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节

    见她是夜里，定是睡得不安起夜喝水，碰倒了架子，砸在了她的身上，茶水撒了，瓷杯碎了。

    栾熠双目空洞，弯腰去拾瓷杯残片，多年过去断裂处依旧锋利，割伤他的指尖，无视血滴在地，一片片拣起，放在掌心，盯看了一会儿，放在一旁架子上。

    还未收回手，院子中一股灵力涌动，栾熠眼神一变，两指夹起碎片，甩了出去。

    碎片被躲过，扎在树上。

    栾熠冷声道：“挂星神官，把手移开。”

    姜修正想去叹白珝鼻息，还未碰到就被飞来的碎片吓了个半死，站直了身。

    职业素养使他一瞬调整好表情，毕恭毕敬对栾熠拜礼。

    “神尊。”

    姜修这时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个不怕死的老油条，往后三百年里居然和这位冷峻的神尊处成了好友。

    现在对栾熠尽管熟知有交集，但也不敢太越线。

    栾熠跨处出屋往院子里去，“何事？”

    “神尊的劫……”

    栾熠直径朝白珝去，眼都未抬一下，“堕魔。”

    “天尊命我来带神尊归天。”

    栾熠蹙眉，不该是带白珝吗？怎么是带他？

    他不明看向姜修。

    姜修解释道：“神尊是为开天战神，神魂虽堕，但金丹尚在……”

    栾熠截话，“不必为我破了规矩，既是来了……”他别去白珝耳旁的发，不舍的深情望着她，拇指轻抚她的秀眉，“……就带她走吧。”

    无气息的人，头本是好好靠在树干上，却在他的手碰上来时歪了一下，倒在他的掌心。

    他苦笑一声：“原来离别在今日，真是快了些。”

    数日瞬逝，就到了离别之时。今早忽然蹦出来冷宫的想法，原来是为了让他看看她的那五年，也是提醒他今日要告别了。

    姜修还在劝他归天，“神尊，天书上您的劫虽没过，杀戮过重但无罪。”

    他是开天战神，神供着的一尊神，是天界不能失去的一位神尊。

    无罪？

    栾熠感受到一丝不对，“什么意思？”

    “珝兰仙尊为神尊挡下了罪孽，她已逝。”

    心中一悸，栾熠当下一愣，凉意攀上后脑，不好的念头在脑中冒出。

    他侧首凝视姜修，说话时唇微不可查颤了下，“她的命卷呢？”

    吐出的气都带着惊慌的凉意。

    姜修下人间前，意料到他会查白珝的命卷，所以特地带来了。

    整张命卷只有她一人的名字，上面显现她在人间的一生，从小时候颠簸的日子，到后来文心道，遇见他，成了婚，五年她听见那些人的话，没有一盏灯的夜，没有热的饭菜，一块馒头还需掰一块来喂鱼，喂养他放在池中的鱼……

    她不喜欢流浪的生活，哪怕十六岁后有了仙的记忆，她也任对那种日子没有安全感，他说爱她，但却没有真正了解她。

    原来断头台前，她问的下辈子是归神的那辈子……她在问他会不会忘了她……

    姜修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他跪在白珝面前，指骨发白紧拽着命卷，以往总是一脸漠然的神尊，此时泪止不住的落，滴在命卷上，命卷上的字是灵力所现，不似作画的墨，它晕不开，清晰的一字一句映在他的眸中。

    “神尊，此为自渡劫，珝兰仙尊私自改了自己的天书劫，带着记忆下了人间。”

    栾熠自然知道自渡劫意味着什么，没有天书的庇护，死于人间永死人间。

    而他自己渡的劫，也是特殊的“生死劫”，尽管出自天书命卷，却不在天书庇护能力范围内，他的劫也是死于人间永死人间。

    他以为是那句身心愉悦的话击垮了她，让她举刀自刎，其实不是，她只是想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命卷上记载着，因他杀戮过重，下手过狠，激起了那些人的怨恨，化作残魂。

    白珝只是怕他堕魔所以化身为饵，也不知他渡的是“生死劫”，仅仅是怕他堕魔，并不知道他会死。

    当时的他只是堕了魂，并未堕魔，若被残魂缠上，必死。

    她替他死了，挡下了他的罪孽，他的死劫。

    院中寂静，花落无声，他充血的眼中难掩绝望之色。

    永死人间，意味着他的白珝再也无法醒，就连忘了他这道选择都不再有。

    姜修犹豫开口，“神尊……”

    然而这一切似乎还觉得不够残忍，命卷上的最后几个字彻底击垮了他。

    一尸两命。

    命卷“啪”一声掉在地，扇起腐烂的花，飘远离命卷。

    犹如五雷轰顶，震得他连泪都断了，身心发麻。

    今日的阳光，穿过摇晃树梢照在命卷上，惨淡如霜。

    他愕然，愣愣看着那几个字，久未回神。

    姜修淡声说道：“神尊……取出来，安葬吧。”

