顷迟揭发了你,证据确凿,你晓不晓得这巴掌打在我脸上,打得我哑口无言啊,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先生救我……我知错了。”裴昭哽咽,重重磕头,磕的面上血泪横流。

    墨辞先恨声叹息,扔了鞭子:“你把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于我听,不可再有任何隐瞒。”

    裴昭依言,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攸关性命的事,他不敢再有任何隐瞒。

    外面雨声潺潺,檐下水珠连绵滴落,溅在水泊里,涟漪荡开。

    裴昭浑身血迹斑斑,此刻痛都沿着背脊朝四肢爬,他痛得哑声抽气,还不忘骂道:“他算什么东西,晏顷迟为何要如此护他!那便是苟且之事。晏顷迟能吗,晏顷迟能动情吗!他所修之道,怎么能动情!”

    “倒是奇怪,”墨辞先愁眉不展,“我这段时日听闻他养了个稚儿在身侧,日夜耽溺,况且萧衍这消失的半年多里,也不见晏顷迟有所动作,两个人想必是没往来的。如果他真喜欢自己的师侄,又怎么会再养个稚儿。”

    “那、那就是玩腻了呗!”裴昭唾弃,“呸!萧衍就是个下三.滥的贱.货,老子作践他都是脏了老子的手,等老子出去了,要他好看,他怎么敢说老子恶盈满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

    墨辞先瞥他一眼,目光锐利。

    裴昭登时不敢造次,压低了声儿道:“我……我只是气急了。可晏顷迟素来偏爱萧衍,就算他没动情,那他养稚儿在身侧也是错的,这件事要是给掌门知道了,他一样罪责难逃。”

    “此事休要胡言。”墨辞先斥责道,“要让旁人听去了,你这舌头也别想要了。”

    “我知道错了先生,”裴昭还瘫在地上,他蹭了把泪,拽着墨辞先的衣角,像小时候那般撒娇道,“先生,就算晏顷迟没有人和暗通款曲,他也不是孤高圣人,机会是要创造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只要人有欲,这天底下就不愁办不成的艳事儿。”

    墨辞先不作声,在心里谋算着。晏顷迟今日不肯提到萧衍,八成是怕萧衍被人记恨上,才在此案中作了隐瞒。萧衍还活着不要紧,可倘若他要旧事重提,那裴昭定难逃一死。

    “先生,江家的事我愿意请罪,可萧衍这事儿,我不想白搭进去啊,”裴昭面上悲戚,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报复快意,“萧衍的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现在还活着呢,我又没要他命,他受了重伤,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晏顷迟他有能耐,他怎么不找周掌门说理,就只会欺负我,您要是由他占了理,那他日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来!”

    墨辞先许久不语。半晌后,他扶起裴昭,怜爱的抚着他的发:“昭儿你记着,这件事你只需要承认江家案子有你涉足即可,至于萧衍——”

    “他作为宗玄剑派的门生,却罔顾人伦,勾引自己师叔上位,罪有攸归,宗玄剑派断不能容忍这种淫.乱弟子坏了门风!”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见面会——

    江之郁:论手段还是比不过你这老6

    墨辞先:彼此彼此,不分伯仲

    裴昭欲要说话(脏话太多,已被禁言)

    周青裴姗姗来迟:该我上场了

    苏纵因被锁在金笼里无法参加见面会

    贺云升失踪人口未归无法参加见面会

    089 无限正版,尽在晋江 剑心

    字数:4899

    日期:2022-11-29 03:13:58

    江南疏影横斜的时候, 有人自北方的风雪中南下。

    欲雪的天,寰宇晦暗无光,宣城笼罩在渺渺寒气中, 朔风里浮动着清幽的梅香。清凝宫的医修们来到宗玄剑派后, 无不风尘仆仆,他们没有休憩, 直接着手处理了晏顷迟的事。

    晏顷迟的灵府散尽, 识海被魇住, 困在了虚无万象中, 谢唯束手无策, 能做的只有依照清凝宫弟子的话去备药。

    “奇怪。”有医修轻言,“他的身子在很早之前就受过重创,自那时起灵府就已经隐约有破碎的迹象了,因为灵府破碎,才导致这段时日来的伤势难以愈合,心脉两处重伤, 颈侧也有剑伤, 这都是冲着取命去的, 人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他的灵府为何而碎裂?”谢唯端着药盏问道, “我先前给三长老医治的时候, 总觉得他体内少了什么。”

