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风沙入眼
我没有爷爷了……
涟卿看着他。
但除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陈修远再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涟卿也没有出声。
涟卿想起她刚来万州的时候,陈修远同她说起陈婉的事,而眼下,好像不过两月,又送走了爷爷……
平日里,他同爷爷有多拌嘴,眼下就应当多难受。
越难受,眸间便越如一潭死水。
涟卿安静坐在他身侧,陪着他。
时光亦很安静,伴随着夜色在清风中流淌……
两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也不需要说话。
但她知道,她想说的,她要说的,他都知道……
翌日晨间,涟卿从躺椅上醒来。
昨晚她一直陪着他,一直到很晚,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晓,但应当睡得时间不长。
陈修远替她批衣裳的时候,她醒的。
他原本动作很轻,是不想吵醒她,但她心中有惦记,睡得不踏实,他见她醒了,轻声道,“再睡会儿。”
她懵懵看他,“冠之哥哥……”
他唇畔微微牵了牵,“我没事了,睡吧。”
她看他,他再次轻声,“小尾巴,昨晚多谢你。”
“我什么都没有……”她低声。
他看着她,收起脑海中一闪而过想亲上她额间的念头,温声道,“小尾巴。”
涟卿愣住。
他起身,“我让陈壁送了粥来。”
涟卿也从躺椅上坐直,“那你呢?你好几日没吃……”
他轻声笑道,“我方才喝过了。”
涟卿顿了顿,但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微微扬了扬。
“我没事了,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没时间顾及你。大哥没来得及赶回,爷爷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话音未落,她打断道,“我知道了,我去喝粥。”
他看了看她,转身时,是这几日来,头一次眸间淡淡笑意。
……
接下来的几日,敬平王府不断有人悼念。
除了陈修远,天子也在。
天子在一侧,不是守灵,胜似守灵。
除了敬平王,国中无人再有次殊荣。
都在敬平王府,涟卿也总能遇见天子,但因为有陈修远在,天子对她不算疏远。
“怎么会从宁州来万州城?”陈翎也会问起。
她未开口,陈修远应道,“阿卿的兄长途径万州城,临时有事,让我照顾她数月。爷爷身边许久没人陪着说话了,阿卿正好在。”
陈翎看她,“还习惯吗?”
她颔首,“回陛下,习惯。”
陈翎点头,“最后这段时日,有你陪着大爷爷,大爷爷心中一定欣慰。”
陈翎也想起过世的陈婉。
“阿卿,想要什么赏赐?”陈翎看她。
涟卿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幕,陈修远应当也没想到,大爷爷于陈翎而言,尊敬不言而喻,陈翎这么做并非没有出处。
陈修远正想开口,陈翎轻声,“冠之,朕问的是阿卿,不要事事代劳。”
陈修远语塞,但又担心看向涟卿处,怕涟卿这处……
涟卿福了福身,“爷爷苑中有颗百年槐树,阿卿想带一枚青枝回宁州。”
她熟读典册,古往今来,大凡帝王,都善猜忌。
也不会喜欢别有用心。
陈翎是天子,与陈修远同宗。
但一个为君,一个为臣。
敬平王府又在燕韩地位尊崇,如日中天,君臣之间,不会没有猜忌……
敬平王府一脉,子嗣不算兴盛。
但她眼下的身份是宁州旁支一脉,陈修远不会无缘无故拉拢宁州旁支一脉,天子会问,便是心中有猜疑或忌惮。
衔枝而去。
是不久留,却纪念之意,不言而喻。
陈翎看了眼她,又看了眼陈修远,笑道,“你又吓唬人家了?”
陈修远奈何,“没有。”
涟卿:“……”
陈翎看了她一眼,“明日大爷爷入殓,阿卿,你随朕和冠之一道。”
嗯?涟卿意外。
陈卿是宁州旁支一脉,不应当出现在天子和陈修远身侧。
天子此意,等同于昭告天下,在天子眼中,陈卿是敬平王府一脉。
涟卿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淡声道,“陛下开口,去吧。”
涟卿朝陈翎福了福身,“多谢陛下。”
陈翎颔首,而后才看向陈修远,“这一趟路上太急,没让念念跟着来,朕也不能留太久,等明日大爷爷入殓,朕就启程回京。冠之,大爷爷过世,朕也很难过,节哀顺变。何时想回京了,再入京见朕。”
“好。”陈修远平静。
回灵堂的一路,都是涟卿同陈修远一路,她其实想问早前太子那句话的意思,陈修远正好开口,“陈翎的心思,不是你想的那样。”
涟卿看他。
他继续道,“她是以为你来万州城,是私下有求于爷爷,如今爷爷过世,她出面承爷爷的情,所以问你要什么赏赐。”
涟卿会意。
“不用担心,陈翎与我是关系微妙,但眼下,还不到猜忌。”
“那日后呢?”涟卿看他。
陈修远驻足,温声道,“回去吧,我想再陪爷爷一晚……”
明日爷爷入殓,她知道他舍不得。
他看她,又开口道,“一起吗?”