    栾熠缓缓从命卷上移开视线，看向阖眼歪头靠在树上的白珝，犹如熟睡那般岁月静好。

    他呆滞看了会，就像臆想中的幻境突的支离破碎，将现实清清楚楚、凄凄惨惨摆在他的面前，叫他认命。

    喉咙哽咽，不由自主浑身哆嗦起来。

    “我……我是要走的，要和你走的。不，不对，你不愿走，那就不走了，不走了……”

    他下意识握起她的手，两指压在她的手腕上，压出印了都未感受到脉搏跳动，转而又两指覆上她的脖颈，指腹触感是那道凸起的伤痕。

    掌心又贴在她的腹部，太平静了，周围太安静了。

    表情扭曲变形，大颗的泪顺着脸滴落，抱着毫无声息的白珝，他无望闭眼，仰头痛哭。

    “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可以不做王，不做神，不做魔，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以弃了所有……”

    姜修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开天战神，本以为不过是渡个劫，看来他爱上了，哪怕有了神的记忆，也深爱着。

    这已经不只是个劫了，是他们二人短暂相爱过的一生。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撕心裂肺，不入耳，垂首独站一处。

    后来，栾熠面如死灰，带她回了太子殿，目睹太医抛开她的腹部，在那又添了道抹不去的伤痕。

    取出了成了形的死婴，栾熠将他葬在了那颗紫玉兰树背后，立了块无字碑。

    他日日夜夜不合眼，犹如失了魂魄，坐在床边握着白珝的手，时不时望向那扇看得见院子的窗，那里曾经雪纷飞依旧显四季，她喜欢走院子回寝，雪中会留下她一串调皮的脚印，现在连臆想症的幻觉都不怜悯他，不再出现了，入目只有苍凉景色。

    姜修站在他身后，一言未发。

    栾熠干哑道：“你见过琼芳的大雪没有？”

    几日来沉默不语的栾熠突的开口，姜修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栾熠似乎也没想他答话，他继续说道：“这话，我从前对珝珝说过，她当时说了一句，这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情话，我不明此意……”

    如今，他知道了，是盖不住的万物，是藏不住爱意。

    城中所有残魂在异界中拖拽着她，唯有一只剜腹殉情的女鬼，漫无目的飘在城中，栾熠找到了她，让她去往异界尝试为白珝领路，带她归来。

    他们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不知道她的仙魂是否完整，也不知异界的残魂愿不愿意轻易放她走。

    他们到不了那处属于人间的虚界，只能日复一日坐在这里干干等待，一日过一日，十日还未归，便就是没了希望。

    异界中，白珝没有意识，就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手中握着两把钝剑，麻木挥舞，不让残魂靠近自己，不知疲倦，见不到光。

    女鬼出现在远处寻她，她也不知为何，瞄了眼后，停下了动作，呆着脑袋跟着她走。

    仿佛知道，有人来接她了，接她离开怨念环绕不断之地。

    没有意识的白珝，疯了般为自己杀出条路，朝着女鬼奔去，身后残魂紧跟，死拽，白珝同女鬼奔在黑暗中，不知哪里是出口。

    只能硬闯，硬碰，凭着运气去找那条路。

    终于近了，手腕处一条红丝波动，牵引她朝一个方向而去……

    姜修手中握着卷起的命卷，“神尊，她的魂离开了异界，残魂亦会紧跟。”

    十日里，栾熠清空了整个琼芳城，下了结界，城中不再有人，重立了国主，下令改了都，改到东方，取名东朝国。

    对国主的唯一要求是，入城水道，走船。

    她的魂离开了异界，任然迷茫飘在人间，无法归天。

    栾熠取出唯一纯净的金丹，一斩为二，化一半为结界，圈住冷宫，为冷宫永续灵力，那颗将死的树，又生机勃□□来，折花覆在她的伤痕处，为她遮挡隐藏。

    只要紫树不枯不伤，她的疤痕，无论是谁都看不出来。

    另一半金丹化成匕首，他望着她手腕上被刀刃挑起的红色情丝。

    只要断了它，她就能渡过情劫，简单粗暴的过这一道劫。

    可情丝一旦断了，将不会再有。

    栾熠：“断了情丝，她会忘了我吗？”

    这谁说的好，没了对情的欲望，人间这一劫，就只是一道劫，归到天界，无关痛痒，她是不是会选择忘记这段记忆，谁又说的准。

    姜修唇张了又合，最终只能道：“她或许会记得你，但……不会再爱你。”

    前一句话是安慰，后一句话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不斩情丝她过不了劫，死于人间。斩了情丝，她将失去情爱，不会再爱他。

    “……那五年，我该好好爱她。”

    “……那两年，我不该欺瞒她。”