    “修士灵府是修道的本源,万物皆有灵相, 灵相隐在灵府中,聚成丹,全身要害系此一点, 由心脉血护着, ”医修说道, “但是我适才探入他的灵府,看不见他的丹,想来是丢了丹,才使得灵气逆冲。你们探他灵府的时候没有察觉吗?”

    谢唯苦笑:“我如何能探得了三长老的灵府,只知他灵府在缓慢散去,但是最近散的愈来愈快,时至今日已是再无力挽留,所以才求诸位仙长前来襄助。”

    “三长老所承剑道?”医修又问。

    “是。”谢唯答道。

    医修不再多言,他吩咐殿里余下的弟子退出,带着谢唯来到了床边,抬指撩开了晏顷迟的里衣,腰腹裸.露出来,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是——”谢唯心中陡然惶惶。

    他看着晏顷迟的腰腹,怔愣半晌未言一字。晏顷迟的腰腹劲瘦,不余分毫赘肉,两侧刀削似的,本该是白白净净的线条,上面却爬满了纹路,这些纹路如同诡异的荆刺,沿着腹爬上了心口的位置,深黑的色泽在这抹白里更显暗沉。

    “身上除了伤痕,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个了。”医修说道,“后背也有蔓延。”

    “我上回还未见到此咒印,”谢唯怔怔说道,“这是枷咒吗?”

    他先前给晏顷迟看伤时,也只是见着了些许,此刻竟是遍布了整个身前,形容可怖。

    “不错,是枷咒,”医修看着晏顷迟腰腹上密布荆刺的纹路,“三长老所承剑道,修得是剑心,他的剑心应是被咒术禁锢了,才生成了枷咒,现在看这种情况,只怕是……”

    医修点到即止,谢唯先前还对医修的话抱有侥幸,而今到这句,他如被巨浪吞噬,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不觉避开了视线,已难呼吸。

    ——是剑道崩裂,是剑心已毁。

    “他先前受到的重创便是在此,他的剑心早就维系不住了。”医修说道,“若是现在才发作,三长老之前应当有弥补过自己的剑心。”

    “我不知道。”谢唯说道,“倒是听宗门弟子说过,三长老和江家小公子有情。可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三长老这些年从不提起旧事。”

    “他心中有郁结太深。”医修说道,“事已至此,回天乏术。”

    咒枷发作起来如同万箭攒心,脏腑欲裂,谢唯是掌管仙门百草的总舵主,见过的病情伤势数不胜数,却如何也想象不到此种滋味。

    他跟在晏顷迟身边数百年,见过他负伤被囚的样子,也见过他跪于高台泣不成声的样子,可沦落魄,难抵今夜。

    谢唯此时只觉得药香香气太过浓郁,熏得他双眼酸涩。

    他偏过脸看向窗外,晦暗的天光,压着万丈高台,暗沉沉的虚影让人觉得沉闷。

    青衫医修颔首表示歉意:“不过三长老的剑心消毁和灵府碎裂不为同一事,他这具身体已经是冲风之末,油尽灯枯了,我们至多也只是能稳住他的灵气,在世间多耗些时日,他被困在自己识海所造的虚无万象中,多久醒来要看他自己。”

    谢唯静默须臾,终是哑声道:“那便有劳诸位仙长了。”