涟卿微顿,“好。”
他眸间微松。
最后一晚,府中再没有旁人来悼念或打扰,他可以安静陪老爷子最后一程。
——并不是天子这个位置才是最重要,爷爷希望的,是你和阿翎平安顺遂。即便爷爷不在了,你和阿翎也要守望相助。
——冠之,从今往后,你就是敬平王,是燕韩的屏障。
——爷爷希望有一日,燕韩安稳了,阿翎有足够的底气坐稳这天子之位,冠之,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出生的时候,你太爷爷就说你像他。但爷爷觉得你不像,你就是你,修远……
陈修远闭目,眼中的温润再次顺着脸颊落下。
长明灯旁,身上也披着肖麻。
陈修远泣不成声。
但除了她,不会再有旁人听到……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陈翎说完,又吩咐了声,“大监。”
大监拱手,朝一侧叮嘱道,“陛下起驾,快去准备。”
“明年三月,朕会南巡,你要来得及回京,三月同朕一道南巡。”陈翎提起。
“好。”
陈翎看向陈卿,“阿卿,若是来京中,记得入宫见朕。”
涟卿福了福身,“是。”
目送天子仪驾出了万州城,又远远消失在眼帘尽头,陈修远才同涟卿一道折回。
灵堂已撤,苑中早前的痕迹也都打扫干净,府中的白布素缟也都摘了下来,好似一切都回到从前。
但再没有那道身影,会让他陪他一道下棋……
今晚,才是老爷子不在府中的第一日。
也是从今晚开始,敬平王府内再也不会有老爷子的身影。
“我今晚在书斋。”陈修远是想同她说,回去吧,但临到书斋这处,却莫名改口,“同我一道吗?”
他也怕,长夜漫漫,忽然有再想起老爷子的时候。
这是他同老爷子呆过最久的地方……
“好。”涟卿轻声。
书斋中,陈修远去取书册。
涟卿用火折子点亮几处灯盏,也问起,“够了吗?”
夜里的灯若太亮,眼睛会不舒服;但太少,又晦暗不明。
“够了。”他的声音伴随着衣袖的摩挲声拂过书架。
两人似早前一样,在案几前各自看书,偶尔会说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书斋中安静得只有翻书声和火苗呲呲的声音。
亥时,子时,时间一点点过去,拂晓却早。
涟卿没有刻意抬眸看他,但从翻书声中就知晓他从何时开始出神……
只是,也佯装不察。
许久过去,她余光见他许久没有动弹,才抬眸看他,见他单手撑着案几,睡着了。
一连几日,他合眼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
人再累,也有极限的时候。
涟卿撑手起身,离天边泛起鱼肚白还有好些时候,她取了一侧的披风想给他披上,又怕动静太大,就现在他案几一侧落座,这样离得近,再给他披上。
但他还是醒了。
她刚想开口,他却顺势躺下,迷迷糊糊靠在她怀中。
涟卿:“……”
涟卿脸色微红,但没动弹,也不知道要怎么动弹。
很快,涟卿也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根本没醒,是下意识……
而眼下,怀中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涟卿忽然想,他应当很久没这么踏实入睡过了。
兴许,也不踏实,但眼下,她是不应当再动弹,让他好好阖眸。
涟卿微声,“冠之哥哥?”
怀中依旧是均匀而温和的呼吸声,她稍稍屈膝,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
苑外打更声响起,离拂晓又近了些。
她忽然希望,时间能慢些。
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夜风微澜,吹在隔档的屏风上,有簌簌风声。
她头一次,偷偷伸手,绾过他额间方才躺下时凌乱的几缕青丝,又似触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悄悄收了回来……
她想,这一幕,她会记得很久。
久到,她也不知道的时候……
“多谢了冠之,阿卿在你这里,我才能放心,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事还麻烦你~”涟恒嬉皮笑脸。
陈修远莞尔,余光看向涟卿,又叮嘱道,“上路吧,路上小心些。”
涟恒揽上他肩膀,“放心吧,我可小心了!好在这次陶家有惊无险,原本,我是想说同阿卿再去见见外祖母的,但家中忽然来信,说速回!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么急,路上不好再耽误了,没时间在万州同你鬼混了,下次!”
涟恒越是嘻嘻哈哈,相衬之下,一侧的涟卿就越是安静。
涟恒算道别完,又朝涟卿道,“阿卿,同冠之哥哥道别吧,我们该走了。”
涟卿才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也想起那日在书斋,晨间醒来时,他躺在她怀中……
“小尾巴,一路顺风。”他温声。
涟卿攥紧指尖,眼中略带氤氲,嘴角却微微扬起,“冠之哥哥,平安顺遂。”
他也笑了笑。
“走了,阿卿!”涟恒扶她上马车。
马车上,涟恒从车窗上窜出个头,“诶,陈冠之,下次你来西秦,我也准备八百骑接你。”
分明是打趣的话,他以为陈修远会跟着胡诌,却听他温声,“好啊。”
啊?好啊?
涟恒傻眼。
陈修远喉间轻咽,低声道,“路上颠簸,让马车走慢些。”
“平安到了西秦,来书信。”
……
车轮声渐行渐远,陈修远看着在眼中越来越细的光影,最后消失在天色之间。
如果……
如果,你未嫁。
陈修远垂眸,似风沙入眼。
马车上,涟恒叽叽喳喳似话痨一般,“哎呀,幸好你没去长风,那个鬼地方,哦,还有李裕,啧啧……”
涟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靠在马车一角,好像天地一色间,空荡荡的,风沙入眼。
又似黄粱一梦,醒来时,一切又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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