    这是他的罪孽，他的报应，她将不再爱他，永生永世的誓言，变成了这般破碎。

    他指间轻轻用力，情丝便断了，看着情丝断成两截落了地，逐渐随风消散。这轻轻一刀，却狠狠扎在了他的心中。

    他亲手断了她的情丝，他们的情缘。

    没有了情丝，他在渴望她如何再爱上他？

    不会了，那样爱他的白珝，不会再有了。

    从此她的记忆里有他，却不是触心之人。

    他成了她记忆里，不再深爱的人。

    命卷上，他抹去了她的记忆，她的记忆停留在船期的前一日。

    她坐在插|着寥寥几根干枯花枝的花瓶旁，等一个去摘花未归的人。

    断开的情丝耷在他的手腕上，拾了根紫玉兰树枝刻了一只木簪，将匕首化为金丝，一头系在他的情丝上，一头系在木簪上。

    从此他褪去琼芳的冠冕，神的金冠，钗上简易的一根木簪，守着满城怨灵，他的罪孽，将自己关在了冷宫中，不去修整任何一处，去感受她的那五年。

    姜修带着白珝的命卷先回了天界。

    白珝的仙魂并未离开归天，依旧没有意识的飘荡在人间，也不知是什么使她留恋，不想归去。

    魂未归人身也就没有迅速消失，她冰冷的尸体在冷宫中陪伴了他一年。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照顾她，为她梳洗，拥她入睡。

    这日夜里，他无法安睡，抱着白珝坐靠在紫玉兰树下，她的唇贴在他的颈窝。

    他与她对话，入夜渐凉，在这一夜里，她在他怀中慢慢消散，到最后成了他指间握不住的一缕没温度的烟，看着她随风散去，归了天。

    他不知，此后，一扇未锁的红门，困住了他三百年。

    58、堕魂第一世15

    白珝再醒时是在天界的万书观中, 迷迷糊糊睁眼，手下意识覆上脖颈搓了搓。

    她的印象里，在等栾熠摘花归来，可太过困倦趴在窗台睡了过去。

    所以他的花摘回来了吗？

    环顾四周环境, 发现是在万书观, 她的劫过了？

    还未来得及细想, 门被推开，姜修握着她的命卷走进来。

    “珝兰仙尊, 私自改劫, 随我来。”

    他冷冷抛了一句，转身走了。

    自渡劫是可以的, 但必须在天书劫出现之前选择, 是自渡还是天书。

    自渡劫可以自己选落脚地, 但不可有记忆。

    以公谋私，万书观在她的掌权范围内, 她不止改了劫，还在人间十六岁, 命卷出现名字的同时私带了记忆。

    犯了天规。

    神殿上，白珝本以为她会在各大仙神前, 承受她的罪行，踏出万书观时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

    但此刻, 神殿中只有三人, 天尊、挂星神官和她。

    天尊缓缓从神位走下来，站在白珝面前。

    他并没有用以往肃穆的语调，而是淡淡问了句。

    “知罪吗？”

    白珝跪拜在地, 头不敢抬, “知罪。”

    天尊接过挂星神官递过的命卷, 视线停留在被抹去的地方，潦草一眼，心里就有了答案。

    挂星神官并没有来报，栾熠改了她的劫，让她渡劫成功。

    说的是珝兰仙尊渡劫归天，只不过当初私带记忆，这一条罪过。

    天尊目光扫至眼角，看了眼垂着头的挂星神官，开口对白珝说道。

    “栾熠神尊人间一劫因复仇夺城，杀戮太重一念堕魔。”

    白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一把千斤锤重重对着心脏打了下去，耳朵嘶鸣不断，大脑一片空白，指尖指不住的抖，只得曲起，由指甲嵌进血肉中来缓解，这震惊的一事。

    不敢抬头不敢回话，贴着地面的额头，又往下死死压了些，咬着唇克制颤栗。

    天尊的声音，从她头顶再次传来。

    “这罪，本尊如何同你算，你不妨告诉我。”

    停顿了会，在白珝回答前，他又道。

    “你的神劫过了，如今是神格。但，你私自改劫，这神位便不作数，贬为仙，继续仙尊一位，并且失去再升神位的资格。”

    挂星神官愣了一下，私带记忆这么大的罪，就仅仅只是永不可再升神位？

    这就是罚了？

    白珝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罚，她以为会被削去所有修为，贬为下仙。再来一次她现在这个位置怕是没那么好爬上来了，得要个千百年，与无数个苦劫。

    没想到只是降了一级，准确而言是原封不动。

    天尊问她如何算这罪，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她开口的打算，不容置疑的语气直接给她定了罪。

    她连说自己贬去人间的机会都没有。贬去人间，就短短百年可活，再无转世。

    都已经准备好再不见栾熠，孤独此生来受罚了。

    天尊也不再想隐瞒栾熠的劫。

    “他渡的生死劫，你可知那是个什么劫？”

    他叹息一声，自问自答。

    “一个根本不需要去渡劫的神尊，选择去渡生死劫。他原先对这世间无欲，选了不久后神陨，怎么劝都不见他改主意，那日百年拜庆，桥下一眼，就让他改了主意。”

    就一眼，便再挪不开，深陷其中。

    牵缘神官倒是给了套说辞，说那是缘来，说缘分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