    ——*****——

    虚无万象中的雨还在下,浓云乌压压地积在万重宫阙的上方。

    萧衍的病久不见好,裴昭入狱后,晏顷迟奉命出山,要调遣人马去栢行城襄助,他让贺云升守着萧衍,万不得出任何差池,有任何事都要相告。

    晏顷迟心有所系,去的快,栢行城在界北,他带着弟子疾驰北上,不出三日便赶到了城边,此时不过入秋,北边却已下了大雪。

    栢行城受妖魔侵害,城墙垮塌,四野荒芜,寸草不生,皑皑白雪落于其上,一脚踩下去,厚的不见黄土。

    晏顷迟在此滞留了半月有余,才将事情处理好,临行前,栢行城的城主设送别宴款待,晏顷迟见弟子们乏累,便允了他们吃酒。

    栢行城的城主是位剃发老僧,年过半百,早已远离尘世,他带着晏顷迟来到了永宁寺佛塔,此塔拔地而起,屹立于天地浮云间,塔上金铎共有一百二十多个,悬于每层檐角。

    晏顷迟和老僧一并在此眺望远方,风过时,金铎相互撞击,声声悦耳,传遍城中每处角落。

    “贫僧见三长老这半月来,日夜难寐,怕是被心障所扰。”老僧笑说。

    晏顷迟双手合十,稍作行礼,不作遮掩的答道:“家中有一子受了伤,我心挂念,总担忧他近来安危,能否过此劫难,让您见笑了。”

    “恕贫僧冒昧一问,三长老所修剑道?”老僧问道。

    “是。”晏顷迟答道。

    老僧“阿弥陀佛”一声,说道:“大道三千,剑道门路又极为庞杂,三长老既然选择了无牵无挂的一脉,最忌得便是情缘二字,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所念情爱皆为虚妄,三长老还是莫要贪念红尘为好。”

    晏顷迟闻言,沉默半晌,金铎声时快时慢的回荡在耳边,他似有所思,并不作答。

    夕阳余晖浸染了他的白袍,老僧看着他的侧颜,见他脸边附着朦胧的光影,冷清冷意皆融于此,化作了温软柔情。

    他心有所念,念在远方,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眸里似乎只余下了天边落霞,深远浅近的绯色,承载着他的所思。

    金铎撞击,声声不休,老僧许久又道:“贫僧诫言,枷咒禁锢本心,若要破除此咒,剑心必将受损,届时怕再难回头,及时止损方位绝策。”

    “我知道。”晏顷迟微颔首。

    “修此道者应当断念绝爱,若枷咒破了,剑心销毁,错得一步即是万劫不复。”老僧劝解般的说道,“倘若劫难将至,依三长老之见应当如何?”

    晏顷迟沉默的低头,凝着那枚覆着灵气的玉佩,月白色的长穗在风中轻晃,与白袖一并扬在腰侧,长坠的红线系着他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夙愿。

    须臾,他再抬头时,竟是带着一丝丝无奈,温柔地笑了:“多谢谨言。可我早已心有所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晏顷迟言止于此,眼光黯淡了些许。

    剑心销毁,意味着剑道崩裂,命途凋零,万劫不复。他比任何人都清明,也因此无畏无惧,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也希望萧衍能够平安喜乐,不受自己所累。

    晏顷迟眼中漾起柔柔笑意,腰侧悬着的冷玉上面刻着他的尘缘,他指腹抚过上面的纹路,只是垂眸看着,将情绪藏得干干净净。

    栢行城城主露出歉色,欲要再言,却听得那边有弟子来唤晏顷迟,送行宴已经结束,行装打点妥当,可以回宗门了。

    晏顷迟也不再耽搁,他道了谢,策马与一众弟子消失在风雪里。唯有栢行城的城主尤自枯立于塔上,听着永宁寺塔的金铎随风相撞。

    一百二十只金铎在风中晃动,编制着送行的乐曲,胜过金石丝竹。

    老僧双掌合十,于心中百转千回着晏顷迟最后的话——

    “我早已心有所往。”

    静默良久,老僧似有所悟,他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晏顷迟再回到宗门时,萧衍的病已经比先前好了些许,只是人还是多半在昏睡中,晏顷迟为了守着他,萧衍睡在床榻上,他便席地而眠。

    窗外寒风骤急,催着撵着过路的行人。

    晏顷迟偶尔能听见萧衍的低喃,他在昏沉无力中低念着师叔,眼睛又酸又涩,手揉过眼睫,带出来的都是血,他每每害怕无助,便会在疼痛里闷声呜咽。

    晏顷迟给他拭冷汗喂药,抱着他不厌其烦的哄念他的名字。

    “师叔……”萧衍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袖,轻之又轻的说道,“天南寺的梅花是不是要开了,你带我去看好不好,雨太大了,天黑,我怕找不着你,又怕你把我丢下了。”

    “等你病好了,就带你去看。”晏顷迟把他搂紧。

    “你走了,就又剩我一人了,前些日子见不着你,去哪儿了?”萧衍依偎在他的怀里,涩声问。

    晏顷迟垂首贴近他,轻声说道:“去栢行城了,在界北,那地方有你最爱吃的果子干,以后无事了就带你去,所以你要乖乖吃药,吃了药就能好起来。”

    “又是以后么,”萧衍闻言低笑,喘息轻急,“日子真长呐……总是盼不到头。眼前都黑黢黢的,我见不着你,就总是会担心你的安危,我这几日一直梦见师父,师父总说想我了,说我都不去看他,可我很痛,我坐不起来,也看不见,我本想找你同我一道去看看他,但是贺师兄说你这段时日很忙无空,我便只能拖他去给师父烧些纸了。”

    “过两日就陪你去。”晏顷迟说道。

    “师叔……”萧衍低喃。

    晏顷迟抚着他的乌发,觉得怀里的人轻如浮毛,没什么重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萧衍静了会儿,才哑声问道:“院子里,是不是……还住了别人?”

    晏顷迟手掌一顿,心中沉甸,不知要如何解释,这其中牵涉所广,一时半会也道不明白,他怕萧衍记挂此事,心里郁结,加重病情,转念又想着来日方长,纵有千言万语也该留在在后面说。

    晏顷迟静了少顷,轻声答道:“除了你我,哪儿来的人?”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仿若无人,萧衍紧攥着晏顷迟的衣袖,连喘息也停了。

    过了半晌,他偏过头,呼吸微促,小声问晏顷迟:“是么。”

    “嗯。”晏顷迟抱着他,感知着他的呼吸起伏,在缓缓加重。

    “你不骗我。”萧衍话里隐约有了遮不住的鼻音,嗓音也有些暗哑。

    “我不骗你。”晏顷迟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循着他的鼻息。

    萧衍不再说话,他无声笑了,缓缓埋首于晏顷迟的臂弯里,蜷缩起半个身子。白绫覆在眼上,很快又被血濡湿,他的眼睛还是无法视物,也不再流光潋滟,里面的潺潺情意好似都揉碎了,化成了无措的委屈。

    他在哭,可晏顷迟从来不知道。

    萧衍有时会揭下白绫去看晏顷迟睡着后的样子,可四周都像浸在墨里,他只能勉强辨出个影子,轮廓附着黯淡的烛光。

    他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又比什么都清明。

    他有未宣之于口的话抵在唇边,却始终没有问出口,那句“你说谎”最终也只是徘徊于心底,没有揭穿。

    不过短短数日,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遗留在了过去,形成了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沟壑。

    ——*****——

    临近凛冬时节,周青裴设了宴,仙门百家皆来赴宴,齐聚于此处,来得都是各方势力有头有脸的人物,晏顷迟无法推辞回绝,便只能去了。

    周青裴位于高台,两侧的位置上各端坐着各门各派的长老们,一顺排下。

    是夜,雨还在下,千山万壑都笼在朦胧细雨中。

    华庭筵席数日不散,墨辞先因为裴昭被关押一事,托词身子不适,不来赴宴,晏顷迟身边坐上了玉衡长老,两人酌饮数杯后,便听对方问道:

    “三长老,酒好吃吗?”

    晏顷迟没懂他的话里意思,只觉得酒过三巡,酒酣味醇,浑身都被熏得热了起来,他道不明何种差别,便点点头,说道:“尚可。”

    “这酒是好酒,人就不知道人是不是好人了,”玉衡长老说话间贴近他身侧,挡着脸低声说道,“三长老在自个儿院中养了个稚子,就不怕此事被掌门听着了怪罪下来?”

    晏顷迟听不清他后面的话,酒在喉咙里灼烧着,又甜又腻,他疑心酒中被人放了东西,瞥了旁边的男人一眼,把余下的酒悉数倒在了帕子上。

    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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